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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相逢是夢中(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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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恐相逢是夢中(三)

她跟在夷則身邊七年,自詡對他有了一半的了解。

可時至今日,才發現竟是連一成都沒有。

牌匾造型樸素無華,“伯都”二字卻是寫得游雲驚龍,與蹲守在一旁的石虎交相輝映,縱使濃霧氤氳也遮不住它噴薄而出的氣勢。

她清晰看見,黑衣男子背著嬌小的姑娘一步一步走得緩慢穩當,腳邊隨行的白虎頻頻擡起前爪去搭小姑娘垂下來的手,而小姑娘也側著身子,努力伸長了手盡量滿足它的願望。

男子側過頭,佯裝斥了聲,打了一下小姑娘的手,她立即縮回外罩裏捂著,好似還嘟嘟囔囔抱怨了聲什麽。

對於畫面中人平凡的一件事,卻在破曉心裏烙下了深深的疤,久不能愈。

再次擡眼竟發現,那兩人不見了,快入夜了,山裏霧重,就連牌匾都即將全部隱起來了,她忙提步跟上。

二人倒也沒走遠,夷則很是小心謹慎,每一步都放得慢。

她聽見小姑娘囔著聲音道:“我這伯都可不是你想來就能來了的。”

夷則冷哼一聲,“噢?這麽神秘?那農婦是你去外面迎進來的?”

織吾一噎,這兩日她傷病都忘記給那件事收個尾。

餘三娘走時,她還沒有醒,那麽之前說好了的會讓她取一縷夢引子作為酬勞也就泡湯了。想到這,她嘆氣出聲。

“怎麽了?”

“說來也奇怪。伯都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我起初織造的時候便是設了防,可是三娘還是輕而易舉就進來了。”

夷則眼瞼微縮,對那母女兩的懷疑加重了幾分,“等之後我去查查。”

突然他想起那個荷包,嘴角一抽,有些理虧地開口:“對了,那農婦走時留了個荷包給你,這兩日你又傷又病的,我忘了,抱歉。”

他的語氣可沒有一絲歉意,反而透著一股“是又怎樣”的傲嬌之氣。

織吾點點頭,心不在焉道“沒事。那個荷包呢?”

“算你拎得清。我放在那個房間了,應該被破曉收起來了。”

聽到這話,破曉忙加快幾步,“大人放心,奴已經將那個荷包收起來的,現在給姑娘還是?”

“你方便的話就給我吧。”

織吾不等夷則下令,她是見過夷則對破曉沒什麽好臉色的。

極為樸素的荷包,繡著一朵蓮,她捏了捏,覺察到裏面的碎銀,拿在手裏依舊很輕,心裏有些不舒服地將頭枕在自己的胳膊上。

夷則擡眼看見了那片湖,四周的樹都掛著冰碴,但湖卻依舊沒有被凍住,只是看得見湖面上飄著灰蒙蒙的霧氣,一團一團,更像厚重的雲。

“嫌少了?算了,誰讓你隨便答應救人的,就當給你買個教訓。”

在夷則看來,織吾救葛邱氏一事的的確確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餘三娘雖然已經刮盡了身上錢財,但還不夠他給織吾買一片阿膠。

織吾搖搖頭,陷入沈思間輕聲道了句:“沒有。”

她的確不是這麽想的。她要的本就不是錢財,只不過是因為她過於清楚葛邱氏的處境,這荷包怕就是她的全副家當了,那......她們二人又該如何過活?

這根本不是織吾的初衷,甚至有些背道而馳。

夷則聳聳肩也沒有再答話,將她送回房裏囑咐了幾句,便出去吩咐破曉去做飯熬藥了。

沒一會兒,夷則回來了,放了三片金葉子在桌上。

笑著說:“別氣了,我補給你,沒想到你竟是個小財迷。”

又很輕很輕地低喃一句:“好在我家底還算豐厚夠你揮霍很久。”

聞言,她與他雙雙楞住。

他忙解釋:“我,我,我胡說八道,你聽錯了。”

這更讓織吾迷惑了,她伸手拿過那三片金葉子塞回他手裏,臉上蘊著怒意,“我有錢!不用你給我,都跟你說了我沒有嫌餘三娘給的少!只是她本就沒有多少錢,再給了我,那麽她和她娘親該怎麽活?”

一瞬間,當年的小性子統統回來了。

夷則被她劈裏啪啦一通說給說懵了,楞楞道:“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啊......”

“不然是什麽?”

織吾氣還沒消,側過頭白了他一眼。心裏暗暗不滿道:莫名其妙,非親非故的給我這麽多錢,非要讓我欠他這麽多人情,與這世間有這麽多牽扯幹嘛!

“沒什麽沒什麽”夷則撓撓頭,“我去看一眼你的藥。”

話音落,人就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湖邊,織吾搶他酒的位置,心跳快得令他不習慣。他擡手按住心臟處,大口呼吸著。

低聲罵了自己一句:“夷則,你真是瘋了!”

片刻後,看著手中的金葉子,竟是第一次發覺這玩意兒閃著的光怪好看的。

“瘋了瘋了,真的瘋了。”

夷則快速搖頭,試圖喚回自己的理性。

倏地,一道女聲傳來,“夷則大人?”

他猛地一驚,倉皇轉頭看見是破曉,不著痕跡籲出一口氣,理了理袖擺,佯裝什麽事都沒發生過。

“何事?”

破曉蹙著眉,犯難道:“姑娘這兒,沒有炊具。”

再度猛地回頭,“沒有?”

沒有的話,那些天她是吃什麽?

