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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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2027年，小寒，西安流放了入冬以來的第五場雪。
周伽洛如常定坐在西西弗書店挨著吧臺拐角的那個位置，一杯咖啡，一壺茶，從書店開門坐到關門。
她正在因為該以什麽契機讓分別了六年的男女主角再次重逢而苦惱。
她同時又在想，一定要重逢嗎，相忘於江湖不好嗎？
不好。
她很喜歡看，無論以何種原因分開的兩個人時隔多年後再次相逢的場面，該是何種動人心魄的瞬間。
她寫過很多。
可現實更多的是，歸於人海，再無覆見。畢竟，誰與故人相逢，都進退無門。
但還是想，再見一面。
盯著電腦看久了，加上書店的燈光讓她眼睛有些發昏，於是決定起身去書架那邊轉轉。
眼睛在散文隨筆那一排隨意的左右掃視，一擡眼，同一個背著相機的黑衣男人短暫對視，書本擋住了彼此的身體，雖口罩遮面，但伽洛還是被他的氣場沖撞。
接近於她曾經缺乏後來培養出來的黑色生命力。
但在這個人身上，仿佛渾然天成。
算了。
她將眼睛落到了別處，輕輕聳了聳肩，隨手拿了一本詩集就回到位置上了。
再次擡頭，男人已不見蹤跡。
將東西收拾好。
出了商場，迎面就是蕭瑟的風，天色已經完全暗透。
她的大衣外套被吹得敞了懷，圍巾一整個蓋到頭上。
但她感覺不到冷，也只是慣性收緊衣服，將圍巾取下重新繞到脖子上。
人類每天都會從腦子裏冒出諸多不靠譜的念頭，但今日她唯一確定的一件事便是：她很想念一個人，且希望他永遠自由。
也許，想念不止在今日。
因為車限號，所以早上出門是出租車，在路口等已經下過訂單的司機來接。
她定在那裏，思緒沒有主意。
“伽洛。”
身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從頭頂響起那瞬間，伽洛渾身像觸了電。
如果只是叫了名字，不至於，但這個聲音…
她以為自己冷出了幻聽，收緊衣服晃了晃腦袋。
打車時候的定位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希望司機可以準確判斷她的位置，不再打電話問她在哪個門哪個路。
她一向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伽洛。”
猶如不死心般，聲音再一次響起。
她好奇地轉身。
那一剎那，錯愕，慌亂，驚喜，委屈，在她臉上展露無遺。
世界仿佛在下沈，很多事情分崩離析，而她似乎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
還是剛才那個人，只是已經摘下了口罩。
命運真有意思。
她心裏咯噔了一下。
卿宴？
伽洛輕啟嘴唇，想說點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司機打來電話，問她在商場的幾號門。
她頓時猶如慌腳雞一般，話在嘴裏連不成一句，支支吾吾地組織了半天說：“啊，啊對不起師傅，我剛才忘記取消訂單了，你直接截單吧，我照付。”
掛了電話，她察覺到自己心臟跳的有些快，無疑是因為這個人的突然出現，對她來說已經不能用意外來形容。
明明，那個時候的分開，就是後會無期的場面。
但她還是回應了，“卿宴？你，來出差嗎？”
“來見你。”卿宴往前邁了一小步。
風從他們中間穿過，僅有一拳之隔。
她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些僵硬的腿往後退了退。
與他距離有些近。
伽洛打量著眼前人，隔了三個秋天，在第四年冬末，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再次遇見了。
他變了。總之跟從前，太不一樣。
聽到他這麽說，伽洛怔了一瞬。
“伽洛，好久不見。”
她心裏突然酸了一下，但沒有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
“嗯，是挺長時間了。”她擡頭與他眼睛直接對視。然後微微笑了。
要說點什麽，她已經不知道了，心緒是雜亂的，她怕極了說出來的話不成章法，幹脆又低頭沈默。
一生未敢再設想過的重逢，一別如雨的那幾年，總是夢見。
老人說，夢見，意味著緣散。
伽洛只希望自己看起來足夠優雅，盡管她的頭發被陣陣肆起的風吹得有些亂。
該再說點什麽呢，她只覺得有一道目光正緊緊抓著自己。
她幹脆將手伸進口袋摸出手機，樓清正巧來了電話，她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起碼，得到了緩解。
否則她就得費盡心思去躲他的眼。
她向前走了幾步接了電話，樓清說，“伽洛，過了限行時間了，你的車我叫了代駕給你送過去，這樣方便。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疑問，你先別有疑問，面對吧，我知道你有多想他。”
伽洛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樓清的話卻擲地有聲。她只“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站在原地深呼吸，空氣真凜。
很安靜，路上車不是很多的情況下，伽洛就習慣一只手握著方向盤。
那時她還不太會開車，如今已經很熟練。
若不是卿宴開口，有幾個瞬間，她差點忘記副駕駛上還有一個人。
“對不起，伽洛，我想過不再打擾，但理智敗退了。”
伽洛聽到內心深處那片荒原上，有一個人在用馬頭琴奏安和曲。
她沈浸了，但很快，琴聲戛然而止。
卿宴的話，讓她心裏生出了一絲快感。
可積攢了這麽久的委屈和疑問，這一句話落到她耳朵裏之後，卻沒出息的全部煙消雲散。
他也會理智…敗退嗎？
“沒事，見到你平安，我也很開心。”
誰能說這不是心裏話。
相愛之人的分離，有人謾罵詆毀，有人咒其一生病災。
她從來，都想要他平安。
卿宴，你要平安的長成你心裏期望的樣子，我們不再重逢，也好。
那幾年，她經常這樣佛前祈禱。
不得不承認，卿宴，確實是那個唯一的解。
他讓伽洛變得勇敢，更有力量，讓她覺得自己是珍貴的，他激發了她以前從未有過的一面，讓她變得綿軟中野心勃勃，讓她加深了對愛一直以來淺薄的理解。
他就是如此具象地活在了伽洛的身體裏。
況且，為卿宴停留，從來不只是因為他“優秀。”
那時候，伽洛總是做一些“無用”的動作，以強迫自己能快點忘記卿宴這個人，後來，她不再掙紮。
她明白了。
抵抗不了的，就順應命運，緣未盡，任何動作都是多餘，緣盡了，任何動作也都是徒勞。
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真的念念不忘，命運會給她想要的回響。
在愛裏，如果關系卡頓，那就是成長的契機。
也許卿宴的出現，只是要教會她，如何更愛自己，而這是天選的契機，沒有失去這一項，只會得到，她不該如他所說，因此墮落萎靡，即便是不會再相遇，那麽就給他一個好的愛過的人，而不是在深淵裏打滾，一蹶不振。
她堅信，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總能在某處再相遇的。
那幾年，她做了很多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她開始掠奪。
她心裏擰著那股氣。
卿宴，最好是永遠再無彼此消息，最好，你真的對我的近況毫不好奇。
然而，便是四年不深不淺的生生別離。
如今的伽洛，已經完全能承載生活帶來的暴風雨，對愛也更有底氣和勇氣。
她可以大大方方接住所有。
可她卻心有猶豫。
究竟是什麽原因在支撐她心裏殷殷期盼的重逢。是較勁，是不甘心，還是，愛意真的生生不息。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他們才回到伽洛位於臨清路的公寓。
當初決定買這個公寓的時候，一是因為房子的布局和裝修是她喜歡的，墨綠和米白的主調性，再配上她喜歡的木質家具，滿足她對理想住所的所有想象。二是因為這裏是民水民電，窗外還有一排桂花樹。
於是當機立斷，趁著價格合適就拿下了。
