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 88 章

關燈
第 88 章

江月十四歲準備出國讀博的前一天,正趕上司黎的生日。一家三口低調地在家過。

作為主角,司黎閉上眼睛,雙手合十只對著蛋糕許了一個願望。

“希望我家江總和月月都能長命百歲,健康平安!”

睜眼吹蠟燭,一只大手擋住了微弱的火苗。

“還有你。”江修暮註視著她,提醒道。

司黎看了他一眼,彎起唇角笑說:“好,加我一個。”

直到火苗消失在黑暗中,男人落在她身上的灼灼目光仍然沒有熄滅。

當晚,司黎側身躺在床上跟他“覆盤”,摸著他下巴調侃,“江總這麽縝密的人,也有大意失言的時候啊。”

“不是說好了先不告訴女兒。”

“沒說好。”江修暮捉住她的手,嫌她指尖有點涼,揉了揉覆在自己臉頰,輕聲說:“她早晚都要知道的。”

“那也不是現在。”

司黎順勢捏捏他的臉,嚴肅地警告他,“她明天就走了,你演戲演得像一點。”跟她多少年了,還這麽不入戲。

“江總,百步走了九十九了,就差一哆嗦。”

她是嗔笑著說的,可江修暮聽完臉上卻沒有任何笑意。夜色裏,他垂下眼眸,神情倒更沈重了。

“阿黎...”一句深切的輕喚。

“好了好了。來抱抱。”嬌氣樣吧。

司黎環抱住埋頭她胸前的腦袋,撥弄了兩下他的頭發,硬硬的。江月就遺傳了他,發質也是如此。

老話說,頭發硬的人認死理,固執...還真沒說錯。

“你知道,我今天的願望不是對著蠟燭許的...”

她話說一半,就被男人冷硬地打斷,“那是對誰?”

明知故問。司黎擡手拍拍他的背,也不生氣,就是眉眼中的柔情中夾雜了幾分不舍與難過。

“求人辦事”要好說好商量,所以再開口,司黎都是哄人的語氣,“月月可是我唯一的女兒,你是爸爸你也要管。江總不能做甩手掌櫃不負責任啊。”

到底是誰要做“甩手掌櫃”,“拋夫棄子”?

江修暮蹙眉,剛想反駁,才發現喉頭凝噎得緊,說不出話來。喉結滾過兩遍,也不見好轉,他幹脆閉上眼睛,抱她更緊。

沈默就是不答應。

司黎無奈地嘆了口氣,想起睡覺前,小姑娘還戀戀不舍地親親她,借口說是“晚安吻”。她終於還是下了決心,在他額頂輕聲道:

“...爸、媽只要有一個還在,孩子就不算是孤兒。”

“我陪不了她太久了。江修暮,你幫我護著點她,別讓人欺負了。”

“這是...遺願。”

其他的...司黎想,她不善筆墨,也就不落在紙上了。就這一件事,他答應了就行。

但她沒想到,這兩個字都搬出來了,這狗男人還這麽犟。

雙臂死死地圈住她的腰背不松手,男人一聲都不吭,表明了就是不同意。

司黎也有點氣,這大總裁知不知道什麽叫“遺願”啊?

“遺願”就是必須要答應的事。

她正想再補兩句,頸間一涼,有液體沿著她的鎖骨向下流進衣領裏。

一瞬間,司黎怔住了,眼底也湧出一股溫熱。她咽下準備好的話,一下一下撫摸他的背,在心裏默念,對不起了啊。

她也不能陪他更久了。

*

確診的通知書下來那天,江修暮楞了好一會兒,才敢伸手去拿那張報告。

相比之下,旁邊的司黎比他“樂觀”多了,已經開始跟醫生談第二階段的治療方案了。

回去路上,他一直望著窗外緘默不言,她卻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有條不紊地繼續安排工作,還不忘抽空問問女兒中午吃了什麽。

到了家,江修暮終於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問她是不是早知道了,又瞞他?

這次,司黎註視他半晌,搖了搖頭,輕聲回答他:“我也是剛知道。”

“不過,我不是還活著嗎...”

