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棲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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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棲會山
另一個妖魔這才發現李窈這次還是偽裝。
青色劍光閃過, 李窈靠著斷墻喘氣，手邊擱著日月心，院中五六具屍體橫七豎八擺著。
夜色掩蓋了一切, 不知為什麽之前在外面搜尋的鄒府護衛遲遲沒有進來。
李窈想站起來，但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實在是太疲憊了。
就算是只是彎曲一下手指，都要耗費巨大的精力。
她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口還在冒血，李窈強撐著撕開衣料，簡單包紮了一下，徹底軟在了墻邊。
她休息一會兒，只休息一會兒。
李窈閉上眼，黑色的天幕之下, 鄒府燈火通明，原本在城南搜尋的護衛都被調回了鄒府, 薛石躲在一片陰影中，悄無聲息。
“大公子他們還沒回來？”
“李窈都殺到府裏來了, 他們多半是死在外面了。”那護衛的言辭頗為冷淡。
“李窈這麽厲害？到時候讓我們遇上了可怎麽辦？”另一個護衛有點發愁。
“厲害怎麽了？我們人這麽多，她能以一敵十, 她還能以一敵百嗎？”那護衛壓低了聲音, “到時候他們往前沖, 我們就跑慢點啊。”
“跑得快死得快，你這都不懂嗎？”
另一個護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另一邊，一個身影快速的在城南的宅院中尋找李窈。
李窈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八月的夜, 她居然感覺到身側寒氣環繞，一股股惡寒穿透皮膚, 滲入她的骨血和脾臟。
李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什麽？
她虛虛睜開眼，夜幕下一團團黑氣如有實質般漂浮著, 不斷的翻騰著，迫近李窈。
這黑氣有些眼熟。
困倦感襲來，李窈有些昏昏欲睡，她的肢體放松，原本握在手中的日月心滑倒，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聲總算喚回了李窈一丁點的神志。
李窈抗拒著腦海中無數紛雜的信息和不斷湧來的困意，只見眼前黑氣如同煮沸般翻滾起來，忽然，一只手撥開了黑氣。
李窈目光一凝，困意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
隨之而來的是艷紅的衣裳，白皙的手輕撥開黑氣，今夜無月，四面沒有光亮，李窈卻能看清那人鮮紅猶如流動鮮血一般的衣裳。
李窈張口想要說話，黑氣卻攀上了李窈的脖子，緩緩收緊。
體溫剎那下降，李窈的聲音卡在喉嚨中，眼底卻倒映出面前女人的模樣。
是她，她又回來找李窈了。
不，或許她一直都跟著李窈，伺機而動，隨時準備殺了李窈。
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李窈重傷又被暗算，動彈不得，虛弱無比，身邊又沒有夥伴保護照顧。
李窈的眼皮更沈重了，她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女人，慘白的臉上浮出一抹脆弱的笑。
對不起。
原來一切真的是她引起的，是她的到來導致了她一生的悲劇。
李窈的眼睛徹底合上，越來越多的黑氣將李窈包裹住，李窈的面容和身體全都被黑氣覆蓋，只剩下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露在外面。
脖子處有著巨大豁口的女人緩緩伸出雙手，像是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雙手卻緩緩向著李窈的脖頸靠近。
“這次我是要死了吧？”李窈在心裏輕聲問。
她能感覺到那雙冰冷的猶如鉄鉗的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脖子，那雙手緩緩收緊，留給李窈呼吸的空間越來越下。
她的肺部越來越漲，難受的很，臉卻火燒一般的熱起來，原本沒有力氣的手腳也動起來，她下意識握住了你女人那雙冰冷的手。
這次她真的要去死了，再沒有一個少年會從黑暗中沖出來，燃燒自己撞碎危險。
思緒頓了頓，“你願意交換了嗎？”他答非所問。
李窈無聲勾起一個笑，女人的手越發收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恍惚中還能聽見吵鬧的童聲、鞭炮聲、飯菜的香氣、大朵茶花掉落的撲簌聲……
李窈的眼球劇烈的轉動，她看見了過去的一幕幕。
這一刻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大過了一切理智，李窈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
“你願意交換嗎？”那思緒又問。
李窈的掙紮在女鬼的眼中看來根本不是值得重視的事，她的手越收越緊，李窈滿臉通紅，額頭的青筋不住的跳。
“現在可以交換了。”那思緒又道。
李窈一只手握著女鬼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地上摸來摸去，忽然她摸到了日月心的劍柄，李窈舉起長劍，雙目陡然睜開。
眼前是黑雲籠罩，日月心卻直接穿透黑氣刺入了女鬼的身體。
女鬼發出尖銳的叫聲，黑雲卻沒有散去，李窈看見了女鬼扭曲的面容和穿胸而過的長劍，忽然意識到這仿佛是場景重現。
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殺死了面前的女人。
女鬼沒有松手，李窈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見女鬼雙眼淌下血淚。
“對不起，娘，真的對不起。”李窈泣不成聲。
但是她的動作卻沒停，長劍在女鬼的身體中緩慢轉動，掐住頸部的力道逐漸變小，女鬼面孔猙獰，被日月心穿透的傷口處飄出絲絲黑氣。
“換嗎？”那思緒又問。
李窈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滑落。
“……”
“李窈！”
李奚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了進來，院子上空黑氣繚繞，鬼氣森森，門板被李奚撞碎，黑氣翻湧的院子裏，他看見李窈靠在斷墻上，雙目緊閉。
“李窈？”李奚幾步上前，李窈也睜開了眼。
場景是如此的相似，李窈有片刻的晃神，恍惚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首蒼山中，少年的靈魂沖出來，將女鬼狠狠撞散，視野中，少年靈魂的臉與面前這人的面容漸漸重合，李奚奔過來，將本就在潰散的女鬼撞散，滿眼的擔憂。
