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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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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孫自盡

“我只是最後看他們一眼,這要求很過分嗎?”

成山王府。馮知音怒視著面前的采蘋。

從小良好的家教不允許她發火,否則,她早就咆哮起來。昨日早朝過後,蓮兒就把馮太尉及其子馮遠征被迫“告老還鄉”一事,“好心”告訴了馮知音。馮知音雖然早就知道祖父沒有實權,也料到皇上遲早會把這虛銜作廢,但未曾料到會來得如此突然,又如此迅猛,連父親馮遠征都被迫削職還鄉,就在今日,一大家子就要離開京城,踏上返鄉之路了。昨晚她便一夜未眠,可楊啟光和蓮兒始終在紫霞宮,府上所有下人都攔著她,不讓她進宮去找他們,更不讓她去找其他人,連這王府大門都不讓她踏出半步。

“我們家鄉在南方,路程就要幾個月,他們若是這一趟去了,只怕此生不會再相見。”她見說不動采蘋,只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企圖打動采蘋,“祖父他已年逾七旬,只怕承受不住這一路顛簸,我們這一趟相見,大概是此生最後一回了!況且我只是去送他們一程,送至灞橋我就原路返回,你們是信不過我嗎?”

采蘋面無表情道:“不是信不過你,而是尋常女人嫁出去,一年中探望娘家的日子都是固定好了的,你一個王室側妃,一舉一動都關乎成山王的面子,這樣不顧身份跑去送被貶的娘家人,將我們王府的顏面往哪兒擱?”

說罷,采蘋還補充了句:“這些可都是華亭郡主的吩咐。”

聽到這個名字,馮知音更加惱火。蓮兒擁有的一切本該是馮知音的,就算不是馮知音,那也輪不到蓮兒這個奴才出身、捏泥巴捏出來的“侯爵之母”。對蓮兒的“郡主”身份,她本就嫉恨有加,可氣的是,采蘋作為蓮兒的丫鬟,對她一個側妃也時常不給好臉。她忍了,之前全都忍了,可是現在只連最後探望祖父他們一眼的要求,蓮兒和采蘋都要出手幹預。

馮知音忍不下去了。但從小良好的家教不允許她發火,況且她也知道發火毫無用處。冷靜了片刻,她轉念一想,既然楊啟光、蓮兒、阿富阿貴他們最近都在宮裏,府上也只剩下采蘋等一眾仆人,總歸看管沒有那麽嚴格,應該是有機會溜出去的吧?

這麽想著,馮知音腦子裏迅速飛轉起來。她只需送至灞橋就折回,時間上用不了太久,也可以叫陳梅幫忙打個掩護,這些並不難,難的是如何溜出去。這府上四面高墻環護,加上精明的采蘋又把所有梯子一類的工具都鎖了起來,以她的身手是萬萬翻不出去的。

於是,她假借散心的名義在府上四處轉悠起來,瞄來瞄去,試圖找到一個能夠溜出去的地點。

殊不知,采蘋在身後望著她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另一頭,馮家也已經卷鋪蓋完畢,即將踏上返鄉的旅程。

馬車載著馮家一家子,平緩地行駛在路上。每個人臉上都面色凝重,一言不發。大家都知道這是一趟灰頭土臉的旅程。

馮太尉掀起簾子,探出頭去,最後望了一眼皇城,想要把這個他待了一輩子的地方,深深銘刻在腦海裏。

馬車漸行漸遠,在京城的道路兜兜轉轉,皇城也漸漸消失在眼中,他動了動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只化作一聲蒼老的嘆息。

成山王府,馮知音轉悠了半天,也沒發現可以爬出去的地方,心裏焦躁又郁悶,窩火又憋屈。

難道此生註定不能再與親人相見?她不死心,又將王府重新轉了一遍。

當走到後院北面的一處墻角時,她突然發覺,這裏倚著圍墻多出了幾個很大的布袋,它們看起來沈甸甸的,堆放在角落,磊起一座一米多高的小山丘。她疑惑地走過去瞧了瞧,發現那些布袋裏裝的滿滿的都是沙土。

她的心興奮地狂跳起來,四下望望,見無人,手腳並用地爬上了這“小山丘”,如此一來,圍墻頂部就僅在咫尺了。

腳下的沙土包袱仿佛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踩起來又穩又結實,她踩了踩腳下,確認牢固,接著瞄準墻頂上方,縱身一躍,用力攀住了墻頂。

墻面粗糙不平,還有石塊與雕花壘砌,腳踩上去十分容易,三下五除二,她就爬上了圍墻的頂部,坐了上去。

這面圍墻位於王府北面,緊挨著的一條小道平日沒有什麽人會經過,也給她的出逃帶來了很多便利。可望著外頭的路面,她害怕了——外頭的地面比院子裏低許多,不能直接跳下去。即使是跳下去了,待會如何爬回來也是個問題。