輸入密碼，換鞋，脫衣服，打開臥室床頭的氛圍燈以及書房的閱讀燈，然後去衛生間往浴缸裏放水。
盯著浴缸裏緩緩流進的水，一分鐘後，她又走到儲物櫃拿出一小瓶玫瑰精油，用來泡澡。
她身體很薄，踏入浴缸摸著邊沿坐下，水面漾起波紋，玫瑰花被水浸濕後逐漸展開，一朵朵紅裏透著肌膚光滑起伏的白。
五分鐘後，她開始一直以來泡澡都會做的一個動作—伸一個懶腰，水在胸口處小範圍湧動，接著扶著浴缸邊緣，身體慢慢往後躺，等身體完全被浸在水裏，開始憋氣。
直到起身，靠在浴缸壁上，望著自己透白的皮膚發呆時，她才突然想起，卿宴還在。
這些年，她太習慣一個人了。
伽洛將身體半埋進浴缸，只露出一個腦袋，有些嬌羞地說：“抱歉，我忘記了你還在。”
卿宴聲音很低，按壓著內心逐漸燒起來的野火，說：“沒事，我覺得很美。”
屋子裏，空氣流動似乎都慢了些，伽洛眼睛垂下來，小聲說：“你過來。”
卿宴將相機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向伽洛，在浴缸前蹲下來，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慌亂，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但片刻後，便自作主張落在了伽洛在水裏彎曲的雙腿上。
然後，反覆游離。
伽洛膽子一瞬大了起來，幹脆將身子往後撤了點，頃刻間，上身全部暴露，沒有任何遮掩，
任由卿宴逐漸放肆地看著她。
“要嗎？”
“要。”
“哪裏。”
“全部。”
她還是無法抵抗卿宴每次看向她的那種漫不經心又滿是侵略性的眼神。
自己腦補。
結束後，他幫她擦洗，再抱著她回到床上去。兩人片刻無言，只是沈默。
接近淩晨了。
伽洛不再背對著。如今，在她眼前的卿宴，周身氣質像一本古樸的書，她不得不承認今天看到他的那瞬間，就好像同時看到他過去歷經風雪的那四年。
她心止不住的疼。
她寧願他永遠不要變得這般沈穩，心事重重。
她再次將視線停在他嘴唇上，兩兩相望，欲蓋彌彰，兩個人都無法佯裝不知這些年。
“我以為我對你已經沒有念想了。”她說。
這句話如同一支細密的鉤子，讓卿宴的心裏又疼又癢。
他伸手，想去擦掉伽洛臉上的那滴淚，卻在觸碰的霎那，又將手收回。
那滴淚最終滑落到伽洛的唇邊。
卿宴低著頭，片刻，開口說：“伽洛，你再跟我講一遍，好嗎？”
“我想你了。”
伽洛明白，卿宴是個比她還矛盾的存在，多情且無情，溫情且絕情，靠近他，他眼底便會生起燎原的火，燒得她疼。
可若是決定告別，何不用一場驚天動地的淋漓，來敬這命運之外的相遇。
她感受到卿宴身體的情緒起伏，他又想要，又不太敢。
“抱抱我。”她直視著卿宴的眼睛說。
下一秒，她的腰身便被環住。心底裏那片委屈的海就在這一刻決堤。
卿宴輕輕落在伽洛耳朵上一個帶著潮氣的吻後，停止了繼續的動作，他需要她的回應和允許，他才敢往下。
伽洛將脖子往後仰了一點，繾綣的眼神看著卿宴的嘴唇，睫毛微微顫動，她總想哭，決定不管不顧。
明明剛剛已經很累了，此刻不知道哪裏來的蠻力，一個翻身將卿宴壓在身下，帶著委屈和怒氣。
如果這個人又一次在淩晨離開，那便要在這幾個小時裏，欺負死他，然後彼此真的再也不見。
“阿宴，前幾天下雪的時候，我跟樓清站在路口看雪落，腦海裏突然想起了那天我小心裹住你的畫面，時間像過了很久，久到我哼唧著說快出來，因為你不知道我的下巴快要脫臼了。那天你走後，我的身體刮起了一陣風，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咬掉了。你真是個壞蛋。”
伽洛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砸在了卿宴的心上。
他正想開口，她卻離得更近了，他左手握著她的後腦勺，輕輕往前帶了一下。
默契的兩人將周圍的空氣又一次搞得潮濕淫靡。
伽洛喜歡從他的眼睛開始吻，而他則是從她的額頭，一直往下，直到最深的地方，才會磨擦幾個回合。
久違了，一切…
窗外，烏雲從月前悄悄劃過，夜風肆起。
從白色的紗簾往外看，灰蒙蒙的，再過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伽洛終於安穩睡下，卿宴偷偷在她胳膊上落了一個吻。
他小心翻身，環顧四壁。
他有些睡不著，看著伽洛如今瘦到骨骼輪廓清晰可見的後背，胸腔裏有很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在互相撞擊。
這幾年，他經常在為當初選擇那樣絕情的方式離開她而難過，實際上那天的門關上之後，站在走廊拐角聽到她在房間裏無助的壓抑的哭聲的時候，他已經後悔了。
但是他不能再選擇進門，否則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他一直站在那裏，直到天亮，直到房間裏再也聽不到伽洛的哭聲，直到確認她可能睡著了，他才離開。
回家的路上，哀愁與悲傷貫徹他全身，他傷害了伽洛，這個他第一眼就認定的女孩。
到家一個小時候後，收到伽洛的微信：阿宴，你走後我躺在你這一側，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回來了，就躺在我身邊，我強迫著自己醒來，整個房間是空的，我陷入巨大的無助中。你放心，你在玫瑰身上傾註的一切，會落回到你身上，我會好好成長，會獨善其身，會自愛沈穩。可以告訴我，倘若多年後，我們得命運庇護，再次重逢是否會變成佳話。
卿宴看著這行字，下意識想要回覆，但他已經不能。
伽洛，我必須先做好自己的事情，讓自己更強大。如果可以，請等等我。
他突然想抽煙，一瞬之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卿宴。”
伽洛醒了，光線昏暗，卻襯得她的身體發光一般的白。
“我在。”卿宴輕輕拍了她的後背。
“我以為，你又走了。”她說話的聲音裏，有一點期盼，以及，一種平靜的絕望。
卿宴往前面挪了挪，抱緊了她。
兩個人的身體之間連空氣也再難進去，“伽洛，我不會走了，對不起，我真是混蛋，讓你難過到現在，你當時一定很害怕吧，我那樣不成熟的方式，可我找不到其它更周全的方式了，我不走了，相信我好不好。”
從前，他也總說，伽洛，我沒想過離開你。
只要卿宴說的，她全都信。
“其實，這幾年，我邁出了很多步，因你改變的那條生命線，蓬勃，張狂，欲望叢生，從沒有哪個時候是如此讓我渴望物質。小富即安，我也做到了，其實我真的挺感謝你，沒有你，我真的或許現在還是爛泥扶不上墻。”
“伽洛…”
她沒接話，伸手從放在床頭櫃上的包裏拿了漱口水，然後轉身正對著卿宴。
“怎麽不給我一包。”
“自己拿，哼。”
他們面對面躺著，卻突然搜尋不到合適的語言了。伽洛伸出手指撫摸卿宴的鼻梁，又將手縮了回去，傾身，吻住了。
從前她總說，阿宴，我們無話可說的時候怎麽辦。卿宴說，那就接吻。
等伽洛再次睜眼，已經是下午了，她累極了，小腹肌肉酸痛到不敢再觸碰。
實在口渴，猛灌自己五杯茶水，才勉強解了渴。
房子裏不見卿宴的身影，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也沒有得到回應。
她拿手機準備給他發微信，卻楞了。
早就已經被刪除了。
她笑了一聲。
走向陽臺，伽洛擡頭看著窗外樹上零落的葉子，腦中截取了關於昨晚的幾個瞬間的特寫畫面，野蠻的炙熱，森林深處的鹿鳴，潮水傾瀉，野玫瑰逢兇化吉。
她記住了再次看到他後的一切。
誰人不知，西安城西曾經有家只短暫營業了六個月的花店，名叫三秋。
老板娘性子柔中帶刺，神秘風韻，若是能近得了身，又能聞到，她對任何事都有種不屑一顧的清高，世事在她眼裏，好像都很無所謂。
可鮮少有人知道，這樣的人，曾經也是被窘迫溫煮，抓不住愛，留不住情。
可以說，遇到卿宴以前，伽洛一直得過且過。
三分鐘熱度，沒有一直為之堅持熱愛的事情，就連寫作這件事，都會因為讀者和旁人的三言兩語，從而意志被漸漸消磨。
她本是天賦型選手。
卿宴出現後，伽洛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人類的自卑與膽怯，確實只會在喜歡的人面前嶄露無遺。
她要拿出怎樣的愛，來一次次接住卿宴看向她的眼神。
那是伽洛與卿宴在一起的第二年。
她似乎是用了一百年的時間來猶豫，然後用了一個秋天的時間，恍然大悟，她想跟卿宴有明天。
她想給他一個家。