那原本要說的話就這樣被壓在舌下，李窈怔怔看著面前的李奚，女鬼的身體徹底消散，日月心砸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下回蕩。
李窈的耳朵好像都被這聲音震聾了，她怔怔看著面前的李奚，眼底忽然升起了明明滅滅綻放雕謝的煙火。
今日是雲城節日的最後一天，煙花準時在早晨升起。
煙花明滅間點燃李奚眼底堆積的情緒，將他眼底的焦急和擔憂照亮，李窈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那些情緒燙傷一般倉皇的移開目光。
李奚大概是找了很久，額發全都打濕了，衣裳也有些淩亂。
“從前你不是不用找也知道我在哪裏嗎？”李窈忍不住笑了一聲。
李奚扶著膝蓋，聞言嘆了口氣。
“人總是會變的嘛。”他微不可聞的又嘆了一聲，蹲下查看李窈的傷勢。
“這裏痛嗎？”李奚伸手按了按李窈大腿傷口附近，李窈則齜牙咧嘴的“嘶”了一聲。
“你故意的！”
“別明知故問！有問話的時間都夠你給我重新包紮一遍了。”
“哦。”李奚直起身體，將日月心收回劍鞘中握在手裏，隨後半蹲在李窈面前。
“幹什麽？”李窈不知為何有點囧。
以前讓王青背也沒有這種感覺啊，李窈想。
“背你走啊，難道你現在這情況還想自己走嗎？”李奚沒回頭，催促道，“快點啊，等下天亮了你這樣子被人看見，我們肯定會被攔下來的。”
“你還楞著幹什麽，薛石去鄒府引開其他人了，我們得快點離開雲城。”
“快點啊你倒是。”
“知道了！”李窈嚷了一聲，趴到了李奚背上。
“就你會說會吵，煩死人了！”李窈說完將頭一埋，“我困了，到了再叫我。”
李奚笑了一聲，聲音透過衣裳和皮肉悶悶的傳到李窈耳中，李窈不自在動了動，伏在李奚肩頭的腦袋轉了轉，她悄無聲息睜開了一只眼，小心的觀察著李奚。
晨光爬上山巔，天色漸亮，長街上濃霧四起，李奚背著李窈，向著日出的方向走去。
而後幾天三人都在山野中流浪，李窈腿上和手臂上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偶爾下地蹦跶兩下，大多數時候都是李奚和薛石輪流背著李窈趕路。
這日正午，暑熱無比，三人縮在溪流邊的大樹下乘涼，邊上是一堆熄滅的篝火。
早晨他們烤了魚，原本李窈還啃了一整條，現在日頭一曬，整個人蔫兒下來，什麽也不想吃了。
“還有多遠啊。”李窈靠著樹幹問正在往水壺裏裝水的李奚。
薛石貼心的遞過來一枚野果，李窈咬了一口，嘖，口水都酸出來了。
李窈的五官皺成一團，三兩口吃完了野果，意猶未盡的抿了抿唇。
雖然是酸了點，但是這野果可是涼的哎。
“還不是你拖慢了速度。”李奚轉過身看李窈，“以我們的速度，還有半個月呢。”
“那麽遠？”李窈有些驚訝，“到底在哪裏呀？”
“我們這幾日都在向東北方向趕路，應該是去那邊吧？”
李奚躲到樹蔭裏，“是，就是那邊。”
“那個神器應該就在某個雪山中。”李奚說，“要到了地方我才能確定。”
“我們要半個月才能去，要是趕路途中被人捷足先登了怎麽辦？”
李奚搖搖頭，薛石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他們現在恐怕沒有那個心思了，最近無盡海的戰況激烈，妖魔似乎發起了最後的攻擊，衍天宗左右支絀，將守城弟子的名額又縮減了一人。”
碎星大陸內亂未平，外部紛爭又如此激烈，衍天宗可以調遣的人手不足，只能從其他地方調人去無盡海。
“時間不多了。”李奚擰眉。
這幾人三人趕路途中也斬殺了不少作惡的妖魔鬼怪，他們雖然不常與人接觸，更與衍天宗內部沒有什麽消息聯絡，卻能看出那些常人看不出的信息。
最近的氛圍的確說不上好，各種妖魔鬼怪四處流竄，人心惶惶，甚至已經有人在向著碎星大陸的西邊遷徙——無盡海在碎星大陸東邊，如果前線被攻破，越西邊的地方就越晚淪陷。
李窈心頭一沈，一股巨大的罪惡感湧了上來。
“換嗎？”那思緒無處不在，李窈一動搖思緒就悄無聲息的出現。
李窈看著溪流中倒映的細碎的陽光，“等我找到那個神器，修補完天地法則，我就和你交換。”
她還想再留的久一點，碎星大陸的北邊，她還沒有去過呢。
“北邊啊，我還沒去過。”李窈笑了笑，“那我倒要去看看，那邊到底是什麽樣。”
李奚轉過身，兩人眼中同時閃過某些情緒，又別過頭，裝作什麽也不清楚。
三個人裏，只有薛石被蒙在鼓裏。
——
棲會城地勢很高，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雪，山上的雪原常年積雪。
自從前幾日衍天宗下令縮減守城弟子人數之後，棲會城就只剩下了宋汀一位守城弟子。
棲會城的城墻是灰色的，由於位置和天氣限制，城中人並不經常和山下人交流，宋汀第一天來棲會城的時候，城裏的小孩都聚在路邊，手裏捧著只生長在棲會山上的雪蓮花歡迎宋汀。
雖然來到棲會城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這些日子卻十分的悠然。
夕陽西下，一場大雪剛剛結束，地面上一片雪白，宋汀從城內出來，憑著感覺順著被大雪埋沒的路向著山上走去。
棲會城往上一段是一大片雪原，每次只要有時間，宋汀就會在日暮時分上山——她要去山頂等一個人。
雖然她知道那個人或許不會來，或許沒有機會來。
但是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宋汀這日吃過晚飯照常出門，她一如往常穿著一身標志性的大紅裙衫，卻特地重新梳了頭發描了妝容，眉心點上了一朵金燦燦的雪蓮花，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棲會城的人與外界不常交流，他們常年待在這裏，有些木訥沈默，衣裳也多以素凈的顏色為主，宋汀初來之時就是一身的紅衣，仿佛這冰天雪地裏唯一的一抹艷色。
“宋姐姐，你又要去看晚霞嗎？”街上的孩子圍過來，好奇眨巴著眼看宋汀。
“是啊。”宋汀笑了笑，手移向腰間。
她平日都會帶一兜的糖果，分給孩子們，今天一摸，卻只摸到了冰涼了劍柄。
哦，對，她今日不只是去看晚霞的，她今日還要等一個人。
宋汀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姐姐出去了，快回吧。”
孩子們點點頭，目送那一抹紅色消失在雪原之中。
宋汀沿著小路往上，她腰間的玉牌不斷閃爍著，衍天宗正在試圖與宋汀聯系。
她沒有料錯，在她離開衍天宗後不久，在一日符易值守的時候，宗主的印璽被人偷走了。
宋汀早就向家族中可靠的長老稟報了符易的身份疑點，他一直都被緊密監控著，或許符易也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被被識破了，在偷走印璽之後，他立馬逃出了衍天宗。
而衍天宗也派出弟子窮追不舍，符易一路向著棲會山而來，衍天宗便與宋汀聯系了，要宋汀在棲會山上攔住他。
攔住符易，搶回印璽……
宋汀站在雪原中，晚霞鋪滿半個天空，霞光萬道照射在雪原上，整片雪原都泛起微微的粉色，仿佛是夢中的景色。
遠處是一片常青的樹林，有風吹來，卷起地上的雪旋轉，吹動宋汀的衣襟與長發。
“我們的人馬上就到，只需要你攔住他一盞茶的時間。”
宋汀放下玉牌，遠處有人來了。
雪地上只有兩人，宋汀立在原地，那人則踩著到膝蓋的雪向著這邊而來，留下一串寂寥的腳印。
來人一身黑衣破破爛爛，臉上帶著血痕，漆黑的雙眼點墨般在眼中化開，手臂上的銀臂釧隨著走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手上提著一個小包袱，用黑布裹了，看上去方方正正的，應該就是被偷走的印璽。
