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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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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青禾死了……

蘇幕遮知道此事時,神情平淡得可怕,魏家三哥看著他瘦削的臉龐,不忍地別過眼。

可他卻仿佛早有所覺,似乎是在遲遲沒等來江三玖的那時,亦或是早在上元那日。

乾元二十年的上元節,青禾做祁連鎮金桂美人的那一日,他站在橋上,看著從長街那頭緩緩而過的金車車隊,看著那上面美得不似凡間人的她。

他望了很久很久,直到看不清青禾的樣子,他才醒過神。

青禾做了金桂美人,在那之後,便會由魏氏將其送到天虞城主府,然後……去天都。

那一天,他就想,看到青禾過得好,他便沒了牽掛,等到族中事了,便一人遠游,再然後……死在鄉野便好。

但,是青禾死了。

他恍惚間,想起初見青禾的那日,是三月三上巳。

大周民風開放,而青禾為數不多可以從族中出來的日子,便是上巳。

那是這位蘇家的矜貴公子,第一次失了態。

青禾的美,是一種震撼人心的美,十三歲的姑娘如枝頭豆蔻,提起裙擺,跨過一塊石頭,似是意外自己竟真的跨了過來,歡喜地笑出聲。

“三哥,我跨過來了!”

“好好好,見到了!”

少女一身粉白衣裙,頭發挽了個小髻,又在左右兩邊弄了個小花苞,上面綴著粉白花瓣,讓少女的容顏更鮮亮起來。

蘇幕遮看著那優雅的少女,斑駁的樹影從她身上不舍地滑過,唯有她的笑聲,如清晨的朝露,在山間蕩漾。

“咦?幕遮,你的扇子怎麽掉了?”同行的公子推了推他的胳膊,指著地上掉落的折扇。

那扇面正好打開,題著一句詩,還是“求偶”的。

美麗的少女正好走過他們這裏,見到那扇子,停下步子,細細看了眼那上面的詩,半晌,她擡起頭,眼神古怪。

蘇幕遮一瞬紅了臉。

他急急地將地上的扇子撿起,也不顧上面沾染的塵土,一把塞進衣袖,然後望向東、望向西,就是沒有垂眸看眼前的少女。

青禾見他這假裝正經的模樣,不禁笑了笑,眼角微微彎起,可比天上上弦月。

魏三哥趕上妹妹,見到同窗,模樣驚喜,與蘇幕遮等人攀談起來。

青禾便老實地待在一旁,時不時地打量對面的幾位公子,眸光一落在蘇家公子身上,她便彎彎眼眸。

蘇幕遮被她看得窘迫,覺得定是那扇子的字被這姑娘看了個完全。

其實,扇子上面寫的詩也屬平常,只是沒幾個正經人家的公子哥會題在扇面上。

詩為“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字字句句都在彰顯著他的心思,急切又直白。

蘇幕遮的臉頰隱隱發燙,但周圍的同窗們,卻似沒看出來,依舊談著上巳好時光,又討論著一會兒各人都能獲得幾株蘭草。

突有一人問:“青禾妹子,可采了蘭草?待會兒要給何人啊?”

蘭草贈人,有心儀之意,但大周民風開放,倒不至於因贈了人蘭草,便是對其有意,兩人即可私定終身。

相反,如他們這些貴族子弟與女子,都由家族訂好了親事,便是最後二人不生歡喜而退了親事,但在此之前,也不能肆意了去。

所以,此時不過玩笑一句,比何人獲贈蘭草數多,也不過是玩樂罷了。

不等青禾應話,魏三哥就踹了那人一腳,“別捉弄我妹子!”

那人嘻嘻一笑,便躲了過去。

等後面,魏三哥同蘇幕遮他們一起在溍水旁閑談,更多的是等行走過來的女子贈他們蘭草,好比一比誰是今年頭籌。

魏青禾采了一株蘭草,坐在石頭上,撐著下巴看那群看似沈穩,實則心裏著急的公子們,揚唇輕輕笑起。

她的那一株,自然贈給了魏三哥,也因她這一株,魏三哥得了頭籌,而蘇幕遮屈居第二。

“哎呀,不公平!魏三哥的妹子自然是要給魏三哥的了!”

“就是!還有不知哪家的姑娘,竟然給他塞了滿滿一兜襟!”

“這般看來,倒是蘇幕遮更勝一籌!”

