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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番外06:凡是為華夏而戰者,華夏必立碑祭祀,香火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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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7章 番外06:凡是為華夏而戰者,華夏必立碑祭祀,香火不絕!

關中以前是好地方,“得關中者得天下”的傳說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關中易守難攻,關中長安更是安穩幸福的天堂。哪怕當年漢末天下大亂,兇殘的董卓也不過是焚燒了洛陽而已,有動過長安一根毫毛嗎?關中長安就是一塊福地。

雖然這些年關中的胡人實在是太多了些,扶風王司馬駿腦子不太正常了些,但是不可否認,與混亂的關外相比,關中的生活已經是很安寧了。

“張家娘子,你可聽說胡問靜在洛陽城殺戮王侯百姓,流血漂櫓,人頭滾滾,整個洛陽城只有三百多人剩下?”有長安婦人興奮地與張家娘子說著,頭頂的珠釵晃動。

張家娘子搖頭道:“不曾,還請李家娘子說說?”她其實是知道的,長安城中還有不知道洛陽血案謠言的人嗎?但李家娘子明顯就是想要找個人隨便聊天,她何必掃了李家娘子的興致呢?

李家娘子果然得意地道:“你家相公也真是的,如此大事怎麽可以不告訴你呢?你聽我說啊,是這樣的,那個胡問靜啊……”

張家娘子用力點頭,裝著很用心的模樣聽著謠言。她問過了她的相公了,她的相公張景勝是潼關都尉,任何從洛陽傳入關中的消息都要從潼關經過,她從張景勝嘴裏聽說的洛陽的消息比謠言靠譜多了。

“哇!這胡問靜這麽兇殘,竟然殺了司馬家的王侯?”李家娘子已經說完了“洛陽只剩下三百多人”的謠言,興致很高,又開始炒冷飯,說到了胡問靜在紫禁城殺司馬家顧命大臣,張家娘子認真地配合,時不時驚呼出聲。

張家娘子在長安人眼中算不上正宗的長安人,張家娘子一家不過是在祖父輩遷移到關中的,雖然歷時三代人,但這在以關中人為榮,以長安人為貴的長安城中屬於“次等人”,若不是張景勝好歹是個將領,張家娘子是沒有資格與正宗長安人的李家娘子說話的。李家娘子家中只是地主,可是人家祖祖輩輩都是根正苗紅的長安人,哪裏是張家娘子可以相提並論的?

張家娘子小心地與李家娘子“聊天”,她沒什麽野心,她的丈夫張景勝也沒什麽野心。或許年輕的時候她和丈夫都想過出人頭地出將入相什麽的,但是歲月很快就讓她明白跨越階級的壁壘需要大智慧大能力,她們夫妻二人自問只是普通人,怎麽都不存在大智慧大能力,何況她們夫妻二人需要面的不是簡單地從平民成為官老爺或者門閥老爺的“階級”,而是根正苗紅的長安人和“外鄉人”的“階級”,她們夫妻二人再有大智慧大能力,還能將自己的祖宗十八代提前幾百年進入關中嗎?

張家娘子早已打定了主意,她這一生要做的就是為了家族的成為“長安人”而努力,只要她客客氣氣地與正宗長安人打好交道,那麽她家就能慢慢地融入正宗長安人的圈子,在她的孫子被就能自豪的稱呼自己是“正宗長安人”了。

張家娘子微微有些悲壯感,為什麽孔孟的書上沒有寫“奮五世之餘烈”幾個字竟然是如此的悲涼,前人栽樹,後人乘涼。

張家娘子小心註意著李家娘子的臉色,很快捕捉到李家娘子有些口幹了,她不等李家娘子拿起茶杯,快手快腳的將茶杯遞到了李家娘子的手裏,李家娘子熟練地接過,一點都沒有覺得異常。張家娘子的眼角看到了自家的丫鬟嘴角扯動,她知道丫鬟心裏想著什麽,李家不過是地主而已,張家是官員,應該是李家娘子拍張家娘子的馬屁,哪有倒過來的道理。張家娘子平靜極了,丫鬟哪裏知道“正宗長安人”五個字的分量。

