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打開抽屜，將那份美國傳真過來給他的聘約書拿起，放到桌面上，安安靜靜看著</p>

餘善舞洗完澡，在房間沒看到人，一路找到書房來</p>

他書真的好多，跟她哥有得比，她還滿喜歡這塊空間的，以前是看她哥的書，現在在男友書房也可以隨意便泡上一整天雖然她某些時候表現得很不入流，但那是在閨房情趣上，她個人稍稍不要臉地認為，她還是有一點文化氣質的，不然邵雲開這種格調的男人怎麽可能不長眼看上她，對吧？</p>

“在看什麽？”帶笑趴到男友背上，下巴擱在他肩上親昵依偎“看得這麽入神，我進來都不知道”</p>

“沒看什麽”裏頭的內容早已倒背如流，他看的不是合約，而是想著他們的未來，神思遠揚</p>

他伸手，將那紙聘約書往她的方位挪，意思便是同意她看</p>

順著他的動作，閱讀了幾行，臉上笑意瞬間僵凝</p>

“看得懂嗎？”</p>

“懂”雖然整份合約都是英文，有些太專業的術語不甚明了，但大意她是知道的</p>

“前陣子，美國那邊派專人來臺學術交流，回去之後，開了這份合約給我，他們希望我過去那邊的研究中心，資源和條件都比這裏充足，能夠讓我有更多的發揮空間”</p>

“五百萬月薪耶……”她有些不知所雲</p>

這是重點嗎？！</p>

“這是初擬的合約稿，我還沒回覆，他們說可以再談”</p>

原來還有再談的空間……她楞楞的</p>

“不過那不是重點小舞，你知道我為什麽會走這條路，離開手術臺之後，我沒有覺得可惜過，因為一項成功的醫學研究，能造福的不止一臺手術的病人，而這張合約，能離我想做的事更近”</p>

對，她知道</p>

她一直都知道他的理念，而現在，離他的夢想又更近步，未來甚至是可以在醫學史上留名的那種人，從很早很早以前，她就猜測到，他能觸及的不是平凡人的高度</p>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以前可以在臺下當觀眾，笑著為他鼓掌喝采，現在他是她的男人，他走得太快太遠，她觸不著……</p>

邵雲開偏頭，審視她臉上一閃而逝的慌亂與無措</p>

“那是我以前的夢想”以前那個貧瘠的生命中，只看得到這個，所以那是唯一的實踐目標“但是現在不一樣，我還有你，那已經不是我人生唯一的目標，我還會希望跟我愛、並且也愛我的人在一起，共同組織家庭”</p>

當這兩個夢想有所抵觸，他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該如何取舍，但前提是，左邊是一清二楚的理想，另一邊也是真心實意的愛情嗎？</p>

她不知不覺松了手，怔怔地退開一步，無言以對</p>

他不錯過她臉上閃過的任何一絲細微神色，定定地瞧著“小舞，你覺得呢？”</p>

“……我？！”</p>

“對，你如果希望我留下來，你就說”他會留，只要她開口，願意留他“不為你，不為任何人，是為我自己的幸福，我發誓這輩子絕對不會有『我為你犧牲了什麽』這樣的埋怨，就算我們沒能走到最後，我也不會後悔，只要這一刻的你是真心的”</p>

“可是……五百萬耶……談下去搞不好年薪都破億了……”她語無倫次，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腦袋昏昏的</p>

“那又怎麽樣？”</p>

那又怎麽樣——他說得如此雲淡風輕，背後的意義卻似千斤之鼎，沈沈壓在心口</p>

她值得嗎？值得他這樣義無反顧地犧牲夢想、放棄前程，為她而留？</p>

她的真心……她的真心……他想換的，只是一個深愛他的女人而已</p>

她覺得氣虛，沒那麽厚的臉皮，也答不出口，說她這一刻給他的，足以交換他的另一個夢想，這是詐欺</p>

邵雲開等了又等，等不到她開口，心下也有底了</p>

雖然早已有數，卻還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總想再更確認些，否則打一開始，他就應該直截了當地問這一句就好——</p>

