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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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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若水·上

舉行廟會的城鎮離道觀隔著段距離,以往都是嬤嬤親自陪著若水來回。

而這次,慈安主動攬下了這活,他陪著若水過來,陪著若水回去。

若水一一告別眾人,最後對著商城主辭行,這才走向慈安,笑著招呼道

“走吧,我們回家。”

卸下華美行頭的若水少了一絲高高在上的縹緲之氣,多了一份可觸可及的實在之感。

女子黛眉如月,雙目似星,唇上染著並未抹凈的朱紅口脂,面容清麗,周身安和。

少年一手接過若水拿著的竹籃子,一手牽起若水的手,向眾人告別後與若水一同離開了這裏。

這是他的活菩薩,是給了他救贖,帶給他溫暖的若水姐姐--

“這些福餅到時候分給大家,他們肯定會很高興。”

身後是逐漸遠去的熱鬧與繁華,若水並不覺得失落,她想著待會兒大家拿到福餅後高興的模樣,不覺笑了起來。

“上次還嘴饞說沒吃夠。”

觀音寺中收養的那群孩子是村子發生洪災後無家可歸的孤兒,當時,商城主為這件事苦悶了好一陣,最後是若水攬下了。

廟會年年都有,可是若水卻不想年年都扮菩薩游巡,那太累了,而且,若是太多的人把她當成了真正存在活菩薩,過於熱衷,過於崇拜也並不是一件什麽好事。

所以,若水向商城主提出了她的請求。

商城主自然是有些為難,畢竟在此之前,他也找過其他人來扮觀音,可是除了若水,游客都不買帳,這讓他們也很難做。

若是換做平時,商城主是不會答應的,可是現在,若水主動提出收留這群孩子,讓她三年扮一次觀音,這倒是讓商城主猶豫。

後來,商城主還是應下了。他稍作調整,將廟會上觀音游巡這一活動改成了三年舉辦一次。寧缺毋濫,商城主實在是不想砸了這塊招牌。

還真是物以稀為貴,出乎意料的,三年一次的廟會反而能吸引格外多的外來客,他們這兒的名氣也更大了--

“若水姐姐真是心善,看不得孩子受苦,都收了回來。”

慈安自然知道那群孩子的來歷,在聽到若水嘴上總是掛著別人,有些吃味,酸酸地說了一句。

“他們很聽話,現在長大了,也更加懂事,會給嬤嬤幫忙,並不需要我操心什麽。倒是你,越長大越孩子氣。”

若水聽著慈安那陰陽怪氣的調調兒,有些好笑。

“是若水姐姐一直覺得我還是個孩子--”

慈安輕嘖一聲,忽然想起什麽,將籃子挎著,從懷裏摸出先前砸中他的那個小福餅,遞了過去。

“這是我得到的,給你--”

慈安從來不相信的所謂善惡報應,救世神明,但對於若水,他還是希望能夠為她祈福。

若水接過慈安遞過來的福餅,紙包帶著點點的暖度。她開口問道

“你不吃嗎?

“若水姐姐知道的,我從不信這些。”

慈安搖了搖頭,語氣中的不屑毫不掩飾

“閑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虛偽。”

“於苦難中信神明,那不是虛偽,那是不願放棄希望。”

若水了解慈安的性子,如果不偽裝,慈安評價他人是說不出什麽好話的。

“希望是最蠢的東西,它只會延續人的痛苦。”

慈安輕嗤一聲。

“有了希望,苦難中的人們才能堅持下去,一旦選擇堅持 ,一切皆有可能。”

若水的語調依舊輕柔。

“反正在若水姐姐眼裏,就沒有什麽是不好的。”

慈安看了若水一眼,一幅說著風涼話的模樣

“若水姐姐總把別人想得那麽好,小心到時候吃虧都沒地方訴苦。”

“世事難料,豈能盡如人意,而我所求的,不過是無愧於心罷了。”

若水看著慈安,輕輕地笑了起來,開口道

“善也好,惡也罷,不論旁人怎麽看,我只會堅持自己願意堅持的東西。”

很多時候,慈安與若水的觀點都是相左的。

一卷書,一件事,或是一個景,他們都會有不同的看法,他們經常會像現在這樣,直白地表達自己的觀點。

不是一定要辯證到底,也不是一定要分個是非對錯。這不過是平常的交流罷了,他們向對方表白自己真實的想法,在這個過程中也更加了解彼此。

“不管我怎麽想,都無法改變別人。既然如此,為什麽不想好一點兒呢,這樣自己也會舒坦些,不是嗎?”