想要在長安買房子?正宗長安人會去找另一個正宗長安人,然後那個正宗長安人恰好負責長安城的規劃,然後恰好給出了合理的建議;與人發生爭執,心中怒火滔天?正宗長安人會找到一個正好負責管理治安的正宗長安人,然後分分鐘主持正義……假如說這些都是“走後門”中的小道,外地人不需要這些“後門”也能過下去,那麽“正宗長安人”的真正力量將會讓外地人瞠目結舌。

衙門招衙役,除了正宗長安人知道消息,外地人知道新衙役到位都不會知道有這種事情;長安城中某個官員賣高價菜被吏部抓住了錯處要降職乃至流放?正宗長安人會恰好讓那份吏部的文書拖延幾個月,直到長安城中的那個倒黴蛋官員做好了一切準備……

“正宗長安人”就是一張網,將長安的田地、府衙、錢財乃至空氣盡數網羅在內,“正宗長安人”不以為意,而外地人卻深深地感覺到了這張網的強大。

張景勝雖然扼守潼關,責任重大,但是不過是小小的都尉,在豪門大閥無數的長安城中實在是排不上號,張家娘子只想自家融入長安城最強大的勢力“正宗長安人”之中,從此以後至少不會受到排斥,不會背黑鍋,全家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李家娘子開開心心地離開,張家娘子這才松了口氣,人情往來真是累人啊,尤其是單方面的諂媚更是累死人了

……

太康五年十月底的時候,長安城中的氣氛忽然變得緊張了。

李家娘子認真地道:“聽說數萬胡人圍攻陳倉城。”雖然陳倉城是關中重鎮,但是李家娘子對陳倉知之甚少,對長安而言陳倉就是鄉下小地方,雖然近,雖然同為關中城市,李家娘子有什麽必要關註鄉下小地方?但是長安城中的人都有些驚恐,多年前西涼禿發樹機能作亂差點血洗涼州秦州,幸好沒有殺入關中,可如今胡人圍攻關中造反作亂,這長安該怎麽辦?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關中胡人會不會跟著造反作亂。”李家娘子恨恨地道,那些胡人能夠進入關中就該謝天謝地燒香還神,竟然敢造反作亂,可恨的是扶風王是個王八蛋,竟然放了這麽多胡人進關中,此刻關中處處都有胡人,關中天險盡數失效。

李家娘子一掌拍在案幾上,厲聲道:“不是長安人,心裏怎麽會想著長安!”她喝罵的是已故扶風王司馬駿,長安人都痛恨司馬駿,不是長安人,心裏沒有長安,所以做出了放胡人進關中的狗屎事情,現在坑死了長安人了。

“長安必須是長安人的長安!”李家娘子喊出了正宗長安人最喜歡的口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非我長安人,其心同樣必異。

張家娘子心裏一顫,在正宗長安人眼中扶風王竟然都不算什麽?她更加想要成為正宗長安人了,嘴裏安慰道:“不用怕,小扶風王就在長安。”

李家娘子冷笑道:“小扶風王算老幾。”她肆無顧忌極了,長安城中誰人不知司馬駿的兒子都是紈絝廢物,當了扶風王也管不好關中的。

張家娘子繼續安慰道:“小扶風王手中有老扶風王留下的數萬精銳士卒,名將無數,最近又吸納了數萬中央軍,肯定可以平定胡人的。”

李家娘子這才點頭,嘴裏嘟嘟囔囔地道:“守住長安城就好。”什麽陳倉,什麽關中,她都不在乎,只要小扶風王的大軍可以守住長安就好。

張家娘子一邊送李家娘子離開,一邊道:“雖然長安城穩如泰山,但是打仗了,家中還是要存些糧食才好。李家嫂子不妨趕緊去買些糧食。”

