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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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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5 章

令黎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漫長的夢, 長得不知哪裏是開頭,哪裏是結尾,好長, 也好苦。

太苦了,她無數次想要放棄這個夢, 卻又總是留戀不舍,狠不下心離開。

等這場夢終於結束, 她還未睜眼,眼角已流下一行淚。

悲傷自心底湧出,像劇烈翻滾的浪潮,她閉著眼, 悲痛不已。想要大哭, 卻又哭不出聲。

眼角有冰涼的手指,溫柔地替她拭去眼淚, 一遍又一遍, 不厭其煩。

終於,她疲憊地睜開眼, 透過憧憧淚水, 看清了眼前的人。

燭光淺淡, 他背光坐在她的床沿, 低眸凝視著她,眼底藏著山重水覆。

剎那的四目相對, 跋山涉水,筋疲力竭。

兩人就這麽無聲註視著彼此,都沒有說話。

結界之下, 周遭闃然,一點聲音也聽不到, 只有閃電一次次在窗外落下森白寂然的光。

令黎紅著眼眶,直直看著他。

看著他深藏的眉眼,看著他瘦削的輪廓。視線一點點往下,最終,久久停留在他銀白的頭發。

他們分開時,他的頭發還是黑色的……

青絲白發,仿若滄海桑田,再也回不去。

她就這麽直直盯著他的白發,手指無意識地動了動,似乎想去碰觸,然而最終,她也沒有伸出手。

許久,她看向他,終於開口:“境塵仙尊呢?”

竺宴楞住,怔怔看著她。

青耕小小年紀卻很是有孝心,竺宴和令黎養過她,她都記在心上。料想如今他們被困在記憶陣中半年,損耗必定不小,這幾日飛出去尋了不少滋補靈力的靈草,一股腦銜著就要送進來。

卻在院門口被無漾攔住:“他們久別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你就不要進去打擾他們了。”

青耕鳥豎起耳朵安靜地聽了片刻,認真道:“沒有,裏面很安靜,我進去不會打擾到他們。”

總是遇見這種腦子少一根筋的,無漾也很無奈:“有個詞叫近鄉情怯知不知道?”

青耕不知道什麽近鄉情怯,只知道她新采的靈草不趕緊吃就不新鮮了。於是一不做二不休,將無恙撞開,撲棱著翅膀直接就沖了進去。

無漾:“……”

房間裏的兩人,一個躺著,一個坐著,相顧無言。

青耕鳥見狀,自鳴得意沖緊隨而至的無漾道:“你看,他們果然沒話說吧!”

無漾:你個棒槌!

“行了,餵完靈草趕緊走!”無漾上來捉鳥。

此時,令黎又問了一遍:“境塵仙尊呢?”

無漾捉鳥的動作倏地停住。

竺宴直直看著她。

氣氛無聲凝滯,在場的人都感覺到了,只有小孩子神經粗,童言無忌,脆生生回道:“他救了你就走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是嗎?”令黎看向窗外密布卻無聲的閃電,輕喃,“這些年來,每逢雷雨天,境塵仙尊就會在交觴上下豎起結界……我還以為是他回來了。”

無漾默默看向竺宴。

他們如今都只知斳淵就是六百年前救了令黎的境塵仙尊,只知他救t了令黎一命,卻不知還有雷雨天為她豎起結界守護這些細節。如今從她口中親口聽來,無漾一個局外人都覺得有些刺耳。

竺宴卻面無情緒,只是安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無漾只得擔負起緩和氣氛的重任,扯開話題:“對了,說起這個,六百年前,斳淵究竟是如何救下的你?”

分明那個時候,令黎魂燈已滅,確實是已經灰飛煙滅了。

令黎卻一臉茫然:“斳淵?”

無漾奇道:“你忘了嗎?斳淵就是境塵,也就是這六百年間交觴的仙尊。”

令黎皺了下眉,問:“斳淵是誰?”

無漾驚住:“你,你不記得斳淵是誰?”

“我應該記得他是誰嗎?”

令黎目光四下逡巡一番,重新看向竺宴,又問:“對了,君上怎會在交觴?”

空氣中仿佛有什麽剎那間拉緊,隨之而來的是詭異的沈寂,就連神經粗的小孩子青耕也識趣地閉緊了嘴巴。

竺宴一動不動地註視著令黎,良久,啞聲問:“你叫我什麽?”

*

“這記憶陣中重新經歷一遭,按理說她應該想起自己是誰了才是,怎麽她不僅沒想起來,反倒像是記憶更少了?”

離開令黎的房間,無漾敲著折扇,一路琢磨:“也沒聽說記憶陣會反吸人的記憶啊。”

百思不解,無漾忍不住問一旁竺宴:“君上,是不會反吸吧?”