魏三哥自是不服氣,把他們都踹了幾腳,讓小侍將自己贏得的蘭草都放到自家馬車上,載著回府。

蘇幕遮一言未發,他的蘭草也很多,但他其實……有些羨慕青禾給魏霖辰的那一株。

他想,若是無人贈他蘭草,唯有青禾的那一株,今日也算值了。

矜貴的公子從未被人忽視過,家中父母寬厚,兄長溫和,他便養成了一副隨心所欲的性子。

而見到魏青禾的第一眼,他便知道,有一根線,讓他再不能那樣恣意,而是讓他有了方向。

魏三哥總是說青禾乖巧,也的確如此,從見到他們,這姑娘便不怎麽說話。

等他們在溍水邊等著蘭草時,清婉的姑娘坐在石頭上,眉眼含笑,只有在她手中旋轉打轉的蘭草,才能洩露幾分她閑淡的心緒。

那一晚,蘇幕遮做了一個很悠長的夢,夢的是《野有蔓草》,他在田間山野,遇上那清揚美人,然後……

他被自己的同窗好友吵醒了。

魏三哥叫他一起去學堂,而那之後,一見到魏三哥,他便會想起魏青禾。

直到那日,他請母親去魏家提親,那樣好的媳婦,若是不早些提親,一定會別人搶了去的。

但似乎因為兩家都是大族,魏氏不好回絕,此事便被含糊地按下了。

那時,他兄長看著他,嘆了一聲,對他道:“魏氏之女,便不要想了。”

他不明白,後來便想,是他太過隨性,魏氏這樣的天虞第一世族瞧不上他,也是應當。

自那日起,他日日挑燈夜讀,終是某天夜裏受不住,發了高燒。

第二日,他還想起來寫文章,總覺得能配上那般溫婉女子的,便一定是個君子六藝皆通的人。

而他……蘇幕遮差遠了。

素來矜傲的公子,第一次感到頹敗。

他喜歡飲酒縱樂,喜歡騎射,但唯獨不大喜歡讀書,在他看來,有兄長在,他便不需多做那些無趣的事。

唯獨一次在扇面上題字,還被青禾看到了。

想到那首詩,蘇幕遮又紅了臉頰。

正是身子好轉,他帶著小侍出府,這次他又去了祁雲山,想的還是那首《野有蔓草》。

只不過,想見的是青禾。

好像上天真的很憐愛他,這一日恰好九月九,魏氏一族選在了祁雲山祭祖。

蘇幕遮一拍額頭,終是想起了自己的祖宗,他腳下一轉,又扭了回來。

沒事兒,晚間時候陪老祖宗喝一口便是了!

他繼續看著前面的姑娘,而那姑娘也恰好朝他看來。

蘇幕遮嚇得差點兒以頭搶地,好在堪堪扶住一旁的高大松樹。

他擡袖擦了擦額上的汗,想對青禾扯扯唇,卻一擡眼間,不見了青禾蹤影。

他懊喪地坐在地上,突然,有陰影遮在他頭頂,隨即響起一道清越的聲音。

“你那把扇子,怎麽不見了?”

蘇幕遮驚喜地擡眸,看清來人的模樣,那雙丹鳳眼,仿若盛著滿天的星辰銀河。

魏青禾醉在了那雙眼裏。

她其實很喜歡那把扇子,世人大多虛偽狡詐,若是叫人把心思寫在臉上,怕是沒幾人願意。

但眼前這位蘇家公子,連“求偶”的話都寫上了,很不害臊呢!

魏青禾笑了笑。

蘇幕遮也跟著笑,笑過之後,就又說起提親一事,末了,問人家姑娘:“你願意同我一起、嗯,一起綢繆否?”

魏青禾眨著眼睛,看了他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綢繆”二字。

詩有《綢繆》一篇,上寫:“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說的是男女成婚之夜,歡愛之情。

魏青禾紅了臉,沒想到這位蘇家公子……嗯,是真的很直白。

她抿著唇,沒說話,等想開口的時候,從一旁竄出一條小蛇,她嚇得後退兩步,腳上的鞋便被絆掉了。

看似羸弱的公子,卻一把將那蛇挑起,手上一用力,那蛇便歪著腦袋死了。

蘇幕遮回頭看過去,見她已撐著站起,似是怕自己的樣子太過狼狽,正理著裙擺上的雜草。

看著她頭頂的那株小草,蘇幕遮平靜移開目光,落在地上那只繡鞋上,他以手握拳,放在唇邊咳了聲,道了句:“失禮。”

他起身將那鞋拾起,然後蹲在她身前。

他微微仰頭,目光滿是虔誠與純粹,毫無雜念的一雙眸子。

魏青禾擡起裙擺,順著他撐著的鞋,緩緩穿上,然後輕輕松下裙擺,遮住那鞋面上的繁華,然後悄然紅了臉。

在漫天的霞光中,有人喚她的名字,她終是回他一聲:“好。”