李家娘子笑了,轉頭看張家娘子,道:“莫要慌,再怎麽打仗了,還能餓著我們嗎?”她抿著嘴笑:“你家沒什麽田地,不如我介紹個人給你,你去找他買幾萬斤糧食,也好心安些。那人家中有三千餘畝地呢,家裏的糧食多得吃不完,每年都有很多糧食爛掉……他家祖上見過劉邦入關中呢……”李家娘子絮絮叨叨地說著,張家娘子能夠感覺到了李家娘子高高在上以及對外地人鄙夷的態度,但她依然笑著應著:“多謝李家嫂子了。”張家怎麽會缺糧?張景勝是六品都尉,若是都尉的家中都缺糧,這長安誰家不缺糧?但是張家娘子依然打算去買上幾萬斤糧食,並不是單純的為了多認識一個正宗長安人積累人脈,而是因為她心中有些懼怕。她的丈夫是軍中將領,可是她從來沒有這麽“近”的遇到過賊人作亂,心中只湧出無數書本中關於戰亂的描寫,而首當其沖的就是“缺糧”,“易子而食”等等詞語。

張家娘子想到自己的幾個孩子被人吃掉,渾身就抖得厲害,無論如何都要在家中多存一些糧食,再說家中上上下下百餘口人,幾萬斤糧食看似數目龐大,其實也吃不了多久的。

在提心吊膽中過了些許時日,這關中的局面越來越惡劣,關中的胡人果然也造反了,氐人齊萬年就在扶風國造反,好像還有一個匈奴人郝度元也在馮翊郡造反了。

張家娘子沒聽說過這兩個胡人的名字,只聽說無數胡人一呼百應,關中處處烽火。謠言中,陳倉城已經被胡人屠殺殆盡,雞犬不留,胡人很快就要殺向長安了。長安城外無數難民日夜哀嚎,而長安城內每天都有人攜老扶幼離開長安城。

“長安城不可留,不如早去。”一個相熟的女商人岑纓纓低聲與張家娘子道,然後帶著隨從沈宵,趕著馬車出城而去,她們的目標是出關去洛陽。

張家娘子惶恐不安,岑纓纓跑了,她是不是也要跑?她與岑纓纓算不上很熟,岑纓纓是個長袖善舞的商人,對長安城中所有官眷都客氣地很。張家娘子在看不起岑纓纓作為一個女子拋頭露面做商人之餘,心裏卻也佩服岑纓纓的能力,這個世道一個女子行商需要經歷多少險惡?岑纓纓能夠左右逢源至少說明她有獨特且準確的眼光,岑纓纓認為長安城不可留,她是不是也該跟著離開長安?

張家娘子狠狠咬牙,怦然心動,不如放棄家中的一切,跑去潼關投靠丈夫張景勝吧,潼關是雄關,胡人是斷斷不可能攻克的,再說,胡人攻打潼關幹什麽,胡人只會攻打大城市而已。

“那些外地人都跑了,很好啊,長安不需要外地人。”李家娘子的言語讓張家娘子心寒,她急忙擠出同樣的不屑,道:“是啊,外地人都跑了才好。”

心慌意亂之中,張家娘子分不清這句話是李家娘子的隨口之言,還是刻意

敲打她。但是有一件事情她是確定的,假如她此刻帶著家人離開了潼關,她以及家族努力許久的融入長安人的宏大計劃一定完蛋。長安人怎麽可能認為拋下他們逃走的張家是長安人呢?

張家娘子當晚輾轉難眠,一邊是幾代人的努力,一邊是安全,她該怎麽選?她看看身邊的幾個孩子,為了孩子的前途,無論如何必須賭一把留在長安城。

張家娘子驚恐地看著窗外,努力安慰自己,長安城有數萬大軍,城池堅固,糧草充足,胡人不可能殺進長安的。

又過了些時日,張家娘子甚至不記得過了多久,驚恐之中度日如年,她哪裏還有心情記時日?這關中的局面越來越險惡,什麽馮翊郡的人被胡人殺光了,什麽扶風國盡數被胡人占領,什麽胡人稱帝了,什麽老扶風王的愛將文鴦被胡人殺了,什麽氐人齊萬年的大軍已經殺到了長安城外幾十裏……各種亂七八糟似真似假的消息紛至沓來,張家娘子絲毫分不清真假,她只恨一件事情,該死的張景勝為什麽不派人從潼關送個信來?

張家娘子對丈夫的憤怒到了成親以來的最高值,危難之中竟然不記得發妻和子女,這簡直是人渣中的人渣!

幾個小孩子跑進了大廳,叫道:“娘親,我要吃糕餅!”