她沒像前幾次一樣安慰他,讓他朝好的方向看。因為他們都知道,沒有別的方向了。絕癥就意味著人的腳已經踏在了絕路上了。

那是第一次,江修暮絕望地抱著她流淚,一邊吻她額頭,一邊懇求她好好活著。他的命都可以給她。

司黎攬著他肩膀應下了。

後來這種話他又說過許多次,說累了,江修暮方意識到,這是個“騙子”。

他無數次地在夜裏用目光和指尖描繪她的臉龐,每滑過一寸皮膚,他都要提醒自己,躺在他身邊的這個人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

白天她像正常人一樣“哄騙”他沈浸在她還健康的假象裏。到了夜晚,她的呼吸聲卻弱得他害怕。

她還說會“好好地活著”。她也沒做到。

滬市下第一場雪的清晨,江修暮本想叫她起床吃早飯,叫了個空,才看見司黎正站在院子裏,身上就裹了層單薄的披肩。

他皺緊眉頭,拿著厚外套過去,搭在她肩膀。

“出來看雪怎麽不多穿點?”

司黎無言地指給他看。

庭院裏的石桌上落了薄薄一層白雪,正中間有一只麻雀,被雪覆蓋著,看樣子已經凍僵了。

“應該不是凍死的。麻雀在北方都能過冬,上海這個溫度還不至於。可能是...生病了。”

司黎有理有據地跟他推測,“正常情況下,它跟我們養的那只鸚鵡一樣能活十年呢。”

江修暮聽後眉頭皺得更深了,攬住她肩膀,“風太大了。阿黎,進去吧。聽話。”

司黎點點頭,倒很聽話地回身,進去前順便給他安排了個任務,來的都是客,就把這鳥埋在他家院子裏吧。

江修暮沒有反對,按她說的做了。

這幾年,她說什麽他都做。

不過那日清晨起,司黎就開始咳嗽個不停。

開始他們還以為是什麽新的並發癥,後面去查,醫生說只是正常的流感。

諱不避醫,說過往病史時,司黎也坦白,有一年在歐洲得流感,高燒過幾天。當時影像顯示肺部有白點,後來她好了,就沒當回事。

她說這些的時候,江修暮一直在看著她。

那目光,司黎不回頭都明白。

她默默地牽起他的手安撫。之前都約好的,不許翻後賬。

沒那個意思。後來,江修暮跟她解釋,他不是想計較以前的事。

只是那一瞬間他有無數個後悔的念頭。

後悔為什麽和她吵架。

也後悔為什麽不放下架子直接去找她。

還有...

後面的話,司黎把他的嘴捂住了,安慰他,好啦好啦。醫生都說那次不影響了,他怎麽還自己攬罪呢。過去的都過去了,向前看吧啊。

他一輩子都是務實當下、著眼未來的人,唯獨這一次,江修暮緊緊抱住她,輕聲哽咽,“阿黎,我不敢向前看了...”

當前路看得見盡頭的時候,每看一眼都要勇氣。他比她懦弱太多。

唉。司黎在心裏嘆息,這男人老了怎麽心裏承受能力還下降了呢。小心臟越來越脆弱了。

她想了想,轉移了個話題,“你當年不是也得過流感嘛。沒準我們是同一種病毒,放心,好得很快的。”

可提到那件事,男人的眼眶更紅了。

江修暮從來沒告訴過司黎,就是從那時起,他便自私地想要愛她了。

2012年——

剛到英國的第一個月,他們就碰上了當地流感爆發。

水土不服,免疫力下降,江修暮一夜之間就發起了高燒。

看著比他瘦一圈的司黎卻依舊健健康康、活蹦亂跳,還能在他床前,摸著額頭問他,還活著嗎?

江修暮當時燒得沒力氣,輕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哼完他又怕她擔心,強撐著掀開眼皮,叮囑她,“司黎你餓了就先自己煮面。我睡一覺就好了。你別亂跑。”

英語她一句都不會說,出了門容易找不回來。

司黎也哼了兩聲,起身走了。

江修暮還以為她答應了,疲憊地閉上眼睛。全身像灌了鉛水,沈重地將他拖進睡夢裏。

這一覺睡得很漫長。

醒過來的時候,他都不知道是幾點了,眼皮還是沈甸甸得睜不開,只有耳畔傳來了一點聲響。

窸窸窣窣,好像有人在啜泣。

意識越發清醒了幾分,即便是沒睜眼,江修暮也感覺得到天花板的燈亮了。大概是到晚上了,他睡了一整天。

該不會是把她嚇哭了吧?

