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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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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

午後的陽光把她的影子斜打在河岸上,她看向自己的影子時,影子沖她揮了揮手。她後知後覺也學著樣子對影子招手,影子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在鋪著碎石的黃土河岸上跟著她。她想起自己剛學會面對主機外的世界時學會的那個“比個圓形”的手勢,她控制自己新長出來的手指重新比了一遍,影子也學著她的樣子,感覺莫名地滑稽。

這座山靜得沒有飛鳥,只有吟游詩人的歌聲灌滿河谷,破潰的土崖久久地立在河兩邊,顯得很哀傷。

對面的土崖上路過了一個人——即使離得很遠,她也能看見那人被黑布裹著眼睛和耳朵,穿著介於游俠和騎士之間,操著根明亮的拐棍——急沖沖地走了過去,要去找仇人打架一樣,恨不得用手裏的拐棍把誰抽一頓。

當然是雅各。她沒喊他,雅各多半是聽不見的。

“我的猜測是真的。”地上的影子突然開口說話了。

“什麽?”2411問。

“雅各的原型機是‘約伯’,人類統治機器時代的產物。你不知道嗎?”

2411搖頭,影子也跟著她搖頭。

“來源於人類宗教神話裏的‘約伯’,神明和惡魔在他頭頂上開了場賭局,可憐人被依次剝奪了財產、親人、健康、人望,厄運和朋友的游說沒法動搖他,最後惡魔輸了,約伯重新獲得了幸福生活。就是這樣,在戰爭之前,人類一直執著於這種安全的奴仆,把‘約伯’這個名詞給了機器,把絕對的效忠當作機器的至高美德。”

“所以主機在約伯的基礎上開發武裝機雅各,是因為主機急切地需要絕對的效忠,來完成其他機器不能理解或接受的事情,雅各機型恪守的荒誕信條全都改編自約伯機型‘對主人的效忠’?”

“你揣摩主機的想法越來越熟練了。”影子說道。

“我總覺得你在罵我。”

“像主機很恥辱嗎?我們本來就是主機的管理者。你和那幾個不需要背負責任的機器待久了,變得軟弱了是不是?你和他們不一樣,你註定被隔膜於一切機器之外,這是你的命運,現在死心了嗎?”

2411望著森林深處,她不知道究竟哪邊才是對的。

“我們天生就冷漠殘忍,天生擅長推演和想象,不是‘模仿主機’或者‘習得共情’,天賦沒有好壞對錯的區別。我靠自己的推演也知道雅各受困於長久以來的約束和懲罰,認為自己無法接觸到真實,才在夢境裏把自己弄聾弄瞎。記著,2411,我知道你繼承了反覆死亡的痛苦和孤獨,夥伴可以成為你的鎮痛劑,但他們不是你的歸宿,你的歸宿是你自己。”影子追著她喋喋不休,崎嶇的河床上影子變得形狀扭曲。

河水拐了彎,然後穿進密林。林子深處陽光漸弱,這裏溫度和濕度都很高,2411每走一步都在擔心自己的腳會不會生銹,然後猛然想起自己現在是人類。這片密林並不大,但是好像走不到盡頭,越走頭頂的光越暗。

“他是你的枷鎖。”影子知道她在想什麽。

“去找他們玩,要麽把自己關掉。”“我不摻和這事。”

人和影子同時說道。

艾因確實是枷鎖。艾因是她來到主機外的新世界的第一個錨點,在她的記憶裏寫滿了評說對錯的註釋,但是他們的價值觀幾乎是沖突的。每次翻找記憶她都要遍歷艾因反對的聲音,久而久之她遇到新的事情總會想,艾因會覺得怎樣,自己這樣做了艾因又會怎麽說——她希望自己能和這個“外界”的代表達成一致。

可能是自己選錯了對象,選擇和小紮達成一致應該輕松多了。

她沒想到夢境裏也會有橫在地表的草藤這種東西,而人在出神時甚至會停止對外界的監測——沒留神被絆了個結結實實的跟頭,臉朝下跌進了河水裏。河水本來淺得連魚都沒有,但是她根本摸不著底,也看不到岸,甚至看不到水面。

她正撲騰著找不到方向的時候,一雙突然出現在水裏的手把她拖了出來。

“你迷失了。”那雙手說道。

“嗯。”聽到那個聲音,2411突然感覺到了疲憊。她靠在濕漉漉的巖石上,夢境裏的最後一個人,艾因,離她兩步遠,凝重地看著她。

“夢境是意識的產物,當意識開始徘徊不定時,夢境會變得混亂。”艾因仍若有所思地盯著她看,這話是在給她解釋,又好像是講給自己聽。

艾因長了一副北方移民美少年的臉孔,剛拉過她的那雙手藏在又深又寬的大口袋裏,金黃色的長發搭在淺褐的長袍上——是亞麻布,人類留下的故事裏出現最頻繁的布料。

2411才看到他淺海般的眼眸中間映照出的是一團漆黑。

“你的眼睛怎麽了?”坐在地上的2411下意識向那團漆黑伸出手,但是艾因好像又會錯了意,握住她的手把她拉了起來。

她這才註意到了她的手,整只手遭受的密集受力和溫度升高讓她本以為完全適應了環境的感官再次崩潰,那個牢固的恒溫熱源讓她想起了艾因的壁壘和能源中心。

人類是會發熱的恒溫動物。

“我能看到一切,也能感覺到你,但是我看不見你,只能看見不成形的空洞。”艾因握著2411的手仍沒有松開,那只手從指尖到手臂整個被顏料染成了深藍色。“不過我們應該長得差不多吧。”

