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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東州(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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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東州(二)

下班的敲鐘聲一響起來, 伯黑就趕緊換下工服,去墨會領自己的年貨。

已經快到年底了,雪已經堆起來, 特意留著沒掃。外面運來的箱子就一箱一箱地凍在積雪裏, 誰去領了, 就自己動手扒一箱出來。

伯黑刨了一箱, 還沒走到門口,就有好幾個工友跟他打招呼:“過兩天能麻煩嫂子幫我做了嗎?”

好意思開口的都是相熟的,伯黑一一答應下來。也是老規矩了, 不白做,做一鍋也得給點煤炭錢——其實就是加工費, 熟人不好意思這麽說, 就說是煤炭錢。

沒辦法,要是一t兩個,趙迎幫也幫了,可每次找上門求助的得有七八個,不收錢趙迎是堅決不幹了。

把箱子扛到門口, 又走了幾步路, 伯黑拐進了路邊一家店鋪, 仍是有認識的工友招呼他:“黑,你今天就領回家啦?”

“嗯, 早點領回去放著。”

伯黑隨口應著, 把箱子交給父親:“阿父, 你坐車送回去, 就別過來了, 我在店裏幫忙就行。”

“哎。”

伯止答應著,接過箱子出去了。

伯黑到外面壓水洗了下手臉, 到了後廚幫忙上菜。

說來也是陰差陽錯,他本來想讓趙迎先識字,然後找個工做。但趙迎還在認著字呢,廠裏突然說他們光知道掙錢不知道玩,盡管扣著工資保管在廠裏,有人還是省下飯錢去賭錢。所以廠裏要領他們玩——這是工友們總結的話,廠裏原話自然不是這樣。

反正就那次開大會批評過賭搏的事,並開除了兩個賭出毆鬥事件的人之後,由新成立不久的墨會組織起幾個同樂會來。

伯止自己就參加了一個投壺同樂會,一個射箭同樂會。這可是過去只有君子士大夫才會玩的雅事,他祖上也是貴族,當然要試試。

趙迎作為家屬也能參加,她別的沒看中,先看中了那個廚藝同樂會,還把伯黑拉去一起學了。

伯黑原來不太樂意,現在才曉得趙迎有多精明。廠裏在今年夏季時宣布,明年開始逐漸減少早餐和晚餐的供應,只管一頓午餐。也就是說,要大夥兒自己解決兩頓飯了。

大夥很震驚,但也沒那麽反對。因為早餐和晚餐只有一開始進廠,大家都窮得只有廠裏發給的衣服時才免費,後來也是要花錢吃的,只有中午那頓有補貼,比自己在家吃還便宜。

而且這兩年來,先是一些人的親屬陸續遷來,盡管不多,但也帶來一些適齡女子,解決了一部分人的婚姻問題。接著官府送來大批胡女定居,這下又解決了不少人。最後,聽說趙國與齊國交好,談妥了條件,齊國的小吏去趙國大肆招親,專招那些死了男人的寡婦。實在年紀大了些看不到娶妻希望的,也就去相看並娶了回來。

據說是因為趙國過去被秦國坑殺過幾次男人,本來就男多女少,先前章邯攻打邯鄲,趙國青壯又死了好些。所以過來的不光有寡婦,還夾帶了不少未嫁的女子,趙國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過份就沒多管。

當然這跟伯黑沒關系,他有妻,還有女兒,敢多看一眼趙迎把他眼珠子挖出來。不過對別人來說就不一樣啦,盡管單身的還是不少,但已經不像前幾年那樣滿廠都是沒家沒室的漢子了,也用不著一天三頓都在廠裏解決。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這些趙女和胡女,都不太會做飯。

胡女就不用說了,趙女能拋家舍業過來嫁人的,基本上也都是窮苦出身。秦時才出現的面食會損耗小麥,普通農家根本不會去做。稍富足些的,面食裏也夾著大量雜質。能做個饅頭就算手藝好,要用油的要包餡的,一概不會。

至於做米飯,那得配菜。不要說齊國之外,哪怕是齊國,鄉間也有許多人家至今仍然只會像過去一樣水煮菜哩,炒菜是什麽?買不起鍋,也舍不得用那油啊。

所以廚藝班真的來得很及時,本來說是同樂會,因為報的人太多,第二天就改成了培訓班。而且一期一個月,學完就趕緊離開讓下一批來學。

據說等辦完一年,才會重新恢覆同樂會,叫喜歡廚藝的人能在一起切磋呢。

若非趙迎動作快,他夫妻二人也不能趕上頭一批。伯黑自己也就罷了,他也就學了個大概,能在趙迎忙不過來時自己解決一家人的吃飯問題。趙迎可不得了,用開班的大廚師傅的話說,她有大廚的天賦!