他勉強睜開一條縫,微微轉頭。

床前,司黎坐在地板上,靠著他的床沿,小聲地念叨著,“這藥行不行啊?”

“唉...英語怎麽這麽難啊。”

聽見她哀怨語氣裏帶哭腔的鼻音,江修暮險些笑出來。原來他家這個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竟然會有被英語難哭的一天。

“我來看看。”

微弱的聲音從身後傳出,司黎被他嚇了一跳,旋即直起身子看向他,“你醒了?”

“你燒到三十九度啦,我還以為你...”

剩下幾個字她及時打住了。

還以為他醒不過來了。

江修暮自動幫她補全整句話,心裏無奈地嘆息。算了,這位大小姐向來心直口快,他也沒力氣跟她計較這些細枝末節。

“藥。”

他擡手去拿,司黎卻直接舉著遞到他眼前,“你看這個是治發燒的嗎?”

還真...不是。

這是治心臟病的,估計是把他的癥狀描述成暈厥了。

江修暮看她一眼,司黎的外套都還沒脫,如果讓她別去了,她一定不會聽。

但這藥,他也不能真吃..

“筆在桌子上。”

“哦,好。”司黎懂了他的意思,拿過筆和紙放進他手裏。

身體的每塊肌肉都在隱隱作痛,江修暮拿過筆,言簡意賅地寫了三個字母——flu(流感)。

“這就行?”司黎有點懷疑地接過來,掏出手機查了一下。

“去吧。”他把筆遞回去,又不放心地抓了下她的手。

江修暮再一遍地叮囑她,“別亂跑。原路返回。”

“知道了。啰嗦。”

司黎拿過紙,沒耽擱地轉身就走了。

回來時她還真把藥買回來了,藥有副作用,江修暮吃完後,睡得比之前還熟。

不過這一次,他睡得很安然。好似回到了小時候,他也是發燒住進了醫院,福利院的院長會用酒精幫他擦拭降溫。

身上滾.燙的熱度漸漸變得涼爽。

再次睜眼時,他在窗外透進的晨光中坐起來,不經意間差點碰倒一個酒瓶,同時掉下來的還有他額頭上的毛巾。

酒是司黎之前買來想喝的。毛巾尚且是潮濕的。

江修暮坐在床沿,註視這兩件東西好半天。原來,昨晚的不止是夢。

那她是什麽時候回去的?守了他多久?

比起這兩個問題,江修暮更詫異的是司黎...竟然會為他做這些事?

等他像往常一樣做好早飯出來,正巧碰見司黎迷迷糊糊地打開房間門,一只眼睛閉著,另一只瞇著,手摸索著往他房間走。

衣服也還是昨天那一套。

“這裏。”江修暮叫了她一聲,“過來吃飯。”

“啊?”司黎懵懵地回過頭,眼睛睜開,“江修暮,你好了?”

她聲音裏帶著剛睡醒的意味,叫他名字時拖著軟綿綿的尾音。

“嗯。多謝你的藥。”

江修暮彎起眉眼,朝她笑了下,順便把筷子遞到她面前。

司黎本來想說既然他好了,她就回去睡覺了,轉念一想,這“病號”剛好就給她做早飯,不吃不是不給面子嘛。

吃吧吃吧。

她坐在他對面扒拉了兩口炒飯,兩只眼睛輪番站崗,機械地咀嚼著。

江修暮只是看著她吃,自己卻沒動筷。以他從前的了解,司黎的精力很旺盛,尤其早上。

現在困成這樣,她應該不是昨晚睡的,是今早吧。

誒?!

眼看那小腦袋就要小雞啄米一樣插進飯裏,江修暮及時托住了。

“算了,先去睡吧。醒了我再做。”

昨晚一直守到他退燒,司黎現在都困沒邊了,耳朵裏只聽見“去睡吧”三個字。

既然他都說了,那她可真去睡了。

“哦。”司黎打著哈欠,又搖搖晃晃地回了自己房間。

那扇門在他眼前關上,再次坐下來,江修暮卻沒吃面前的這碗飯,而是鬼使神差地拿過了她剛吃剩下的半碗。

司黎不是因為生病的是他,才做那些事。換個人她也一樣不會坐視不管。

畢竟她當初為了普通同學都能做更多。更何況他們還是一個屋檐下住著...