九寒的電話把伽洛從沈思中拉出來，“卿宴在我這裏，我們拍一點東西，晚點去茶樓匯合。”
整理好後，她去床頭拿充電器，才發現卿宴留的紙條：乖，我去跟九寒拍照片了。殘局我收拾好了，多睡會。
伽洛掃視了一眼房間，印象裏紙巾是亂丟了一地的。
快到門口的時候，遇到樓清也正在停車。
“你好啊，周總，我感覺你來了之後我生意就更穩了，你不好好弄，咱倆就承包西安半個城的西北風業務。”
她終於應了樓清，來幫她一起管理茶樓。
本來茶樓在改造之初就說好了，結果改造完後，伽洛天南海北跑起了珍珠生意，與此同時，寫作也因為之前的積累，逐漸有了起色。
因此就擱置了。
伽洛彎腰笑了好一會。她歪著身子，躲避了樓清打過來的那一掌。
只是還在不受控地笑。
九寒舉著相機，卿宴配合著，兩個小時後才從湘子廟街出來。
倆人隨便找了一個在路邊的咖啡館。
路過的行人，總不免往九寒那一頭銀白的發色上多看幾眼，而他早已經習慣了。
這家咖啡的拉花做得並不太精致，九寒喝了一口笑著說，“還不如茶樓那倆人的手藝。”
卿宴笑著沈默，他知道九寒說的是誰，只是他沒有喝過伽洛做的咖啡。
算不算，錯過了她的成長期，那要拿什麽彌補呢。卿宴想。
應該是想到了辦法，所以舉起杯子抿咖啡的時候，很有信心的笑了。
“卿宴，這次來西安，有幾成把握呢。”九寒的嗓音像有幾十年煙齡一樣，再加上他有點叔氣的外表，所以就很像長輩問話。
他也只比卿宴年長七歲。
卿宴深呼吸，“九成。”
“剩下那一成呢？”
“不知道，伽洛她，還願不願意了。”卿宴低頭抿嘴。
九寒將手機拿出來，從圖庫裏選了一些照片，發給了卿宴。
“這是那天在書店外面，你突然出現後，伽洛的全部表情，我都拍了下來。也許你看過就知道了。”
卿宴一張張滑動著，點開，放大，重覆著看著。直到眼圈微微泛紅，嘴裏呢喃，“是小乖啊。”
九寒點了一支煙，說，“這幾年，她偶爾提起你，我們都知道，她真的很感謝你。”
“我也很謝謝她。”
“為何選擇那樣做？”九寒問。
卿宴凝眉思索了片刻，繼而說，“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我不說些難聽話，絕情一點，她過不去的。我們都需要經歷這一關，我的痛苦與撕裂，不比她少。在伽洛不知道的很多個時刻裏，我悄悄關註著她，我克制著自己，與思念單打獨鬥，也兩敗俱傷過。我不會喝酒，但我跟媽媽喝酒的時候，會紅著臉問她，為什麽我現在還守護不了她。媽媽會告訴我，小孩，愛要經過風霜打磨，也要經歷時間的考核，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還想要，就去把人接回來。呈坎初遇，我高傲地闖進她的營地，放了一把火，甚至還起了辯駁之心。青澀的年紀，對愛的認知淺薄，卻不可一世，能給的都想給她。但同時，我又不想被任何人拿捏，可是伽洛，竟成了我的死穴。我認了。我沒告訴過她，那言未盡的後半句便是，我想與她將這緣分落地生根，一直都想。可我同時也知道，我那樣不成熟的處理方式，那樣丟下她，也傷害了她。”
他不再說，九寒聽得沈默，風起，葉子刷拉拉地落。
回去的時候，九寒拍了拍卿宴的肩膀，“可以。”
傍晚。
伽洛和樓清在茶樓跟一個西安本地的導演聊合作。她的一個短篇本子被導演看中，希望被授權。
這是伽洛封筆之前以九寒為原型寫的，沒想到沈澱後，被看到了。
九寒也同意，現在就是在溝通細節。
九寒和卿宴到的時候，基本接近結束。
待到快晚上的時候，又一起吃了飯。
結束後，伽洛和卿宴決定散步回家。四年未見，他們互相沈默，也聊了很多。
走到城墻下，伽洛停住腳步，“阿宴，那天我就是在這裏，看了你給我的那封任何時間打開都奏效的信，我知道我對你動了不一般的心思了。”
她說完轉頭對著卿宴笑了一下。
卿宴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個畫面。然後騰出手去握緊她。
“伽洛，你從呈坎回去後，我們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我在做畢設的時候，會自然的想起你，然後我就在作品的涼亭裏留了一個心，我去體育館，我去打籃球，去食堂吃飯，去買汽水，去操場看日落，睡覺之前，都會想你，想分享給你關於我在學校裏的一切。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不敢太啰嗦，我很纏人的，一旦開始，就無休止的，我想跟你說很多很多話，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的緣分不會就此斷掉。”
到家後，伽洛徑直走向落地窗前，然後窩在懶人沙發裏，一言不發。
卿宴看著伽洛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在她身邊坐下來，或者，一直這樣看著她，直到她需要他。
明明已經快要春天，第六場雪卻這樣落了下來。
“阿宴。”她叫了他。
扭頭的時候，他已經在身邊。
“你離開後，我身體裏的情欲似乎燒盡了，我不再對那些東西感興趣，也不再想撫摸自己。我那時候，只希望，你用盡一切努力，把我從你的生命裏剝離，但我又隱約覺得，你是白費力氣。我知道愛你沒有好下場，但我仍想跟你去流浪，以天地為床，喘息一場又一場。我無數次寫你的名字，緊握在手中，你的眼神騙不了我，我只希望你在異地平安，我舍得與你此生不覆相見。我以為我想要的都可以得到，後來我明白，那一晚我明白，我喜歡的人轉身遠走，我無能為力，找不到挽留的理由。我知道我很沒出息，看到落雪與夕陽，還會動念，只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我也知道我忘不了。可，我還是不繼續喜歡你了吧。”
“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我不會。”
“你好像挺自信我不會。”
“是你給的。”
“那你呢，你不會的自信是誰給的。”
“自己！”
伽洛側臉看卿宴。他還是那樣自信，又傲嬌。
“伽洛，看到夕陽，嘗到美食，這件衣服很適合，下雨天也很浪漫，突然降臨的大雪，秋風落葉，房間裏的百合花，一場電影的結束與開場，醒來的那瞬間，睡前的反覆惦念，無數次的偷看，抑制不住的關心，始終對你保持好奇，多希望你不要在痛苦的成長中自我放棄，期盼能與你頂峰相見。你在難受吧，我能感受到。始終為你加油。這些時刻，由無數組成。全部抵達我在意與仍舊愛你…媽媽讓我，接你回家。”
即使做了很多次深呼吸，但伽洛還是覺得空氣沒有進到肺裏，只是在胸腔那裏環繞，然後被慢慢呼出去。
窗外的雪像是要下一整晚的勢頭。
伽洛心裏像是在撞鐘，又似乎，曠野起了火。
斷聯的那四年，她其實一直有種隱隱的感覺，愛意並沒有因此消磨殆盡，而是，隨著兩個人的成長，緩緩地，以另一種形勢，悄悄滋生著。
這種感覺很難解釋。
九寒說，愛是不會被輕易斷掉的，倘若可以，那就不是愛。
很多人所謂的愛，都太過輕飄飄，一吹就散，還大言不慚。
在男人的概念裏，真的愛一個人，會遇水搭橋，會勢必要得到，會拆除一切阻礙。
她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卿宴的最後一句話。
憑什麽？
如果當初不那樣離開，她就學不會愛自己了嗎，就不會成長為更好的自己了嗎？
下一秒，伽洛就推翻了這個疑問，並給與肯定，卿宴太了解她。
因為他是個極度自律的人，知道自己的目標，並願意為之付出比常人多的努力。
但伽洛不是，她太懶散。
只有卿宴能穩住她波動的小情緒，保護她敏感的小心思，可同時，這也無法讓伽洛真的成長，她太依賴。她必須要學會，與卿宴真的精神斷聯。
安靜到似乎能聽到窗外的雪簌簌落地的聲音。
伽洛動了動身子，但由於懶人沙發太舒服，她腿腳不聽使喚，蠕動了半天沒一點起身的進展。
卿宴沒忍住笑了下。
她也跟著笑，氣氛破冰。
當她好不容易站起身準備往衛生間走的時候，卻被卿宴從背後小心翼翼地抱住。
“伽洛，你手裏握著，我能留住你的方法。”
耳後有團熱氣。
她的手慢慢往上移，直到觸碰到卿宴的手腕。不知怎麽，一瞬間起了心思，想將這雙手掰開，正如他當時做的那樣。
她又突然想吻。
正當她猶豫著，臉卻被卿宴用手扭過去。
太多的沈默，欲言又止，再多的話，覆雜的情緒，都抵不過一個揉碎的抱和快要窒息的吻。
一直從客廳倒退到書房，外套一路掉，桌子上的書被撥弄到一旁，騰出一小塊，她雙腳一空被抱在了桌子上。
她有些害羞，不知所措，這樣沒試過。
