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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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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眼看著白榆神色自若地和阿諾德交談起來, 兩人明明是第一次見,對話間卻頗為熟稔,管家已經見怪不怪了。

去了一趟列娜西家, 他就發現, 白榆交友的能力似乎比他印象中更強。而且,大多數時候,她的生活態度其實不能用拘謹或是小心來形容, 只要確認安全, 新世界對她來說就是新鮮又浪漫的——她大概沒有厄爾西少爺想象的那麽悲觀、那麽精神脆弱。

管家覺得自己有必要幫助小公爵改變一下他對妹妹的錯誤認知了。

另一邊,白榆和阿諾德還在聊天:

“你整天悶在家裏會不會無聊?改天我帶你出去玩。”

“還好吧, 但暫時還是別帶我去人多的聚會了, 每次都要花幾小時認真準備行頭, 有點麻煩。”

“我們alpha才沒這麽……咳, 沒這麽講究。我們平時要麽穿制服,要麽套一身休閑服就能出門。你是beta啊, 又不是omega, 何必為了向他們的審美靠攏把自己弄的這麽累?”

“偶爾一次也還好吧。我今天的打扮不好看嗎?”

阿諾德怎麽可能說不好看。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

“外人是不會因為你穿什麽就真正敬重你的,還是要看實力說話。只要你夠強, 他們自然會來拉攏你。到時候你愛怎麽穿就怎麽穿, 他們根本不敢多嘴一句……”

或許這就是alpha的邏輯。不,應該說是軍校alpha的邏輯。

但在軍校之外呢?

階級, 身份,財富……這些才是把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根據。

而白榆完全不著急, 就是因為她手上已經有一副很好打的牌。公爵後裔的身份代表她有極高的容錯率,無論她這樣做還是那樣做, 都很少有人會站到她面前來指摘她。只要公爵家族還站在她這邊,那就是一層無形的巍峨屏障。

不過阿諾德比她預料的更熱心——他甚至提出要教她打架。

管家連忙阻攔:“阿諾德少爺, 您是從小練出來的,又是薩蘭軍校的優等生,小姐和您完全沒有可比性。萬一您下手太重了怎麽辦?”

阿諾德:“我是蠢貨嗎,我不知道手下留情?”

管家語塞,不好意思說就算您“手下留情”也很可能一下就把小姐送進醫院裏去。那到時候就完蛋了,小公爵會把他們倆的骨頭都拆掉。

阿諾德卻冷笑一聲,明藍色的眼眸滲出一股鋒銳來:“我懂了。厄爾西說什麽就是什麽,輪到我就什麽都不行,是嗎?”

眼看氣氛劍拔弩張起來,白榆插入話題:“我覺得挺好的,多學些招式防身又沒壞處。我相信你,阿諾德。不過咱們要在哪裏教?”

“可以去我的訓練室。”阿諾德馬上撇開管家,笑著和白榆說,“我那裏什麽都有——各種最新的作戰服,火力槍械、能源武器、偵查器械、陷阱裝置什麽的……還有好幾臺機甲!”

白榆的眼睛頓時泛起和阿諾德相似的光芒。

阿諾德一看,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白榆和他一樣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你想來嗎?”阿諾德難掩興奮地問道。

白榆重重點頭。

“不,等等……”管家有些痛苦,剛剛不還只是教打架嗎,為什麽突然上升到舞刀動槍?出意外的可能性更大了——而且他怎麽不知道阿諾德少爺私底下的“收藏品”居然這麽品類齊全?這是準備炸了整個公爵府嗎?

然而,白榆和阿諾德最終沒能成行。因為厄爾西回家了,還帶著老公爵一起。兩人正緩緩向中庭走來。

老公爵和白榆在星際電視上見過的一樣,灰色短發,明藍瞳色,身材高大、健壯,雖然年歲已高,但他的風霜都在眼神裏,臉上反倒只留下淡淡的細紋,看著就像四五十歲的人。

之前他代表軍政官員做新年致辭的時候穿的是一身軍裝,渾身掛滿勳章和榮譽,神色威嚴,讓人不敢直視。現在他走在公爵府裏,穿的是普通的常服,臉上甚至掛著淡淡的微笑——但也沒好到哪裏去,在他面前,厄爾西收斂自己冰霜般的氣勢,叛逆的阿諾德也乖順得跟只羊崽似的。