竺宴一言未發。

無漾道:“我此前從未聽說過記憶陣,天酒不學無術,比我好不到哪裏去……想來也只能是孟極告訴她的了。幸而君上留了孟極一口氣,我這便去提孟極來問。”

“不必了。”竺宴。

無漾一怔,竺宴已負手離開,背影寥落冷清。

無漾腦子轉了一圈,片刻後,恍惚間明白過來什麽,忍不住長嘆一聲。

令黎在床上又躺了三日。

她躺著時,竺宴每日都來看她,來了便坐在一旁,也不說話,就只是坐著,不知在想什麽。而令黎似乎還停留在他魔君的身份裏,對他望而生畏,也不願與他親近,兩人便如此,一人躺在這頭,一人坐在那頭,沈默地相伴。

葭月也來看她,旁敲側擊著她可還記得天酒,可還記得……神後?

“天酒是誰?神後又是誰?”令黎問。

葭月:“……”

“那你還記得些什麽?”葭月問。

令黎道:“我記得我因為過於刻苦而死於天罰之下,是境塵仙尊救了我……後來,境塵仙尊讓我去從極淵賀壽,我一不小心誤燃了兩枚煙花,將境塵仙尊嚇得連夜解散了仙門,境塵仙尊與同門們四散逃命去了,交觴仙山也因我成了一座空山。”

一旁,一直沈默的竺宴終於忍不住輕笑了一聲:“被兩枚煙花嚇得連夜解散了仙門,如此可見,那煙花應是信號了。你既有做為信號的煙花,想來定是境塵給你安排了隱秘任務,你可還記得是什麽任務?”

令黎轉眸看向他,問心無愧道:“不記得了。”

又立刻反問:“說起來,君上怎的還在此處?”

這話逐客的意味就非常明顯了。

竺宴畢竟是天地之主,君威難測,葭月在心中默默捏了一把冷汗。

卻見竺宴一臉泰然點了下頭:“據本君所知,境塵安排給你的任務正與本君有關。你如今既忘記了,那本君親自前來等你,你什麽時候記起來,什麽時候完成了,本君什麽時候離開。”

令黎看著他。

想起那一日,她百般不願,境塵最終還是逼了她去引誘他,竟仿佛已過了好幾世。

她轉開目光,淡道:“好,我獨自想想。”

竺宴註視著她的側顏,片刻後,起身離開。

葭月看了看竺宴,又看了看令黎,輕嘆一聲,也帶著獾疏與青耕離開了。

令黎透過鏤空的雕花窗欞,靜靜看著窗外。

春日的交觴,總是連日春雨,交雜著連綿不斷的春雷。從前每逢這個時候,境塵都會在交觴上下豎起結界,說是交觴水性陰寒,易生邪祟,最容易趁著雷雨天氣出來作亂,她一直這麽信了。

懵懵懂懂過了數百年,她什麽都不知道。

所幸那數百年間,天罰未至,雷聲也只是雷聲,而往後……卻再也不會這般容易了。

結界擋得住雷聲,擋不住天罰。而唯一能為她擋住天罰的槐安圖,她之前心心念念的一線生機,也已經裂了。

在記憶陣中,竺宴比上一世醒來得早。上一世,是一直到她灰飛煙滅他才有所感應醒了過來,而記憶陣中,卻是她剛到交觴水畔,他就出現了。

彼時她油盡燈枯躺在交觴水畔,望著頭頂鋪陳的雷雲。天地昏暗,狂風大作,將兩岸的杏花吹成了驟雨一般,簌簌撲落,落到她的身上,竟像是要原地為她堆一座花塚。

她帶著殘破不堪的記憶躺在那裏,無力、茫然……心底卻又莫名的釋然。仿佛她總算,總算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走到了宿命的終結。

她取出坤靈,玄色長劍漂浮在空中。

坤靈是神帝開天辟地的上古神劍,這樣的神器,她本應將它留在神界,在她身後,讓它千秋萬載守護六界安寧。

可是,她舍不得。

她可以舍了自己的命給六界、給蒼生,卻舍不得將坤靈給他人。她無法從自己破破爛爛的記憶裏窺探為什麽,卻帶著莫名霸道的執念,坤靈是她的,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她不想給任何人,即使她灰飛煙滅。