“阿宴。”
她輕聲叫他，眼睛忽然睜大，他的手揉捏著，她很快失了神。
彼此眼睛裏的那把火，這就燒著了。
桌上是藝術品，桌下是春水，窗外是季節的獻禮。
嚶嚀與氣喘，怪罪與原諒。被片刻放開的時候，卿宴伸手去摸她的頭發，伽洛閃躲了一下，她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右手則去扯他的褲子。
一句話不說，低頭去咬。
她從前去咬的時候，不曾將那個東西送到喉嚨深處，因為會幹嘔，會狼狽，會喘不上氣，她也並不喜歡太深。
但她突然想試一下，於是她一寸寸憋著氣，皺著眉頭往下咽，喉嚨的收縮與包裹與吮吸帶來的刺激讓卿宴有些站不穩。
掌控的感覺，這就是了。
出來後，他癱在沙發上，她拿著紙巾捂著嘴去衛生間清理，聽著流水聲和刷牙聲，時間像過去了很久，等伽洛紅著臉出來後，卿宴將她拖拽到床上，“還不夠。”
一個不知廉恥，一個不再矜持。
趁一些東西還沒有被消磨，趁還愛的炙熱，趁想到彼此的時候，心臟仍然滾燙一刻又一刻。
要盡興，要磬其所有，要翻雲覆雨，要雲裏霧裏。
小狼不斷地頂，不斷地咬，那是他的珍寶與獵物。沒人敢碰。
愛是自然的推動力，會讓你心甘情願去付出，想辦法尋得圓滿，根本沒辦法失去，眼裏也容不下他人，會一直想觸碰，哪來的遠離，巴不得死在一起。
後半夜的時候，雪停了，西安這個冬天的雪，就這樣落完了。
伽洛緊緊依在卿宴的頸窩，兩人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任何話，就這樣沈默著任時間走著。
快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哭了起來。但不肯說為什麽。
卿宴將她抱得更緊，輕輕拍著她的背，“小乖啊，你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你，並且會一直看著你。你真的，很好的長大了。我貧瘠的內心仍對你熱烈著，你是想為之祝賀，還是想再放一把火。我都任你。”
他就這樣毫無章法地說著。
直到確認伽洛睡著了，然後給她蓋好被子，翻了身拿出手機，給家族群發了一個微信：玫瑰還未完全失而覆得，但我現在正緊緊抱著，我想帶她見見你們。
第二天醒來，伽洛一睜眼就看到卿宴留的紙條：協會有事，回去一天，等我。
她以為自己會因此生起小情緒，但是沒有，她冷靜的慣常給自己做早飯，間隙掏出手機才看到卿宴的好友添加。
但其實，她並沒有刪除他。
明明他們都因重逢而陷入不止一刻的歡喜。
三明治吃到嘴裏的時候，伽洛突然就癟起了嘴，一滴淚直接砸進了端起的咖啡杯裏。
壞蛋。
她買了去雲南的票，到了地方才在群裏回了消息，也沒有明說自己在哪裏，只是說出來散心。
然後點開與卿宴的聊天對話框，楞了一會，將手機關了機。
在梅裏看日照金山的時候，她激動地流淚，風把她的臉刮得生疼，情侶趁機擁抱與接吻。
卿宴，你混蛋，我竟然想你。
後夜的時候，她驚醒，很久不做的噩夢，竟在這夜纏了她的身。
她打開微信，與此同時，卿宴發了消息：伽洛，我用什麽才能再次留住你。
她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刻意避開回消息的時間，為了不讓他看到“對方正在輸入”那幾行字。
阿宴，那天開始，我不止一次期待過。
但她還是沒有選擇發送。
她想要卿宴，想讓他至死都在她身邊。
同時，對於卿宴來說，他希望伽洛是他的私有，不再被人觸碰。
這是動物侵占領地的本能。
他又希望，有人能免她憂愁，讓她無憂。他矛盾優柔，不想繼續愛又放不了手，他從來不肯正視，不肯開口問一句，她願不願意跟他走。
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
他們互相拿捏，又甘願。知道怎樣對方會痛或心疼。一句話就能解開對方心裏圍困很久的謎團，他們互為對方的答案和弱點。
因對方築起理性，也次次陷入感性。
他們手裏都握著，能留住對方的辦法。只是，有時候，承認自己很愛一個人，會顯得有點丟臉。
對於卿宴，離開梅裏去喜洲的時候，伽洛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她明明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行程，卻又為何在喜洲，看見了卿宴。
她就靠在禾田裏那棵大樹下，放空。
等眼睛再次聚焦好，眼前突然就站著一個人，正溫柔地看著她。
嗯？是在她身上安了監控了？
她整個人定在那裏，臉上寫滿了詫異。直到卿宴靠近，與她並肩而坐，她才回神。
“簡直了，你是怎麽找到的，我明明沒有透露任何東西。”她腦子有點亂。
卿宴從背包裏掏出相機，遞給她。
伽洛楞了。
在梅裏，呼吸困難半蹲在木樁上吸氧的時候，流著淚看日照金山的時候；罵卿宴混蛋，說想他的時候；在喜洲不顧形象叉著腿吃米線，呲著牙在古鎮小路上與當地人說笑的時候……都被清晰的記錄了下來。
她竟沒有發覺，卿宴一直在她周圍。
她扶著腦門，很久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如今真的是個很合格的攝影師。
拍的還怪好看！
“因為梅裏是我快畢業的時候，說要帶你去的。而喜洲，是你說過，要帶我來的。因為你說喜洲，喜周，我不知道怎麽解釋，就是能感覺到你。”
盯著照片發呆的伽洛，喉嚨裏像有什麽東西在哽著。
“伽洛，我們分開的第一年，我家裏人給我介紹了一個離我家很近的女孩，她是機關幼兒園的老師，性格很好，長得也很大氣溫和，我不能否認她，實話實說。她有一條狗，那年冬天徽州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們一起在雪地裏遛狗，她身上沒有令我反感的點，我試著和她接觸，我們門當戶對，我家裏人要我維護好和她的關系，我很聽話照做。她平時上班的時候，我就帶狗，她休息，我們就一起遛狗，拍照。一起參加志願工作。我能漸漸察覺到，她很喜歡我，我也對她有了好感。一切都很合理的發生著。”
卿宴頓了頓，轉頭看向伽洛，她眼睛垂著，安靜的聽著。
“我當時正在備考，我承認，跟她一起，我覺得很放松，我思考過，小鎮生活，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或者真的適合我。畢竟我是家裏唯一的孩子，我媽也不希望我離她太遠。我對她沒有要求，也沒有過多的期待，她對我也是。關於她的一切我都很平靜。可伽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不知道人究竟想要什麽樣的感情，如你所講的那樣，你們結婚也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至少你對她是有喜歡的。但是抽絲剝繭挑戰人性的說法還有另外一個，你對她沒有要求或者期待，意味著，你們之間沒有濃烈的愛，沒有靠近就想燃起的火，無法更進一步深入對方的皮膚，不溫不火，或許到最後，你們的接觸都像是例行公事。或許人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永遠無法滿足或不滿足。”
伽洛手裏抓了一把風，握緊後松開，她笑了。
卿宴也抿嘴笑了一下，“你真的懂我。”
伽洛問：“後來呢。”
“所有人都看好我們，覺得我們很般配，至少滿足世俗要的那種門當戶對的結果，我也動搖了，對你的思念和愛逐漸被瓦解。這是屬於我的局部戰爭。臨近訂婚前幾天，那天我們還是一起遛狗，她突然對我說，我知道你心裏有一個位置，是我怎麽都無法擠進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懂，我也能感覺出來你是喜歡我的，但是我想要的是你的愛，偏愛，不只是喜歡。“
太陽落下去了，我們各自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你。
那些令我們都痛苦和心碎的時刻，那具因彼此濕了一次又一次的身體，跟對方止不住的話題，探索欲，好奇心，鮮活又潰敗的自己，我知道我做不到了。
我們恢覆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關系，對她日漸升起的歡喜之意再一次因為你，被慢慢澆熄。
我確實是個混蛋。”
卿宴不再說話。
伽洛也沈默著。