夷則想都不敢想她過的是什麽日子,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能看得出這本就是一個講究挑剔的姑娘,卻硬生生在收起自己的羽翼,試圖以放任之態了此餘生。

他捏緊了拳,大步邁向織吾的房間。

“織吾!”

正擺弄著蓮花燈的姑娘一臉茫然,心情平覆下來之後,她也反應過來自己剛剛錯怪了夷則的好心,但面上還是不讓一寸。

“發生了什麽事值得你這麽大聲?”

夷則見狀用力閉上眼,眼角止不住的抽搐,心道:與她爭論什麽,本就不能以常人之心去想這個姑娘,罷了罷了。

沒有炊具,能怎麽辦?

只能去獵一些山貓野兔的來烤給這個祖宗吃了唄,還能怎麽辦!

“大人,我去吧。”

“你在這看著她,不要讓她出事。”

幾個縱身之間,夷則身影便沒在了山林間。

只是冰雪封山,要尋得獵物何其艱難。

饒是夷則,也費了不少力。

織吾坐在火堆旁,看著架在火上的兔子出神。

那年,也是在山林間。李見寒帶著她與三五好友去打獵,箭無虛發、百步穿楊,他在友人的歡呼聲中朝她走來。

少年意氣,風姿天成。舉手投足間,滿是驕傲與瀟灑。

“小九,看。”

背著的手托著一只兔子,獻寶似的遞到她眼前。

......

一時間她陷入了回憶,夷則喊了好幾聲才回過神。

她織造這片湖的時候,並沒有想過有一日將於人在湖邊談天說地,更沒有想到會圍著火堆烤東西吃。

夷則將烤好的兔腿遞給她,卻見她縮著手猶豫,便不滿的塞到她手裏。

雖是好意,但動作未免魯莽了些。

破曉低眉斂目若有所思,不過嘴上倒是維持著笑意,試探性問:“姑娘是在家中排行第九?”

聞言,對面二人齊齊擡頭看向她。

這倒讓她有些不自在了,訕訕解釋道:“先前聽夷則大人喚姑娘小九,所以奴大膽地推測了一下。可是......猜錯了?”

到底還是有些不死心。她對夷則感情之深,豈能因為突然闖入的小姑娘便就此終止,即便心裏清楚無論如何夷則也不可能同她如尋常夫婦一般,但......哪怕如其他侍從和大人那樣,也足夠了。

可誰曾想到,大人竟破天荒的對這小姑娘有了意。經過這幾日她的觀察,大人應該是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楚自己的心意,更何況那小姑娘好似對大人並沒有男女之情,多的更多是......利用吧。

織吾並沒有立刻回她,只是扣緊在樹枝上的手指暴露了自己的情緒。

“這些時日,是我對你太過寬容了,反倒令你不舒適了嗎?”夷則輕笑一聲,聲音了淬了的寒意和怒意絲毫未著眼。

破曉瞬間煞白的臉色倒映在他緩慢擡起眸子裏,“大人,我”

“無礙。”織吾同時出聲,將自己沈在那堆明黃裏的視線轉向對面的女子,笑笑道:“你猜的沒有錯,我的確在家中排行第九。”

夷則和破曉主仆之間的事,她無心插手,也無力插手。即便今日破曉因為那一句話受到了責罰,她也不會多說一個字。

她原本就不願意將自己原先身份告知他人,讓知曉的人覺得她是一個言而無信、背棄家族的小人,還累得家族蒙羞。

倒是破曉的一番話,澆醒了她。

隨即她看向夷則,隨意地笑著說:“我不喜吃兔肉,還是你吃吧。”

夷則看著遞過去的烤兔腿又被遞了回來,有些自責。

她是名聲在外的織九,自小便被愛護著長大,如今卻要完全拋棄過往,她到底心裏承受著多大的壓力和苦痛,夷則無法想象。那份訃告一出時,他就應該知道的!

但是他能懂她的驕傲和固執。既已不是“她”,就不該再以她的光環生存,縱使舉步維艱、寸步難行也不行。

他忖了忖,隨著她一同展了笑,伸手接過兔腿。心想:你欲從頭而行,那我依你便是。

“行,那你吃這個吧。”

順勢將烤好的面餅給她,轉手又將羊腿給了破曉,剩下的全落到了白虎的肚子裏。

起落僅在一句話之間,破曉松了一口氣。

*

看著織吾關起了門,夷則轉身朝湖邊走去,沒走出幾步,身後的門又開了。

他回過頭。

小姑娘氅衣拖地,滿頭銀絲素然柔順垂在身後,兩只手托著那盞木質蓮花燈,屋內柔和的燭光印在她周身,再看遠一些,她身後是皚皚白雪,似鉤銀月高懸夜空,照亮世人身前路。

夷則挑著眉,靜靜看著她不悲不喜的模樣。

倏地,她“噗呲”一聲笑了出來。

“夷則,你有些呆。”

夷則憤憤轉身朝她走去,這人破壞氛圍可太有一手了!虧得他剛才還覺得她宛如神明,呸呸呸!

“你不睡覺,跑出來幹嘛!”

“我是想和你說,這些天謝謝你。”

“嗯。好了,快進去睡覺,別整天頂著一幅死人白的臉,看著膈應!”

“哎呀,你別推我,還有一件事。”她抿了抿唇,擡起頭鄭重其事道:“你以後不能再叫我“織吾”了,你知道我不是她了。”

夷則點點頭,在火堆邊時已經反省過了,“行。那叫你什麽?”

她眼睛四轉,想了一會兒,十分認真看向他。

“寒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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