張家娘子急忙擠出笑容,道:“好啊。”她伸手摸著幾個孩子的腦袋,長安城中已經有人吃野菜粥都吃不飽了,她家有的是糧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

“……所有人出來,凡十二歲以上六十歲以下,不論男女,盡數出城與胡人決一死戰,若有不從,殺無赦!……”

呼喊聲傳遍長安城各個角落,張家娘子抱緊幾個孩子,心中對胡問靜充滿了憤怒,這個王八蛋混賬惡魔醜八怪禽獸人渣!為什麽要放火燒了長安的糧倉,為什麽要逼迫長安城的百姓出城與胡人廝殺,為什麽不從者殺無赦?這還有天理,還有王法,還有人性嗎?

“我不去!我家在長安待了三百年了,衙門的趙縣令見了我還要叫聲三叔公,你敢拿我怎麽樣?”門外有人大聲地叫著,張家娘子認得聲音,這是隔壁趙家的人。趙家的人在長安城中很吃得開的,各處地方都有關系,不管什麽事情都能找到門路,不愧是三百年的正宗長安人。

張家娘子心中一動,是不是該托趙家人使些銀子,把她家的“兵役”也盡數免了?該給多少錢呢?張家娘子知道這個時候不該計較錢財的多少,能夠保住命比什麽都重要,但是她總不能把所有錢財都交給趙家人吧?趙家人肯定會笑瞇瞇地收下了她的所有銀子,然後把打通關節之外的錢財當做他的經手費用的。

“或許需要一百兩銀子……”張家娘子心裏估摸著價格。

“你真的不去?”門外有人厲聲問道。

那趙家的人傲然道:“你去打聽問問,我趙家怕了誰,我……啊!”

慘叫聲戛然而止。

張家娘子一怔,然後一股寒意從天靈蓋沖入了全身,瞬間如墜冰窟。

有人重重地敲門:“開門!凡十二歲以上,六十歲以下,不論男女盡數出城與胡人決戰,不從者殺無赦!”

張家娘子茫然聽著敲門聲,魂魄不知道飄到了哪裏,有人重重地搖晃她的手臂:“夫人!夫人!”

張家娘子這才如夢初醒,倉惶地叫著:“來了,來了,快開門!”心裏又後悔極了,不該回答的,說不定門外的人就以為這家人沒人而離開了。

幾個仆役顫抖著開了門,門外一群人湧了進來,掃了一眼,厲聲道:“都出來,敢藏起來的,找出來就殺了!”

張家的人顫抖著站在了院子裏,門外的血腥氣飄了進來,雖然沒有看到屍體和鮮血,但是所有人都在顫抖,不敢想象門外是什麽模樣。

那領頭的士卒厲聲道:“找了武器,跟我走!”

張家娘子顫抖著接過丫鬟遞過來的搟面杖,茫然出了房子,出了長安城。等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在荒野之中,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到這裏的,記憶之中只有幾個孩子大哭,抱著她不肯放手,卻被不耐煩的官兵反鎖到了房間之中。

張家娘子驚恐地看四周,壓根不認識這裏是哪裏。

“走快點,若是誤了時辰,盡數殺了!”有官兵厲聲呵斥。張家娘子又打了一個寒顫,急忙加快了腳步。有人大聲地道:“我走不動了,我一定要休息一會。”張家娘子轉頭,見是幾個不認識的男女耍賴坐在地上不肯走,幾個官兵冷笑著,也不催促。張家娘子羨慕極了,剎那間也想坐在地上耍賴,但是官員夫人的身份終究讓她做不出類似的事情,只能咬牙快步前進。

幾輛運輸糧食的馬車經過,有人在馬車上叫道:“都尉夫人!都尉夫人!”

張家娘子轉頭看去,認得那是長安城中的豪門大閥子弟。她見那豪門大閥子弟舒舒服服地躺在糧車之上,定然與那天殺的胡問靜有些牽扯,就想開口求對方幫忙免了自己的“兵役”。那豪門大閥子弟瞬間就看穿了張家娘子的念頭,道:“我也是去打仗的。”他苦笑著道:“我能夠坐馬車……”他輕輕拍著糧車,道:“……那是因為我家的全部糧食都捐獻出來了……”

張家娘子心中顫抖,豪門大閥子弟也不能躲過胡問靜的黑手?