寂靜感包圍著他們。
“阿宴，我為你停留，從來不只因為你優秀，你很真實，很奇妙，我早就看出了你懼怕的，你想要的，你不得不的，讓你破碎的，你願意為之付出心血的，抵抗心裏潛伏的脆弱，傲嬌著舉起火焰不服輸的，倔強著口是心非但想要我哄的，野性又可愛的，很多個樣子。我也一樣，我們都會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但又能絕處逢生。我好像從來不向往太順利的感情，我總覺得和現實起了沖突，雙方有激烈的矛盾出現，無力的時刻占據頗多，在雨中松開我的手，又忍不住在下個拐角偷偷看我有沒有去買傘，下定決定要離開，卻仍舊在很多個時間裏過不去心裏這一關，只有這些時候出現，才會讓我更明白，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其實我們都不是絕對癡情為一個人要死要活，我們都生性涼薄，但卻願意一次又一次，為一個人停留。很矛盾，對吧。”
伽洛說完這些話就扶著卿宴的肩膀起了身，一個姿勢保持太久，她腿有些麻，她本來想瀟灑的先往前走，可現在看起來畫面有點幽默。
她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一個路過的攝影師拍下了夕陽落下，兩個人在樹下相互倚著的畫面。
起風了，不得不走。
“伽洛，你還要不要我。”
伽洛沒回頭，雙手插兜往前走，聽見身後的聲音，她抿嘴笑了。
不就是弱點，交給你，我讓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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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7年，小寒，西安流放了入冬以來的第五場雪。
周伽洛如常定坐在西西弗書店挨著吧臺拐角的那個位置，一杯咖啡，一壺茶，從書店開門坐到關門。
她正在因為該以什麽契機讓分別了六年的男女主角再次重逢而苦惱。
她同時又在想，一定要重逢嗎，相忘於江湖不好嗎？
不好。
她很喜歡看，無論以何種原因分開的兩個人時隔多年後再次相逢的場面，該是何種動人心魄的瞬間。
她寫過很多。
可現實更多的是，歸於人海，再無覆見。畢竟，誰與故人相逢，都進退無門。
但還是想，再見一面。
盯著電腦看久了，加上書店的燈光讓她眼睛有些發昏，於是決定起身去書架那邊轉轉。
眼睛在散文隨筆那一排隨意的左右掃視，一擡眼，同一個背著相機的黑衣男人短暫對視，書本擋住了彼此的身體，雖口罩遮面，但伽洛還是被他的氣場沖撞。
接近於她曾經缺乏後來培養出來的黑色生命力。
但在這個人身上，仿佛渾然天成。
算了。
她將眼睛落到了別處，輕輕聳了聳肩，隨手拿了一本詩集就回到位置上了。
再次擡頭，男人已不見蹤跡。
將東西收拾好。
出了商場，迎面就是蕭瑟的風，天色已經完全暗透。
她的大衣外套被吹得敞了懷，圍巾一整個蓋到頭上。
但她感覺不到冷，也只是慣性收緊衣服，將圍巾取下重新繞到脖子上。
人類每天都會從腦子裏冒出諸多不靠譜的念頭，但今日她唯一確定的一件事便是：她很想念一個人，且希望他永遠自由。
也許，想念不止在今日。
因為車限號，所以早上出門是出租車，在路口等已經下過訂單的司機來接。
她定在那裏，思緒沒有主意。
“伽洛。”
身後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聲音從頭頂響起那瞬間，伽洛渾身像觸了電。
如果只是叫了名字，不至於，但這個聲音…
她以為自己冷出了幻聽，收緊衣服晃了晃腦袋。
打車時候的定位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
希望司機可以準確判斷她的位置，不再打電話問她在哪個門哪個路。
她一向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伽洛。”
猶如不死心般，聲音再一次響起。
她好奇地轉身。
那一剎那，錯愕，慌亂，驚喜，委屈，在她臉上展露無遺。
世界仿佛在下沈，很多事情分崩離析，而她似乎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
還是剛才那個人，只是已經摘下了口罩。
命運真有意思。
她心裏咯噔了一下。
卿宴？
伽洛輕啟嘴唇，想說點什麽，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司機打來電話，問她在商場的幾號門。
她頓時猶如慌腳雞一般，話在嘴裏連不成一句，支支吾吾地組織了半天說：“啊，啊對不起師傅，我剛才忘記取消訂單了，你直接截單吧，我照付。”
掛了電話，她察覺到自己心臟跳的有些快，無疑是因為這個人的突然出現，對她來說已經不能用意外來形容。
明明，那個時候的分開，就是後會無期的場面。
但她還是回應了，“卿宴？你，來出差嗎？”
“來見你。”卿宴往前邁了一小步。
風從他們中間穿過，僅有一拳之隔。
她用手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有些僵硬的腿往後退了退。
與他距離有些近。
伽洛打量著眼前人，隔了三個秋天，在第四年冬末，就這樣毫無預兆的再次遇見了。
他變了。總之跟從前，太不一樣。
聽到他這麽說，伽洛怔了一瞬。
“伽洛，好久不見。”
她心裏突然酸了一下，但沒有將這種情緒表現在臉上。
“嗯，是挺長時間了。”她擡頭與他眼睛直接對視。然後微微笑了。
要說點什麽，她已經不知道了，心緒是雜亂的，她怕極了說出來的話不成章法，幹脆又低頭沈默。
一生未敢再設想過的重逢，一別如雨的那幾年，總是夢見。
老人說，夢見，意味著緣散。
伽洛只希望自己看起來足夠優雅，盡管她的頭發被陣陣肆起的風吹得有些亂。
該再說點什麽呢，她只覺得有一道目光正緊緊抓著自己。
她幹脆將手伸進口袋摸出手機，樓清正巧來了電話，她在心裏松了一口氣。
起碼，得到了緩解。
否則她就得費盡心思去躲他的眼。
她向前走了幾步接了電話，樓清說，“伽洛，過了限行時間了，你的車我叫了代駕給你送過去，這樣方便。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疑問，你先別有疑問，面對吧，我知道你有多想他。”
伽洛完全沒有反應過來，樓清的話卻擲地有聲。她只“嗯”了一聲就掛了電話。
站在原地深呼吸，空氣真凜。
很安靜，路上車不是很多的情況下，伽洛就習慣一只手握著方向盤。
那時她還不太會開車，如今已經很熟練。
若不是卿宴開口，有幾個瞬間，她差點忘記副駕駛上還有一個人。
“對不起，伽洛，我想過不再打擾，但理智敗退了。”
伽洛聽到內心深處那片荒原上，有一個人在用馬頭琴奏安和曲。
她沈浸了，但很快，琴聲戛然而止。
卿宴的話，讓她心裏生出了一絲快感。
可積攢了這麽久的委屈和疑問，這一句話落到她耳朵裏之後，卻沒出息的全部煙消雲散。
他也會理智…敗退嗎？
“沒事，見到你平安，我也很開心。”
誰能說這不是心裏話。
相愛之人的分離，有人謾罵詆毀，有人咒其一生病災。
她從來，都想要他平安。
卿宴，你要平安的長成你心裏期望的樣子，我們不再重逢，也好。
那幾年，她經常這樣佛前祈禱。
不得不承認，卿宴，確實是那個唯一的解。
他讓伽洛變得勇敢，更有力量，讓她覺得自己是珍貴的，他激發了她以前從未有過的一面，讓她變得綿軟中野心勃勃，讓她加深了對愛一直以來淺薄的理解。
他就是如此具象地活在了伽洛的身體裏。
況且，為卿宴停留，從來不只是因為他“優秀。”
那時候，伽洛總是做一些“無用”的動作，以強迫自己能快點忘記卿宴這個人，後來，她不再掙紮。
她明白了。
抵抗不了的，就順應命運，緣未盡，任何動作都是多餘，緣盡了，任何動作也都是徒勞。
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真的念念不忘，命運會給她想要的回響。
在愛裏，如果關系卡頓，那就是成長的契機。
也許卿宴的出現，只是要教會她，如何更愛自己，而這是天選的契機，沒有失去這一項，只會得到，她不該如他所說，因此墮落萎靡，即便是不會再相遇，那麽就給他一個好的愛過的人，而不是在深淵裏打滾，一蹶不振。
她堅信，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總能在某處再相遇的。