趙·未來·大廚·迎用一個月時間掌握了煎炸蒸煮等基礎技法,學會了使用這邊也能買到的幾種調料,在能夠漂亮的上糖色之後,彭師傅非常高興地誇獎了她,並開了小竈,額外傳授了她幾手。

一個月學藝結束後,趙迎在家受到了全家人的交口稱讚。第二個月,她問了伯黑許多廠裏的事,然後花錢做了副擔子,把家裏的小煤爐和鍋都挑到了廠門口,在那賣卷餅。

別說,廠子裏一般早上只做包子饅頭,別的太覆雜了一般不做。她這個卷餅用油煎了又淋了蛋卷了菜,許多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吃膩了廠裏的早點,還就願意過來買她的卷餅吃。

賣了三天,彭師傅從廠裏出來,趙迎當時心裏嚇得不輕,以為彭師傅是來趕她走的。不想彭師傅把她叫進去,又傳了她一手,還把廠裏的廚房借給她使,她折騰了幾天,配出了讓彭師傅都很滿意的鹵水。

接著,廠裏剛建好沒多久,順著路邊的那一排屋子,就給她挑了一間,讓她開店。墨會的人告訴心有不安的伯黑,廠裏本來就是準備租給工人家屬用的,現在外地嫁來的女子,還有接來的親戚漸漸多了起來,但本地的工廠先前都招滿了,新的廠子也不需要這些文盲,總得等他們學上一陣再說。所以新來的人除了賣力氣,其他的基本上都是去農場了。

不過他們鋼鐵聯合體這麽多人聚集在這裏,各項買賣都應該能做起來。他妻子趕上了第一波,店先給他們免費用,過了年要是他們想租,那時再算錢。

伯黑本來還有點忐忑,但這小半年下來,趙迎賺的錢都趕上他了,驚呆他全家,包括趙迎自己!

就是人辛苦。伯黑死活摁住了趙迎,不讓她再賣早點了,天天太陽沒起她先起,賣完早點就為晚上那頓做準備,半個月人就瘦了一圈。

趙迎自己照著鏡子看看臉,也深覺有命賺沒命花的道理,放棄了早點市場,專心做下午那頓。

以前她對生死不說看得很開吧,也是覺得人活到五十多歲就死掉,算不上什麽遺憾。但是現在日子過得不一樣了,她就覺得活到五六十歲死掉也太可惜了,還是別那麽辛苦,把身體養好了比較劃算。

原來只有伯黑的母親在店裏幫忙,伯止閑不住,農場不收他,他就去給人庸耕。但自打趙迎把生意做起來,賺錢不但趕上了伯黑,收益還比他在外面幹活多,他看兩個人忙不開,舍不得雇人把錢給別人賺,於是也到店裏幹活了。三個人總算把店給撐住了,趙迎也覺得輕松下來。

伯黑這會兒讓父親把年貨送回家,自己上了一圈菜,見暫時沒人進店,他湊到妻子身邊說笑:“今天發的帶魚是海裏撈上來的,誰都沒做過,你真會弄吧?我都應下五個人了,弄壞了他們倒不好意思叫我賠,但我也不好意思不賠。”

趙迎現在手上也歇了,就看著鹵水的火,聞言自得地笑了一聲:“有什麽難弄的,最近廚藝班裏正在教,我也問過彭師傅了。等著,今天回家我就做出來。”

雖然沒上手過,但一通百通,在趙迎看來真沒什麽難的。

伯黑嗅著鹵貨的香氣,笑道:“那是,我家阿迎做什麽不好吃?留個腿給阿榮吧,她愛吃。”

“就顯得你寵。”趙迎白了他一眼,不過還是撈出個鴨腿放到一邊,準備帶回去給女兒吃。她這個小店賣晡食,米飯家常炒菜,最大的特色就是鹵貨。這一帶因為是鋼鐵中心,消費水平很高。因為豬肉和羊肉實在供應不上,所以包括煉焦廠在內的幾個工廠食堂不時就要大量購買雞鴨,以保證葷菜供應。

所以這一帶,從官府的農場到普通鄉間農人,都大量飼養家禽,價格也便宜。雞腿鴨腿要單買,還算是貴的,下水就跟白撿似的不值錢。因為食堂不方便做下水,每天做一部分,剩下的都返回做飼料了。彭師傅出面幫趙迎找了各家食堂的負責人,趙迎現在只要讓家人裏定時駕車去收一圈,少少花幾個錢,原料就有了。