白榆不由被這兩人的緊張所感染,下意識調整自己的站姿。

老公爵步履不停,直接走到了她面前,停下腳步,道:

“……你是寧希。”

沒有遲疑,是陳述的語氣,似乎還融合了沈重的嘆息。

白榆屏息,下意識行禮,然後露出一個微笑。

“是。初次見面,爺爺。”

她屈膝的動作流暢,擡眼的角度完美,唇角勾起的弧度無懈可擊。

回公爵府之後,管家雖然給她科普過一些必要的禮儀,但也沒逼她練習。還得感謝那幾天阿爾弗的嚴格指導,否則也沒有現在的她。

白榆行完問安禮儀之後,老公爵的眼神更覆雜了。他像是陷入深沈的回憶中,甚至有一秒的失神。不過他很快從往事中抽身而出,雙眸一斂,露出明快的笑意:

“初次見面,寧希。以後你不用這樣向我問安,我們伊爾洛家不是很講究這些。”

白榆順從地點點頭,然後略微後退半步,推了推阿諾德的手肘。

阿諾德馬上跟著問安:“好久不見,爺爺。您的精神看起來好多了。”

老公爵旁觀白榆和阿諾德親密的舉動,微微一笑:“做個閑人游山玩水還是有好處的。”他說,“這要多虧厄爾西。當然,阿諾德,你也是讓人放心的孩子。”

阿諾德有些勉強地陪笑——只能說爺爺大概還不知道他和厄爾西一直掐架的事吧。

祖孫幾人一邊走一邊聊,都是些生活瑣事。

等走進屋門之後,老公爵轉過身來說:“寧希,你來我的書房一趟,我單獨和你聊聊。”

白榆早猜到會有這麽一遭,鎮定自若地跟上去了。反倒是她身後的厄爾西和阿諾德面露隱憂。

因為老公爵無疑是個慈愛的祖父,但也是個嚴厲的祖父。

雖然兩個兒子俱英年早逝,但在教育孫子的問題上他從沒含糊過,甚至更加周密細致,眼裏揉不得一點沙子。

他們不認為老公爵會禍害白榆,只是老公爵一旦插手白榆的生活,那迎接她的絕對是全面的雞娃教育——

他們都覺得白榆現在這樣就不錯,沒必要把她逼得太緊,甚至恐懼於那種推著她往前走的行為,生怕她剛剛顯露出來的快樂、放松的一面會被改造得面目全非。

但老公爵比他們想象的識人更清、看得更遠。

他和白榆一前一後走進書房,侍者安靜地一邊後退一邊把門關上,寬敞的書房內只剩他們兩個。

老公爵已經很久沒回家了,但他的書房還是像經常有人出入那樣,保持著生活氣息。桌上的透明花瓶裏擺著一叢白茉莉,一旁幾本書堆疊地既整齊又不死板,書上還擺著個純金色的星象儀。

老公爵讓白榆坐下,問道:“在這裏生活怎麽樣,還適應嗎?……平時睡的好不好?”

他斟酌半天也只能問出些吃睡相關的、無關痛癢的問題,言語裏暗含的緊張也明顯起來——他很想關心孫女,卻不知道該從哪裏下手。

白榆想了想,回答:“都很好。帝都什麽地方都比G星強一萬倍。”

老公爵一怔,露出悲傷的表情。

白榆趕忙找補:“也不是說我以前就像活在地獄裏一樣,實際上我在g星混的也沒那麽淒慘,如果不是他們突然把我的維修站轟塌,我現在大小是個老板了……”

白榆斷斷續續說了些G星上的經歷,通過藝術加工讓那些故事顯得不那麽悲慘,但仔細一想就能感受到其中的辛苦和危險。

沒錯,她就是在賣慘——在她並不了解老公爵的前提下,賣慘這招是絕不出錯的。

果然,老公爵沈默片刻,開始追憶往事,這也是種另類的坦誠。

“聽說公主殿下出事的時候,我就直覺不好了。” 他的視線落在那叢潔白的茉莉上,“殿下的葬禮之後,你父親就病倒了。我們,公主府的人都在瘋狂找你,你父親病情好轉的時候也會去,但你出事的地方是帝國空間軌道交通的樞紐之一,各種人流往來巨大,排查起來就像大海撈針……即使你父親刻意往好的方向去想,但他還是漸漸絕望,直到徹底被悲傷壓垮。”