那幾年，她做了很多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她開始掠奪。
她心裏擰著那股氣。
卿宴，最好是永遠再無彼此消息，最好，你真的對我的近況毫不好奇。
然而，便是四年不深不淺的生生別離。
如今的伽洛，已經完全能承載生活帶來的暴風雨，對愛也更有底氣和勇氣。
她可以大大方方接住所有。
可她卻心有猶豫。
究竟是什麽原因在支撐她心裏殷殷期盼的重逢。是較勁，是不甘心，還是，愛意真的生生不息。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他們才回到伽洛位於臨清路的公寓。
當初決定買這個公寓的時候，一是因為房子的布局和裝修是她喜歡的，墨綠和米白的主調性，再配上她喜歡的木質家具，滿足她對理想住所的所有想象。二是因為這裏是民水民電，窗外還有一排桂花樹。
於是當機立斷，趁著價格合適就拿下了。
輸入密碼，換鞋，脫衣服，打開臥室床頭的氛圍燈以及書房的閱讀燈，然後去衛生間往浴缸裏放水。
盯著浴缸裏緩緩流進的水，一分鐘後，她又走到儲物櫃拿出一小瓶玫瑰精油，用來泡澡。
她身體很薄，踏入浴缸摸著邊沿坐下，水面漾起波紋，玫瑰花被水浸濕後逐漸展開，一朵朵紅裏透著肌膚光滑起伏的白。
五分鐘後，她開始一直以來泡澡都會做的一個動作—伸一個懶腰，水在胸口處小範圍湧動，接著扶著浴缸邊緣，身體慢慢往後躺，等身體完全被浸在水裏，開始憋氣。
直到起身，靠在浴缸壁上，望著自己透白的皮膚發呆時，她才突然想起，卿宴還在。
這些年，她太習慣一個人了。
伽洛將身體半埋進浴缸，只露出一個腦袋，有些嬌羞地說：“抱歉，我忘記了你還在。”
卿宴聲音很低，按壓著內心逐漸燒起來的野火，說：“沒事，我覺得很美。”
屋子裏，空氣流動似乎都慢了些，伽洛眼睛垂下來，小聲說：“你過來。”
卿宴將相機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向伽洛，在浴缸前蹲下來，他的眼神顯得有些慌亂，不知道該往哪裏放，但片刻後，便自作主張落在了伽洛在水裏彎曲的雙腿上。
然後，反覆游離。
伽洛膽子一瞬大了起來，幹脆將身子往後撤了點，頃刻間，上身全部暴露，沒有任何遮掩，
任由卿宴逐漸放肆地看著她。
“要嗎？”
“要。”
“哪裏。”
“全部。”
她還是無法抵抗卿宴每次看向她的那種漫不經心又滿是侵略性的眼神。
自己腦補。
結束後，他幫她擦洗，再抱著她回到床上去。兩人片刻無言，只是沈默。
接近淩晨了。
伽洛不再背對著。如今，在她眼前的卿宴，周身氣質像一本古樸的書，她不得不承認今天看到他的那瞬間，就好像同時看到他過去歷經風雪的那四年。
她心止不住的疼。
她寧願他永遠不要變得這般沈穩，心事重重。
她再次將視線停在他嘴唇上，兩兩相望，欲蓋彌彰，兩個人都無法佯裝不知這些年。
“我以為我對你已經沒有念想了。”她說。
這句話如同一支細密的鉤子，讓卿宴的心裏又疼又癢。
他伸手，想去擦掉伽洛臉上的那滴淚，卻在觸碰的霎那，又將手收回。
那滴淚最終滑落到伽洛的唇邊。
卿宴低著頭，片刻，開口說：“伽洛，你再跟我講一遍，好嗎？”
“我想你了。”
伽洛明白，卿宴是個比她還矛盾的存在，多情且無情，溫情且絕情，靠近他，他眼底便會生起燎原的火，燒得她疼。
可若是決定告別，何不用一場驚天動地的淋漓，來敬這命運之外的相遇。
她感受到卿宴身體的情緒起伏，他又想要，又不太敢。
“抱抱我。”她直視著卿宴的眼睛說。
下一秒，她的腰身便被環住。心底裏那片委屈的海就在這一刻決堤。
卿宴輕輕落在伽洛耳朵上一個帶著潮氣的吻後，停止了繼續的動作，他需要她的回應和允許，他才敢往下。
伽洛將脖子往後仰了一點，繾綣的眼神看著卿宴的嘴唇，睫毛微微顫動，她總想哭，決定不管不顧。
明明剛剛已經很累了，此刻不知道哪裏來的蠻力，一個翻身將卿宴壓在身下，帶著委屈和怒氣。
如果這個人又一次在淩晨離開，那便要在這幾個小時裏，欺負死他，然後彼此真的再也不見。
“阿宴，前幾天下雪的時候，我跟樓清站在路口看雪落，腦海裏突然想起了那天我小心裹住你的畫面，時間像過了很久，久到我哼唧著說快出來，因為你不知道我的下巴快要脫臼了。那天你走後，我的身體刮起了一陣風，早知道，早知道，我就咬掉了。你真是個壞蛋。”
伽洛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顆砸在了卿宴的心上。
他正想開口，她卻離得更近了，他左手握著她的後腦勺，輕輕往前帶了一下。
默契的兩人將周圍的空氣又一次搞得潮濕淫靡。
伽洛喜歡從他的眼睛開始吻，而他則是從她的額頭，一直往下，直到最深的地方，才會磨擦幾個回合。
久違了，一切…
窗外，烏雲從月前悄悄劃過，夜風肆起。
從白色的紗簾往外看，灰蒙蒙的，再過一個小時天就亮了。
伽洛終於安穩睡下，卿宴偷偷在她胳膊上落了一個吻。
他小心翻身，環顧四壁。
他有些睡不著，看著伽洛如今瘦到骨骼輪廓清晰可見的後背，胸腔裏有很多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在互相撞擊。
這幾年，他經常在為當初選擇那樣絕情的方式離開她而難過，實際上那天的門關上之後，站在走廊拐角聽到她在房間裏無助的壓抑的哭聲的時候，他已經後悔了。
但是他不能再選擇進門，否則一切都將前功盡棄。
他一直站在那裏，直到天亮，直到房間裏再也聽不到伽洛的哭聲，直到確認她可能睡著了，他才離開。
回家的路上，哀愁與悲傷貫徹他全身，他傷害了伽洛，這個他第一眼就認定的女孩。
到家一個小時候後，收到伽洛的微信：阿宴，你走後我躺在你這一側，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夢到你回來了，就躺在我身邊，我強迫著自己醒來，整個房間是空的，我陷入巨大的無助中。你放心，你在玫瑰身上傾註的一切，會落回到你身上，我會好好成長，會獨善其身，會自愛沈穩。可以告訴我，倘若多年後，我們得命運庇護，再次重逢是否會變成佳話。
卿宴看著這行字，下意識想要回覆，但他已經不能。
伽洛，我必須先做好自己的事情，讓自己更強大。如果可以，請等等我。
他突然想抽煙，一瞬之間又打消了這個念頭。
“卿宴。”
伽洛醒了，光線昏暗，卻襯得她的身體發光一般的白。
“我在。”卿宴輕輕拍了她的後背。
“我以為，你又走了。”她說話的聲音裏，有一點期盼，以及，一種平靜的絕望。
卿宴往前面挪了挪，抱緊了她。
兩個人的身體之間連空氣也再難進去，“伽洛，我不會走了，對不起，我真是混蛋，讓你難過到現在，你當時一定很害怕吧，我那樣不成熟的方式，可我找不到其它更周全的方式了，我不走了，相信我好不好。”
從前，他也總說，伽洛，我沒想過離開你。
只要卿宴說的，她全都信。
“其實，這幾年，我邁出了很多步，因你改變的那條生命線，蓬勃，張狂，欲望叢生，從沒有哪個時候是如此讓我渴望物質。小富即安，我也做到了，其實我真的挺感謝你，沒有你，我真的或許現在還是爛泥扶不上墻。”
“伽洛…”
她沒接話，伸手從放在床頭櫃上的包裏拿了漱口水，然後轉身正對著卿宴。
“怎麽不給我一包。”
“自己拿，哼。”
他們面對面躺著，卻突然搜尋不到合適的語言了。伽洛伸出手指撫摸卿宴的鼻梁，又將手縮了回去，傾身，吻住了。
從前她總說，阿宴，我們無話可說的時候怎麽辦。卿宴說，那就接吻。
等伽洛再次睜眼，已經是下午了，她累極了，小腹肌肉酸痛到不敢再觸碰。
實在口渴，猛灌自己五杯茶水，才勉強解了渴。
房子裏不見卿宴的身影，她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也沒有得到回應。
她拿手機準備給他發微信，卻楞了。
早就已經被刪除了。
她笑了一聲。
走向陽臺，伽洛擡頭看著窗外樹上零落的葉子，腦中截取了關於昨晚的幾個瞬間的特寫畫面，野蠻的炙熱，森林深處的鹿鳴，潮水傾瀉，野玫瑰逢兇化吉。
她記住了再次看到他後的一切。
誰人不知，西安城西曾經有家只短暫營業了六個月的花店，名叫三秋。
老板娘性子柔中帶刺，神秘風韻，若是能近得了身，又能聞到，她對任何事都有種不屑一顧的清高，世事在她眼裏，好像都很無所謂。
可鮮少有人知道，這樣的人，曾經也是被窘迫溫煮，抓不住愛，留不住情。
可以說，遇到卿宴以前，伽洛一直得過且過。
三分鐘熱度，沒有一直為之堅持熱愛的事情，就連寫作這件事，都會因為讀者和旁人的三言兩語，從而意志被漸漸消磨。
她本是天賦型選手。