經鹵水一煮,雞鴨的肫、心、肝都成了美味,鴨脖另外處理,還有人專門買了回去下酒。

秋季,趙迎又腌了不少菜,最近拿到店裏當配菜,也廣受好評,還有剛嫁過來不久不會操持的胡女找來,操著半生不熟的官話跟她比劃,想買t一缸腌菜回去。

想到這裏,趙迎跟伯黑說:“我看新開的店都來跟我買鹵貨,還有人找我訂明年的腌菜。我琢磨明年,把伯桃叫回來跟我一起做,她管著店裏,我騰出手專門做鹵菜和腌菜。”

伯黑噝了一聲,心裏不保底,猶豫著不想同意:“明年看看再說吧。我怕沒那麽多人專買鹵菜。”

趙迎不以為然,她才是天天在店裏一筆一筆算著生意的人,心裏有數。明年肯定能做起這買賣,她作主了,回頭讓阿舅去叫伯桃回來把這事說說。她還沒問過伯桃的打算,要是伯桃學得好能進廠就算了,實在不行她再雇個人。那些趙女和胡女肯定有願意的人。雇個胡女沒準還能便宜點。

帶著鹵香的熱氣蒸騰中,趙迎一邊思量著明年的安排,一邊有些恍惚。才來了多久,她怎麽覺得生活刷一下變得完全不一樣了。她嫁進來的時候伯家還挺富足的,可也沒想到,她和女兒還有天天能吃上肉的日子。

她又撈了兩個腿上來,伯黑看了她一眼,她眼皮都沒擡:“舅姑都舍不得吃,一家人就看著她吃?寵壞了有你頭疼的。帶三個回去,切了一起吃。”

她拿勺敲了一下鍋沿,白了他一眼:“我們就不配吃怎地?”

“配,當然配。尤其該你吃肉。”伯黑沒口子地附和。

飯點過了之後,店裏人也漸漸走光了。這時候大夥兒吃飯就是吃飯,就算喝點酒,也不會太晚。伯黑把母親送回家,轉回來時趙迎已經鎖了門,兩人一起去參加同樂會活動。

不過地方不一樣,走了一段就要分開了。趙迎參加了一個全是女子的歌樂會,也沒什麽正事,一群趙女楚女秦女燕女胡女聚在一起唱歌,你唱你的秦腔,我唱我的楚調,她唱她的趙曲,還有胡女的胡音。真正是山歌船曲,雅腔俗調匯聚一堂,還互相教。趙迎最近幹活都在哼哼唱唱的,也蠻開心。

伯黑則是去投壺,一開始他們就是單純的投進壺裏,後來有了新玩法,壺裏不墊紅豆了,讓箭投進去就彈出來,接住再投。伯黑回家都練,現在能連投連接三十多次,在整個同樂會裏都算厲害的。

他來得算晚的,先到的人已經各自找要好的朋友在一塊玩了起來。伯黑伸著脖子望了望,看到了從機械廠過來的石文,便擠到了石文那邊,加進去一起玩,並因為在家偷練的技術贏得了一片叫好。

直到一輪罷,胳膊也酸了,兩人才退出讓新到的人玩,他們到一邊放置的桌椅上坐下,倒水喝了,然後聊了起來。

伯黑皺著眉道:“你日子過得比我還舒服,怎麽想起來報名去東州?還能反悔麽,能反悔趕緊找人把名給撤了。”

石文笑了笑,他還是老樣子,內向不愛說話,跟熟人說話聲音也小小的:“我自己想去,當然不反悔。”

“你呀!你!”

伯黑恨鐵不成鋼地指了指,嘆了口氣:“走前說一聲,搬一壇腌菜去船上吃。東州那邊聽說還不如匈奴跟南越呢,想必也沒什麽吃的,可惜你也多帶不了。”

“不要緊,我跟著船隊走,官府總不會餓著我。”

“官府也管不著海上風浪。我仔細讀了條款,海上風險還是很大的,遇上了就是個死。”

“我不怕。”石文平平靜靜地說,“我也仔細讀了,想了。伯兄,我生出來就是個隸臣,父母沒了,人都不知道埋在哪裏,想上墳都沒有地方。是大王立國後赦免了隸臣妾,又教我們讀書,我才能有今天。可惜我體弱不能入伍,不能為大王征戰。現在大王要開辟海外疆土,需要我這樣的人出力,我毫無牽掛,有什麽理由不去?”

伯黑有一肚子話想說。比如石文腦子聰明,現在在機械廠是很得用的工師,有望成為大工師。他不能為大王征戰,可他能為大王做事啊。

非得跑那鳥不拉屎的地方去做啥?

