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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韓的另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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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韓的另一條道路

齊軍將領也在分食罐頭, 比普通士卒自然豪橫得多,每種都分得一罐,還不用吃自己的, 韓信先請他們去嘗了鮮。

今年之前, 他們只吃到過南越來的芒果幹, 荔枝幹。只有在臨淄的人才嘗過新鮮運來的菠蘿。好吃是好吃, 但跟新鮮水果是兩種風味。罐頭雖說不是新鮮的,但這方面他們就跟士兵差不多一樣沒見識了。

此時最得意的得屬趙佗,被一圈人圍著問新鮮菠蘿是什麽口感, 新鮮荔枝又是什麽滋味,芒果是什麽樣, 真的會吃死人麽?

“菠蘿是長在地裏的, 葉子朝天豎在頂上。”趙佗努力描摹著,“外皮刺撓刺撓的,又硬,要用刀削。果肉也不能直接吃,要用鹽水泡。否則吃得舌頭痛嘴也痛。就算拿鹽水泡了也不能多食。”

大夥兒按他說的去想象, 也不知都腦補出什麽模樣來。

尤其是菠蘿, 居然不是長在樹上的。還有果子不長在樹上長土裏, 真是稀奇啊!它又不是瓜!

“芒果確實會吃死人。我吃了沒吃,還挺喜歡, 但有人不說吃下去, 就是走到附近都會渾身發癢起疹子。嚴重的還會喘不上氣, 當真是有人窒息而死的。”

“至於荔枝, 就跟中原的果子差不多了, 殼雖硬但可剝,果肉如你們看見的一樣, 晶瑩剔透,其味清甜。”趙佗咂了下嘴,像是在回味,“也是不能多食,輕則上火,重則昏迷。我第一次吃沒收住,吃得口舌生瘡……”

語音未落,他忽然發現一圈人都在瞪他,面色不善。

“怎麽了?我說的都是真的!”

“嘿我算聽明白了,菠蘿不能多吃,荔枝不能多吃,橫豎都是不能多吃。來來來把你的讓出來,我來多吃試試,反正你在南越吃得多了。”

莊嬰叫了起來,張肥第一個跟著起哄,眾人作勢去搶趙佗的份額,嚇得他趕緊抱緊了罐頭一溜煙逃了。

好在他們中沒人對南越水果過敏,哄笑中都把自己的份額吃了。來自熱帶水果特有的濃甜香氣迅速征服了這些北人,讓他們決定明年在家囤一屋子,每天開一罐吃。

至於趙佗說的不能多吃,已經沒人在意了,都當他故意炫耀呢。

張良沒有出現在嘗鮮宴上,張澤若也沒有,因為張良病了。

南越之地新發現的果子不熟悉物性,張澤若不敢給病中的父親食用,所以只開了一罐黃桃,一罐橘子,在煤爐上支起一個小鍋,把糖水燒得咕嘟嘟冒熱氣了,然後再分別倒入兩種水果,燙熱了,端到榻前。

“阿父,先嘗嘗黃桃。”

張良已經痊愈,但身子發虛,仍是不怎麽走動。他奔走多年難得有享天倫之樂的時候,現在被女兒照顧著,一直微微含笑看女兒忙碌,聽話地張開了嘴。

餵了兩片黃桃,張澤若又怕他吃得多了積食,待會用不下飯,於是換了橘子來餵:“阿父先嘗個滋味。今年產量應該就夠了,到時我給阿父送過去。”

張良擺了擺手,沒說什麽,只說甜得有些發膩,不要吃了,讓拿些清水漱口。

張澤若心裏疑惑,父親病得不重,但病中精神非常不好,直到病愈時才振作起來,卻還是有心事的樣子。

想勸,想問,她又不知從何問起。

剛想提個話頭,熟悉的朗笑聲響起在帳門外,爽朗之餘又帶著幾分漫不經心,十分有感染力,張澤若也不禁嘴角微微上揚,放下碗道:“阿父,是梁王來了。”

梁王是個有趣的人,父親的心情會好些吧。

劉邦進來大咧咧坐下,看到燙好的水果罐頭,沒動他的,只拍著腿叫道:“子房你腸胃弱,不能涼著吃可惜了。燙熱了這風味就不對了!”

“那也是無可奈何之事。”張良雖沒起身,但還是在榻上坐正了。張澤若吩咐左右再開兩個罐頭待客——這早春時節的水果,用來待客一點也不寒磣。除了張良這種口淡體弱的,一般人也都很喜歡吃。

劉邦是來探病的,見張良看著已經大好了,他估摸張良是心事太重才病倒,見張澤若還在旁侍奉也不好直說,只能含糊寬慰:“你心裏惦記的那件事,我上次不是說了,往好處想嘛。有什麽難處,想想你們跟齊國是同姓之國,總比旁人好辦。”

張良微微笑了笑,出乎劉邦的意料,竟然有些輕松之意:“是,我這些日子已經想通了。”

“那就好。想開點,你壽長著呢,好好養著。以後這種征戰的事,就不要勉強自己跟出來了。你養好了,這情面不比韓國幹什麽都強?”