“符易。”宋汀喊了一聲，一陣風順勢將聲音吹到了來人的耳邊。
符易的嘴唇微動，他看著宋汀，忽然回頭，目之所及是一片廣闊的粉色雪原。
“果然很美。”符易語調有些生澀，他不常說話，此時一開口，語調總是向著意料不到的方向岔去。
“是啊，很美吧。”宋汀移開視線，專註的看著天邊的霞光，“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就想，什麽時候能和你一起來看看，後來我來了這裏，每天傍晚都來這裏看晚霞，還是惦記著什麽時候可以和你一起看。”
“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符易沈默著沒說話，兩人默默看了片刻晚霞，宋汀率先移開了視線。
“你不從這裏過去嗎？”宋汀做了個請的手勢。
符易一手拎著那包裹，一手握著武器，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或許是這段時間變化太大，他們第一次沒能看清彼此眼裏的情緒。
“不過了。”符易說著將印璽一拋，原地坐下，“我帶著的印璽是假的，真的不在我手裏。”
“他們現在掉頭去追，或許勉強能追上。”
宋汀走上前，撿起地上的包裹打開，裏面只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普通石頭，果真不是印璽。
“你帶著假的印璽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宋汀呢喃般問了一句，隨後用玉牌發了一條信息出去。
假的印璽被宋汀丟在腳邊，半邊陷在雪裏，她伸手拔劍，劍鋒指向她昔日的愛人，現在的敵人。
一個披著人皮的裝啞巴的妖魔。
“等我們看完這個晚霞，”符易轉頭，眼中閃過受傷的情緒，“行不行？”他的話語中幾乎帶著祈求。
宋汀默然看著符易，輕輕搖了搖頭。
遲早都要有這場廝殺，今天符易來這裏，想必也和她抱著同樣的想法——他們的一切都該在這裏畫上句號。
符易呆滯了一會兒，站起身，一陣風從山下吹了上來，吹得兩人眼眸發燙。
燦爛的霞光灑下，將一切都鍍上金光，一黑一紅在雪地中默默對峙。
他們早已無可挽回了。
從他們出生開始，從符易來到衍天宗開始，從發宋汀發現真相開始，或許從更早開始，從裂隙出現的那天起，他們就註定無可挽回。
他們誰也不虧欠誰。
宋汀主動暴露了符易的身份，符易則利用這一點帶著假的印璽外逃。
曾經相愛的他們居然走到了互相戒備、利用的地步。
宋汀的長劍反射著耀眼燦爛的霞光，挾帶著雪山上濃烈的寒氣向著符易殺去，劍鋒的寒意幾乎要刺破符易的皮膚。
符易站在原地，任那長劍襲來，卻又停在了他的面前。
“動手。”宋汀說，“在天黑之前結束這一切。”
日頭已經西沈，夜色拉開帷幕，馬上就要降臨人間。
符易還想說些什麽，宋汀的長劍這次卻真的殺到了眼前，不帶停頓的、充滿了殺意的劍刃破開符易的肌膚，鮮血湧出，符易下意識格擋，宋汀的長劍卻又從刁鉆的角落穿了出來。
宋汀早就做好了準備，無論是她死在符易手裏，還是符易死在她手裏，她都能接受。
“還手！”宋汀怒喊一聲，閃爍的劍光越發快了。
孩童站在城墻上，劍光晃花了他的眼，孩子好奇的眺望山巔，忽然拍手，“你們看！那邊是什麽！”
宋汀一身紅衣在雪原中如此顯眼，跟隨孩子們視線看去的護衛忽然身體一震，“宋仙長正在與人戰鬥！”
“速速派人增援！戒嚴！關城門！”
護衛們立馬動作起來，孩子們被驅趕著回到了各自的家，大人們緊張的抱著孩子，時不時探出頭想要探問情況。
護衛們騎著馬出門了，城門緩緩關閉，天空又飄起細雪，孩子縮在廊下伸手接雪，清澈的眼睛緊盯著掌心的被夕陽照成橙色的雪花。
鳥兒穿過雪原，飛向不遠處的森林。
朔風又起，宋汀的長劍被符易的武器勾住，她虎口一麻，長劍脫手，卻立馬捉住了符易的手腕，阻止了他後撤的動作。
隨後宋汀袖中寒光一閃，短刀卡入符易脊柱的剎那，鋒利冰冷的武器也沒入了宋汀的心口。
細雪降臨，他們身上的血染濕了雪地，雙雙倒在了雪原上。
天邊殘存的一線霞光正在消逝，符易留戀的看著天邊殘陽，一粒粒雪花飄落，像是白色的絨毛，慢慢的墜落到宋汀臉上。
宋汀沒有看晚霞，她註視著雪中展翅的飛鳥，視線慢慢模糊，耳邊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是護衛們來了吧？
宋汀費力的轉頭，天邊最後一絲霞光也被黑夜吞沒，夜色籠罩人間，不遠處一隊人正向著這邊來。
希望棲會城下一個守城弟子，會記得給那幾個孩子帶糖。
她這次忘記了。
雪驟然變大，朔風四起，護衛們附身抱住馬脖子，艱難的催動馬匹繼續向著前方行去。
“雪怎麽忽然下這麽大了。”有人在家裏走來走去，有些擔心，“他們會安全回來吧？”
“會的，有宋仙長在呢。”有人輕聲勸慰。
正伸手接雪的孩子眨眨眼，仿佛看見街角轉過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雪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
“宋仙長！”護衛扯著嗓子大喊，朔風的呼嘯聲壓過了護衛的呼喊聲，雪原中沒有人回應。
有人下了馬，牽著馬匹繼續前進，“就在前面了。”
他還能看到雪下那一點鮮艷的紅色。
“宋仙長？”那人繼續向前走，終於走到了宋汀身邊。
雪下的這樣大，宋汀的身體上已經堆積了一層薄薄的落雪。
護衛單膝跪在宋汀身邊，撥開她臉上的雪，探了探呼吸和脈搏，忽然沒了聲音，四面一時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和走動時踩雪的嘎吱聲。
“怎麽了？”耳邊有人高聲問。
那護衛的手懸在半空，神色有點茫然，他看著宋汀，大雪紛飛，很快又在宋汀臉上覆了薄薄的一層。
“宋仙長沒了。”護衛低聲喃喃了一句。
“什麽？”他的同伴沒聽清，費力的將耳朵湊過來，卻只聽了一耳朵的呼嘯風聲，只好擠開同伴，推了推宋汀，“宋仙長！”
在低溫的環境中，宋汀的屍體已經不再柔軟，這人一碰到宋汀的身體就楞了一下，隨後將手指附在宋汀的脖頸邊感受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氣。
“宋仙長沒了！”
“什麽？”同來的護衛都顯得有些錯愕。
宋汀才來棲會城一個多月，怎麽就這樣沒了性命？
“真的沒了。”護衛喃喃一聲，幾人將宋汀的屍身固定在馬背上，重新向著棲會城的走去。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雪原上戰鬥的痕跡，符易的身體也被完全遮蓋，血跡、劍痕、屍體都消失不見，雪原依舊平和，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而此時，遠在無盡海的相思和陳松剛剛結束一輪戰鬥，帶著滿身疲憊回到了營帳中。
相思洗了個臉，鬢發濕淋淋黏在臉上，歪著身體躺在床上休息，營帳中沒有點燈，相思任床頭的玉牌不斷閃爍，最後在隊友的催促中終於打開了玉牌。
相思只看了一眼，忽然“蹭”的坐起來，不可置信的將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麻木的一擡臉，“哇”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了怎麽了？”隊友翻身起來，揉著眼睛拍拍相思的肩膀，困的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相思？”簾子外傳來陳松的聲音，相思胡亂摸了摸臉上的淚水，對著隊友搖搖頭，“沒事，我沒事，我出去一下，你們好好休息，我不該在這裏哭的，我沒忍住。”