那豪門大閥子弟轉頭與附近的將領說了幾句,又對張家娘子道:“你若是也願意捐獻全部糧食,就可以搭乘糧車趕路。”

張家娘子渾身發抖,陡然福至心靈,道:“我家願意捐獻全部糧食!將軍只管去我家自取。”

那將領點頭,招呼張家娘子上了馬車,然後又士卒飛快地向來路跑去。

張家娘子這才想起仆役和丫鬟們,轉身四顧,發現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那些仆役和丫鬟不見蹤影。她有些驚恐,為什麽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張家娘子上了馬車,靠在糧食袋子上,僵硬的身體漸漸地感覺到了疼痛。那豪門大閥的子弟低聲道:“其實,就算你不願意……”張家娘子緩緩點頭,知道那豪門大閥子弟要說什麽。“匪過如梳,兵過如蓖”,胡問靜就是一個大賊頭,肯定會洗劫長安城,張家的糧食肯定保不住,不如假裝效忠胡問靜換取暫時的安全。

糧車緩緩前進,前方忽然傳來了大喊聲。

“……王八蛋,膽小鬼!不敢殺胡人,老子就殺了你!”

“……誰敢跑,老子就殺了誰!”

“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

那些喊殺聲是如此的熟悉,分明就是長安雅言。張家娘子探頭看去,只見一群長安人氣勢洶洶的指著另一群長安人大聲呵斥。她看到一個瘦瘦弱弱的女孩子衣衫上都是血,指著一個壯碩的男子大罵,看到一個身上插著數支箭矢的少女臉上毫無痛楚之色,默默地拎著一把滿是鮮血的斧子向前方走。

張家娘子一怔,叫道:“李鶴!”

李鶴轉身,驚喜地看著張家娘子,揮手道:“張家娘子,你也來了。”她註意到張家娘子神情詭異地盯著她身上的箭矢,笑道:“我沒事。”頓了頓,她想到軍中的兇險,提醒道:“一會兒開戰,一定不能退後逃跑,否則殺無赦的。一定要跟著大隊行動,千萬不要亂跑。”李鶴有些尷尬,道:“我就是亂跑,差點死了。”

張家娘子看著李鶴身上的數支箭矢,淚水奪眶而出,此刻中箭的是李鶴,將來中箭的就是她,她已經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就是被胡人殺死。

有將領厲聲叫著:“新來的都過來挖土墻!”李鶴急忙推著張家娘子:“快去!記住,千萬不要退後,千萬不要逃!”

張家娘子惶恐地跑向那呼喊挖土墻的將領,一邊轉頭看李鶴,看到李鶴隨手拔了箭矢,然後大步走向前線,心中只覺那堅定筆直的背影完全不像是她認識的李鶴,她認識的李鶴是一個詩書傳家的小女孩子,怎麽可能像個久經沙場的老卒?

……

戰鬥一場接著一場,張家娘子已經不記得自己打了多少場仗,或許只是一場,或許是一萬場。她已經徹底忘記了自己是誰,只知道跟著其餘人一起沖殺,一起怒吼,一起慘叫。

“胡人撤退了,第一隊休息,第二隊立刻修補泥土高墻!”有將領下令道。

張家娘子癱倒在地,只覺渾身所有的力量都抽空了,她的身上都是鮮血,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在積極的。張家娘子只覺渾身每個細胞都在跳躍,根本不知道疼痛。

“殺!”遠處有人大喊。

張家娘子轉頭望去,看到一個灰衣女子帶著騎兵殺入了胡人之中,所過之處人頭飛起。

“那就是胡問靜!”張家娘子聽到身邊有人低聲且惡狠狠地道。她急忙仔細地看,卻只看到胡問靜的背影,以及一道道飛上天空的鮮血和人頭。片刻後,胡問靜就帶著一支大軍追殺胡人到了視線的盡頭,然後消失不見。