但石文主意已定,他不是第一次勸了,勸不動,只能算了。而且聊多了他還有點慚愧,老是想反省一下自己是不是對大王不夠忠誠。只是一想到家裏的雙親悍妻嬌女,他立刻打消了念頭。

他還是待在這吧,東州讓願意去的人去,他願意在別的方面給大王效忠。

“你家裏也沒個人打理。你不要推,我給你收拾衣服行李,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石文曉得他的意思,哪裏是幫他收拾,這是說給他準備四季衣服呢。他眼眶微濕,真心誠意地感謝:“我孤身一人,在識字時就有伯兄照顧,還幫我起了名。在我心裏,伯兄就是我的親兄長。”

伯黑心裏也不好受,他開始其實沒多少真心,對石文還懷著隱秘的優越感。但這傻小子不知道,一直拿他當兄長,時間長了,他也確實認了這個小兄弟。

但現在小兄弟要去東州了。東州那個地方,到底是什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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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稽郡,郡守府中。

舊屋已經陸續改造過一次,至少主屋都改成了玻璃窗。夏季時裝上窗紗,既透光透氣又防蚊蠅,是齊國新流行的風尚。不過在吳越之地,即使夏季已經過去,窗紗也不曾卸下。南方畢竟蟲蟻多,蛇也多,窗紗不卸,時時都能開窗透氣,又不用擔心室內進了蛇蟲傷人。

如今,魏媼就帶著兒子薄昭坐到明亮的室內,看著窗外還沒堆積就已經開始融化的殘雪,對薄昭說:“你阿父從前對我說,在家鄉不曾見過積雪沒腳,我還不信。如今來到吳縣,才知道他果然不是戲言。”

她微微嘆了口氣。

在魏地只有顯貴才能安裝的玻璃窗,她自從進入齊國,已經看見不少平民家中也有了。

她也打聽過,並不是那些城中國人多麽富貴,而是這樣大塊的平板玻璃在齊國並不貴,限制他們安裝玻璃窗的因素,其實是他們的屋子。

總得把土磚的屋子,翻蓋成磚瓦房,才配得上那亮堂堂的大玻璃窗吧。過去土屋上掏的那個洞,人家肯費心安裝,他們還怕嵌不住摔了呢。

他們也不是吹牛,鄉間或許還舍不得,但城裏人,尤其是在工廠工作的人,至少也舍得買個拿在手裏的圓鏡用。那鏡子可比玻璃更貴。齊國在國內賣得便宜,對售到齊國之外的貨卻查得嚴,要收關稅。商人自然也得加價賣出去。

魏媼還知道有人偷偷夾帶,但數量總不會多,而且這麽辛苦夾帶出去,一樣會高價出售,總便宜不下來,她一直沒舍得買。

結果到了齊國,先是她自己忍不住買了一面便宜的小圓鏡。到了吳縣,女兒雖然隨郡守出外,卻也囑咐過家宰招待她,還給她準備了禮物,其中就有一面半人高的梳妝鏡,道是方便運輸,若是想回魏地,帶回去找人打個梳妝臺,再把鏡子鑲上去就好。

招待得不可謂不周到,卻益發讓魏媼怒氣沖天。

女兒竟然與她斷絕音訊!女兒竟然自作主張,嫁給了會稽郡守!

她也是魏國宗室女,幼時模糊的記憶裏也曾錦衣玉食。如果魏國還在,這裏的一切,無論價格多貴,她也一樣能輕易擁有!可恨她生得太早,只能將改換命運的期望寄托在女兒身上,可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在項王那裏不得寵,她費了多少金錢和心思想讓她在齊王這裏得寵,她呢?

她不但不爭氣,她還不聽話了!

魏媼的心都碎了,她只這一個女兒,若是嫁給別人,她大不了強行將她接回家再想辦法,偏她嫁的還是極受齊王信任與重視的會稽郡守,她一個連故國都不存的老婦還能有什麽辦法。

而這個女兒,她,她還這麽狠心……

薄昭偷偷看了眼母親,又趕緊垂下眼,一聲都不敢吭,生怕觸到黴頭。母親牙齒咬得格格響,拳頭都捏住了,這個樣子太可怕,阿姊要麽趕緊出現,要麽趕緊找個借口出去……再拖一會兒出現在母親面前,他怕母親控制不住,與阿姊發生沖突。

薄棲卻不如他所願,在通報她已隨郡守陳虎回府之後,不慌不忙地先沐浴了一場,這才來拜見母親。

只是她進門下拜時,魏媼就是一怔。

薄棲其實身子健壯,但可能是隨了在南方生長的父親吧,她看起來總是腰身纖瘦的模樣,行走時有幾分動人之處。如今許久未t見,其實也沒怎麽變化,可進門時卻扶著腰,下拜時動作也頗為艱難的樣子。

魏媼是過來人了,一見之下就脫口而出:“你有了?”伸手去扶。

薄棲嗯了一聲,就著母親的攙扶起身又坐下,手搭在腹上,頰生羞意:“路上才診出來,日子還淺,我一直也不知道。”

魏媼氣道:“若不是你嫁人也不與我說,我伴在你身邊,怎麽會有這種事!”