若水從慈安的掌心中抽出手,小心翼翼地剝開外面包著的油紙,沒有將那封口的蓮花剪紙撕壞。

“嘖”

慈安輕哼一聲,沒有再辯駁什麽。

“慈安,張嘴--”

若水反握住慈安的手,停下腳步,將福餅送到他嘴邊。

慈安也跟著停了下來,他很不願若水姐姐掙開他的手。

但現在,當若水笑著看向他時,慈安不自覺地聽話,乖乖張嘴,咬了一口。

“雖然你不相信這些,但我還是希望能為你祈福,保佑你一世安康。”

若水輕笑,嗓音清和,帶著祝福。

慈安嚼了嚼口中的福餅,咽下去,又握住若水的手,拿過紙包,將把福餅遞到對方嘴邊。

“我希望若水姐姐永世安康--”

少年眉眼彎彎,唇角輕揚,兩邊的小梨渦顯得有些可愛,他學著若水的模樣,也祝福著她。

若水微微楞了一下,而後,輕笑一聲,她沒有推辭,將半塊福餅咬進嘴裏。

“果然還是很硬,嚼起來有些費勁。”

廟會上的福餅帶著蓮子的清香,還混著麻油的酥香,聞著挺好,但嚼起來卻有些費勁。

若水知道嬤嬤喜歡吃這些,但是嬤嬤現在沒辦法吃太硬的東西,所以這種福餅只能嘗一兩個解解饞。

若水的語氣中帶著小小的抱怨,是難得的,可愛的孩子氣。

慈安看著若水,他的眼神溫柔得不可思議,那是一種不自覺的溫柔,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真情流露。

“若水姐姐,我有時會想,現在的這一切,會不會只是我做的一場美夢,夢醒之後,我依舊流浪,依舊為了活命而去偷,去搶,去騙······“

花車游巡,菩薩現世,那一刻,仿佛所有的人都能得到救贖。

最開始的時候,流浪著的慈安曾不止一次出現過這種幻想,他想著,會不會有一個人在明白他所有的卑劣後依舊能夠真心地接受他,包容他的壞脾氣與壞習慣,會不會有那麽一個人,在了解他所有的惡孽後,依舊願意牽著他的手,帶他走出那片泥濘與黑暗。

可是,一次次的現實直白而殘酷地告訴慈安,這個想法有多麽可笑。

如今,真的有這麽一個人出現了,他安心了這麽久,卻在這個時候又開始惶恐。

“若水姐姐,你怎麽這麽好......”

若水對於慈安而言,是曾經最為奢求卻也最不敢相信的期盼。

因為有若水在,所以慈安不再流浪,他的身與心,都有了棲息之所。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發展,慈安卻害怕這只是南柯一夢,夢醒時分,他可能會接受不了而崩潰。

若水太好了,好得慈安開始懷疑自己······

“······”

若水擡頭,盯著慈安,看了半晌。

她看到了,看得很清楚,少年眼中的迷茫與惶恐。

“慈安,並不是我很好,是你眼中的我很好。”

即使現在身邊的人一直說她是善人,好人,但是若水很清楚,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只要是人,就不可能是十全十美的,她也有缺點的,只是這些缺點,被覺得她很好的慈安自動忽視了。

她雖扮過觀音,但那並不代表她就是純潔無垢的救世神明。

是慈安把她看得太好,好得不似生活在人間的凡人。所以慈安會害怕,他怕他現在遇到她是因為上天憐憫,給了他一場美夢,一場,遲早會醒來的美夢。

“你如果不相信我是真的,那就咬一口吧。”

若水微卷起衣袖,牽動銀鈴,叮當作響,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在腕上還留著一個極淺的牙印,那是慈安上一次咬的。