張澤若挑了挑眉,見他們似是要結束這個話題,便在旁插話:“阿父遇到什麽難處了?”

張良不太想吃甜,但要陪客,自己端起已經不那麽燙的糖水,吃了一瓣橘子,才動了動眉毛,張澤若就搶道:“我知道了,讓我自己想。”

劉邦瞄了她一眼,心中覺得有趣,他上一世可不知道張子房那個早就出嫁的女兒是這種性子。

至於他們說的這事也沒什麽難想的,剛才對話已經透露出來,張澤若當時就恍然大悟,現在也不過又尋思了一會,笑吟吟地道:“阿父還是為覆韓的事吧。想在我大齊一統天下之後向大王求情,以齊國韓氏為大宗,韓王歸宗,以親族的身份得以保留封國。”

張澤若也說不好能不能行得通。齊國內部關於分封制和郡縣制也有商討,但莫衷一是,還沒有一個結果。李斯作為暴秦前丞相,在這方面非常謹慎,原先根本不開口表態,但就在不久前,他突然在稷下學宮發話,稱就算分封,也只能封韓氏子弟為王,為天子鎮守各地,而非自古以來的分封諸侯。

這樣一來,就分成了三派。古禮分封諸侯一派;郡縣制一派;天子宗親分封又是一派。

齊王與南越王,以及東海君,一個都沒有漏出什麽口風,但李斯所言,眾人都認為是代表了大王的意思,也是代表齊王向外透風,為接下來的統一和分封作準備。於是第三派便隱隱占了上風。

不過父親能借此解了執念就是好事,張澤若把不確定的擔憂壓下,高高興興地道:“還是梁王會開解,阿父想通了就好。大王親族不多,能有韓國那一支助力不是壞事,只是韓王……”

仍以韓王為韓王就不合適了,肯定要選一個與齊國更親近,在韓國更沒有人望的韓國公子王孫。最好還是庶子出身,不依靠齊國韓氏就沒有出頭之日的人,但為人品行也要過得去,能力不要出眾也不可過於平庸。

張澤若沒有細說,稍稍一頓就直接問張良:“阿父有人選嗎?”

劉邦在一旁點頭。沒細說他也明白,他知道張良這些日子生病至少有一半就是這個結打不開給郁結於心了。韓王成是張良扶持的人,這個辦法能覆韓國社稷,韓王成卻要讓位。

如果說現在做著韓國大將軍的公子信還有一絲希望的話,韓王成就是所有韓國王孫中最不可能的一個。張良心中過不去這個坎而病了一場,現在振作起來,顯然是決定犧牲韓王成了。

這兒三個都是聰明人,話不用說透都明白。張良將手搭在女兒手背上,輕輕拍了拍,神色平靜:“放心,為父已經都想明白了。”

張澤若松了口氣:“那就好。女兒也會為父親在大王面前說話,大王……”

今天張良這裏特別熱鬧,張澤若再一t次被打斷說話,侍從稟報齊王來探望張良,劉邦只得和張澤若迎出帳外,又互相見了次禮,才重新回來落座。

韓信沒想到劉邦也在,他本來已經盡量避免與劉邦見面了,撞上了也無法,禮節性的應付了幾句,自己覺得維持得過去了,卻不知張澤若在一邊瞧著,已有了一個跟其父一樣的猜想。

劉邦倒是想提醒他,可實在沒那個立場,只能當作不知,努力暖場,誇讚齊軍軍備強大,又誇韓信用兵如神。

韓信有心駁他幾句,奈何劉邦誇起人來真誠無比,明知道這家夥上回還說這種仗顯不出本事,現在聽著竟然也是一片赤誠,仿佛發自內心的崇拜一樣。

他自己給自己呸了一口,以前他竟然會信這人的鬼話,也是見了鬼了。

張澤若就看著自家大王臉色越來越奇怪,說不上開心還是不開心,正準備打斷劉邦源源不斷的恭維話,張良已經發話了。

“大王,良如今膝下除文蘭外,僅有一稚子不疑。經此一病,深覺人生無常,欲與小女相聚,不知齊國可有良之歸處?”