卿宴出現後，伽洛第一次切身體會到，人類的自卑與膽怯，確實只會在喜歡的人面前嶄露無遺。
她要拿出怎樣的愛，來一次次接住卿宴看向她的眼神。
那是伽洛與卿宴在一起的第二年。
她似乎是用了一百年的時間來猶豫，然後用了一個秋天的時間，恍然大悟，她想跟卿宴有明天。
她想給他一個家。
九寒的電話把伽洛從沈思中拉出來，“卿宴在我這裏，我們拍一點東西，晚點去茶樓匯合。”
整理好後，她去床頭拿充電器，才發現卿宴留的紙條：乖，我去跟九寒拍照片了。殘局我收拾好了，多睡會。
伽洛掃視了一眼房間，印象裏紙巾是亂丟了一地的。
快到門口的時候，遇到樓清也正在停車。
“你好啊，周總，我感覺你來了之後我生意就更穩了，你不好好弄，咱倆就承包西安半個城的西北風業務。”
她終於應了樓清，來幫她一起管理茶樓。
本來茶樓在改造之初就說好了，結果改造完後，伽洛天南海北跑起了珍珠生意，與此同時，寫作也因為之前的積累，逐漸有了起色。
因此就擱置了。
伽洛彎腰笑了好一會。她歪著身子，躲避了樓清打過來的那一掌。
只是還在不受控地笑。
九寒舉著相機，卿宴配合著，兩個小時後才從湘子廟街出來。
倆人隨便找了一個在路邊的咖啡館。
路過的行人，總不免往九寒那一頭銀白的發色上多看幾眼，而他早已經習慣了。
這家咖啡的拉花做得並不太精致，九寒喝了一口笑著說，“還不如茶樓那倆人的手藝。”
卿宴笑著沈默，他知道九寒說的是誰，只是他沒有喝過伽洛做的咖啡。
算不算，錯過了她的成長期，那要拿什麽彌補呢。卿宴想。
應該是想到了辦法，所以舉起杯子抿咖啡的時候，很有信心的笑了。
“卿宴，這次來西安，有幾成把握呢。”九寒的嗓音像有幾十年煙齡一樣，再加上他有點叔氣的外表，所以就很像長輩問話。
他也只比卿宴年長七歲。
卿宴深呼吸，“九成。”
“剩下那一成呢？”
“不知道，伽洛她，還願不願意了。”卿宴低頭抿嘴。
九寒將手機拿出來，從圖庫裏選了一些照片，發給了卿宴。
“這是那天在書店外面，你突然出現後，伽洛的全部表情，我都拍了下來。也許你看過就知道了。”
卿宴一張張滑動著，點開，放大，重覆著看著。直到眼圈微微泛紅，嘴裏呢喃，“是小乖啊。”
九寒點了一支煙，說，“這幾年，她偶爾提起你，我們都知道，她真的很感謝你。”
“我也很謝謝她。”
“為何選擇那樣做？”九寒問。
卿宴凝眉思索了片刻，繼而說，“我太了解她了，如果我不說些難聽話，絕情一點，她過不去的。我們都需要經歷這一關，我的痛苦與撕裂，不比她少。在伽洛不知道的很多個時刻裏，我悄悄關註著她，我克制著自己，與思念單打獨鬥，也兩敗俱傷過。我不會喝酒，但我跟媽媽喝酒的時候，會紅著臉問她，為什麽我現在還守護不了她。媽媽會告訴我，小孩，愛要經過風霜打磨，也要經歷時間的考核，好好做自己的事情，如果還想要，就去把人接回來。呈坎初遇，我高傲地闖進她的營地，放了一把火，甚至還起了辯駁之心。青澀的年紀，對愛的認知淺薄，卻不可一世，能給的都想給她。但同時，我又不想被任何人拿捏，可是伽洛，竟成了我的死穴。我認了。我沒告訴過她，那言未盡的後半句便是，我想與她將這緣分落地生根，一直都想。可我同時也知道，我那樣不成熟的處理方式，那樣丟下她，也傷害了她。”
他不再說，九寒聽得沈默，風起，葉子刷拉拉地落。
回去的時候，九寒拍了拍卿宴的肩膀，“可以。”
傍晚。
伽洛和樓清在茶樓跟一個西安本地的導演聊合作。她的一個短篇本子被導演看中，希望被授權。
這是伽洛封筆之前以九寒為原型寫的，沒想到沈澱後，被看到了。
九寒也同意，現在就是在溝通細節。
九寒和卿宴到的時候，基本接近結束。
待到快晚上的時候，又一起吃了飯。
結束後，伽洛和卿宴決定散步回家。四年未見，他們互相沈默，也聊了很多。
走到城墻下，伽洛停住腳步，“阿宴，那天我就是在這裏，看了你給我的那封任何時間打開都奏效的信，我知道我對你動了不一般的心思了。”
她說完轉頭對著卿宴笑了一下。
卿宴舉起相機，拍下了這個畫面。然後騰出手去握緊她。
“伽洛，你從呈坎回去後，我們將近一個月沒有說話，我在做畢設的時候，會自然的想起你，然後我就在作品的涼亭裏留了一個心，我去體育館，我去打籃球，去食堂吃飯，去買汽水，去操場看日落，睡覺之前，都會想你，想分享給你關於我在學校裏的一切。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我不敢太啰嗦，我很纏人的，一旦開始，就無休止的，我想跟你說很多很多話，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說話。我覺得我們的緣分不會就此斷掉。”
到家後，伽洛徑直走向落地窗前，然後窩在懶人沙發裏，一言不發。
卿宴看著伽洛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前，在她身邊坐下來，或者，一直這樣看著她，直到她需要他。
明明已經快要春天，第六場雪卻這樣落了下來。
“阿宴。”她叫了他。
扭頭的時候，他已經在身邊。
“你離開後，我身體裏的情欲似乎燒盡了，我不再對那些東西感興趣，也不再想撫摸自己。我那時候，只希望，你用盡一切努力，把我從你的生命裏剝離，但我又隱約覺得，你是白費力氣。我知道愛你沒有好下場，但我仍想跟你去流浪，以天地為床，喘息一場又一場。我無數次寫你的名字，緊握在手中，你的眼神騙不了我，我只希望你在異地平安，我舍得與你此生不覆相見。我以為我想要的都可以得到，後來我明白，那一晚我明白，我喜歡的人轉身遠走，我無能為力，找不到挽留的理由。我知道我很沒出息，看到落雪與夕陽，還會動念，只希望你能過得好一點，我也知道我忘不了。可，我還是不繼續喜歡你了吧。”
“可是你知道，你不會，我不會。”
“你好像挺自信我不會。”
“是你給的。”
“那你呢，你不會的自信是誰給的。”
“自己！”
伽洛側臉看卿宴。他還是那樣自信，又傲嬌。
“伽洛，看到夕陽，嘗到美食，這件衣服很適合，下雨天也很浪漫，突然降臨的大雪，秋風落葉，房間裏的百合花，一場電影的結束與開場，醒來的那瞬間，睡前的反覆惦念，無數次的偷看，抑制不住的關心，始終對你保持好奇，多希望你不要在痛苦的成長中自我放棄，期盼能與你頂峰相見。你在難受吧，我能感受到。始終為你加油。這些時刻，由無數組成。全部抵達我在意與仍舊愛你…媽媽讓我，接你回家。”
即使做了很多次深呼吸，但伽洛還是覺得空氣沒有進到肺裏，只是在胸腔那裏環繞，然後被慢慢呼出去。
窗外的雪像是要下一整晚的勢頭。
伽洛心裏像是在撞鐘，又似乎，曠野起了火。
斷聯的那四年，她其實一直有種隱隱的感覺，愛意並沒有因此消磨殆盡，而是，隨著兩個人的成長，緩緩地，以另一種形勢，悄悄滋生著。
這種感覺很難解釋。
九寒說，愛是不會被輕易斷掉的，倘若可以，那就不是愛。
很多人所謂的愛，都太過輕飄飄，一吹就散，還大言不慚。
在男人的概念裏，真的愛一個人，會遇水搭橋，會勢必要得到，會拆除一切阻礙。
她突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卿宴的最後一句話。
憑什麽？
如果當初不那樣離開，她就學不會愛自己了嗎，就不會成長為更好的自己了嗎？
下一秒，伽洛就推翻了這個疑問，並給與肯定，卿宴太了解她。
因為他是個極度自律的人，知道自己的目標，並願意為之付出比常人多的努力。
但伽洛不是，她太懶散。
只有卿宴能穩住她波動的小情緒，保護她敏感的小心思，可同時，這也無法讓伽洛真的成長，她太依賴。她必須要學會，與卿宴真的精神斷聯。
安靜到似乎能聽到窗外的雪簌簌落地的聲音。
伽洛動了動身子，但由於懶人沙發太舒服，她腿腳不聽使喚，蠕動了半天沒一點起身的進展。
卿宴沒忍住笑了下。
她也跟著笑，氣氛破冰。
當她好不容易站起身準備往衛生間走的時候，卻被卿宴從背後小心翼翼地抱住。
“伽洛，你手裏握著，我能留住你的方法。”
耳後有團熱氣。
她的手慢慢往上移，直到觸碰到卿宴的手腕。不知怎麽，一瞬間起了心思，想將這雙手掰開，正如他當時做的那樣。
她又突然想吻。
正當她猶豫著，臉卻被卿宴用手扭過去。
太多的沈默，欲言又止，再多的話，覆雜的情緒，都抵不過一個揉碎的抱和快要窒息的吻。
一直從客廳倒退到書房，外套一路掉，桌子上的書被撥弄到一旁，騰出一小塊，她雙腳一空被抱在了桌子上。
她有些害羞，不知所措，這樣沒試過。
“阿宴。”
她輕聲叫他，眼睛忽然睜大，他的手揉捏著，她很快失了神。
彼此眼睛裏的那把火，這就燒著了。
桌上是藝術品，桌下是春水，窗外是季節的獻禮。
嚶嚀與氣喘，怪罪與原諒。被片刻放開的時候，卿宴伸手去摸她的頭發，伽洛閃躲了一下，她深深看著他的眼睛，右手則去扯他的褲子。