最開始,若水不太理解慈安為什麽會忽然咬她一口,後來,她從他這幅兇狠的模樣中漸漸察覺到了他的不安。

這個孩子不知道怎麽去表達,只有每次看到她都痛得流眼淚時,這個小混蛋才會很高興。她感覺到疼痛的反應,會讓慈安很安心。

“······”

慈安看著伸過來的手臂,擡手,輕輕地扣住對方的腕。

慈安知道,他的若水姐姐其實是怕疼的,但每一次又死死地忍住了,忍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若水姐姐······”

慈安看著若水側過臉,她緊閉著眼,惹得他不自覺地輕笑。

慈安低頭,將唇輕輕地貼上去。

這一次,他沒有咬下去,他有些舍不得了。

“若水姐姐······”

明明當初說過,如果她敢失約,如果她敢趕他走,如果若水敢拋棄他,他一定會把若水綁起來,然後放一把火將她和觀音寺一起燒了。

可是現在,他已經下不了手了。

慈安知道,他不可能親手殺死若水,他已經做不到了······

“若水姐姐,我不咬你,作為交換,你聽我講一個故事吧。”

慈安將若水的衣袖攏下來,又重新牽起若水的手,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若水不知道慈安怎麽變了心思,但是他想和她講話,她不會拒絕。

“好。”

若水點點頭,應下了。

“曾經,有一個男人,他作奸犯科,是人們眼中惡貫滿盈的壞人,人們厭惡他的同時,又害怕他。然後有一天,這個壞人死了,所有人都很高興,而這個壞人的妻子卻很愁悶。”

“壞人對所有人都很壞,唯獨對待他的妻子是好得不得了。在壞人死後,妻子不再衣食無憂,她需要獨自去討生活,更令妻子不悅的,是她還有一個孩子,那是她最大的拖累。”

“妻子對所有人說,她那些年過得十分艱辛,她說壞人脾氣不好,她每次勸他改邪歸正就少不了一頓毒打。”

“壞人那麽壞,這種事情一定做得出來,所有人都這麽想,所有人都開始同情這個妻子。”

“妻子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她想要再找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但許多男人都只是願意與她親近,卻不願意娶她。”

“男人們的說辭都是一個樣,他們說,那個孩子身上流著壞人的血,一定也不是個好東西,他們喜歡女人,但是不喜歡那個孩子。”

“不僅僅是那些男人,所有人都不喜歡這個孩子。他們或多或少都被壞人欺負過,所以,那些積攢下來的怨氣,讓他們對身上流著壞人的血的孩子下手。”

“有人說那個孩子偷東西,於是,不問緣由,不論真假,所有的人都信了,所有的人都很堅定地指控著這個孩子,仿佛所有人都見過這個孩子做壞事,所有人都義正言辭,所有人都是大義凜然,所有人都說這個孩子是個壞種,一定會做壞事。”

“若水姐姐,你猜後來怎麽樣了?“

慈安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扯了扯嘴角,語氣卻很平靜。

“······後來,孩子想要報覆那些人?”

若水頓了一下,輕聲猜測著。

“沒有哦,那個孩子當時太小了,還不懂什麽是報覆,而他的母親也沒有給他那麽多時間去弄懂。”

“漂亮的女人因為帶著一個累贅的孩子,所以一次次地被其他男人婉拒,於是,她把所有的怨氣都撒在孩子身上,非打即罵,毫不手軟。孩子一次次忍耐著,換來的,是女人的變本加厲。”

“女人開始把孩子帶到很遠的地方,她試圖丟掉這個孩子。可是,只要走過一遍的路,孩子都能記住,他總能自己回去。”

“後來,女人發覺自己沒以前漂亮了,她發覺自己沒有以前那麽年輕了,女人開始慌了,女人不能再被那個壞人的孩子拖累了。”

“當女人再一次其他男人拒絕時,女人有些癲狂,她下手更重了,她抓著孩子的頭發,用力地往墻上撞,終於,孩子頭破血流,一動不動,當女人伸手探時,已經沒了鼻息。”

“女人有些害怕,又有些興奮。女人很快地冷靜下來,她走了很遠,隨便找了個荒僻的地方,挖了一個坑就將人埋了進去。”

“那個孩子其實只是昏迷,他並沒有死。那一晚,下了很大的雨,而女人挖的坑又很淺,於是,那個孩子從土裏爬了出來。”

“孩子知道怎麽回去,但是他走了一條反方向的路。孩子不知道女人後來有沒有如願地嫁人。”

“也許那些人是對的,這個孩子的身體流著的就是壞人的血,他做起壞事來,十分上手。”

“那個孩子......”

