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小人打架

關燈
小人打架

青釉高柄燭燈燃燒著,火焰舞動,蠟油滴落,發出溫暖的光芒。

面前是兩份奏本,由司禮監的下人們特地整理出來,上交至李祥。在燭燈下,李祥瞇起眼睛打量著。自從皇上下令,他很快便收到來自楊啟光與楊啟志二人上疏。與此附帶的,還有來自二人的兩封信件。

李祥先審二人奏本。

他隨手拿起楊啟志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三人黨’?”

他皺著眉往下看去,邊看邊自言自語:“……把戰爭消滅在萌芽階段,才可以稱‘上兵伐謀’。‘四國同盟會’意圖挑起戰爭,我們應該瓦解而非動武。沒有人能靠永久的欺騙和顛倒黑白贏得民眾信任與尊敬,‘四國會’的‘思想入侵’能夠輕易挑撥周國民眾與朝廷的矛盾,正是因為我們歪曲了太多真相所致。我們只需針對民眾最敏感、最在意的幾個問題,如李敬亭紅河灣之戰、嶺南時疫之災,將一部分真相公之於眾,順應民眾之心,攬下責任,停止投毒,將先前的罪名加在楊啟光、蔣友存、韓鼎頭上,謂‘三人黨’,斬首‘三人黨’昭告天下,以‘矯枉自新’之風,整改天下風氣,可大大減少民眾暴動,讓‘四國同盟會’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李祥眼前浮現起楊啟光、蔣友存、韓鼎三人的面孔,口中玩味著“三人黨”這個詞,陷入了沈思,許久,又想起楊啟光的上疏,忙又拿起。

可剛展開,李祥的眉頭更是擰成了一團。“炸開河堤?這是哪門子主意?”

他一邊念一邊自言自語:“將華亭、申崇一帶河口決堤,以改道之水使洪澇成災,荒蕪之地數十年不生寸草,其一,洪澇可立即阻斷陳韋二國繼續侵略;其二,洪澇可破壞冀州平原的生產力,使其一片荒蕪,無法為敵人提供充足的糧食和兵源,他們也就再也沒有入侵的必要;其三,我們還可將決堤行為栽贓於陳韋二國,使周國民眾更加憎恨敵國,增強愛國情懷……”

放下奏折,李祥自言自語道:“這確實是華亭郡主一貫的行事風格啊……”

他思索片刻,放下二人奏本,拿起兩封信件。這奏本是司禮監已經審核過了的,可這兩封信件尚未拆封,指定收信人是他,沒有人知道裏面寫的是什麽。

他先看了楊啟光的,楊啟光的來信不長,寥寥數語,李祥看後,沈思片刻,將其擱置桌頭,隨即打開楊啟志的。

可剛看了個開頭,他便大驚失色,仿佛拿了個燙手的山芋,險些把手裏的信扔出去。

青釉高柄燭燈燃燒著,火焰舞動,蠟油滴落,發出溫暖的光芒。

李祥越往下看越惶恐,身子也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看完後,望著桌上的燭臺,他毫不猶豫將手中的信伸向了燃燒的燭火,打算付之一炬。

“李大人……”

就在此時,萬達走了過來,見李祥正在焚燒,不由得楞了一下。“李大人在燒什麽?”

“沒什麽。”李祥口氣有些不耐煩,斜了一眼萬達。萬達剛從內書堂畢業出來便跟隨李祥,做皇帝內侍,最近皇帝病重,萬達也時常幫助李祥處理一些政務,傳宣諭旨,協助統轄宦官,偶爾也幫助李祥打打下手,傳達內閣政務的處理。

那封信正在急速燃燒。透過燃燒的燭火,萬達隱約看見被焚燒的信件末尾有楊啟志的簽章,不免陷入了沈思。

他也審過二人奏本。這些原本就是他上交至李祥處,由於篇幅不長,他甚至都能背下來。可是他不知道李祥為什麽要燒掉楊啟志的來信,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麽,或者說,即將要發生什麽。他也不敢問,只好默默退出房間。

小小的火苗在李祥眼裏映照,燃燒,映出眼底的不安。

腦子裏升起兩個小人,爭吵不休,仿佛要將他撕裂。

甲說:若你與她結盟毒害陛下,她掌權後一定會以弒君之罪一舉誅殺你與韓鼎、院使院判等一眾黨羽。

乙說:別聽他的,我和你現在可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甲說:朱鈺、陳良也曾跟她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乙說:你與朱鈺、陳良不同,我們是真正的“命運共同體”!

甲說:你細細回想,她可曾讓任何知道她底細的人存活於世?

乙說:李祥,你若拉我下馬,使他執政,會讓你實權大減。他曾經提醒過陛下,警惕唐敬宗和唐憲宗的悲劇,不可使宦官過多幹政!

甲說:無論如何,我也需要宦官牽制內閣,不會削減你的權利。

乙說:你從來沒有與他合作過,你不了解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可是我們的合作一直很愉快,李祥,“秦權”壺一事,就是你幫助找到楊啟文做偽證,才讓我贏的,“華亭郡主”的身份起碼有你一大半功勞。不管他對你說什麽,你始終站在我這邊就對了!

甲說:她的提議實乃下策,留下一片荒蕪的北國和瘟疫成災的南國,現今大量難民遷徙,長此以往,偌大的周國只剩國土不剩百姓,統治將岌岌可危。

乙說:我的提議於國於民如何,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一邊關乎你自己的利益?