相思爬起來迅速出了營帳。
陳松眼眶發紅站在營帳外，怔楞的擡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此時要說什麽才好。
他們離開衍天宗不過一月有餘，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悄無聲息的發生了。
看見相思出來，陳松迎上去，緊緊抱住了相思。
“怎麽會這樣。”相思哽咽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繼李窈叛逃、第五律和居泠失蹤、符易忽然變成妖魔之後，他們又接到一個消息——宋汀舍命阻止符易帶走印璽，兩人在棲會山的雪原上同歸於盡。
原本以為經受過之前消息的轟炸，他們已經能夠保持平靜，但是再次聽見這樣的壞消息，他們還是如遭重擊。
他們全都散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事，他們七個人再也不能相聚了。
兩人縮到營帳邊上，小聲的嗚咽著，像是兩只受到傷害相互依偎的小獸。
相思和陳松這才意識到，那些年少時光好像真的一去不回了。
那些歡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再也找不到了，故人舊事，往後都只能存在於記憶之中，再無重現的可能。
李窈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繁星點點，打了個噴嚏。
九月末的天，夜裏已經有些涼了。
“怎麽還沒到啊？”李窈問了一句。
三人都躺在草地上，薛石聞言睜開眼，“應該快了，這幾日溫度越來越低了，我們應該很靠近北邊了。”
“那過兩天我們不是還要去城裏買東西，北邊下雪好像很早，要穿厚實一點吧。”
“明天應該會進入一個城池的地界，薛石，能你進去買物資嗎嗎？我和李窈不方便進去，我這裏有一個清單，你按照上面的采買就行。”李奚說。
“當然可以，李奚師弟。”
薛石總執著的叫李奚師弟，而李奚則執著的叫薛石的全名，李窈有時候覺得他們像是在慪氣，但是又拿不到證據。
每次李窈一說，兩人就默契的岔開話題，就是不肯承認。
李窈在草地裏拱了拱，伸手戳了戳李奚和薛石，“北邊是什麽樣的？”
薛石和李奚都沈默了一會兒，薛石先道，“窈窈師妹，我還沒去過那麽北的地方，沒有真的見過北方的風景，但是我看書裏說……”
“別掉書袋子，你不知道就別說了，說錯了誤導人。”李奚打斷薛石的話。
薛石睜眼看著天，反問他，“李奚師弟去過？”
“沒有。”
“那李奚師弟怎麽知道我說的就是錯的。”
李奚假笑一聲，“就這麽說，你知道按著藥方抓藥，你知道怎麽炮制保存剛挖的藥草嗎？”
李窈挑挑眉，神色微妙。
李奚也就能拿這個說事兒了，每次薛石一說什麽，李奚立刻搬出他從前挖草藥的那些事來堵薛石的嘴。
最可怕的是薛石還真的被堵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閉嘴。
“好困！”李窈打斷李奚的輸出，伸了個懶腰，“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說完李窈閉上眼睛，放輕了呼吸。
有來自棲會山的朔風幽幽吹來，吹動李窈身邊青青的草尖，李窈忽然睜開眼，心跳漏了一拍，像是失去了什麽。
這時李窈還不知道在她離開的時間裏，還發生了什麽事。
李窈三人是在三日後到達神器所在的那片區域的，那時已經十月初了，他們剛剛翻過一座山，天上就飄起了鵝毛大雪。
在這樣北的地方，十月就已經開始下雪了。
桐城雖然也下雪，但是李窈還沒見過這樣早的時候就開始下雪。
“好冷。”李窈跺了跺腳，半張臉都被溫暖的領子圍起來，只露出一雙月牙般的眼睛。
她的傷勢好的很快，在趕路途中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已經痊愈了，只是現在一凍，李窈覺得那些傷口隱隱作痛。
“我們得進去。”
李奚也穿的很厚實，三個人此時看上去像是圓墩墩的雪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一步一個小心。
下過雪的地面濕滑得很，一踩過去就變成了冰涼的泥水，剛才三個人才手拉手摔了屁股墩兒，現在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摔一次。
“神器在城裏？”李窈好奇的問。
李奚搖搖頭，“外面太冷了，在外面過夜太耗費精力了，要是有追兵趕來，我們跑都沒力氣。”
李窈暫且沒想到這點，被李奚一點，點點頭表示了讚同。
“但是我們通緝令貼了那麽多，怎麽可能過得了城門口的排查進城啊。”
李窈剛說完這句話，忽然一拍腦袋，雙眼放光，“我們像之前進雲城那樣進去啊。”
李奚和薛石都表示同意，幾人正摩拳擦掌準備重現上次的行動，卻有人踩著雪向著他們走來。
“窈窈。”女子的聲音在風中也十分清晰。
李窈愕然轉過頭，江映蓉穿了白色的鬥篷，一張俏麗的臉暴露在空氣中，嘴唇微微泛紫。
她身邊還站著兩個許久不見的孩子，穿的十分厚實，臉蛋泛著紅暈。
“江師姐？”李窈沒有上前，反而警惕的握緊了腰間日月心的劍柄。
江映蓉不可能背叛衍天宗，他們的立場是敵對的。
“嗯。”江映蓉低低應了一聲，她牽著孩子的手緊了緊，“你們要進去吧？”
三人沒有回答，江映蓉卻自顧自繼續說起來，“我可以帶你們進去，我知道你們要什麽，我也要找那個東西。”
難怪，看來是在幫其他人做事，只是對外宣稱閉關了。
“那更不應該了。”李窈說，“既然我們都要那個東西，不如分開各憑本事。”
江映蓉面容有些僵硬，一說話嘴裏冒出一股白氣。
“我不要那個東西，如果是我找到了那個東西，我會把它交給你們，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江映蓉牽著江簌簌的手，越過李窈三人向著城門口走去。
“你們可以不信我，但是褚越峰他們也在裏面，暗中或許還有很多妖魔潛伏，你們城內一點了解也沒有，沒有我，你們很難躲開那些眼睛。”
江簌簌和姚不群都長胖了點，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李窈，江簌簌緊張的眨了眨眼，瘋狂示意李窈跟著江映蓉一起進去。
李窈猶豫了一下。
江映蓉不像是會說謊的人，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江映蓉對待她這個“殺了”師兄的同門居然沒有什麽反應，而是反常的拋出了橄欖枝。
“你不是和褚越峰他們一夥兒的嗎？”李窈叫住了江映蓉。
江映蓉回首，平靜的註視著李窈。
“我比他們先來，他們知道我在城內，但是不知道簌簌和不群也在。”
什麽意思？
李窈敏銳的抓住了江映蓉話裏表達的意思，“那作為交換，我們可以幫忙帶著江簌簌和姚不群，你幫我們一起找那個東西，如何？”
江映蓉說這些話就是等著李窈回答，李窈話音剛落，江映蓉就松開了牽著江簌簌的手。
“簌簌，不群，你們去窈窈那兒。”