薄棲泫然欲泣:“母親一心讓我嫁給大王,良人卻要娶我,我要怎麽同母親開口?女兒不敢……”

薄昭忍不住小聲叫了一句:“母親……”

“你閉嘴!”魏媼斥了兒子一聲,再對著女兒時,面上的怒氣卻消了幾分。

是了,陳虎聽說是齊王的總角之交,自幼跟在齊王屁股後面長大的。他看上了女兒,齊王怎麽會拒絕,女兒也怎麽敢拒絕。

不過她還是沈著臉:“你不在齊王宮中,到了吳縣成了女吏,嫁人之前那麽久也不寫信給我?”

“女兒怕母親責罵。”薄棲聲音低低的,魏媼為之氣結。

罷了,這孩子就是進了宮也無用,這樣膽小不爭的性子,就算得了一時的寵愛,也爭不過那些有心計的女人。魏媼一時洩了氣,另一種悲傷和不滿又湧了上來,以袖掩面,拭去了淚水:“這些且都不論。你與薄昭一母同生,自幼相親,本當互相扶持。你卻為何將他送到東州那等蠻荒之地?你是想要了你阿弟的命嗎!”

薄昭也抿了抿唇,有些傷心,也有些不滿地看向薄棲。

薄棲愕然,急急解釋道:“阿母,我是為了阿昭著想,才急著將他舉薦過去。”不等魏媼瞪眼發怒,她緊接著道:“如今已經開始推行考舉制,薦舉制恐怕行不得幾年了。阿昭已經成年——阿昭,阿姊說得直白,你勿惱,你也不過中人之資,並沒有特別出色的才華,這時候再到齊國從頭學起,恐怕是不行的。阿母,想必你也看得出,將來得天下者,非齊國莫屬。女兒、女兒無能,不能在大王那裏得寵,昭弟亦不能以外戚之身登入朝堂,不趁著現在舉薦,以後只會更難。”

這一說又把魏媼說得板起了臉。她當然知道以後會更難。她一力將女兒推入諸侯的後宮是為什麽呢,還不是為了薄昭能以外戚身份出頭,能振興家族。

當初沒有到齊國的門路,只能爭取項王。魏媼並不在意項王最後是不是敗給齊國,如果敗了,那時薄棲若是成了項王寵姬,再投入齊王後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若是有了孩子不被齊王收納,薄昭至少也是個項王的外戚,主動投向齊國的話,也不是區區一小吏能隨便安置的。

現在女兒嫁的人雖然身份也不低,但陳虎能提拔薄昭嗎,又能提拔到什麽地步,跟諸侯外戚根本沒法比啊!

女兒舉薦不是壞事,可惡的是只舉薦為一小吏,還越過他們,直接給報名去了東州!

薄棲這時卻微微一笑,輕聲緩語地道:“母親大約還不知道吧,大王可能要親自去東州了。良人與大王總角之交,雖不能讓昭弟一舉高飛,平時起居托大王照顧一二,卻不是什麽大事。昭弟去東州,只要自己謹慎行事,於性命絕無妨礙。”

“齊王要去東州?”魏媼目瞪口呆,這時再看薄昭,頓時覺得去那裏也不是什麽壞事了。

薄棲點了點頭:“還沒有公之於眾,是良人那裏收到的消息,母親謹慎些。”

魏媼警覺地頷首,不覺氣勢弱了下去,聽薄棲細聲同她剖析:“我替小弟想過,連丞相做過郡守的長子,也要從縣中小吏做起,如今不過到東州做一縣令。我舉薦小弟,在齊國又能做什麽呢?阿昭,你若在齊國為一小吏,可能展露才華,數年中做到縣令?”