“而我,在失去很多之後又失去你父親。說實話,我沒敢把找回你的希望寄托在任何人身上。”

“……能活著回家全靠你自己,寧希。你是個了不起的孩子。”

老公爵說著,把書桌上的星象儀遞給她。

“這是你父親的東西。”他說,“你或許不了解他。他從小就很活潑,腦子裏總會冒出些奇思妙想。他鐘愛歷史、傳說,醉心詩歌,向往星空彼岸。他們稱讚他才華橫溢,但據說,他寫給你母親的情詩相當糟糕,因為那時候他為愛癡迷,快要失去理智了……”

關於這點,阿爾弗曾經和白榆吐槽過。

他說,亞欣先生是個容易頭腦發熱的人,一開始他寄給公主殿下的東西完全不像情詩——那些混亂的筆跡、意義不明的符號、狂熱的語句黏糊糊地擠在信紙上,像在虔誠召喚它們的天父和救主克蘇魯。直到他屢次三番被拒絕,深刻反省,重新寄信,寫了些公主能讀下去的膩膩歪歪的詩歌,公主才勉強認同亞欣的才華不是吹噓出來的。

反正,無論公主和亞欣多相愛,阿爾弗還是看他不順眼——一旦從娘家人的角度出發,這是必然的結果。

畢竟他們沒有結婚。

畢竟,這意味著公主在沒有alpha安慰的前提下獨自熬過了漫長的孕期。

想想公主受的苦,阿爾弗怎麽也擺不出好臉色來。

而這邊,老公爵則繼續:

“至於你的母親,她非常特殊。”他頓了頓,“不僅因為她的身份、性別,也因為許多其他的事。如果拋開一切外部因素,我其實非常樂於見證他們的婚姻,可惜……”

“他們為什麽不能結婚?”

“手握軍團的貴族不能和皇室嫡系聯姻。”老公爵嘆息一聲,“為了避免影響王位的繼承。這是大家都遵循的舊例。”

這可以視作是軍事貴族的明哲保身之策——參與王位的爭奪是很危險的,贏了還好說,輸了可能連家族根基都保不住。從另一個角度看,如果大家都不越過這條線,也就不會因為支持人選不同而起沖突,也有利於帝國的團結。

在他們手握無上權力的同時,要求他們必須謹慎對待和皇室的關系,這很正常。

可惜a與o之間的愛情不講道理。

亞欣和公主之間的匹配度超過百分之九十,像他們這樣的情侶萬裏挑一。如果是單身者刻意想找這樣的命定伴侶,那可能是億萬分之一的概率。誰也無法阻止他們相互吸引,但他們永遠無法結婚。

“正因如此,你的身份非常敏感,寧希。”老公爵告誡她,“很多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都在盯著你。如果陛下認同你的皇室身份,那《繼承法案》對你依然有效;假如你是alpha,你就獲得了優先繼承權。當然,前提你不是alpha,你是beta,但這也要看陛下的態度……”

簡單來說,如果他們的皇帝陛下認可她的皇室身份,那她就會變得很值錢。即使她是個beta,那退一步,她將來的孩子依舊非常值錢——當然,這也是皇帝殺掉太多親戚的惡果。原本皇室族譜枝繁葉茂,矮個兒裏拔將軍也不關白榆的事,可現在不把她提上去也沒別的人能做繼承者了……

不過,這一切的變量都是皇帝本人。

而白榆對所謂的“繼承權”一點興趣都沒有。

從古至今,君主就沒有好做的。而且他們的陛下是個有名的暴君,最喜歡“一鍵清理”自己的親戚,做他的親人遠不如做他的臣子安全。

可作為皇室成員也不是一點好處都沒有……最明顯的好處就是,她能名正言順地繼承母親的全部產業。

可她有必要為那些財產去承受之後的各種麻煩嗎?