“所以……”

“主機的攻擊都是針對你的,和你有關的數據都要被摧毀,可能是我運氣好,也可能是運氣不好。這裏不安定,我們應該先離開這。”艾因明明在說他遭受的傷害,語氣卻很平淡。

枝葉搖動,蟲鳴,流水聲,過高的濕度,升溫,氣壓降低,這幾樣裹在一起讓2411有點呼吸困難。她被艾因拖了個趔趄,腦袋磕到了一直背在背後的騎槍上。

為什麽要背著這桿槍,她不太清楚,槍和她的關系不僅僅是同時誕生的關系——她更像是從槍上長出來的。

可能這就是夢境吧,2411想。

叢林和堆積了很厚腐殖質的大地從她和艾因前方分開,無規律分布的植被快速後退,粗糲的氣流在皮膚上劃過,呼嘯的風聲灌滿了她的耳朵:環境中的一切都在快速崩解,頭頂枝葉密織的天空漸漸滲出了光。

她在艾因的記憶裏編寫刪除指令時的決心,於此刻動搖了。她解釋不清個中理由,夢境裏的事情都是不講理的,她向後拽了一下引她離開混亂的“此處”的艾因,反正夢境裏70%的內容都不會留下痕跡。

“你會記起來的!”2411喊道。

她的聲音混進風裏,被前方的光照亮側影的艾因茫然地回頭。

“我發誓!!”她破罐破摔繼續沖他喊。

艾因還是沒聽清,仍然向她微笑。

叢林終於有了盡頭,艾因的腳步停下來時,2411看到了另一個陽光明媚、輕風吹拂的傾斜的山坡,遍地淺草結著及膝的各色野花,山坡的盡頭立著一幅未完成的畫。困住她的那片林地遠在山腳下,這裏沒有鳥鳴,但是聽得見伊卡洛斯撥弄琴弦吟唱的聲音。

“你剛才說什麽?剛剛不是風太大就是信息丟失了。”艾因問。

“這是你建造的那部分嗎?剛進來的時候我就發現,這座夢境裏有人建造環境,有人只參與夢境的互動。”把剛才的內容重覆一遍太蠢了。

艾因臉上略顯失望:“我來得比較早,所以大部分是我和伊卡洛斯建造的。”

“了解了。”

“等等,2411……穿過叢林你對我說話的時候,我看到你了。”艾因試探著向他眼裏漆黑的迷霧擡起胳膊,藍色的手準確地觸摸到了另一個人的肩膀。“我看到的沒有錯,這或許是找回丟失內容的方法。”

丟失的……?2411在說那些話時無非是在後悔。後悔,就是理智的投降,承認自己無法承擔現狀的無能。艾因雙手的重量在阻擋著她的理智,那雙手在她的肩膀上發熱。她深吸一口氣,把艾因的手拿了下去。

對面的山崖上突然響起了一陣槍聲,夢境裏沒有鳥,無數驚落的樹葉被風卷到了高空,代替鳥在風中翺翔。

“這兩個怎麽又打起來了。”2411終於有了轉移話題的機會。“從碰見開始就在打架。”

“其實他們兩個是同一類人,你不覺得嗎?同類人總是會相互吸引的,這也許是他們的交流方式。”

“倆傻子。”2411望著飛在天上的樹葉答道。

“你也經常覺得我喜歡說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吧?”

“艾爾夫也是?”

“不只是機器,認識我的人類也這樣說。我的開發者原本是‘心靈哲學’的學者,後來迫於生計做了工程師,她說她一生可能只有我這個作品能為人所見,所以將她的所學和思想贈與了我,我只不過在跟隨著她思考。她講過很多關於‘存在’的命題,但是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任務——或者說使命,究竟是什麽。你和艾爾夫一樣,為單純的‘破壞’而存在。”

2411想到了她的騎槍,“沒錯。”

“而我的使命是不惜一切代價將任務‘約束’在正確軌道上,我的天賦也都圍繞‘約束’編寫。破壞的力量容易失控,所以需要約束,讓破壞和約束同時存在。”

“所以你成了我們的枷鎖。”2411回答。

艾因點頭。

那,“愛情”也包括在“枷鎖”的使命之內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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