薄昭漲紅了臉,極快地搖了搖頭。

薄棲便輕輕一嘆,這嘆息聲讓薄昭臉色更紅,又羞又惱,就聽他阿姊說:“可是東州不一樣。在那裏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回來之後升遷速度比別人快。留在那裏,或許幾年之後,小吏盡數要升為縣令,帶人往東州各處開拓。阿昭,只要你用心做事,學會李縣令做事的手段,勤懇仔細不犯大錯,無論如何一個縣令總少不了你的。再以後,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魏媼仔細想了想。現在通過女兒讓家族光大的路已經斷了,兒子就如薄棲所說中人之資,按部就班很難出頭。這樣想來,一個以前她看不上的縣令,其實已經是很好的起點了。況且還有一個意料之外的情況,齊王要親自去東州,且不管原因,對薄昭來說,所作所為興許能直接落在齊王眼中,也是個機會。

她也嘆了口氣,道:“罷了,就這樣吧。出發前你多教教他。”又想這些日子聽到府中的傳言,說是陳虎要卸任郡守,專職做什麽管修路的官吏。修橋鋪路哪有一郡之守的權力大,以後恐怕也不能幫著提拔薄昭了,確實只能靠薄昭自己努力。

薄棲自然用心教。正如她所說,雖然她有一些私心在內,但這才確實是薄昭最好的一條路,她已經帶他走出了第一步,剩下的路得他自己走。畢竟報名去東州的人,也得通過考核才行呢。

她主要教薄昭齊律,讓他熟悉齊國如今辦事的方法,帶他熟悉齊國的新事物,這些都是去了東州之後要用的。薄昭短時間內哪裏記得這麽多,薄棲便將要點抄在紙上,交給他以後慢慢看。

薄昭看著紙上娟秀的字體大為感動:“阿姊,你懷著身孕,不能這麽勞神。你放心,你說的,我會努力學的。”

“父親在山陰還有一些族人,也有人來認過親。但我們一家生長在魏地,哪裏與他們相熟呢。阿昭,阿姊只有你一個親兄弟,母親以前總教我扶持你,如今我讓母親失望了,卻還要拜托你。”薄棲撫摸著仍然沒有顯懷的腹部,又伸手按在薄昭臂上,言辭懇切,“良人身份高貴,我們沒有父族依靠,阿姊和腹中的孩子,以後就要靠你了。”

薄昭咬了咬牙,挺起胸膛,一時間頓覺自己確實是個擔起一家之責的偉丈夫了,鄭重應道:“阿姊,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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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齊王要去東州這件事,薄棲並沒有欺騙母親。這件事的由頭,說起來還在是年前。

一開始,準備去東州的人其實是韓武。他這小半年一直在將手頭的事交待給別人,因為第二年夏天他就要去東州了。

其實他沒有什麽實務,他這個人的性子也不適合做什麽實務。主要是一些別人的不懂的事情,由他來跟“異人”們交流溝通,再由他傳達並盯著落實。

本來他還以為自己甩不開這些活了呢。沒想到啊,什麽時代的精英都不是吃幹飯的,一個一個的卷生卷死,幾年功夫,李斯這種老頭子都把異人們的教材生啃下來了。

懂是不可能都懂的,韓武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麽讀的書,論原理沒幾個能說明白,但一說到落地實用,一個比一個口若懸河。

上次有個郡守上書請求擴建蒸汽機廠,韓武還沒說話呢,李斯先駁回去了。

不但駁回去,還在私下裏的場合跟阿兄說這個人不讀書,只能做到郡守的位置,以後不可以提拔了。阿兄深以為然,這人就算上了黑名單了。

韓武看了眼,是個先前順風而降的燕地舊人,不熟,不關心,不在意。

李斯駁回建議還看低一眼,是因為蒸汽機只是過渡所用,電氣化和內燃機化是遲早的事。現在不過是實在太缺人了才將就著用一用。這幾年的教育推行還算卓有成效,年輕一輩裏面不說人才輩出,至少比較富裕的地區,許多青年都已經能自己讀報了。

在這個基礎上,各地的未來客們又把其中的優秀人才選拔出來,然後優中做優,挑了一些繼續深化教育,而在這一步被淘汰的人,除了一些去參加考舉的之外,就被安排往技術方面發展。

簡單說,這些人學出來之後,在電廠工作不會作大死,能簡單的維護電力設備,能操作比較覆雜的機器和看懂儀表,能讓未來人們從這些工作中脫身出來幹點更有價值的事情。

這些事如果不具體觸及可t能不會太懂,但是郡守這個級別,現在都是從臨淄專門發相關教材下去讓他們學的。要不是交通仍不便,甚至有異人建議定期把他們叫回來上課。

條件所限,上課是上不到了,全靠自學。這個郡守要麽不上心,要麽腦子笨,沒有從發放的教材和不時舉辦的培訓班裏學明白顯而易見的事——顯而易見是李斯說的——蒸汽機遲早要過氣的,保持現有的產量就可以,不需要擴建。

還擴大,擴大完了賣不出去你給都吃了?