白榆沈思一秒,直取要點:“這位陛下和我母親關系怎麽樣?”

老公爵:“他們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感情非常親密。”

白榆松了口氣:“啊,那應該好說,我直接請求陛下不就行了。”她可以先入皇室族譜繼承產業,然後再請求皇帝把她除名嘛。又或許根本不用這麽麻煩,皇帝陛下一開口就能搞定所有事情。

老公爵卻接著幽幽道:“可他非常討厭你父親。”

白榆:“…………”

這人到底是個什麽樣的矛盾體啊。

“總之,現狀有些棘手,我打算親自帶你去謁見陛下。如果他為難你,或者有其他突發情況發生,我也好保護你。”

不是吧,所以皇帝是真打算遷怒她嗎?

白榆莫名心梗了一瞬。

老公爵怎麽都比她要了解這位皇帝陛下——想想也是,她回帝都已經快一周,如果皇帝真的關心她這個外甥女,早就派人來接了。到現在一點動靜沒有,基本就是無視她的意思。

皇帝喜怒無常,底下的人卻不能捂著眼睛和耳朵過日子。可憐她明知前方是龍潭虎穴,還必須主動去面見對方……

說起來,之前阿爾弗給她做的緊急培訓,內容大部分都是謁見君主的禮儀——說明他早料到白榆要闖這一關。

無論白榆做沒做好心理準備,謁見皇帝的具體日期很快定下來,就在兩天後。

同時,白榆趕制的第一件禮服也送到了:一條白色山茶花主題長裙,有點新古典主義的味道,泡泡袖,輕如蟬翼的布料從高腰處向下懸垂,長度在腳踝處,行走間不會踩到裙擺——想必也不妨礙逃跑。白榆看著鏡子裏嫻靜優雅的少女,突然踮起腳來原地蹦了兩下,然後要求造型師換掉她腳上這雙鑲滿鉆石的高跟鞋,給她換雙低跟軟底鞋來。萬一皇帝真的發瘋要砍誰的頭,她也好跑遠些不是?

衣服首飾收拾妥當,化妝師要開始捧著她的臉施展魔法了。白榆忽然靈機一動,指著自己說:“能不能給我畫個蒼白點、虛弱點的妝容?”

化妝師略顯訝異,隨後為難道:“可是,小姐不是要去覲見陛下嗎?”

“正是因為要去覲見陛下……”白榆故作擔憂的神情,可憐巴巴地看向化妝師,“您應該懂我的心情吧?”

化妝師當然也聽說過皇帝陛下的“赫赫威名”——當即表示自己懂了。

於是,一個鐘頭後,白榆得到一副無比自然的“病態美妝容”。

少女烏發雪膚,但臉頰總是隱隱透出紙一樣的蒼白。她垂下眼簾不動的時候,側影如一叢被雨淋濕的梨花那樣惹人憐愛。擡眼看人的時候就更絕了:那雙眉毛修長而輕盈,彎彎的睫毛透出一絲憂郁,氤氳著霧氣的雙眼是如此純真無邪、出塵不染,任你再鐵石心腸,也不忍辜負她殷切的一瞥。

……夠純,夠味,好一個楚楚可憐、迎風招展的小白花!

雖然眉形是修出來的,睫毛是卷出來的,這些都是造型師給她創造的條件——至於眼神和氣質,就全靠她的演技了。

刻意塑造出這種形象去面對皇帝,似乎挺沒骨氣的。但骨氣值幾個錢?無論從躲避繼承權、還是討要財產的角度來看,裝弱都是最佳決策。

白榆對著鏡子凹了幾個造型,然後信心滿滿地下樓去見祖父。

老公爵在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釘在原地,微微瞪大眼——很難說他臉上的覆雜表情到底在傳遞什麽情緒,只聽他說:“寧希,你怎麽打扮成這樣?”

白榆眨眨眼,決定現在就開始發揮自己的演技:“有什麽問題嗎,爺爺?”