“胡問靜……”張家娘子喃喃地道,疲倦和恐懼之下甚至連恨都沒有了。

隨後,張家娘子跟著大軍不斷地向西面進攻,有時候在荒野中以多敵少,圍殲胡人,有時候被胡人包圍,差點覆滅。

張家娘子只是跟著眾人叫喊和廝殺,她一點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沒有殺死過胡人,唯一確定的是肯定傷到過胡人,不然長矛之上不會有鮮血。

天氣越來越冷,大軍終於殺到了陳倉城。

張家娘子進入陳倉城的時候,城內的胡人或者死了,或者逃了。張家娘子松了口氣,她永遠不會習慣廝殺。她潔白柔嫩的手掌早已磨破了皮,裹著碎布,她的手臂也綿軟入力,拿起長矛都已經越來越勉強,若不是唯恐因為退後而被殺了,她早就倒下了。

“現在可以回長安了吧。”張家娘子聽到有人這麽問道,她用力點頭,胡人都殺光了,應該可以回長安了。

各個長安百姓都在歡笑,可以活著回長安了。

“張家娘子!”李鶴尋了過來,明顯是松了口氣,笑著道:“能夠看到你還……真好。”

張家娘子點頭,是啊,還活著,真好。她註意到李鶴身上的將領軍服,李鶴這是升官了?她知道李鶴是純粹憑借本事殺出來的官位,但依然有些嫉妒,於是

看看四周,隨口問道:“陳倉城的人都跑了?真是走運啊,沒有遇到胡惡魔……”張家娘子恨極了胡問靜,她好好的一個官家夫人,好好的一介女流,為什麽要跑到軍中拿著長矛“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

“若是我能夠遇到胡刺史,我拼卻了不要性命,倒要當面請教幾句,打仗是百姓的事情還是官兵的事情?若是打仗要靠百姓,那麽官兵拿軍餉是幹什麽的?自古只聽說盜賊裹挾百姓造反的,何曾有官兵裹挾百姓殺賊,這胡刺史究竟是官兵還是賊人?”張家娘子心中憤怒以及後怕極了,官員夫人的氣魄陡然湧了上來。

她能夠活到現在純粹是命好,大戰之中稍有不慎就身首異處,若是她堂堂一個都尉夫人死在了亂軍之中,哪裏去尋理?她又一萬分的後悔,果然亂世之中“走為上”啊,岑纓纓此刻一定在洛陽城中舒舒服服地參加各個宴會,賺得盆滿缽滿。

張家娘子大聲地道:“胡刺史勇則勇矣,卻不知兵,明明可以仗著長安的高大堅固城墻殺死胡人,為何要主動出擊?”胡人已經落荒而走,張家是管家,張家娘子認為胡問靜不會因為她的“友好提問”而翻臉殺了她,胡問靜就不怕張景勝在潼關造反嗎?再說官場之內互相諷刺那是規矩,胡問靜有本事就諷刺回來啊。她說的句句都是真話實話,她縱然不懂軍事,經歷了這許多次“泥土高墻”擊退胡人之後也明白了居高臨下,有堅固城墻的好處,只要在長安堅守,胡人是絕對打不下長安的。

周圍有人插嘴道:“不錯,以長安堅城消耗胡人的精力和士氣,待胡人勢窮而走,我方大軍乘勝追擊,必然大破胡人,何須像如今這般苦戰?”

又是一人搖頭晃腦道:“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只要守住長安,胡人自然會退卻,胡刺史果然不知兵法。”

一群長安人用力點頭,雖然如今打贏了,但是胡問靜就是不懂兵法,完全是靠人命堆出來的勝利,而且是靠長安人的人命堆出來的勝利。

李鶴古怪地看著四周的人,道:“我帶你們去一個地方。”張家娘子和眾人一秒鐘就感覺到了李鶴維護胡問靜的心思,眾人盯著李鶴身上的將領軍服,這是當了官了就忘記了自己是長安人,屁股向胡問靜歪了?眾人傲然看著李鶴,想要告密也隨便你,我們現在手裏也有刀槍,還怕了胡問靜不成?