大腦中自動整理出許多合理的解釋,可那半碗飯見底時,江修暮放下筷子,還是忍不住地想,他大概..遇見了這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如果,是他的,就更好了。

理智在勸說他不該產生這樣的想法,然而私心卻也告訴他,人向往美好的事物,並且渴望占有,是本性使然。

他沒錯。

那日起,兩種思緒開始在江修暮的腦海中交鋒,此消彼長。

直到那天晚上,她神情黯淡了一瞬,說她知道他不願意。

終於是東風壓倒了西風,他毫不猶豫地繳械投降。

“我願意。”

抱著她倒下時,他在想,只是阿黎,你會願意一輩子都屬於我嗎?

這個問題,江修暮從沒問出口。

生命的最後一年,司黎卻給了他答案。她笑著擁住他說,江修暮,下輩子我還要你。

而他淚如泉湧,在她肩膀上哭得泣不成聲。

*

母親去世的第二年,江月在除夕的上午趕回家。

開門時,頭發花白的男人看見她身後大門外的綠色車楞了下,隨即笑著說,“要讓他們也進來坐坐嗎?”女兒長大了,不止有他保護了。

江月搖搖頭,“不用。他們送我回來才是徹底放假了,都趕著回家過年呢。咱們也進去吧,爸。”

要說從前也沒用這麽大陣仗,只是半年前,江月因為“護照問題”被困在美國四個月。六十歲的老父親在國外幾番輾轉無果,最後還是官方派專人來談判,把她接回來的。

這樣一折騰,她們研究所的所長就怕她再出點什麽“意外”,畢竟課題正在關鍵階段,沒人替得了她。

其實也是多慮,她當初親自飛過去,是有人跟她說好萊塢有珍藏的錄像帶,關於她母親的。

最後證實不過是個幌子。

“我先去給媽媽上柱香。”江月洗好手,跟他說了一聲。

一反常態,男人沒沈默,而是擡起頭朝她笑笑,說“去吧”。

或許那刻起,江月潛意識裏就已經察覺到了。

吃過年夜飯,父女倆來到二樓的陽臺聊天。

夜裏的天空飄起了薄雪,落到臉上涼涼的一滴。

“月月,來看看這個。”

江月聞聲側過頭去看,只一眼,她就知道這視頻是什麽。

“您找到答案了?”

“嗯,找到了。”江修暮笑著回答她,“是你媽媽小時候的一位師姐告訴我的。這視頻也是她當年錄的。”

模糊不清的視頻裏只能看見一點佳人俏影,珠釵華發的少女在臺上有板有眼地念著唱詞。

江月在心裏同她一起默念,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這兩句耳熟能詳的唱詞,是這兩年她父親一直在追尋的“答案”。

母親去世後,他比所有人都要平靜,病床前他都沒有掉過一滴淚。

江月還記得葬禮結束的第二天,他親手在院子裏種了兩棵枇杷樹的樹苗,之後的日子,一顆心幾乎全用在了培育樹苗上。

還有,就是這件事。

“這唱詞和別的也沒什麽不同啊?”至少她是聽不出來的。

“是一樣的。”江修暮眼睛轉也不轉地盯著屏幕裏的人。哪怕只是對著模糊的影像,他的目光都是溫柔沈溺的。

“不過,你媽媽的師姐告訴我,說她小時候唱錯了詞,唱成了‘大王意氣竭’,被師父訓了。”

就這?

江月不禁疑惑,“那媽媽為什麽不告訴你?”

“她就是那副樣子。”江修暮無奈地抿唇,“還有更多無解的...”

擡起頭,看向夜空的月亮,他輕嘆了口氣。他的阿黎,總是留給他那麽多的謎團。

“那位師姐還說,她們聚會曾經邀請過她,但沒有得到回信,後面就沒再聯系了。”

那時候司黎已經在影視行業很有名氣了,也沒再唱過京劇。正常人都以為是路遠殊途了。

“她還說,她小時候的夢想是做梨園裏的第一位‘花衫’...”