江簌簌猶豫了一會，她擡頭看了眼江映蓉的表情，一步三回頭的牽著姚不群的手向著李窈走過來。
“走吧。”江映蓉似乎不想和他們多說，直接向著城門口走去。
江簌簌和姚不群自覺將帽子戴上，頭埋的低低的。
江簌簌還主動伸手要抱。
薛石伸手將江簌簌抱起來，李窈則牽過姚不群的手，一行人來到城門口。
城門口的護衛對江映蓉十分熟悉，一見到江映蓉就扯出笑來。
“江仙長今日這麽早就回來了？”
江映蓉微微點頭，“這幾人是從南邊來的，在外面迷了路，我帶他們回來。”
正要檢查的護衛手一頓，江映蓉站在他們面前，李窈幾人則快速走進了城裏。
“哎，還沒檢查。”護衛嘀咕了一聲。
江映蓉看他一眼，“我可以做擔保。”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江仙長，我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就是嘴巴快，什麽都往外說。”
李窈牽著姚不群走的飛快，很快就走過街角，看不見城門了。
他們這次和江映蓉的聯手顯得如此輕易又怪異，但是李窈心裏是不願意相信江映蓉是站在妖魔那邊的，她從前每次看見江映蓉，都覺得她背後像散發著潔白的聖光，整個人聖潔無比。
正直負責，上進努力，宗門內的事，江映蓉一手管著，事無巨細，每件事都認真仔細的了解然後做出判斷，對待師弟師妹溫柔可親，總是笑意盈盈的，這是李窈在衍天宗這些年對江映蓉的認知。
與江映蓉相識的沒有一個不誇讚她的為人和品性的，李窈寧願相信李奚是妖魔也不願意相信江映蓉是妖魔。
他們在客棧中暫時安頓下來，江簌簌和李窈住在一起，姚不群則和薛石一起，李奚一個人住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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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妖魔這才發現李窈這次還是偽裝。
青色劍光閃過, 李窈靠著斷墻喘氣，手邊擱著日月心，院中五六具屍體橫七豎八擺著。
夜色掩蓋了一切, 不知為什麽之前在外面搜尋的鄒府護衛遲遲沒有進來。
李窈想站起來，但她意識到自己的身體實在是太疲憊了。
就算是只是彎曲一下手指，都要耗費巨大的精力。
她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口還在冒血，李窈強撐著撕開衣料，簡單包紮了一下，徹底軟在了墻邊。
她休息一會兒，只休息一會兒。
李窈閉上眼，黑色的天幕之下, 鄒府燈火通明，原本在城南搜尋的護衛都被調回了鄒府, 薛石躲在一片陰影中，悄無聲息。
“大公子他們還沒回來？”
“李窈都殺到府裏來了, 他們多半是死在外面了。”那護衛的言辭頗為冷淡。
“李窈這麽厲害？到時候讓我們遇上了可怎麽辦？”另一個護衛有點發愁。
“厲害怎麽了？我們人這麽多，她能以一敵十, 她還能以一敵百嗎？”那護衛壓低了聲音, “到時候他們往前沖, 我們就跑慢點啊。”
“跑得快死得快，你這都不懂嗎？”
另一個護衛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另一邊，一個身影快速的在城南的宅院中尋找李窈。
李窈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八月的夜, 她居然感覺到身側寒氣環繞，一股股惡寒穿透皮膚, 滲入她的骨血和脾臟。
李窈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什麽？
她虛虛睜開眼，夜幕下一團團黑氣如有實質般漂浮著, 不斷的翻騰著，迫近李窈。
這黑氣有些眼熟。
困倦感襲來，李窈有些昏昏欲睡，她的肢體放松，原本握在手中的日月心滑倒，與地面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
這一聲總算喚回了李窈一丁點的神志。
李窈抗拒著腦海中無數紛雜的信息和不斷湧來的困意，只見眼前黑氣如同煮沸般翻滾起來，忽然，一只手撥開了黑氣。
李窈目光一凝，困意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
隨之而來的是艷紅的衣裳，白皙的手輕撥開黑氣，今夜無月，四面沒有光亮，李窈卻能看清那人鮮紅猶如流動鮮血一般的衣裳。
李窈張口想要說話，黑氣卻攀上了李窈的脖子，緩緩收緊。
體溫剎那下降，李窈的聲音卡在喉嚨中，眼底卻倒映出面前女人的模樣。
是她，她又回來找李窈了。
不，或許她一直都跟著李窈，伺機而動，隨時準備殺了李窈。
而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
李窈重傷又被暗算，動彈不得，虛弱無比，身邊又沒有夥伴保護照顧。
李窈的眼皮更沈重了，她看著眼前面無表情的女人，慘白的臉上浮出一抹脆弱的笑。
對不起。
原來一切真的是她引起的，是她的到來導致了她一生的悲劇。
李窈的眼睛徹底合上，越來越多的黑氣將李窈包裹住，李窈的面容和身體全都被黑氣覆蓋，只剩下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露在外面。
脖子處有著巨大豁口的女人緩緩伸出雙手，像是做出了一個擁抱的姿勢，雙手卻緩緩向著李窈的脖頸靠近。
“這次我是要死了吧？”李窈在心裏輕聲問。
她能感覺到那雙冰冷的猶如鉄鉗的手已經撫上了她的脖子，那雙手緩緩收緊，留給李窈呼吸的空間越來越下。
她的肺部越來越漲，難受的很，臉卻火燒一般的熱起來，原本沒有力氣的手腳也動起來，她下意識握住了你女人那雙冰冷的手。
這次她真的要去死了，再沒有一個少年會從黑暗中沖出來，燃燒自己撞碎危險。
思緒頓了頓，“你願意交換了嗎？”他答非所問。
李窈無聲勾起一個笑，女人的手越發收緊，她的眼前一片漆黑，恍惚中還能聽見吵鬧的童聲、鞭炮聲、飯菜的香氣、大朵茶花掉落的撲簌聲……
李窈的眼球劇烈的轉動，她看見了過去的一幕幕。
這一刻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大過了一切理智，李窈不顧一切的掙紮起來。
“你願意交換嗎？”那思緒又問。
李窈的掙紮在女鬼的眼中看來根本不是值得重視的事，她的手越收越緊，李窈滿臉通紅，額頭的青筋不住的跳。
“現在可以交換了。”那思緒又道。
李窈一只手握著女鬼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地上摸來摸去，忽然她摸到了日月心的劍柄，李窈舉起長劍，雙目陡然睜開。
眼前是黑雲籠罩，日月心卻直接穿透黑氣刺入了女鬼的身體。
女鬼發出尖銳的叫聲，黑雲卻沒有散去，李窈看見了女鬼扭曲的面容和穿胸而過的長劍，忽然意識到這仿佛是場景重現。
多年前她也是這樣殺死了面前的女人。
女鬼沒有松手，李窈握著劍柄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見女鬼雙眼淌下血淚。
“對不起，娘，真的對不起。”李窈泣不成聲。
但是她的動作卻沒停，長劍在女鬼的身體中緩慢轉動，掐住頸部的力道逐漸變小，女鬼面孔猙獰，被日月心穿透的傷口處飄出絲絲黑氣。
“換嗎？”那思緒又問。
李窈閉上眼，眼淚從眼角滑落。
“……”
“李窈！”