兩個小人吵翻了天,李祥覺得腦子要炸了。

他猛地睜開眼,停止了無邊的浮想。

他似乎做出了自己認為正確的選擇,決定賭上這一把。

夜幕降臨,月上枝頭。

皎潔的銀輝灑在寧靜的後院。微風陣陣,不知從何處襲來的陣陣花香,使人還未飲酒,已然沈醉。長廊與涼亭的欄桿上,所有的藤蔓被修剪整齊,一同被修剪整齊的還有院中的草地。涼亭邊的小池不知何時換上了清澈的水,幾尾魚苗偶爾擺動尾鰭,在池面掀起圈圈漣漪,月色下,宛如進入一片寧靜雅致的夢境。

青石桌上,擺了制作精致的各式小吃與糕點,還有一壺好酒。蓮兒穿著一襲淡藍襦裙,盤起簡約的發髻,插著樸實而含蓄的木簪,不施粉黛,卻難掩秀麗的容顏和溫婉賢淑的氣質。

“我說,這倒也大可不必……”

望著蓮兒收拾得嶄新的花園以及面前打理的這一切,楊啟志微微有些驚訝,自從仆人全部被遣散,前院、中院、後院無人打理,早已荒草叢生,只怕再過段時間,與那王厚德家“鬼宅”也相差不離了。當初一眾下人,每日鋤草、澆花、修剪,勤勤懇懇打理,他只覺稀松平常,不曾在意,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人去樓空,還會有人願意幫他打理這些東西。

“這些點心都是我下午剛剛蒸制的,若不嫌寒酸,還請享用吧。”蓮兒用手捋了捋額角的秀發,她的笑在月色的映襯之下格外優雅動人。

“華亭郡主,真的大可不必……”

“叫我蓮兒就好。”

“蓮兒……謝謝。”他有點不習慣,臉上也始終沒有什麽表情起伏。

“那我叫你什麽呢,我也叫你阿志吧……”

“別……”

“不管怎樣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為什麽不能放輕松享受當下的生活呢?”蓮兒淡淡道,給自己甄滿一杯酒,透明的液體在月色下閃著晶瑩的光,她乘興吟道:“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他苦笑。這可真是應景。古有蘇軾與張懷民兩個被貶之人夜游承天寺,現在,竟也是兩位被貶之人夜游。

“你還真是有雅致。”他望著天邊的月,不肯落座。

“你總是給自己壓力,有時候我也替你心疼,”她柔聲道,“我知道來自外界的壓力已經一直讓你舉步維艱。”

“是嗎?”他有些抵觸,顧左右而言他。

“我什麽都知道。”她緩步靠近了些,“皇上一直待你苛刻,你看那夏妃之子,金橋王,同為庶出身份,皇上從未待他像你這般嚴厲。”

“那又如何?你到底想表達什麽?”

他神情裏也沒有半點起伏,似乎完全沒有被戳中痛處,只是突然坐下來,舉杯喝起了悶酒。

“沒有人生來低人一等,況且你本就是最有才能的一個。”她娓娓道來,聲音溫柔而堅定,內裏卻在悄然觀察他的表情。

他一言不發,只顧悶頭喝酒,第二杯,第三杯。

“有時候你也應該停下腳步,看看你身邊的人。”她一邊柔聲細語,一邊在他身旁的石凳緩緩坐下,“一直有人對你真心以待,只是你不在乎,你也從來不會真心接受別人的好意,你不相信任何人,你也從來沒有卸下過防範。”

蓮兒一點一點試探他的內心。她確信自己說的沒有偏差,因為早在前世——那是七年後,他仍然是這副模樣。

“人活一世,需要有寄托和信仰。不論是怎樣的感情,以你的真心對待別人的真心,都是一種信仰,你才可以獲得發自內心的快樂。”

他終於放下酒杯,卻是反駁道:“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什麽愛情、友情、親情,所有的感情都是虛的,人與人之間的本質就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

見他終於回話,她暗自一笑,又柔聲道:“感情對你來說就是負擔嗎?”

“所有的感情都只不過是一場執念。愛也是,恨也是。”

“何解?”

他忽然轉頭道:“柳如蓮,他們都說你是‘妖女’,可我覺得,你不是妖,你只是心中有太多仇恨。與其說服我接受你的執念,不如說服你自己放下你的執念。”

他倒是反過來勸起了她來。

他望著天邊的月亮,那只瞎掉的眼睛完全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我剛從楊勉處得知母妃死亡真相,你為了栽贓我,竟然誤打誤撞幫我報了仇。可是知道這一切,我沒有一點大仇得報的快感,只有物是人非的失落。曾經的我又何嘗不是活在仇恨的執念中?”

她微微吃驚。二十年前莊妃是浦王一家毒害,她還真不知道。她只知道浦王臨終前瞎編的那套借口,誤打誤撞讓皇上對楊啟志的出身起了疑心,如此一來,即使不立楊啟光為太子,也不會輕易立楊啟志為太子。

他不知她在想什麽,又勸道:“柳如蓮,你不必原諒那些傷害你的人,但你不能因為別人的錯懲罰自己,把自己變成一個充滿執念的‘妖’。”

蓮兒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心道:你能放下仇恨,但你哪裏了解我的痛苦?你只不過是母妃被人暗害,只不過是從小沒有母親,受人冷眼,只不過是身有殘疾,四處碰壁,只不過是受到父皇區別對待,只不過是費盡千辛萬苦才封了個親王結果還被我陷害剝奪了王爵……哪裏懂得被人翻白眼的痛苦?!

你只不過是死了個媽,瞎了只眼,沒了個爵位,我可是被人翻了無數個白眼啊!這種深仇大恨,豈是你輕飄飄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蓮兒不語,也低頭喝酒,眸子裏卻藏著冷冽的波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