那個孩子一直都在流浪,在陰暗處,在糜爛處,在欲望滋生處,孩子接觸了各種各樣的人,知道了這世上許多不成文的潛規則。

他知道很多惡心的事情,他也見過很多骯臟的交易,但是他不願說出來,也不想讓若水知道,他不想讓他的若水姐姐了解那些惡心的東西。

“慈安?”

慈安說著說著便沒了下文,若水猶豫了會兒,試著喚一聲。

“······”

慈安看著他的若水姐姐,忽然笑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湊近,在她的額上落下一吻。

他的若水姐姐這般擔心他的模樣,真的很可愛,讓他······喜歡得不得了。

“?”

若水微楞,有些不明白慈安的情緒為什麽轉換得這麽快。

慈安沒有解釋,若水也沒有追究。

若水是一個很好的傾聽者,她聽著慈安淡淡地敘述。

“那個孩子對於活命實在不怎麽熱衷,他就是一個亡命之徒,他從不惜命,所以足夠狠。他對別人狠,所以來招惹他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對自己更狠,所以他能很快地適應流浪的生活,能在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中生存下來。”

當他學了足夠多的臟東西後,他再一次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

他在村中的那口井裏放了一些臟東西,於是,村中的人都中毒了,然後,他又放了一把火,著看那些人跑不出來,哭爹喊娘,屁滾尿流,他笑了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那樣開心,他迷上了這種開心的感覺。

可是······

“一開始還很有新鮮感,可是後來,這個孩子開始覺得無聊。當意識到活下去已經沒有足夠的吸引力時,這個孩子選擇跳崖,直接了結自己。”

慈安面容平靜,淡淡地開口問了一句。

“若水姐姐,你說這個孩子是可憐可悲,還是可惡可恨?”

“可憐可悲也好,可惡還是可恨也罷,不管是怎樣形容,無非是旁人的評價。”

若水的語氣也很平靜,仿佛在簡單地討論著一個故事

“這世上存在著太多的惡,而人們正是因為領教了那些惡,才會更能敏銳地察覺善,更加知道善意來之不易。”

“那個壞到骨子裏的孩子很幸運,他沒有死成,還遇到一個心善的活菩薩。”

慈安說著,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像一只小狐貍,嘴角的小梨渦顯得有些可愛。

“那個活菩薩也很幸運,一屆凡胎卻能被人視作神明。”

若水輕笑,語調中帶著點點調侃

“慈安,你是不是終於學會坦率了?”

終於不再選擇戴著虛偽的面具掩飾本心,終於願意將他最為真實的情緒展露在她的面前。

提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時,慈安是面無表情的,那讓若是很欣慰。

若是以前,這個小混蛋定然是一幅笑瞇瞇的模樣,表面毫不在乎,心裏卻是格外在意。

“因為我知道,不管我再怎麽壞,若水姐姐都會寵著我。”

慈安握緊了牽著的手,嘴上振振有詞,恃寵而驕。

“你還真是······”

看著慈安這幅朽木不可雕的模樣,若水有些無奈。

慈安毫不掩飾他惡劣的本性,若水能怎麽辦呢,她對他一向縱容。

慈安看著若水一幅無可奈何的模樣,輕笑出聲。

他的若水姐姐是不會知道的,不會知道,她的存在,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他在黑暗中孤身一人流浪了那麽久,上天憐憫,讓他得以窺見天光,讓他遇見了那個願意牽著他走出陰暗糜爛處的神明。

他從來不曾抱有過希望,他一直篤定著他的絕望,但是,有那麽一個人出現,不動聲色地柔和了他的篤定。

她是他在這人世間唯一的牽絆,是束縛了他的自由,卻讓他甘之如殆,至死不渝的信念。

她,是他永遠信仰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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