李奚的聲音穿透門板傳了進來，院子上空黑氣繚繞，鬼氣森森，門板被李奚撞碎，黑氣翻湧的院子裏，他看見李窈靠在斷墻上，雙目緊閉。
“李窈？”李奚幾步上前，李窈也睜開了眼。
場景是如此的相似，李窈有片刻的晃神，恍惚又回到了兩年前的首蒼山中，少年的靈魂沖出來，將女鬼狠狠撞散，視野中，少年靈魂的臉與面前這人的面容漸漸重合，李奚奔過來，將本就在潰散的女鬼撞散，滿眼的擔憂。
那原本要說的話就這樣被壓在舌下，李窈怔怔看著面前的李奚，女鬼的身體徹底消散，日月心砸在地上，清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下回蕩。
李窈的耳朵好像都被這聲音震聾了，她怔怔看著面前的李奚，眼底忽然升起了明明滅滅綻放雕謝的煙火。
今日是雲城節日的最後一天，煙花準時在早晨升起。
煙花明滅間點燃李奚眼底堆積的情緒，將他眼底的焦急和擔憂照亮，李窈只看了一眼，就仿佛被那些情緒燙傷一般倉皇的移開目光。
李奚大概是找了很久，額發全都打濕了，衣裳也有些淩亂。
“從前你不是不用找也知道我在哪裏嗎？”李窈忍不住笑了一聲。
李奚扶著膝蓋，聞言嘆了口氣。
“人總是會變的嘛。”他微不可聞的又嘆了一聲，蹲下查看李窈的傷勢。
“這裏痛嗎？”李奚伸手按了按李窈大腿傷口附近，李窈則齜牙咧嘴的“嘶”了一聲。
“你故意的！”
“別明知故問！有問話的時間都夠你給我重新包紮一遍了。”
“哦。”李奚直起身體，將日月心收回劍鞘中握在手裏，隨後半蹲在李窈面前。
“幹什麽？”李窈不知為何有點囧。
以前讓王青背也沒有這種感覺啊，李窈想。
“背你走啊，難道你現在這情況還想自己走嗎？”李奚沒回頭，催促道，“快點啊，等下天亮了你這樣子被人看見，我們肯定會被攔下來的。”
“你還楞著幹什麽，薛石去鄒府引開其他人了，我們得快點離開雲城。”
“快點啊你倒是。”
“知道了！”李窈嚷了一聲，趴到了李奚背上。
“就你會說會吵，煩死人了！”李窈說完將頭一埋，“我困了，到了再叫我。”
李奚笑了一聲，聲音透過衣裳和皮肉悶悶的傳到李窈耳中，李窈不自在動了動，伏在李奚肩頭的腦袋轉了轉，她悄無聲息睜開了一只眼，小心的觀察著李奚。
晨光爬上山巔，天色漸亮，長街上濃霧四起，李奚背著李窈，向著日出的方向走去。
而後幾天三人都在山野中流浪，李窈腿上和手臂上的傷一時半會好不了，偶爾下地蹦跶兩下，大多數時候都是李奚和薛石輪流背著李窈趕路。
這日正午，暑熱無比，三人縮在溪流邊的大樹下乘涼，邊上是一堆熄滅的篝火。
早晨他們烤了魚，原本李窈還啃了一整條，現在日頭一曬，整個人蔫兒下來，什麽也不想吃了。
“還有多遠啊。”李窈靠著樹幹問正在往水壺裏裝水的李奚。
薛石貼心的遞過來一枚野果，李窈咬了一口，嘖，口水都酸出來了。
李窈的五官皺成一團，三兩口吃完了野果，意猶未盡的抿了抿唇。
雖然是酸了點，但是這野果可是涼的哎。
“還不是你拖慢了速度。”李奚轉過身看李窈，“以我們的速度，還有半個月呢。”
“那麽遠？”李窈有些驚訝，“到底在哪裏呀？”
“我們這幾日都在向東北方向趕路，應該是去那邊吧？”
李奚躲到樹蔭裏，“是，就是那邊。”
“那個神器應該就在某個雪山中。”李奚說，“要到了地方我才能確定。”
“我們要半個月才能去，要是趕路途中被人捷足先登了怎麽辦？”
李奚搖搖頭，薛石的面色也有些凝重。
“他們現在恐怕沒有那個心思了，最近無盡海的戰況激烈，妖魔似乎發起了最後的攻擊，衍天宗左右支絀，將守城弟子的名額又縮減了一人。”
碎星大陸內亂未平，外部紛爭又如此激烈，衍天宗可以調遣的人手不足，只能從其他地方調人去無盡海。
“時間不多了。”李奚擰眉。
這幾人三人趕路途中也斬殺了不少作惡的妖魔鬼怪，他們雖然不常與人接觸，更與衍天宗內部沒有什麽消息聯絡，卻能看出那些常人看不出的信息。
最近的氛圍的確說不上好，各種妖魔鬼怪四處流竄，人心惶惶，甚至已經有人在向著碎星大陸的西邊遷徙——無盡海在碎星大陸東邊，如果前線被攻破，越西邊的地方就越晚淪陷。
李窈心頭一沈，一股巨大的罪惡感湧了上來。
“換嗎？”那思緒無處不在，李窈一動搖思緒就悄無聲息的出現。
李窈看著溪流中倒映的細碎的陽光，“等我找到那個神器，修補完天地法則，我就和你交換。”
她還想再留的久一點，碎星大陸的北邊，她還沒有去過呢。
“北邊啊，我還沒去過。”李窈笑了笑，“那我倒要去看看，那邊到底是什麽樣。”
李奚轉過身，兩人眼中同時閃過某些情緒，又別過頭，裝作什麽也不清楚。
三個人裏，只有薛石被蒙在鼓裏。
——
棲會城地勢很高，一年有一半的時間都在下雪，山上的雪原常年積雪。
自從前幾日衍天宗下令縮減守城弟子人數之後，棲會城就只剩下了宋汀一位守城弟子。
棲會城的城墻是灰色的，由於位置和天氣限制，城中人並不經常和山下人交流，宋汀第一天來棲會城的時候，城裏的小孩都聚在路邊，手裏捧著只生長在棲會山上的雪蓮花歡迎宋汀。
雖然來到棲會城的時間並不算長，但是這些日子卻十分的悠然。
夕陽西下，一場大雪剛剛結束，地面上一片雪白，宋汀從城內出來，憑著感覺順著被大雪埋沒的路向著山上走去。
棲會城往上一段是一大片雪原，每次只要有時間，宋汀就會在日暮時分上山——她要去山頂等一個人。
雖然她知道那個人或許不會來，或許沒有機會來。
但是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宋汀這日吃過晚飯照常出門，她一如往常穿著一身標志性的大紅裙衫，卻特地重新梳了頭發描了妝容，眉心點上了一朵金燦燦的雪蓮花，明眸皓齒、顧盼生輝。
棲會城的人與外界不常交流，他們常年待在這裏，有些木訥沈默，衣裳也多以素凈的顏色為主，宋汀初來之時就是一身的紅衣，仿佛這冰天雪地裏唯一的一抹艷色。
“宋姐姐，你又要去看晚霞嗎？”街上的孩子圍過來，好奇眨巴著眼看宋汀。
“是啊。”宋汀笑了笑，手移向腰間。
她平日都會帶一兜的糖果，分給孩子們，今天一摸，卻只摸到了冰涼了劍柄。
哦，對，她今日不只是去看晚霞的，她今日還要等一個人。
宋汀笑著摸了摸孩子的頭，“姐姐出去了，快回吧。”
孩子們點點頭，目送那一抹紅色消失在雪原之中。
宋汀沿著小路往上，她腰間的玉牌不斷閃爍著，衍天宗正在試圖與宋汀聯系。
她沒有料錯，在她離開衍天宗後不久，在一日符易值守的時候，宗主的印璽被人偷走了。
宋汀早就向家族中可靠的長老稟報了符易的身份疑點，他一直都被緊密監控著，或許符易也意識到自己的身份已經被被識破了，在偷走印璽之後，他立馬逃出了衍天宗。
而衍天宗也派出弟子窮追不舍，符易一路向著棲會山而來，衍天宗便與宋汀聯系了，要宋汀在棲會山上攔住他。
攔住符易，搶回印璽……
宋汀站在雪原中，晚霞鋪滿半個天空，霞光萬道照射在雪原上，整片雪原都泛起微微的粉色，仿佛是夢中的景色。
遠處是一片常青的樹林，有風吹來，卷起地上的雪旋轉，吹動宋汀的衣襟與長發。
“我們的人馬上就到，只需要你攔住他一盞茶的時間。”
宋汀放下玉牌，遠處有人來了。
雪地上只有兩人，宋汀立在原地，那人則踩著到膝蓋的雪向著這邊而來，留下一串寂寥的腳印。
來人一身黑衣破破爛爛，臉上帶著血痕，漆黑的雙眼點墨般在眼中化開，手臂上的銀臂釧隨著走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手上提著一個小包袱，用黑布裹了，看上去方方正正的，應該就是被偷走的印璽。
“符易。”宋汀喊了一聲，一陣風順勢將聲音吹到了來人的耳邊。
符易的嘴唇微動，他看著宋汀，忽然回頭，目之所及是一片廣闊的粉色雪原。
“果然很美。”符易語調有些生澀，他不常說話，此時一開口，語調總是向著意料不到的方向岔去。