臨死前,她運轉最後一點神力,將坤靈劍封印。

神劍的氣息被徹底掩藏,變作一塊平平無奇的廢鐵,無聲沈入交觴水中。

就這樣吧,她已將自己的生命獻祭蒼生,這把劍就留給她吧。讓它隨著她的身死,永沈交觴水。

她封印神劍動用神力,終是將天罰引來得徹底。“轟隆”一聲,紫白色的電芒如樹幹一般粗壯,穿破天地,朝她直直落下。

她筋疲力盡地閉上眼,無力抵擋,也再也不想抵擋。

然而天雷逼近她的身體,卻最終沒有落到她的身上。

竺宴忽然出現,以己之身,為她擋下。

他醒來得一定很匆忙,因為他身上還穿著上元節那一日,她有心誘他沈淪欲海,事後為他穿上的那一身中衣。松松垮垮,有點淩亂。白色的,受了雷霆萬鈞的一擊,便染了血。

他踉蹌一步,半跪在她身側,唇角帶了血,眼底亦紅得如染了血。他直勾勾盯著她,不知道是痛極,還是恨極,甚至沒有躲過緊隨而至的第二道天雷。

他擋著她,天雷便霹向他,他冷硬的背脊一顫,身體倒在她的身子上。

她聽見他咬牙隱忍的一聲悶哼,側過頭,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她又從他風雲密布的眼底看到了慶幸。

這一次,他不再慢了天罰一步。

他抱起她,啞聲道:“我來帶你離開。”

隨著他們飛至空中,湍急的交觴水中一塊玄鐵破水而出,剎那間去了廢鐵的外殼,又恢覆出上古神劍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才被她封印的坤靈。

令黎含淚看著竺宴,就在坤靈回到她手中的剎那,她什麽都想了起來。

她醒了,比他遲一點點,從這個記憶陣中醒來。

她從前在燃犀鏡中經歷了天酒的一世,如今又在記憶陣中經歷了令黎的一世,才知,原來,令黎就是天酒。

都是她,從頭到尾都不曾有過別人……都是她,只有她一個。

眼淚剎那間奪眶而出,她仿佛用盡了前世今生的力氣,緊緊抱住竺宴。

好,我們走。

天空中卻忽然傳來一聲獸鳴,下一瞬,他們連同著整個記憶陣便被困進了槐安圖中。

槐安圖乃是由竺宴全盛時期的一半神力打造,靈力強大到可避天罰,記憶陣陡然間得了如此強大的神力加持,立刻重新開啟輪回。

周遭景象迅速變幻,剛剛醒來的令黎意識重新變得模糊。她輕輕垂下眸,昏倒在竺宴懷中。

然而她的意識並未完全喪失,昏沈之際她聽見竺宴與孟極打鬥。

她還聽見孟極誘哄的聲音:“神君為什麽要離開呢?留在這裏不好嗎?這裏的令黎也是真的令黎,她那麽愛你,為了和你在一起,她櫛風沐雨化成人形;為了站在你身邊,她刻苦修煉,與你結下姻緣靈契。這是你們最恩愛的一段時光,你們就這樣長長久久地恩愛下去不好嗎?”

孟極的聲音不知用了什麽術法,似有魔力,令黎聽見她的聲音,身體迅速無力,意志開始動搖。

她猶豫起來。

是啊,這是他們最恩愛的一段時光,t他們日夜相伴,即便生生世世留在這裏……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就在她意識沈淪之際,卻聽竺宴冷笑一聲:“緩兵之計對本君無用!”

而後,“撕——”的一聲,布帛破裂的聲音響徹耳膜。

與此同時,她也徹底陷入了昏迷。

她起初沒有意識到那是什麽聲音,後來在夢中,她才終於意識到,那時槐安圖裂的聲音。

槐安圖……裂了。

那時的竺宴帶著她無法對抗全盛時期的自己,若是戀戰下去,他的意識也會愈發渙散,會再一次陷入記憶的輪回之中,無限輪回,直至他們徹底迷失在記憶陣中。

他必不接受這樣的結局,於是當機立斷,坤靈劍斬破槐安圖。

那是他們出來唯一的路。

可是槐安圖裂,她唯一的希望也同時不覆存在了。

*

第二日,竺宴一如既往去看她。

令黎已經起床了,她坐在鏡前,甚至在對鏡梳妝。

竺宴推門而進,在她身後停下腳步。銅鏡中映著的容顏讓他有一瞬的怔楞。

這些年她對紅衣的執念如同她對開花的執念一樣深,是以此刻見她忽然間換上了一身青色衣裙,雖也是一樣的好看動人,他一時之間還是有些不習慣,微奇地看著銅鏡中的她。

令黎在鏡中對上他的視線。

竺宴問:“怎麽換了顏色?”

令黎道:“你昨日不是讓我想嗎?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

“想起境塵仙尊同我說過,我是一株木靈,木系顏色有利於我修行。”

竺宴:“青色是不錯,與你甚是相配。”

令黎:“我還記起了,境塵仙尊交代給我的任務。”

竺宴緩緩挑眉,意味深長道:“你果真記起了?”

令黎點頭。

她站起來,返身走到他身邊。

她想起當初交觴上下連哄帶騙外加挾恩威逼,千方百計將她送去他身邊那一幕,明明不過兩年,卻只覺恍如隔世。

她偏頭安靜了一瞬,忍不住淺淺笑了笑:“我當初覺得那簡直是做夢,可如今想想,應當再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吧。”

竺宴低眸註視著她:“的確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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