“小舞，你愛我嗎？”前妻也問過他這句話，他不曉得要開口問這句話，竟是如此酸楚被突如其來的一問，她楞了下，才張口答：“愛、愛呀”</p>

他搖頭“不，你不愛，至少不夠愛”否則她應該回答得更堅定、底氣更足一些，應該更理直氣壯留住他她語氣裏，有太多的游移，是不是由衷的言語，他分辨得出來</p>

“雲開——”她心慌，想說點什麽，卻是千頭萬緒，無從說起</p>

他沒再多言，默默將合約收回抽屜</p>

到頭來，她的真心還重不過這薄薄張紙</p>

“我送你回去，好嗎？今天晚上我想一個人”</p>

“雲開——”她沒有辦法說不，可是她很清楚，這個腳步一移，可能就真的得眼睜睜失去這個男人了</p>

她不是笨蛋，就算是交往這些日子，也算對他有些了解，不會不明白，他此刻的神情意味著什麽</p>

那是心涼</p>

邵雲開起身拿外套給她披上，一路靜默地送她回到家門口</p>

“雲開”她喊著他，輕輕地，一聲又一聲，卻說不出他真正想聽的話，看著他逐漸斂去所有的表情，甚至連道晚安的語氣，都淡淡的，淡到沒有</p>

他的心正在遠離她，就像這一道道遠去的步伐，正在將他帶離她身邊——</p>

她蹲在自家庭院，無助地環抱自己</p>

“雲開、雲開、雲開……”以前他都會應她，但是今晩，他不理她了、不管她怎麽喊，都不理她了</p>

都是她的錯，她不該讓他看見，她心裏還藏著別人，沒有辦法給他全心全意的愛情，連演都演得不像，好失敗</p>

她也很想把他留在身邊，很努力想要經營好這段感情，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愈是努力對他，就愈是覺得他臉上的笑意漸淡，而她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p>

她抱著膝蓋，委曲兮兮地掉淚</p>

怎麽辦？到底要怎麽樣才能留住他？如果她可以更愛他一點，那就好了，就不會辜負了他的真心，讓他這麽受傷，她也不用失去他了……</p>

之後，她每次打電話給他，他總是說：“讓我想一想，我們暫時先不要見面，好嗎？”</p>

那是要想多久？想完之後會怎麽樣？</p>

她不敢問他，他說不要見面，她也不敢去煩他</p>

她只能等，安安靜靜地等，等他想完，等他宣判，他們之間最終的定論</p>

一個禮拜後，她接到他的電話說：“晚上有空嗎？要不要一起吃個飯？”</p>

“好……”她也知道，這不單單只是吃飯而已</p>

那天晩上，她完全食不下咽，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餐點是他點的，她只是機械式地把食物塞進胃裏</p>

“別老是不吃白飯，這習慣不好”這是他第一次嘮叨她</p>

“好”她乖乖把白飯捧過來，聽他嘆息似地補上一句——</p>

“晚上不一定有人可以天天你送消夜”</p>

她眼淚差點掉下來，趕緊配著白飯，把喉間的酸意一道咽下去</p>

用餐期間，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交代著瑣碎的家常事，她一句都不敢吭</p>

“……還有，餘妃的飼料要註意，它很挑食任性，買錯牌子它不吃的其他註意事項，我都寫在寵物手冊裏，要打預防針時，記得先電話預約……”</p>

交代完她、交代完寵物，接下來，他還要交代什麽？</p>

侍者撤了餐，送上甜點，中間有好一段沈默，他沒有再開口</p>

良久、良久，才終於吐聲：“我決定接受聘約，去美國”</p>

她猛然擡起頭，瞪大眼“但……可是……我們……”我們，怎麽辦？</p>

“小舞，我們分手”</p>

“不要”她輕輕地，低語</p>

“小舞——”</p>

“我不要！”聲音哽咽，豆大的淚珠跌出眼眶“以前我說不要，你都會說好！”</p>

為什麽現在不一樣了？為什麽他不說“好”了？</p>

邵雲開一靜，偏頭望向窗外，默默做了幾次深呼吸，好半晌才轉回來，讓聲調平緩如昔：“我讓了你那麽多回，就這一回，你不能讓讓我嗎？”</p>

“我不懂……”她真的不懂，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只是沒有那麽愛，有這麽嚴重嗎？他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慢慢來呀，他為什麽要這麽早就宣判她的死刑？</p>

“你知道，混沌理論嗎？”或者，更多人稱它叫“蝴蝶效應”，南美熱帶雨林的蝴蝶偶爾搧動翅膀，可能在兩周後的得克薩斯州引起一場龍卷風</p>

“最初，我也以為只是蝴蝶搧幾下翅膀而已，並無大礙，可是後來，問題像滾雪球一樣，我們愈來愈不快樂，我不敢去想，接下來還會如何，我不想我們之間最後變成一場無法收拾的大災難、不想我們的結局是如此難堪收場”所以趁著他們都還好好的，雙方平靜地道再見，未來想起還能在心中留下最美的一段剪影</p>