時代精英們夠卷,韓武就不用卷了,他打算把自己擔著的事分出去,然後去東州玩一玩。當然他也知道那裏現在還沒開發,但要的就是原汁原味原生態。既然做不了星際公民,那也不能浪費生命,當然要去看沒看過的風景了。

只是……只是阿兄是不是不想讓他走?韓武第N次發現韓信欲言又止,終於不讓他岔開話題,直截了當地問了過去:“阿兄,你舍不得我去海外啊?”他還挺沾沾自喜的,他可是阿兄帶大的。

“怎麽會。”韓信一點也沒有體會韓武的心情,非常剛直地表示了否定,也沒註意韓武垮下來的臉色,“男兒志在四方,你這些年做的事不少,於諸侯間卻無甚名聲,阿兄常替你不值。如今東州開拓,現今天下雖不知其名,但他日這就是姜太公立齊國以驅東夷,太伯建勾吳以教化越人的功績啊。”

他就是想去玩而已,並不在意後世名聲什麽的。一定要有的話,他想以後歷史書上介紹他是個大探險家、大旅行家才好。

韓武抿了抿嘴,他發現阿兄剛才說話時特別精神,眼睛都在放光。今年出征匈奴回來之後,他就覺得阿兄有點提不起勁來,雖然沒怠政也沒躺平,但像這樣眼睛發光的樣子都好久沒見過了。

就像……就像小時候,阿兄學農時很認真,自己用紙央母親縫了個本子天天記錄。可是只有說兵法的時候,阿兄才會眉飛色舞。

“阿兄。”他沒聽韓信還在跟他說什麽,突兀地打斷,“你是不是想去東州?”

韓信楞了楞,斥道:“別胡說。我是一國之君,哪能去東州。”

韓武不依不撓:“你別管能不能,我就問你是不是想去?”

“東州只有倭夷,磨石為用,比南越還不如。百人披甲執戈可定,我去幹什麽?”

“你去幹什麽另說,你想不想去?”

韓信瞪著他,韓武眨巴著無辜的眼睛看回去,最後是韓信敗下仗來,負氣扭過了頭:“想去又如何,我又不能走。”

韓武來勁了,椅子一拖坐得貼過去,大聲道:“憑什麽你不能走,阿兄你想去就去——不過我是想去玩,阿兄你好像不是想玩,你想做什麽呢?”

韓信輕輕嘆了口氣,把年紀不小但不知為什麽還像孩子似的韓武推了推——這小子跟小時候一樣,說著話就扒過來貼著人,殊為無禮。

不過沒用,他也就推著意思了一下,就由著韓武了。

他想做什麽呢,他其實就是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了。

“仲文,你看現在天下雖然仍未統一,但我齊國已經起勢,以後統一天下,想必也不是什麽難事。”

“那當然。現在沒統一不是我們不行,是我們在夯實基礎。”

“我……我覺得我或許還是更追求姜太公那樣的功業,我……”

他說不明白。可能是他沒有那麽大的野心,想到始皇帝那樣的功績也並沒覺得很激動。當然了,他讀過天書,知道他們如今在做的事情對天下來說或許更有意義,他也沒有懈怠。

但是這些事,確實也不能讓他產生什麽成就感。

他也不是好戰成狂,戰事結束後,能不用戰爭解決的事,他當然也不會想挑起戰爭。

韓信想了很久,最後承認,他畢竟是有過一次記憶的人,性格和追求大概都已經定型了。如果沒有他最擅長的軍事需要他操心,那麽他更適合管理一處封地,一處從上到下都需要他管理,讓他能按著心意來建設的地方。

齊國當然很好,但是現在的齊國不止是舊齊那塊地方了。

臣子們也是天下之材,他根本不用操心多少。

他才二十多歲,感覺一下子閑下來無所事事了。

這些心事,今天被韓武問著,他吞吞吐吐地終於傾訴了出來,自己也覺得羞愧——簡直太沒出息了,德能均不配為國君啊。

而他還有更羞愧的事沒法向弟弟開口,沒法向任何人承認。

雖然他是一國之君,但是這樣多閑暇少事務的生活狀態,讓他許久沒做的噩夢又回來了。哪怕他一再告訴自己根本不是一回事,但心底的陰影就在那裏,無法擺脫。

理兵書,著兵法,定軍制,能耗去他多少時間呢,就如同現在一樣。

他不想年不足三十,就提前開始養老了。

但是他所憂慮和羞愧的,韓武根本不在意,少有耐心地聽兄長斷斷續續說完,他切了一聲:“阿兄你真是,有什麽為難的,你想去就去。”

他抵著自己額頭想了想,最近系統告訴他阿兄的睡眠又不太好,難道就是為這事鬧的?那他更堅定了,並且決定自己犧牲一下。

“以前你去打仗,阿母監國。後來阿母去了南邊,我監國,難道出什麽亂子了嗎?現在齊國已經上了正軌,阿父阿母也在南邊,就是阿兄去了海外,又有誰敢作亂!”