“是啊，很美吧。”宋汀移開視線，專註的看著天邊的霞光，“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就想，什麽時候能和你一起來看看，後來我來了這裏，每天傍晚都來這裏看晚霞，還是惦記著什麽時候可以和你一起看。”
“現在終於有機會了。”
符易沈默著沒說話，兩人默默看了片刻晚霞，宋汀率先移開了視線。
“你不從這裏過去嗎？”宋汀做了個請的手勢。
符易一手拎著那包裹，一手握著武器，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或許是這段時間變化太大，他們第一次沒能看清彼此眼裏的情緒。
“不過了。”符易說著將印璽一拋，原地坐下，“我帶著的印璽是假的，真的不在我手裏。”
“他們現在掉頭去追，或許勉強能追上。”
宋汀走上前，撿起地上的包裹打開，裏面只是一塊方方正正的普通石頭，果真不是印璽。
“你帶著假的印璽吸引了所有人的註意力？”宋汀呢喃般問了一句，隨後用玉牌發了一條信息出去。
假的印璽被宋汀丟在腳邊，半邊陷在雪裏，她伸手拔劍，劍鋒指向她昔日的愛人，現在的敵人。
一個披著人皮的裝啞巴的妖魔。
“等我們看完這個晚霞，”符易轉頭，眼中閃過受傷的情緒，“行不行？”他的話語中幾乎帶著祈求。
宋汀默然看著符易，輕輕搖了搖頭。
遲早都要有這場廝殺，今天符易來這裏，想必也和她抱著同樣的想法——他們的一切都該在這裏畫上句號。
符易呆滯了一會兒，站起身，一陣風從山下吹了上來，吹得兩人眼眸發燙。
燦爛的霞光灑下，將一切都鍍上金光，一黑一紅在雪地中默默對峙。
他們早已無可挽回了。
從他們出生開始，從符易來到衍天宗開始，從發宋汀發現真相開始，或許從更早開始，從裂隙出現的那天起，他們就註定無可挽回。
他們誰也不虧欠誰。
宋汀主動暴露了符易的身份，符易則利用這一點帶著假的印璽外逃。
曾經相愛的他們居然走到了互相戒備、利用的地步。
宋汀的長劍反射著耀眼燦爛的霞光，挾帶著雪山上濃烈的寒氣向著符易殺去，劍鋒的寒意幾乎要刺破符易的皮膚。
符易站在原地，任那長劍襲來，卻又停在了他的面前。
“動手。”宋汀說，“在天黑之前結束這一切。”
日頭已經西沈，夜色拉開帷幕，馬上就要降臨人間。
符易還想說些什麽，宋汀的長劍這次卻真的殺到了眼前，不帶停頓的、充滿了殺意的劍刃破開符易的肌膚，鮮血湧出，符易下意識格擋，宋汀的長劍卻又從刁鉆的角落穿了出來。
宋汀早就做好了準備，無論是她死在符易手裏，還是符易死在她手裏，她都能接受。
“還手！”宋汀怒喊一聲，閃爍的劍光越發快了。
孩童站在城墻上，劍光晃花了他的眼，孩子好奇的眺望山巔，忽然拍手，“你們看！那邊是什麽！”
宋汀一身紅衣在雪原中如此顯眼，跟隨孩子們視線看去的護衛忽然身體一震，“宋仙長正在與人戰鬥！”
“速速派人增援！戒嚴！關城門！”
護衛們立馬動作起來，孩子們被驅趕著回到了各自的家，大人們緊張的抱著孩子，時不時探出頭想要探問情況。
護衛們騎著馬出門了，城門緩緩關閉，天空又飄起細雪，孩子縮在廊下伸手接雪，清澈的眼睛緊盯著掌心的被夕陽照成橙色的雪花。
鳥兒穿過雪原，飛向不遠處的森林。
朔風又起，宋汀的長劍被符易的武器勾住，她虎口一麻，長劍脫手，卻立馬捉住了符易的手腕，阻止了他後撤的動作。
隨後宋汀袖中寒光一閃，短刀卡入符易脊柱的剎那，鋒利冰冷的武器也沒入了宋汀的心口。
細雪降臨，他們身上的血染濕了雪地，雙雙倒在了雪原上。
天邊殘存的一線霞光正在消逝，符易留戀的看著天邊殘陽，一粒粒雪花飄落，像是白色的絨毛，慢慢的墜落到宋汀臉上。
宋汀沒有看晚霞，她註視著雪中展翅的飛鳥，視線慢慢模糊，耳邊傳來了陣陣馬蹄聲。
是護衛們來了吧？
宋汀費力的轉頭，天邊最後一絲霞光也被黑夜吞沒，夜色籠罩人間，不遠處一隊人正向著這邊來。
希望棲會城下一個守城弟子，會記得給那幾個孩子帶糖。
她這次忘記了。
雪驟然變大，朔風四起，護衛們附身抱住馬脖子，艱難的催動馬匹繼續向著前方行去。
“雪怎麽忽然下這麽大了。”有人在家裏走來走去，有些擔心，“他們會安全回來吧？”
“會的，有宋仙長在呢。”有人輕聲勸慰。
正伸手接雪的孩子眨眨眼，仿佛看見街角轉過一個熟悉的紅色身影，他揉了揉眼睛再看，雪地上一個腳印也沒有。
“宋仙長！”護衛扯著嗓子大喊，朔風的呼嘯聲壓過了護衛的呼喊聲，雪原中沒有人回應。
有人下了馬，牽著馬匹繼續前進，“就在前面了。”
他還能看到雪下那一點鮮艷的紅色。
“宋仙長？”那人繼續向前走，終於走到了宋汀身邊。
雪下的這樣大，宋汀的身體上已經堆積了一層薄薄的落雪。
護衛單膝跪在宋汀身邊，撥開她臉上的雪，探了探呼吸和脈搏，忽然沒了聲音，四面一時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和走動時踩雪的嘎吱聲。
“怎麽了？”耳邊有人高聲問。
那護衛的手懸在半空，神色有點茫然，他看著宋汀，大雪紛飛，很快又在宋汀臉上覆了薄薄的一層。
“宋仙長沒了。”護衛低聲喃喃了一句。
“什麽？”他的同伴沒聽清，費力的將耳朵湊過來，卻只聽了一耳朵的呼嘯風聲，只好擠開同伴，推了推宋汀，“宋仙長！”
在低溫的環境中，宋汀的屍體已經不再柔軟，這人一碰到宋汀的身體就楞了一下，隨後將手指附在宋汀的脖頸邊感受了一下，倒吸一口冷氣。
“宋仙長沒了！”
“什麽？”同來的護衛都顯得有些錯愕。
宋汀才來棲會城一個多月，怎麽就這樣沒了性命？
“真的沒了。”護衛喃喃一聲，幾人將宋汀的屍身固定在馬背上，重新向著棲會城的走去。
雪越下越大，掩蓋了雪原上戰鬥的痕跡，符易的身體也被完全遮蓋，血跡、劍痕、屍體都消失不見，雪原依舊平和，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而此時，遠在無盡海的相思和陳松剛剛結束一輪戰鬥，帶著滿身疲憊回到了營帳中。
相思洗了個臉，鬢發濕淋淋黏在臉上，歪著身體躺在床上休息，營帳中沒有點燈，相思任床頭的玉牌不斷閃爍，最後在隊友的催促中終於打開了玉牌。
相思只看了一眼，忽然“蹭”的坐起來，不可置信的將信息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麻木的一擡臉，“哇”一聲哭了出來。
“怎麽了怎麽了？”隊友翻身起來，揉著眼睛拍拍相思的肩膀，困的說話都有點不利索。
“相思？”簾子外傳來陳松的聲音，相思胡亂摸了摸臉上的淚水，對著隊友搖搖頭，“沒事，我沒事，我出去一下，你們好好休息，我不該在這裏哭的，我沒忍住。”
相思爬起來迅速出了營帳。
陳松眼眶發紅站在營帳外，怔楞的擡頭看著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此時要說什麽才好。
他們離開衍天宗不過一月有餘，翻天覆地的變化卻悄無聲息的發生了。
看見相思出來，陳松迎上去，緊緊抱住了相思。
“怎麽會這樣。”相思哽咽著，不知道要說些什麽。
繼李窈叛逃、第五律和居泠失蹤、符易忽然變成妖魔之後，他們又接到一個消息——宋汀舍命阻止符易帶走印璽，兩人在棲會山的雪原上同歸於盡。
原本以為經受過之前消息的轟炸，他們已經能夠保持平靜，但是再次聽見這樣的壞消息，他們還是如遭重擊。
他們全都散了，短短一個月的時間，為什麽會發生那麽多事，他們七個人再也不能相聚了。
兩人縮到營帳邊上，小聲的嗚咽著，像是兩只受到傷害相互依偎的小獸。
相思和陳松這才意識到，那些年少時光好像真的一去不回了。
那些歡樂無憂無慮的時光，再也找不到了，故人舊事，往後都只能存在於記憶之中，再無重現的可能。