魏青禾,會等蘇幕遮。

願與蘇幕遮永遠在一起……

魏青禾離開的那一瞬,蘇幕遮趁她不備,擡袖拂過她發上的那根調皮雜草,然後一路哼著歌,擺弄著那根雜草。

只是,無論蘇家派人說親幾次,魏家仍舊沒有松口,而蘇幕遮會爬到魏家的墻頭,給她送從天虞城買來的一點酥。

少年是恣意的,大周的禮數,並沒有擋住他對姑娘的思念,他日日爬魏家的墻頭,想跟青禾說話。

光說話還不足以解脫思念,他便直接翻了墻,那天,青禾和他倚在墻根底下,青禾喝醉了。

只等到青禾醉了時,他才敢齜牙咧嘴,因為他剛剛爬過來時,摔斷了一條腿。

他不想讓青禾擔心。

但那一天,他爬魏家墻頭的事,被魏家老三發現了,又被他帶著人把他從墻這頭拉了出去。

魏老三說他再敢來,就打斷他另一條腿。

少年也就是聽聽,繼續我行我素,又一日,他從天虞城回來,一只手拄著拐,另一只手將一點酥新出的糕點遞過墻頭。

青禾喜歡吃一點酥……

“天虞城還有好多好吃的,等我下次去,再給你帶!”他說。

墻那邊的姑娘望著高高的石墻,聽著少年無憂的語調,淚濕了臉頰。

她仍舊說:“好。”

青禾最後一次見蘇幕遮時,是從魏家逃出去的,整個魏家翻了天地去尋她,又不敢大肆張揚。

魏三哥尋到她的時候,她灌醉了蘇幕遮,問魏三哥:“如果我和他一起離開,如何?”

看著不省人事的蘇幕遮,魏三哥嘆了口氣,道:“青禾,你已有了抉擇。”

她是魏青禾,便不會不顧家族、不顧……蘇氏一族。

逃,又能逃到哪裏呢?

青禾閉了閉眼,順從地回了魏府,穿上最華貴的衣裳,坐上最是燦燦的金車,從祁連鎮的長街而過。

而她永遠不會知道,那一天,蘇家的二公子站在橋上望著比天上仙子還美的她。

也永遠不會知道,他跪在魏氏門前,額頭磕得滿是鮮血,祈求魏氏將魏氏青禾許配給他。

他什麽都不怕,他只想讓青禾做她自己,只想她……過得好。

魏氏的人告訴他,青禾已應了去天都,他再在魏氏門口,也是白費力氣,他不過一個小小蘇家子,比不得天都的天子。

而青禾會是未來的天妃,榮華富貴一世,這些……他蘇家的二公子統統給不了。

他終是彎下從來不屈的脊背,倒在魏氏的門前,額頭上的血滲出,滴落在雪地之上,他一手擦過那血跡,指尖沾染上血珠,擡手寫下一行:“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他突兀地笑了兩聲,眼淚砸落,染濕了“良人”二字。

他仿若看到自己與青禾入洞房,周圍人唱著祝歌,可終歸,他不是良人……

乾元二十年,二月一。

青禾坐上最能彰顯魏氏地位的馬車,四角綴著青色紙燈籠,上繪一個“魏”字。

而這一天,蘇家的公子命懸一線,吐血不止。

在他陷入黑暗的一瞬,他向天神祈求,“願青禾一世無憂……”

然後低聲哭泣:“能不能把我的青禾,還給我……”

那個很美、很美的姑娘,就是青禾。

青禾死了……

沒有人知道,青禾沒了的那些時日裏,蘇幕遮是怎樣逼著自己的,逼著自己去吃根本吃不下的雞鴨魚肉,逼著自己一點點去笑,逼著自己忘記對魏青禾刻骨的愛。

他把那些愛變成了恨,一種深入骨髓的恨。

青禾的死,並不簡單。

害死青禾之人,另有其人。憑佟氏一人,絕不可能,佟氏沒那個膽子……

他不愛詩書、不愛謀略算計,但他必須要去天都,而天虞城主府,是他可踏一步之處。

而在這裏,他再次見到了青禾一直護著的丫頭。

他沒有告訴江三玖,青禾的死有蹊蹺,那個無色無味的毒藥、那個從天都而來的大侍,無一不在告訴他,江三玖的身份不一般。

青禾在護著她,那他便也會護著她……

她是個很好的丫頭,為青禾報仇、看不慣他對青禾的“無視”。

她問他,是否還記得青禾。

他道:“記得,魏氏的嫡女,聽說前不久歿了。”

沒人知道,他用盡了多大的力氣,才能那麽隨意地說出這句話。

他看到眼前的丫頭一瞬冷了臉,可他不能解釋,因為她是青禾要護著的人,而她也是護著青禾的人。

青禾沒有一世無憂,那就該讓江三玖一世無憂才對。

也是在那一瞬,他記起了真正第一次見這個姑娘的日子。

去歲上元,青禾的金車從她身旁行過。她的眼眸明亮,眼中映著的——

是青禾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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