有人悄悄地盯著李鶴,若是李鶴告密,他就一刀斬殺了李鶴。

李鶴渾然不知眾人的念頭,帶著眾人在城中一路走出,到了一個豪宅前,道:“你們進去看看。”

張家娘子掃了李鶴一眼,大步走進了豪宅,豪宅中沒有胡問靜,也沒有其他將領或者五百刀斧手,空空蕩蕩的。她冷笑道:“讓我們看什麽?看骷髏還是看人腿……”張家娘子陡然臉色大變,死死地盯著眼前的花園。花園中一具具屍骨亂七八糟地扔著,每一具屍骨都不見血肉,而一些人手人腿人肉懸掛在繩索之上,分明是風幹腌制過了。

“胡人……胡人……吃……吃……”人群中有人面如白紙,結結巴巴地道。

李鶴站在院子外,背對著院子,道:“陳倉城內數萬百姓盡數被胡人吃掉了。”她握緊了拳頭,縱然說出這一句言語已經讓她用盡了渾身的力氣。

張家娘子陡然吐了,好些人跟著嘔吐。

亂世之中,奸(淫)捋掠是常有的事情,歹人、官兵都會對女人下手,眾人早就猜到關中的女子落到了胡人的手中必然是受盡了(淩)辱的,但是怎麽都沒想到這些胡人比他們想象地還要沒有人性。

眾人匆匆跑出來院子,根本不敢回頭。

李鶴冷冷地道:“若是大軍守在長安城,這關中有多少城池會被胡人攻占,會有多少百姓被胡人吃掉?若是長安失守,城中會有多少人被胡人吃掉,我們中會有多少人的血肉掛在了那繩索之上?”

眾人渾身發抖。

張家娘子不停地嘔吐,終於知道自己單純了。

李鶴嘆了口氣,道:“仔細想想,這關中百姓死多少,是不是被胡人吃掉,關胡刺史什麽事情?”

張家娘子與眾人緩緩點頭,好像第一次想起胡問靜的地盤不在關中而在洛陽。

有人低聲道:“胡惡……刺史是個好人。”

……

張家娘子跟隨大軍回到長安,關中各地的消息不斷地傳來。

“……扶風國大部分地區的漢人都被胡人殺了……”

“……北地郡和馮翊郡百姓百不存一,尤其是銅川縣,百姓幾乎被胡人吃光了……”

長安城中無數百姓驚悚,真不敢想象若是戰敗的後果。

有人歡喜地道:“這是長安城的龍氣庇佑啊。”一群長安人用力點頭,全靠龍氣庇佑,不然肯定全部死光。

“……潼關被胡刺史攻破……”

張家娘子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呆住了。

“相公……”她終於知道為什麽張景勝沒有一絲的消息送到家裏,原來張景勝早就死了。

張家偌大的宅院之中空蕩蕩的,張家的仆役已經散了,有的死在了亂軍之中,有的逃走了,有的回家了。張家的糧倉空蕩蕩的,財物倒是還在,可是如今整個關中缺糧,有錢也買不到糧食。

寒風吹過,門窗晃動,劈裏啪啦地響。

張家娘子抱著幾個孩子,又是惶恐淒涼,又是覺得孩子安然無恙,老天爺不算太虧待了她。可是,以後怎麽生活呢?長安城中的田地商鋪早幾百年就被正宗長安人瓜分了,她家沒有田地,沒有商鋪,她的收入從哪裏來?她從來沒有賺過錢,她甚至不會做飯做菜,她怎麽帶著孩子們活下去?難道她只能去……

張家娘子渾身發抖,只覺未來絕望無比。

街上,有人敲鑼經過:“所有人去集體農莊,集體農莊可以吃飽飯,每十日有肉吃……”

張家娘子知道集體農莊,天下還有人不知道胡問靜的集體農莊嗎?她曾經一萬分地抵觸集體農莊,她是官家夫人,是高貴的人,怎麽可以去集體農莊種地?這是比死還要殘忍的羞辱!