一句話不說，低頭去咬。
她從前去咬的時候，不曾將那個東西送到喉嚨深處，因為會幹嘔，會狼狽，會喘不上氣，她也並不喜歡太深。
但她突然想試一下，於是她一寸寸憋著氣，皺著眉頭往下咽，喉嚨的收縮與包裹與吮吸帶來的刺激讓卿宴有些站不穩。
掌控的感覺，這就是了。
出來後，他癱在沙發上，她拿著紙巾捂著嘴去衛生間清理，聽著流水聲和刷牙聲，時間像過去了很久，等伽洛紅著臉出來後，卿宴將她拖拽到床上，“還不夠。”
一個不知廉恥，一個不再矜持。
趁一些東西還沒有被消磨，趁還愛的炙熱，趁想到彼此的時候，心臟仍然滾燙一刻又一刻。
要盡興，要磬其所有，要翻雲覆雨，要雲裏霧裏。
小狼不斷地頂，不斷地咬，那是他的珍寶與獵物。沒人敢碰。
愛是自然的推動力，會讓你心甘情願去付出，想辦法尋得圓滿，根本沒辦法失去，眼裏也容不下他人，會一直想觸碰，哪來的遠離，巴不得死在一起。
後半夜的時候，雪停了，西安這個冬天的雪，就這樣落完了。
伽洛緊緊依在卿宴的頸窩，兩人沒有多餘的力氣再說任何話，就這樣沈默著任時間走著。
快要睡著的時候，她突然哭了起來。但不肯說為什麽。
卿宴將她抱得更緊，輕輕拍著她的背，“小乖啊，你知道我一直在看著你，並且會一直看著你。你真的，很好的長大了。我貧瘠的內心仍對你熱烈著，你是想為之祝賀，還是想再放一把火。我都任你。”
他就這樣毫無章法地說著。
直到確認伽洛睡著了，然後給她蓋好被子，翻了身拿出手機，給家族群發了一個微信：玫瑰還未完全失而覆得，但我現在正緊緊抱著，我想帶她見見你們。
第二天醒來，伽洛一睜眼就看到卿宴留的紙條：協會有事，回去一天，等我。
她以為自己會因此生起小情緒，但是沒有，她冷靜的慣常給自己做早飯，間隙掏出手機才看到卿宴的好友添加。
但其實，她並沒有刪除他。
明明他們都因重逢而陷入不止一刻的歡喜。
三明治吃到嘴裏的時候，伽洛突然就癟起了嘴，一滴淚直接砸進了端起的咖啡杯裏。
壞蛋。
她買了去雲南的票，到了地方才在群裏回了消息，也沒有明說自己在哪裏，只是說出來散心。
然後點開與卿宴的聊天對話框，楞了一會，將手機關了機。
在梅裏看日照金山的時候，她激動地流淚，風把她的臉刮得生疼，情侶趁機擁抱與接吻。
卿宴，你混蛋，我竟然想你。
後夜的時候，她驚醒，很久不做的噩夢，竟在這夜纏了她的身。
她打開微信，與此同時，卿宴發了消息：伽洛，我用什麽才能再次留住你。
她眼淚瞬間湧了出來。刻意避開回消息的時間，為了不讓他看到“對方正在輸入”那幾行字。
阿宴，那天開始，我不止一次期待過。
但她還是沒有選擇發送。
她想要卿宴，想讓他至死都在她身邊。
同時，對於卿宴來說，他希望伽洛是他的私有，不再被人觸碰。
這是動物侵占領地的本能。
他又希望，有人能免她憂愁，讓她無憂。他矛盾優柔，不想繼續愛又放不了手，他從來不肯正視，不肯開口問一句，她願不願意跟他走。
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後。
他們互相拿捏，又甘願。知道怎樣對方會痛或心疼。一句話就能解開對方心裏圍困很久的謎團，他們互為對方的答案和弱點。
因對方築起理性，也次次陷入感性。
他們手裏都握著，能留住對方的辦法。只是，有時候，承認自己很愛一個人，會顯得有點丟臉。
對於卿宴，離開梅裏去喜洲的時候，伽洛心裏已經有了答案。
她明明沒有告訴任何人，她的行程，卻又為何在喜洲，看見了卿宴。
她就靠在禾田裏那棵大樹下，放空。
等眼睛再次聚焦好，眼前突然就站著一個人，正溫柔地看著她。
嗯？是在她身上安了監控了？
她整個人定在那裏，臉上寫滿了詫異。直到卿宴靠近，與她並肩而坐，她才回神。
“簡直了，你是怎麽找到的，我明明沒有透露任何東西。”她腦子有點亂。
卿宴從背包裏掏出相機，遞給她。
伽洛楞了。
在梅裏，呼吸困難半蹲在木樁上吸氧的時候，流著淚看日照金山的時候；罵卿宴混蛋，說想他的時候；在喜洲不顧形象叉著腿吃米線，呲著牙在古鎮小路上與當地人說笑的時候……都被清晰的記錄了下來。
她竟沒有發覺，卿宴一直在她周圍。
她扶著腦門，很久說不出一句話，最後得出一個結論—他如今真的是個很合格的攝影師。
拍的還怪好看！
“因為梅裏是我快畢業的時候，說要帶你去的。而喜洲，是你說過，要帶我來的。因為你說喜洲，喜周，我不知道怎麽解釋，就是能感覺到你。”
盯著照片發呆的伽洛，喉嚨裏像有什麽東西在哽著。
“伽洛，我們分開的第一年，我家裏人給我介紹了一個離我家很近的女孩，她是機關幼兒園的老師，性格很好，長得也很大氣溫和，我不能否認她，實話實說。她有一條狗，那年冬天徽州下了第一場雪的時候，我們一起在雪地裏遛狗，她身上沒有令我反感的點，我試著和她接觸，我們門當戶對，我家裏人要我維護好和她的關系，我很聽話照做。她平時上班的時候，我就帶狗，她休息，我們就一起遛狗，拍照。一起參加志願工作。我能漸漸察覺到，她很喜歡我，我也對她有了好感。一切都很合理的發生著。”
卿宴頓了頓，轉頭看向伽洛，她眼睛垂著，安靜的聽著。
“我當時正在備考，我承認，跟她一起，我覺得很放松，我思考過，小鎮生活，平平淡淡，安安穩穩，或者真的適合我。畢竟我是家裏唯一的孩子，我媽也不希望我離她太遠。我對她沒有要求，也沒有過多的期待，她對我也是。關於她的一切我都很平靜。可伽洛，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不知道人究竟想要什麽樣的感情，如你所講的那樣，你們結婚也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至少你對她是有喜歡的。但是抽絲剝繭挑戰人性的說法還有另外一個，你對她沒有要求或者期待，意味著，你們之間沒有濃烈的愛，沒有靠近就想燃起的火，無法更進一步深入對方的皮膚，不溫不火，或許到最後，你們的接觸都像是例行公事。或許人到最後都是一樣的，永遠無法滿足或不滿足。”
伽洛手裏抓了一把風，握緊後松開，她笑了。
卿宴也抿嘴笑了一下，“你真的懂我。”
伽洛問：“後來呢。”
“所有人都看好我們，覺得我們很般配，至少滿足世俗要的那種門當戶對的結果，我也動搖了，對你的思念和愛逐漸被瓦解。這是屬於我的局部戰爭。臨近訂婚前幾天，那天我們還是一起遛狗，她突然對我說，我知道你心裏有一個位置，是我怎麽都無法擠進去的，大家都是成年人，我懂，我也能感覺出來你是喜歡我的，但是我想要的是你的愛，偏愛，不只是喜歡。“
太陽落下去了，我們各自回到家，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我的腦海裏又出現了你。
那些令我們都痛苦和心碎的時刻，那具因彼此濕了一次又一次的身體，跟對方止不住的話題，探索欲，好奇心，鮮活又潰敗的自己，我知道我做不到了。
我們恢覆成為了很好的朋友關系，對她日漸升起的歡喜之意再一次因為你，被慢慢澆熄。
我確實是個混蛋。”
卿宴不再說話。
伽洛也沈默著。
寂靜感包圍著他們。
“阿宴，我為你停留，從來不只因為你優秀，你很真實，很奇妙，我早就看出了你懼怕的，你想要的，你不得不的，讓你破碎的，你願意為之付出心血的，抵抗心裏潛伏的脆弱，傲嬌著舉起火焰不服輸的，倔強著口是心非但想要我哄的，野性又可愛的，很多個樣子。我也一樣，我們都會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但又能絕處逢生。我好像從來不向往太順利的感情，我總覺得和現實起了沖突，雙方有激烈的矛盾出現，無力的時刻占據頗多，在雨中松開我的手，又忍不住在下個拐角偷偷看我有沒有去買傘，下定決定要離開，卻仍舊在很多個時間裏過不去心裏這一關，只有這些時候出現，才會讓我更明白，到底是不是真的愛。其實我們都不是絕對癡情為一個人要死要活，我們都生性涼薄，但卻願意一次又一次，為一個人停留。很矛盾，對吧。”
伽洛說完這些話就扶著卿宴的肩膀起了身，一個姿勢保持太久，她腿有些麻，她本來想瀟灑的先往前走，可現在看起來畫面有點幽默。
她無奈地搖頭笑了笑。
一個路過的攝影師拍下了夕陽落下，兩個人在樹下相互倚著的畫面。
起風了，不得不走。
“伽洛，你還要不要我。”
伽洛沒回頭，雙手插兜往前走，聽見身後的聲音，她抿嘴笑了。
不就是弱點，交給你，我讓你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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