她張了張口，想反駁卻找不到話，他用一輩子一次的強硬態度來跟她談分手，她要怎麽反駁他？</p>

他說他不快樂，她讓一個男人如此不快樂，她還有什麽臉開口留他？所以這一次，要換她來說“好”了……</p>

吃完飯，他送她回去，踩著寂靜月色，最後一回陪她走這親小巷他們沒有牽手，就在不久前，他已經選擇放棄這項權利，不再能牽她的手一起走他們的路</p>

“就這樣了嗎？”到家門口時，她遲疑地問出聲</p>

“嗯，就這樣”他堅定地點頭“你好好的過，我也好好的過，我們還給彼此自由，未來有適合的人選，你就去試，不用顧慮我，隨心自在地選擇你想要的人，也許，我們都可以走出不一樣的人生”</p>

“會嗎？”這世上還會有人，比他對她更好嗎？</p>

“會”他相信一定會，現在的她，或許會為了失去生活中慣於相陪的人而慌張失措，但是更久以後，她會知道，今天的眼淚是值得的，未來當她再遇上她真正動心的男人，那樣的幸福才算豐盈完整</p>

“如果、如果沒有呢？”指尖捏住他衣服一角，惶惶然，不舍得放“我不知道你的混沌理論正不正確，但是我相信六度分隔”</p>

這個理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在他們之間驗證，一場手術、一部電影、一間餐廳、一個街頭藝人……任何一道看似無關緊要的人、事、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將他們準確連結在起</p>

他擡掌，捧著她的頰拂拭淚痕，輕聲承諾：“如果再有一次，我就不顧一切”不再管誰愛誰不愛、誰快樂誰痛苦，他都把她留在身邊，一起哭一起笑</p>

“好”她哭著、笑著點頭“好！”</p>

分手之後，邵雲開就搬走了</p>

有時夜裏走著走著，走到他家門口，但頭望向沒開燈的屋子，才想起他已經不住在這裏他走後，天氣就陰陰的，時不時地下雨</p>

氣象報告說，下周有個臺風會登陸，她抽空去賣場補給了一些食物和日用品，以前這些事有他打點，但是就算他不在了，也要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p>

焙物完出來，外頭又下起綿綿細雨</p>

最近常常這樣，她只要一沒帶傘就下雨，可是她不想再淋雨了，站在騎樓下，看著雨幕發呆，還沒等到雨停，先等到一聲輕輕的呼喚</p>

“小舞”</p>

她回眸，看見男人下了車，撐傘朝她走來</p>

“怎麽站在這發呆？”</p>

“我沒帶傘”聲音輕輕軟軟，似嗔似怨“你怎麽會來？”</p>

因為想到臺風要來了，老房子不那麽穩固，她家裏沒膠帶、沒電池，也不曉得她會不會記得買些儲備糧食、檢查門窗？心裏頭掛念，就繞過來看看了</p>

不過見到她手中的購物袋，就知道自己想多了，她知道怎麽過日子</p>

“回來拿點東西”一語淡淡帶過，伸手要幫她接過提袋，觸著冰冰涼涼的指尖，本能地反手握住“手怎麽這麽涼？”</p>

“有一點小靶冒”所以現在濃濃的鼻音，只是因為感冒</p>

眼眶紅紅、鼻頭紅紅，看他輕輕握暖她的手，那樣的溫柔讓她心裏直發酸</p>

“有沒有想吃什麽？”</p>

以前也是這樣，生病的人最大，只要她想吃，就算國宴菜他都會弄來，那是她偶爾的小任性和他的包容溺愛</p>

“不要，我什麽都不要”我只想要你回來——但是可以嗎？這句話可以說嗎？</p>

邵雲開不說話了，靜幽幽的眸望住她</p>

她背過身不去看他，不想面對他的溫柔，來讓自己更難受</p>

“你有事就去忙，沒關系，我自己等雨停”</p>

他想把傘傍她，被她推回去她不要再欠他了，連把傘都不要</p>

於是他也走不開</p>

她知道，硬是不回頭</p>

淅瀝瀝雨聲，間或穿插車子呼嘯而過的引擎聲、順著屋檐滴落的小水窪，滴答、滴答、滴答——成了他們的世界裏，唯一的語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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