她左右巡視,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棵大樟樹,生得枝繁葉茂,剛好可以借助它爬下去,待會兒也可以順著它爬上來。她連忙向那棵樹挪去,一邊挪心中一邊道:今天真乃天助我也。

圍墻頂部很窄,她只能一寸寸地挪,可這裏又很高,一個人坐在墻頂目標實在太大。唯恐被發現,她必須加快動作,一邊挪,一邊瞄著院子裏是否有人註意到這裏。

怕什麽就來什麽,就在她費了千辛萬苦快要挪到樹旁邊的時候,院子裏頭突然傳來了一聲丫鬟的尖叫:“啊——快來人啊!夫人翻到墻頂去啦!”

馮知音大驚,又氣又急,連忙加快動作,試圖盡快挪過去,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越急越快不起來,而院子裏頭,丫鬟們的動作快得很,只見采蘋三步並做兩步沖來,轉眼已經爬上了“小土丘”,仰面伸手,似乎想要將馮知音從墻上拉下來。

馮知音嚇得渾身一個激靈,連忙抽開那只腿,慌亂中失去了平衡,只覺得身子一晃,從圍墻的外側摔了下去。“啊——”

只聽外頭傳來撲通一聲,伴隨著馮知音淒厲的慘叫。

丫鬟們相視一眼,忙不約而同向後門處奔去。采蘋自然也是其中一員,只是她的臉上,掛著難以掩飾的笑。

另一頭,馮太尉一家的車,也行至城郊渭水。

一路顛簸得有些累了,在一處涼亭邊,他們暫時停下腳步,坐下歇息。

馮遠征打開包裹,拿出一些吃的,讓大家填飽肚子。大家默默吃著,沒有心情去談天說地,只三言兩語說著行程的安排。

馮太尉來到不遠處的河邊,望著東逝的流水,蒼老的面頰上,皺紋如同一道道溝壑。這一帶附近不遠,便是盤江林苑,皇上常常帶著些王公貴戚去那裏郊游。今日看來,卻是充滿了“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的諷刺。

只可惜他不是那渭濱垂釣的姜太公,此生也等不到周文王這樣的人出現。被皇上趕出京城,只能望水興嘆,連舉起釣竿的力氣都所剩無幾了。

“玄文處幽兮,蒙瞍謂之不章。離婁微睇兮,瞽謂之不明。變白以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鶩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世混濁莫吾知,人心不可謂兮。知死不可讓,原勿愛兮……”

他默默念著詩句,顫顫巍巍爬上一處巖石,臉上是視死如歸的平靜。

腳下是急速流淌的渭水。“撲通”一聲,他毫不猶豫,一躍而下,眨眼間就淹沒在浪花裏。河水卷著渾濁的漩渦,不知疲倦地流向遠方。

成山王府。

馮知音是從圍墻的外側摔下去的。沒有那些“小土丘”的緩沖,加上外側地勢較低,她摔得格外嚴重——一只胳膊和一條腿都摔斷了,在地上別成奇怪的形狀。

丫鬟看到她的時候,都嚇得別過頭去,或捂住眼睛,或失聲尖叫。采蘋臉上滿是擔憂,眼底卻掩飾不住得意的笑。

理所當然,馮知音被擡回府上,叫來大夫為她好生診治,接下去,便是漫長而無期的休養。傷筋動骨一百天,況且她斷的不是一處骨頭。

雖然采蘋吩咐下人將今日之事上報給楊啟光和蓮兒,但馮知音並不認為他會回來。最多是蓮兒,會回來看她的笑話。

首先,他絲毫不在乎這兩位側妃的死活。其次,他已經把皇宮——準確來說是紫霞宮,當作了他的家。照道理,除了太子,沒有一位成年的皇子可以整日留宿在宮中,而他是個例外。先前的那些手藝人,王厚德也好、何季勳也罷,皇上再是喜歡,也不會做建造宮殿這種奢侈至極之事。那座宏大的宮殿,是“華亭郡主”的獨享。它富麗堂皇,只怕阿房宮在世也不過如此。

馮知音憤恨地想著,如今孤零零躺在病床上,大半邊身子動彈不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好像在給她徒增煩惱傷悲。感染、發炎,還有即將面對的蓮兒冷冷的嘲笑……更大的痛苦還在後頭,好似一座接一座的大山即將迎面倒塌下來。

她望著房頂,呆呆地流下淚來。眼淚就這樣一直流啊流,不知過去了多久。

她轉頭望向床邊的一個小櫃,那上面擺著一個小小的白瓷碗。她忍著劇烈的痛,掙紮著側過身子,伸手努力去夠,細小的汗珠從額頭上滲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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