老公爵被白榆的陌生做派和一聲輕柔的“爺爺”弄得暈頭轉向,心潮澎湃之餘說不出任何挑剔的話。很明顯,他暫時還沒能對這個新鮮出爐的孫女產生免疫能力。

“算了,你這樣打扮很漂亮。”老公爵認命似的嘆息一聲,把自己的手臂伸出去,讓白榆挽著他走下來,“我們出發吧,小心腳下。”

老公爵一頭銀發束在腦後,穿著身半新不舊的公爵禮服,依舊是身姿挺拔、風度翩翩,可以想象他年輕時迷倒了多少omega。

他們乘坐一架小型飛船前往皇宮——皇宮並不在這片城區,而在另一顆獨立的人造星球上——飛船周圍還有密密麻麻的軍用飛船隨行,他們都是老公爵的護衛隊。

航行大概兩小時後,白榆他們乘坐的小型飛船通過重重關卡,在皇宮的泊船港落地。而公爵的護衛隊早被攔在皇宮的要塞之外,他們只能在那裏等待。

身著制服的衛兵確認好老公爵的身份,隨後恭敬地請他們換乘懸浮車,去皇帝接見他們的宮殿。

皇宮很大,大得誇張,坐懸浮車又花了很多時間。縱然皇宮的景色美輪美奐,坐車坐太久,白榆是真有些犯惡心了。

不知過去多久,懸浮車終於停下——可它停的地方離宮殿正門老遠,還得走著過去。

面對宮殿的大理石階梯,白榆再次慶幸自己出門前換了平底鞋。

她提著裙子,一邊爬樓梯一邊想,皇帝是不是根本不想見他們啊?

老公爵似乎看出她的疑惑,安慰道:“放心,陛下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誰來了都是這樣。”

白榆:“…………”行吧。

好在祖孫倆體能都不錯,沒費多大力氣就抵達宮殿正門。兩個衣著古樸的宮廷侍從向他們行禮,說:“我們馬上通報,請稍候片刻。”

幾分鐘後,大門洞開。

宮殿的正門高大而華麗,雕刻著許多花紋。門後是一個寬敞的大廳,地面鋪滿了黑水晶,隱隱映照人影。

一踏入宮殿,白榆就被頭頂上一個巨大的宇宙穹頂所吸引。穹頂上星雲環繞,可以看出本體是個大型的全息投影裝置。

邁步幾步,腳下星光流溢。她一低頭,頓時發現自己踩在一片銀河上,發著熒光的潮水隨著她的步伐節奏慢慢蕩漾開——仿佛群星浸潤在純黑色的水中,她一邁步就攪亂了星子的位置。

還蠻有情調的。白榆想。

她乖乖跟在老公爵身後,走進宮殿的走廊。

腳下的黑色大理石延伸到遠處,墻面和立柱都是黑底金紋,莊重又古樸。在墻面上方,每隔幾步就開著一扇青藍色的琉璃窗。陽光從外部透射進來,發亮的琉璃被黑色的窗框切割,散發著瑩瑩的光芒。

走廊的盡頭就是皇帝接見大臣的正廳。

燈火輝煌,王座高懸。

一個青年靠在王座上。他穿著一身墨色的禮服,金線交織出來的花紋在肩頸處隱隱浮現著。一頭烏黑的長發自然垂順在身後,如上好的綢緞般光澤華麗。

“瞧瞧,是什麽新鮮面孔出現在了我的宮殿裏。”

皇帝的眼眸懶懶擡起,眼中仿佛流淌著熔化的黃金。

他的語氣極緩,暗含揶揄,卻透著一股令人脊背發涼的意味。

“參見陛下。”老公爵低頭行覲見禮,然後神態自若地重新站直身體,道,“真是慚愧。我這把老骨頭一天不如一天,全靠在外療養才撐到今日。過去的一年,沒有在各種節日準時向陛下獻上祝禮,是我的疏忽。”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的失禮之處。”皇帝的眼簾淡淡地掃過來,“罷了。我身為君主,當然得體諒臣子。”

“陛下謬讚了。”

兩人一來一回地聊天。一個輕飄飄地在話裏埋刺,一個則淡然處之。

“公爵閣下。”王座旁還站著一個高瘦的大臣,他笑著和公爵行禮,表情頗為熟絡,“真是好久沒在帝都見到閣下了。”

老公爵點頭以作回應。

就在白榆以為他們的話題馬上要偏到老公爵都去了什麽地方度假的時候,那個高瘦大臣突然冷不丁地一槍殺過來:

“您身後這位,就是伊爾洛公爵府剛尋回來的小姐吧。”那個大臣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淺淺的笑意,但那笑意就像鏡中的浮影,一碰即碎,“她為什麽一直躲在您身後?啊,是被陛下的氣勢震懾了麽?”