李窈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繁星點點，打了個噴嚏。
九月末的天，夜裏已經有些涼了。
“怎麽還沒到啊？”李窈問了一句。
三人都躺在草地上，薛石聞言睜開眼，“應該快了，這幾日溫度越來越低了，我們應該很靠近北邊了。”
“那過兩天我們不是還要去城裏買東西，北邊下雪好像很早，要穿厚實一點吧。”
“明天應該會進入一個城池的地界，薛石，能你進去買物資嗎嗎？我和李窈不方便進去，我這裏有一個清單，你按照上面的采買就行。”李奚說。
“當然可以，李奚師弟。”
薛石總執著的叫李奚師弟，而李奚則執著的叫薛石的全名，李窈有時候覺得他們像是在慪氣，但是又拿不到證據。
每次李窈一說，兩人就默契的岔開話題，就是不肯承認。
李窈在草地裏拱了拱，伸手戳了戳李奚和薛石，“北邊是什麽樣的？”
薛石和李奚都沈默了一會兒，薛石先道，“窈窈師妹，我還沒去過那麽北的地方，沒有真的見過北方的風景，但是我看書裏說……”
“別掉書袋子，你不知道就別說了，說錯了誤導人。”李奚打斷薛石的話。
薛石睜眼看著天，反問他，“李奚師弟去過？”
“沒有。”
“那李奚師弟怎麽知道我說的就是錯的。”
李奚假笑一聲，“就這麽說，你知道按著藥方抓藥，你知道怎麽炮制保存剛挖的藥草嗎？”
李窈挑挑眉，神色微妙。
李奚也就能拿這個說事兒了，每次薛石一說什麽，李奚立刻搬出他從前挖草藥的那些事來堵薛石的嘴。
最可怕的是薛石還真的被堵得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只好閉嘴。
“好困！”李窈打斷李奚的輸出，伸了個懶腰，“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趕路。”
說完李窈閉上眼睛，放輕了呼吸。
有來自棲會山的朔風幽幽吹來，吹動李窈身邊青青的草尖，李窈忽然睜開眼，心跳漏了一拍，像是失去了什麽。
這時李窈還不知道在她離開的時間裏，還發生了什麽事。
李窈三人是在三日後到達神器所在的那片區域的，那時已經十月初了，他們剛剛翻過一座山，天上就飄起了鵝毛大雪。
在這樣北的地方，十月就已經開始下雪了。
桐城雖然也下雪，但是李窈還沒見過這樣早的時候就開始下雪。
“好冷。”李窈跺了跺腳，半張臉都被溫暖的領子圍起來，只露出一雙月牙般的眼睛。
她的傷勢好的很快，在趕路途中手臂和大腿上的傷已經痊愈了，只是現在一凍，李窈覺得那些傷口隱隱作痛。
“我們得進去。”
李奚也穿的很厚實，三個人此時看上去像是圓墩墩的雪人，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的，一步一個小心。
下過雪的地面濕滑得很，一踩過去就變成了冰涼的泥水，剛才三個人才手拉手摔了屁股墩兒，現在走路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再摔一次。
“神器在城裏？”李窈好奇的問。
李奚搖搖頭，“外面太冷了，在外面過夜太耗費精力了，要是有追兵趕來，我們跑都沒力氣。”
李窈暫且沒想到這點，被李奚一點，點點頭表示了讚同。
“但是我們通緝令貼了那麽多，怎麽可能過得了城門口的排查進城啊。”
李窈剛說完這句話，忽然一拍腦袋，雙眼放光，“我們像之前進雲城那樣進去啊。”
李奚和薛石都表示同意，幾人正摩拳擦掌準備重現上次的行動，卻有人踩著雪向著他們走來。
“窈窈。”女子的聲音在風中也十分清晰。
李窈愕然轉過頭，江映蓉穿了白色的鬥篷，一張俏麗的臉暴露在空氣中，嘴唇微微泛紫。
她身邊還站著兩個許久不見的孩子，穿的十分厚實，臉蛋泛著紅暈。
“江師姐？”李窈沒有上前，反而警惕的握緊了腰間日月心的劍柄。
江映蓉不可能背叛衍天宗，他們的立場是敵對的。
“嗯。”江映蓉低低應了一聲，她牽著孩子的手緊了緊，“你們要進去吧？”
三人沒有回答，江映蓉卻自顧自繼續說起來，“我可以帶你們進去，我知道你們要什麽，我也要找那個東西。”
難怪，看來是在幫其他人做事，只是對外宣稱閉關了。
“那更不應該了。”李窈說，“既然我們都要那個東西，不如分開各憑本事。”
江映蓉面容有些僵硬，一說話嘴裏冒出一股白氣。
“我不要那個東西，如果是我找到了那個東西，我會把它交給你們，但是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江映蓉牽著江簌簌的手，越過李窈三人向著城門口走去。
“你們可以不信我，但是褚越峰他們也在裏面，暗中或許還有很多妖魔潛伏，你們城內一點了解也沒有，沒有我，你們很難躲開那些眼睛。”
江簌簌和姚不群都長胖了點，圓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看著李窈，江簌簌緊張的眨了眨眼，瘋狂示意李窈跟著江映蓉一起進去。
李窈猶豫了一下。
江映蓉不像是會說謊的人，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江映蓉對待她這個“殺了”師兄的同門居然沒有什麽反應，而是反常的拋出了橄欖枝。
“你不是和褚越峰他們一夥兒的嗎？”李窈叫住了江映蓉。
江映蓉回首，平靜的註視著李窈。
“我比他們先來，他們知道我在城內，但是不知道簌簌和不群也在。”
什麽意思？
李窈敏銳的抓住了江映蓉話裏表達的意思，“那作為交換，我們可以幫忙帶著江簌簌和姚不群，你幫我們一起找那個東西，如何？”
江映蓉說這些話就是等著李窈回答，李窈話音剛落，江映蓉就松開了牽著江簌簌的手。
“簌簌，不群，你們去窈窈那兒。”
江簌簌猶豫了一會，她擡頭看了眼江映蓉的表情，一步三回頭的牽著姚不群的手向著李窈走過來。
“走吧。”江映蓉似乎不想和他們多說，直接向著城門口走去。
江簌簌和姚不群自覺將帽子戴上，頭埋的低低的。
江簌簌還主動伸手要抱。
薛石伸手將江簌簌抱起來，李窈則牽過姚不群的手，一行人來到城門口。
城門口的護衛對江映蓉十分熟悉，一見到江映蓉就扯出笑來。
“江仙長今日這麽早就回來了？”
江映蓉微微點頭，“這幾人是從南邊來的，在外面迷了路，我帶他們回來。”
正要檢查的護衛手一頓，江映蓉站在他們面前，李窈幾人則快速走進了城裏。
“哎，還沒檢查。”護衛嘀咕了一聲。
江映蓉看他一眼，“我可以做擔保。”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江仙長，我們沒有懷疑你的意思，我就是嘴巴快，什麽都往外說。”
李窈牽著姚不群走的飛快，很快就走過街角，看不見城門了。
他們這次和江映蓉的聯手顯得如此輕易又怪異，但是李窈心裏是不願意相信江映蓉是站在妖魔那邊的，她從前每次看見江映蓉，都覺得她背後像散發著潔白的聖光，整個人聖潔無比。
正直負責，上進努力，宗門內的事，江映蓉一手管著，事無巨細，每件事都認真仔細的了解然後做出判斷，對待師弟師妹溫柔可親，總是笑意盈盈的，這是李窈在衍天宗這些年對江映蓉的認知。
與江映蓉相識的沒有一個不誇讚她的為人和品性的，李窈寧願相信李奚是妖魔也不願意相信江映蓉是妖魔。
他們在客棧中暫時安頓下來，江簌簌和李窈住在一起，姚不群則和薛石一起，李奚一個人住一個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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