韓信竟然一時沒說出什麽,楞在了那裏。

被張澤若低聲一句“君上”給驚醒,韓信這才大喜過望,握住了張良的手:“子房願來,我掃榻相迎。只是……”

他知道這時候問出來有點煞風景,而且他也不在意,但不問出來總覺得不暢快:“只是韓國那裏……子房你……”

劉邦嘻笑著插嘴:“以後你齊國得了天下,從韓國王孫裏挑一個做韓王就是了。”

張澤若被他嚇了一跳。時下諸侯那是暗中都覺得齊國能得天下,但多少還懷著一絲兒期盼。且就是絕望了,也不肯當眾滅了自家的志氣啊。

梁王這到底是破罐子破摔呢,還是心胸闊大不以為意?張澤若不顧禮儀盯著他使勁看,也沒看出來。她這邊正走著神,那邊張良輕聲細語,恢覆了往日的養氣功夫,緩緩說道:“畢竟已隔了幾代人,不合適。”

“啊?”

有人出聲,有人沒出聲也在心裏驚呼,三雙眼睛都不由看向了張子房。敢情張澤若和劉邦剛才都猜錯了張良的心思,他們還以為張良單純是因為犧牲了韓王成而有心結。

唯張良自己,笑意淡淡,寧靜得如同家常閑話,說得仿佛剛剛拋棄了一手扶持的韓王之人不是他一般:“大王以後的子嗣封王,多封一個韓王,難道算是什麽大事嗎?”

連劉邦都驚呆了。

他只是勸張良放下執念,考慮一個更切實的方式保留韓國社稷。

他也沒勸張良放得這麽開啊。

可惜就他們在,韓信沒帶上江涵和任一未來人,不然直播彈幕可有得吐槽了:保守派覺得激進派太保守了!

但仔細一想,這事簡直太合理了。韓信一家也是韓國王孫,得天下後分封子孫,封一個孩子做韓王算什麽大事。這可真是……這可真是……張良要覆的是韓國社稷,韓王是誰他難道很在乎嗎?一旦他想開了,這真的不是什麽難事啊。

韓信也楞住了。他今天只是來探病,完全沒想到會得到張良的投效,更沒想到張良拐了個彎,把覆韓的希望又放回到他身上。

但這還真拒絕不了。韓信張了張嘴,看了看劉邦,最終輕咳了一聲,問道:“若不是封在韓地呢?”

張良只當他有意建都於關中,韓地緊鄰關中,就算封給親兒子,幾代之後也是個麻煩。他自從打開心結,看事的敏銳度就恢覆了。

分封鎮守是有必要的,秦國直到滅亡,也沒能真正控制六國之地。但韓國故地離得太近,必然要被關中牢牢掌握在手裏,任是誰也不能隨便封出去。

所以從劉邦那裏得知那個如今不曾發生過的故事,他滿心郁結但又無法完全怪罪劉邦。

所以此時他也只是坦然道:“只求留韓國之名,續韓國祭祀。”

韓信點了點頭:“我亦是韓氏子孫,祖上還曾經有過太子之議,保留故國祭祀本是應該的事情。只是子房,齊國與你所知的國家都不相同,分封時的情形,或許與你現在所想並不完全一致。我不想騙你,但也無法說得清楚,其實連我自己此時此刻也不能完全定下主意,唯有看時勢變化,適時而行。”

張良淡淡一笑:“無妨。”

韓信幾乎想撓頭了,他從異人們那裏學到一些知識,父親也寫信與他交流過一些想法。他覺得聽起來跟夢話一樣——他也不確定如果真的能實現,子房是不是還能像現在一樣雲淡風輕。

哎,總歸他說過了,到時候再說吧。

張澤若代父親將兩位尊貴的探病國君送走,返回來還沒問兩句,劉邦躡手躡腳地又回來了,還探頭望了望,鬼鬼祟祟,全然不像個大王的樣子。

“齊王真走了沒回來吧?”他問。

張澤若簡直不知道要如何見禮了,張良見怪不怪,吩咐了女兒一聲,讓她到外面暫避,然後溫和地問:“梁王去而覆返,所為何來?”

“沒事,就是突然想問一問,你聽我說了那些事——你恨我麽?”

張良失笑:“我以為梁王不是在意這種事的人。”

劉邦攤手:“我若做天子,自然不在意。現在做個朝不保夕的梁王,那就在意了。”

究竟在意的是張良這個一見如故的知己,還是在意會不會少了一個盟友,他沒有說,張良也沒有問。

張良只是垂眼無語,半晌才帶著一絲疲憊回答:“我病中想了許久。梁王故事中的我,大約在韓王成被殺後,就已經明白了大勢難違,不再強求,投效梁王,半是君臣相得、半是借力對項氏覆仇。到韓王信之死,或許心有掛礙,但也不會有多少恨意。然而,如今。”

如今沒有與漢王的君臣相得,一見如故,用計不疑;沒有執念得而覆失,得漢王相助覆仇的釋然與解脫;沒有了終於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的了悟。

所以,張良擡起眼,慢慢地道:“我仍是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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