白榆:……?

我有沒有被震懾關你什麽事啊。

突然被點到名字的白榆暗暗翻了個白眼,然後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硬生生逼出幾滴眼淚來。

她小心翼翼地擡眸,確認在場的人都能看見她蒼白的嘴唇和微紅的眼眶,然後又快速低下頭,有些戰戰兢兢地、像是強撐著膽量般、行了個不太標準的覲見禮——

“……參見陛下。”

“…………”

室內忽然陷入沈默。

老公爵在沈默,為孫女感人的演技;高瘦的大臣在沈默,因為極致的驚愕,他看著面前這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少女站在皇帝面前,某種程度卻像是在照鏡子,因為兩人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似——

任誰都不會錯認,他們必然有極為親近的血緣關系。

不只是大臣,連白榆剛才都險些沒繃住。

之前因為禮儀的關系,她一直沒擡頭註視皇帝。剛才那匆匆一眼的工夫就給她帶來極大的沖擊:

見鬼,這人長得和她也太像了!

白榆低頭,死死遮掩住自己的神情。

偏偏,皇帝這時候開口了。

“……擡頭。”

白榆還在整理自己的表情——準確的說是重新醞釀自己被意外打斷的演技。見白榆遲遲沒有動作,皇帝的語氣又陰冷了一個度:“我叫你擡起頭來。”

只見身著白裙的少女不安地掐著自己的裙擺,悄悄擡起頭——她濃密的睫毛上掛著小小的淚珠,像只被雨淋濕的蝴蝶,那張蒼白的小臉上快速浮現出兩片病態的潮紅。

“請原諒她身體不適,陛下。”老公爵邁步,虛虛把人往自己身後掩了掩,“您這樣會嚇到她的。”

皇帝皺眉:“身體不適?”

老公爵繼續扯瞎話:“是的。剛才我們來的路上坐了好幾個鐘頭的飛船,加上她身體虛弱,有些暈車,自然不舒服。”

“……非常抱歉,陛下。”白榆見縫插針地表演,那雙烏溜溜的眼睛又開始掉小珍珠,“今天是我第一次坐這麽久的懸浮車——所以失態了。我願意領罰,求您不要責怪爺爺……”

“…………”

所有人又是一陣無語。

所以她現在這個虛弱得站不穩的樣子,是因為暈車?

她的聲音越是可憐,皇帝的表情就越是覆雜難言。最後,他的臉定格在一副見鬼似的、有些麻木的神情上:

“呵。”

他突然似笑非笑地發出一聲嘲諷。

想必是在笑白榆的孱弱。

笑她身為公爵和皇室的後裔,居然沒有繼承到一點力量……簡直弱的荒唐。

那個高瘦的大臣神色放松下來,也跟看樂子似的輕輕笑了一聲。他想了想,轉身道:“陛下——”

“誰允許你跟著笑的?”

“什、什麽?”

“我說,誰允許你跟著笑的?”

高瘦大臣有些訝異地擡頭,在看清皇帝的眼神時卻悚然一驚:那雙金眸一片冰冷,眼底卻已經充斥著滾燙的怒意。

發生了什麽?

大臣的大腦一片混沌,但他很快想到了什麽,像是從一團灰霧中揪到一縷閃電。他快速地躬身請罪,脊背瞬間汗濕了一半:“請恕罪,陛下,是我失言……”

難以言說的恐懼如幽魂般覆上他的頭頂。

該死!他忘了眼前這位君主是個多麽危險的存在——

“來人,把這個沒有禮數、自以為是的蠢貨給我拖出去。”

皇帝冰冷的命令砸在高瘦大臣的臉上。他雖然早有預料,但還是有些不可思議。

“陛下,等等,您不是還有事情要委任我去做嗎?您、陛下——”

他驚慌失措,說不出第二句話來。因為衛兵已經利落地把人制服,捂著嘴拖出門外。

“陛下,陛……唔!”