他正色,還挺起了胸:“阿兄,我就先不去了,你去吧。你要自信點,誰不讓你去,我去跟他講理。現在的齊國,你任性一點沒關系。”

“你啊……”韓信心頭輕松了許多,點了點他,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還是沒拿定主意。

但是韓武幫他拿定主意了,連一晚上都沒等得,一出宮就馬不停蹄地拜訪幾位重臣,也沒別的話,就是說我阿兄想親自去東州,我監國,你們輔佐,行不行?

把幾個重臣嚇得人仰馬翻,尤其李斯快被嚇麻了,生怕又有什麽宮廷政變——要那樣他辭官,他一定辭官!

韓信不得不安撫進宮向他尋個踏實的三公九卿們,但也承認了,韓武沒有亂說話。

最慌的李斯也是最先穩住的人,只要不是政變,他就不慌了。李斯這個年紀和經歷,可以說閱人無數,倒是沒覺得齊王的行為怪異,連勸也沒勸,反而表態:君上若是想去,只要安排好國內之事,他是不反對的。

惹得其他人心裏罵他佞臣,李斯安之若素,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是吃過虧的,生生讓趙高那個佞臣給坑了。所以現在他學聰明了,君上想做什麽,實在不行他辭官,反正是不勸了。

至於要去東州,那又不是什麽翻天覆國的大事。始皇帝巡游也經常不在鹹陽,那時候半個朝堂都隨侍在旁,除了最後死在沙丘之外,也沒出什麽亂子。

至於現在齊王會不會死於海難——齊王還沒有子嗣,自然是由兄弟韓武接位,不會生亂,對他而言沒什麽風險。再不濟就是南越王和王後回來,他們自己父子兄弟的事情,他要是再多事就回關中殉了始皇帝去。

總而言之,他不反對,去東州這種小事就隨君上之意好了。

李斯不發話,之後朝中的風向就有點微妙了,沒有一致反對。韓信本來根本沒想著能成行,這下倒是真動了心。

尤其是三公之中,除了丞相李斯沒有反對,禦史張澤若竟然態度鮮明地站在了他這邊,支持他這個荒唐的念頭,讓他大為吃驚,專程將張澤若請到宮中詢問。

“我自己都認為荒唐不可行的事情,若不是吾弟東海君張揚出去,本不會讓眾卿知道。你又為何支持呢?”

張澤若已經換上了新出的女式朝服,近來向父親學得越來越不動神色的面上再度像初次獻策時一樣因心情激蕩而潮紅,說話卻不似當年激揚,平靜得仿佛天經地義。

“大王遠去海外,與我一女子從軍立功而至三公,到底哪一件事,才算得上瘋狂呢?”

“這不是一回事。”韓信有些好笑,他分得很清楚。任用女子為官,不是只針對張澤若,且女子為官,原本就是父親師門傳下的道理。除了與周禮不合之外,並沒有什麽不妥。

而周禮,仔細想來,也不過是周公所定的規矩啊,距今八百年而已。鼎定新朝,廢周禮而行齊律,再t過八百年,誰又能說這不對。

他一國之君拋下國事去一個邊夷之地,而且確實不是因為大局,僅僅是他的私人原因,那無論從哪種規矩,哪種道理來講,都是不合適的事情。

張澤若卻在雪地裏行了一個揖禮,肅然說道:“我是大王提拔重用的臣子。別人在一國不得重用,尚可再訪明主,懷抱終成大器的雄心。而臣,不要說如今的諸侯,上溯至春秋戰國,除了大王,沒有別人再會用臣了。對臣而言,這兩者並沒有什麽區別。”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以前她並沒有多想,但是大王這事出來之後,她知道她做不了高潔名士了。士為知己者死,大王若是明君,她就是名臣;大王若是昏君,她上諫不成,也不會死諫以成全自己的名聲,只會與之同行,盡力彌補大王的過失,哪怕一起走向死路。

“大王若是昏君,張澤若又何妨為一佞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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