但此刻,張家娘子松了口氣,聲音中透著歡喜,抱緊了幾個孩子:“我們去集體農莊種地。”至少能夠與孩子們活下去。

……

寒風呼嘯,張家娘子與眾人坐在篝火邊制作草苫,這些草苫要鋪在養兔場的屋頂上,然後還要蓋上一層幹草,而後又是一層草苫。眾人完全不懂這是為什麽,反正集體農莊讓做,她們就做。

“張家娘子,我今日路過學堂,看到你女兒了,她在踢蹴鞠,真是精神啊。”一個婦人隨口說道。

張家娘子笑著回應,她幾個子女盡數在學堂念書,與以前相比絕對是吃得差,住得差了,但是她很滿足,能夠不餓死就是撿了大便宜了。

一群將領頂著寒風到了篝火邊,有人指著張家娘子道:“這就是張家娘子!”

張家娘子看著十幾個將士,心中慌張無比。張景勝在潼關戰死,她家當然是“前朝餘孽”了,她唯恐被胡問靜斬草除根,進了集體農莊之後就沒有向人透露過自己的身份,只說是長安城中人,所幸也沒遇到熟人,不曾被揭穿了身份。

張家娘子顫抖著看著那十幾個將士,是誰揭穿了她?她緩緩地看著四周,是誰認得她?

寧白自言厲聲喝道:“你就是潼關都尉張景勝的娘子?”

張家娘子咬緊了牙齒想要承認,死得有骨氣,可是想到自己的幾個孩子,她死了不打緊,她年幼的孩子們是不是也會被斬草除根?她有心想要耍賴,可是又說不出口。

寧白自言厲聲喝道:“你到底是不是潼關都尉張景勝的娘子?”

有人遠遠地跑了過來,叫道:“就是她!她就是張都尉的娘子。”

張家娘子惡狠狠地盯著跑過來的李鶴,顫抖著指著她道:“你好!”怎麽都沒想到是李鶴出賣了她。

李鶴驚愕地看著張家娘子,為什麽看她的眼神好像有殺父之仇?她認真地道:“這就是潼關張都尉的娘子,張都尉的幾個孩子也在集體農莊之中。”

張家娘子淒苦地看著李鶴,厲聲道:“我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

李鶴驚呆了:“為什麽啊?”

張家娘子都要氣瘋了,你還有臉說為什麽?

寧白自言沒空理會張家娘子與李鶴的恩怨,大聲地道:“潼關都尉張景勝勇赴國難,為國捐軀,其子女蔭官,養在籍,二十歲後為六品官。另賜良田萬頃,豪宅一座,懸掛金色牌匾。”

四周陡然爆發出了一陣驚呼聲。

寧白自言轉頭看農莊管事,道:“張都尉子女年幼,且留在農莊,但張家遺孀和子女的夥食按照六品官待遇,每日有肉食,無需勞作。”

她頓了頓,提高了嗓音,大聲地道:“陛下有旨,張家遺孀年輕,可任其改嫁,而其待遇不改。”

四周驚呼聲更加大了。

寧白自言大聲地道:“為萬民捐軀中,萬民供奉之,此乃天理!”

張家娘子渾身發抖,幸福來得太突然,她深深地懷疑此刻正在做夢。

李鶴低聲催促張家娘子:“快謝恩!”

寧白自言揮手,道:“陛下說了,這是張都尉用命換來的,是天下該給他的,無需謝恩。”她帶著士卒轉身離開,還有很多戰死的將士的遺孤需要尋找,大楚朝不會讓英雄流血又流淚,更不會讓英雄的遺孤餓死荒野。

……

大楚元年,春。

馮翊郡臨晉城外建一石碑,名為“抗胡英雄碑”。

石碑高五丈,寬一丈,通體雪白,有碑文刻於其上。

“大縉太康五年,關中胡人做亂,北地郡、馮翊郡生民十不存一……”

“……荊州覃文靜、李朗部千餘人入關中……洛陽中央軍三千人……潼關將士兩千人……一路裹挾馮翊郡百姓殺賊,其總數超過一萬人……”

“……臨晉城定,其城中百姓與援軍幸存者共六千五百三十四人……”

“凡是為朕而戰者,朕必不拋棄!”

“凡是為關中而戰者,關中必有他的田地和榮耀!”

“凡是為華夏而戰者,華夏必立碑祭祀,香火不絕!”

落款,“大楚皇帝胡問靜”。

而後是密密麻麻地戰死者的姓名,潼關都尉張景勝赫然就在前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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