即使面前這個不斷掙紮的男人也算政要顯貴,但這些皇室衛兵堵起他的嘴來卻絲毫不留情面。男人憑借著一己之力在衛兵手上不斷抗爭,但也沒什麽用——反而被拽著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離。

兩旁的仆人們低頭,面不改色,仿佛什麽都沒看見。

咣當一聲,殿門沈沈地關上,將大臣的哀求隔絕在外。

殿內的空氣頓時如一潭死水般沈寂下來。

老公爵和白榆也沈默地站在原地。

一段令人窒息的安靜之後,皇帝揉揉眉心,很快又恢覆懶懶散散的模樣。

“蠢貨。”皇帝評價道,“沒把他丟進地牢算是便宜他了。”

“請您息怒。”老公爵不動聲色地說,“索閔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臣,想把他丟進地牢可不容易。”

皇帝擡眸,又笑了一聲:“你常年不在帝都逗留,這些大臣的人臉倒是認得清楚。”

“陛下說笑了。他畢竟是最近呼聲甚高的下議院議長候選人之一……我在偏遠星球修養的時候,也常在星際頻道上看見他的競選演講。”

“跳梁小醜罷了。”皇帝毫不留情地奚落道。

“最近他的名氣很大。”老公爵搖搖頭,眉眼透出一絲笑意,“辭去爵位之後以平民的身份加入下議院,也虧他做得出來。聽說他還提出了很多惠及民商的議案……呼聲還挺高的。”

皇帝卻說:“議會裏先不說,外面眼瞎的人還少嗎?”

出身尊貴卻願意放棄身份優勢為普通人爭取福利、政治理想都和民商經濟息息相關——這樣的人設打出去還是相當具有迷惑性的。

“那個蠢貨剛才跟我提到了內閣改組的事——他胃口不小,正在競選下議院的議長,接下來的目標就是內閣首相。他說,自己既不打算順著上議院那些貴族的心意辦事,也不打算堅定下議院的立場,說他想上我的船,幫我組建只屬於我的內閣。”皇帝臉上閃過一絲暗暗的譏諷,“本事不大,口氣倒不小。”

老公爵沈默片刻,卻平靜道:“其實,這倒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現在的首相來自上議院,內閣中基本都是些大貴族。他們明面上不會反抗皇帝,但也只限於明面上。

過兩年首相卸任,內閣改組……如果皇帝打算親自組建內閣,那索閔會是個很好用的工具人,大不了用不順手的時候丟掉即可。

“我知道他在想什麽。所以我才答應他覲見的請求,容忍他在我面前拿腔作勢。”皇帝神色冷漠,“可他比我想象中還要蠢。這種貨色,沒什麽好指望的。我得讓他從議會消失……你來還是我來?”

老公爵輕輕咳嗽兩聲,道:“您不必親自出手……會傳出您控制下議院競選的嫌疑,對您的名聲不好。”

“我的名聲?我的名聲什麽時候好過?”皇帝反問他,像是聽見什麽好笑的事,“何況,這次是他自己送上門來的。”

老公爵:“那您打算以什麽罪名處置他?”

“不敬皇室。”皇帝非常隨性地、理所當然地說。

白榆:“…………”她好像不是第一次聽見這個罪名了。這位陛下是不是已經用這個借口處理過很多人了?

“不至於,陛下。”老公爵不讚同道,“我們只要想辦法讓他離開帝都,放棄議長競選即可。”

“把他的臉皮剝下來?”

“這太殘暴了,陛下。”

“那把他的腿打瘸。”

“這也不行。”

“這不行,那不行。”皇帝擡頭,瞥了沈默的白榆一眼,忽然露出一種輕挑卻令人寒毛直豎的表情,問她,“那你說——對,就是你。你覺得該怎麽處置他?”

突然又被點到名,白榆下意識說:“不能毒啞他嗎?”

皇帝/老公爵:“…………”

白榆:怎麽了嗎,難道她說的不對?……暫時被毒啞總比毀容和被打斷腿要好吧?