‘花衫’是京劇裏青衣花旦集大成者...可惜最後她的理想和追求,連同她自己,都變成了取悅人的工具。

他知道,她是覺得‘無顏見江東父老’。

男人的渾濁的眸光黯淡下來,像是陷入了某種沈思,或者說,憂思。

雪落得安靜,江月也安靜地看著天空。今夜月明星稀,不由得讓人感到孤涼。

要是媽媽還在就好了。

從記事起,她的身體皮膚總是涼涼的,但湧出的愛意永遠是滾燙的。

她太會愛了。江月忽然很想她。

每當她仰視星空久了,那個人總會用熱烈的愛意告訴她,哪怕她們所在的世界不過是浩瀚宇宙裏的一粒塵埃,可也有值得珍惜的人的溫情。

“善良的人會先愧疚,英雄總是審判自己。”

“嗯。是這樣的。”江修暮微微頷首,算是認可女兒的話。

過後他又對著天空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雖然她沒明確說過,可我知道,你媽媽這輩子最愛的人是我。”

這句話,江月聳聳肩,並沒反駁,“她倒是對我說過。”

在她十八歲的生日那天,她帶著她“偷偷”上了游艇,來了一場Girl's Night。那時候她剛意識到人類身軀之脆弱,能力之有限。她沒辦法兼顧更多的課題,正陷入對研究方向的抉擇中。

那一晚,媽媽舉著酒杯,問她要許什麽願望。江月說沒想好。

【那媽媽送你一個吧。就祝你,永遠愛自己。】

江月回頭看她時,恰好看見天邊的焰火光芒照映在那張美麗的臉龐,她聽見她說,【我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只是後來遇見了你爸爸...】

聽到這裏,江修暮的唇角彎得更深了。他知道。這一點不用她說,他也知道。

他也是。

“月月,冰箱裏有包好的餃子,明天初一要記得吃。”

分別前,老父親叮囑道。

走出去兩步,江月回身註視他,明明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她眼底不由得濕潤了。

“爸,我能理解媽媽,我也能...理解您。”

“嗯。”男人對她緩緩微笑,語氣柔和地說,“去睡吧。別太晚了。”

那是父親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大年初一的清晨,她如往日一般,起床吃飯,是家裏的廚師在煮餃子。

那位從不晚起的人今早一直沒下樓。

江月走到他書房前想要敲門。這兩年他一直把書房當臥室。

門敲三下卻沒有應答時,她的心便慌了,急促地跳動起來。

推開門,門後,白發蒼蒼的男人面容平靜地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的是結婚那天的西服,身旁的書桌上還燃著一根香煙。

煙灰已經燒到頭了。

江月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喚了一聲“爸”。

男人閉著眼沒有任何反應,

江月顫抖著手去試探他的鼻息...他的生命已經同香煙一起燃盡了。

對面的墻上還掛著許多張照片,當然,最中間的,還是她的。

對著愛妻的照片,男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查不到任何病癥,只是單純的心臟驟停。

唯一被壓在煙灰缸下的字條,也只寫了三個字——“何聊生”。

母親去世後,她的父親研究了那句詞的前半句整整兩年,遺言卻只有最後的三個字。

可能,所謂愛之深、情之切,到頭來總也越不過一句:世若無卿,我何聊生。

*尾聲——

機車停到院子的門口,女人摘下頭盔,跳下去。

家裏看門的老夫妻這周請假回鄉了,這大門又很久沒換,卡住了。江月只能自己去推門。

這兩年,她的課題剛好到攻堅階段,江月鮮少回家。這次回來也不過是聽說有人寄了信來。

是誰寄的信?收件人還是她母親的名字。

十二年過去了,枇杷樹已經枝繁葉茂,坐在樹下的秋千上,江月一點點將信紙撕開。

在文字映入眼簾的一瞬間,她忽地捂住嘴。三秒後,眼淚禁不住地大顆大顆掉落在信箋上,水漬暈開。

浸透了時光的文字,帶著遙遠的畫面撲面而來——

雪地裏,明眸皓齒的女人跺著腳,沒耐心地催促,“江修暮你有完沒完啊?還沒寫好?”

“快了。”二十出頭的男人無奈地笑,擡頭看她一眼,想了想,認真地提筆,寫下筆跡深重的一句話。

這句話連同時光信箋,按照發信人的要求,將在五十年後,他們七十歲的時候,落入信箱裏。

等待著再次展開時,他們白發蒼蒼,文字鮮活如初,記載著他二十歲那年在山頂月老廟裏許下的願望:

【我與阿黎,風雪一路,當死生相隨。】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