“說的不錯。”皇帝突然笑了出來,那雙金眸亮的驚人,“就按你說的辦。”

皇帝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地多雲轉晴了。

他來了興致,要和老公爵繼續討論政務,於是把白榆他們領到了偏殿喝茶。

“你不在的時候,厄爾西曾經上呈過幾份軍團改革議案,那些議案你都看過了麽?”皇帝說。

老公爵:“那些我都抽空看過,尤其是關於邊境防線那幾條,很有建設價值。”

“你誇起自己的孫子來倒是毫不謙虛。”

“哈哈。正是因為這些年輕人的能力,我現在才能安分做個閑人。陛下不妨也對他們多些信任。”

“你說得輕巧,預算從哪裏來,下議院不可能支持……”

聊著聊著,話題就向白榆完全聽不懂的方向滑過去了。

但談論正事的皇帝確實靠譜很多。至少他不發瘋了,說起話來也像個正經人,不再那麽陰陽怪氣的。

白榆板板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抿著杯裏溫熱的紅茶。茶香撫慰了她,讓她的精神也微微松弛下來。

突然,正在和老公爵談論公事的皇帝不說話了,而是直勾勾盯著她這個方向。

白榆頭皮一緊。

“這茶怎麽樣?”皇帝的語氣平淡,仿若這只是個尋常的問題。

“……很好喝。”出於保守起見,白榆露出一個乖巧至極的笑容,“謝謝您的關心。”

不知道為什麽,皇帝的臉色又隱隱陰郁下來。

白榆簡直納了悶了,她出門前照過鏡子,確認自己的外形沒什麽問題——相反,現在的她走在路上多少也能迷倒幾個路人。但皇帝的表情就很微妙,仿佛她這副樣子非常辣眼睛。

到底怎麽了?明明他們長得那麽像。

……突然,她反應過來,正是因為自己和皇帝長得太過相似,每當她表現出不符合對方的審美的模樣,他就會覺得不堪入目,好像連帶他自己的形象都被侮辱了。

白榆頓時冒出一身冷汗。

大意了,她之前居然忽略了這個可能性!

“你實在弱的不像話。”果然,皇帝毫無感情地說道,“除非你改掉現在這幅做派,否則你出門的時候最好戴個面具遮住自己,免得丟我的臉。”

白榆:“………”

她將視線悄悄撇向老公爵。果然,老公爵正在氣定神閑地看戲,嘴角卻掛著隱隱的弧度。

過分了!居然不提醒她!雖然裝成柔弱小白花也是她自己出的主意……

“怎麽突然啞巴了?……不許掉眼淚。或者我也叫人把你給拖出去,你可以在外面哭個夠。”

“………”這人還有沒有公德心,居然恐嚇妙齡少女!

白榆糾結良久,故意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這下輪到皇帝沈默了。

他有些煩躁地敲了敲桌面:“別笑,看著鬧心。”

哭也不行,笑也不行,白榆低下頭裝鵪鶉。

“這孩子是個beta,殿下。”老公爵放下茶杯,出來救場,“您不必用那些標準去要求她,這對她來說也不公平。何況她小小年紀就吃盡苦頭,我們只希望她接下來的人生順風順水,幸福快樂。”

“幸福快樂?”皇帝輕聲重覆,“真是奢侈的願望。”

“但我相信,如果她父母還在,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突然,皇帝緩緩擡起頭,直視老公爵。

他很少認真地直視誰的雙眼,之前連說話的時候也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冷漠至極的,只有當他認真註視著某個人的時候,眼中才會倒映出影子。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資格過問她的事?”

這話似乎很危險,但又似乎聽不出任何情緒,白榆卻突然感覺如坐針氈。

沈默。死寂一般的沈默。

皇帝那雙金眸裏醞釀的風暴和肆虐的暗影幾乎要將人撕碎。但老公爵卻依舊一言不發,仿佛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眼神突然暗了下來。

“算了。”

他的語氣中有濃濃的疲厭和頹唐,像是整個人被卸下力氣似的,手中的杯子摔在桌面上,發出一聲脆響。

“……都給我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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