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了口氣，離之轉過頭，遲疑道：“你知道……怎麽樣才能不忘掉一個人嗎？”

“總想著不就忘不掉了嗎！”桔梗看著他，良久才反應過來似乎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啊……師弟你記性這麽差的嗎！”

離之支著腦袋，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桔梗撓了撓頭，思考片刻，突然又一拍手，“畫下來啊！”

離之一楞，身子坐直，看著她重覆一邊：“畫下來？”

“是啊！”桔梗止不住地興奮，“將那個人畫下來，等你忘記的時候再看一遍，不就能想起來了嗎！”

腦海中似乎迅速地閃過了什麽，離之沒抓住，但其實他也沒在意，滿腦子都在重覆桔梗的話。

畫下來！

將師父畫下來！

將他們經歷過的畫下來！

他從臺階上站起來，轉身就向屋內跑去，跑的急了，差點在光滑的地面上表演一場平地摔。

桔梗在身後急道：“哎師弟你慢點啊！”

離之沒來得及回話，他已經跑到了書桌前。

屋內自然比不過搖光宮的寬敞華麗，但生活必需的物件倒是一應俱全。

比如這一張書桌與桌上的筆墨紙硯。

桔梗走到他身邊時，離之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手上拿著一支沾染過墨水的毛筆，卻閉著眼，沈思著。

在逐漸放緩的呼吸中，離之腦海慢慢浮現出初見那人時的場景。

雪地，藍天，一排靜默的房屋。

披散的長發，潔白衣衫上是鵝黃襟帶，腰帶上掛一枚乾坤袋，左手持一柄金色佩劍。

面容白皙卻毫無表情的臉，冷淡的眼神……

離之睜開眼，毛筆在他手下恣意游走，時而蜿蜒時而平直，時而狂放時而細致，看似毫無章法，但每一步都是按心中勾勒所得。

不足半個時辰，一個清秀的女子躍然紙上，細細看去，竟與搖光峰的主人有七分相似！

“啊！”一見這幅畫，桔梗立刻驚呼，“師弟你要忘了六師叔？！”

離之正要將筆放到架子上，此時動作一頓，轉頭看她：“什麽？”

桔梗很快反應過來，忙道：“不是不是，是你不想忘了六師叔！”

說完她自己也是一楞，喃喃道：“可你為什麽會忘了六師叔呢？”

說者無心，聽著卻是沈默許久，離之垂眸，以一種只能自己聽見的聲音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為什麽會被抽出記憶，為什麽會忘記，他都不知道原因。

像是既定的命運，是一道無人能解開的謎題。

他在這個謎題中痛苦掙紮，幾欲窒息，卻不想身邊的人陪他一起難過。

縱然這根本不可能發生。

因為難過這種事……她根本體會不到啊。

他的視線落在畫上，女子眼神中沒有一絲溫度，就像今日師父對他說那番話時候的樣子，可他卻無端松了口氣。

再也不用擔心會忘了師父了。

即使忘了，還可以憑借這些畫重新經歷一遍他與師父的相識與相知。

桔梗見他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也不在意，自顧自地欣賞著這幅畫，“師弟什麽時候習的丹青之術啊！好厲害啊，和三師叔一樣厲害！”

離之笑起來，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道：“三師伯也擅丹青嗎？”

其實不是他不想回答，只是真的沒有這段記憶。提筆的一剎那，並沒有想著如何下筆、運筆，只是想將心中的樣子畫出來罷了，待到收筆，圖畫已成。

丹青一事，似乎與他講話、行走一樣簡單，或者說，是早已牢記於心，刻入骨髓。

“是啊，”桔梗點頭，“不過三師叔只畫四師叔，別的都不願意畫。”

離之應了一聲，倒也沒再說什麽。

三師伯和四師伯的來歷像是個謎，不過從離之這麽長時間的接觸來看，或許並非常人。

畢竟三師伯對於紅塵世俗、人情世故的了解非常人所能及，而且那種悠哉游哉，安之若素的脾性也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

那之後兩人又閑聊許久，直到峰上盈滿落日餘暉，桔梗才打算離開了。

臨走前，桔梗問他明日要做什麽，離之倒是沒有猶豫，看來早已在心中想好了。

他歪了歪頭，腦後馬尾晃了一下，面上因為解決煩心事而露出了一抹輕松的笑意，“要準備給師父賠禮道歉的東西。”

桔梗懵懵懂懂地點了頭。

知道第二日，她方才明白，離之要準備的東西是什麽。

除了天璇峰，其他六峰各有一個小夥房，不過因為內門弟子第一件學的本事就是辟谷，因此這些夥房大多沒怎麽用過。

夥房具備所有做飯應有的器具……就是沒有食材。

不過自從上次從京城回來之後，這裏總算不是那麽空蕩蕩的了。

離之從天剛蒙蒙亮便開始打掃這個地方，待到午時桔梗來的時候，他方才結束，開始做起正事。

桔梗見他從一個兜子中拿出一顆山楂果，好奇地問道：“你要做什麽？”

“做糖葫蘆。”離之一邊回答，一邊小心地用竹簽穿過山楂頂部，直到山楂裏面的核一個個都掉了出來，他才將竹簽抽出，將其放到一個空碗中，轉身從兜子中取出另一個未加工的山楂。

過程中桔梗一直驚嘆地望著他的動作，就像發現了什麽寶貝，滿眼亮晶晶的。

直到離之重覆了五六次這個動作，桔梗才終於猶猶豫豫地問道：“糖葫蘆……很好吃吧？”

離之動作一頓，擡眼有些驚訝地看著她，“你沒吃過？”

桔梗搖了搖頭，倒是也沒什麽顧忌，直接道：“我沒有錢。我之前是被爹賣到了一個樓裏做打雜的，聽裏面的姐姐們說過這個，但是她們後來拿著的是一個很長的，不是這種一個一個的。我沒有被賞過，也沒錢自己買，所以一直都不知道這個吃起來……什麽味道。”

“等串起來就是長的了。”離之垂眸，手上繼續清理著山楂核，輕聲道，“我之前也沒有吃過，第一次吃是因為師父。”

想到這裏，他笑了笑，沒想到那個看起來很是一本正經的人卻喜歡這種小孩子的玩意，真是很大的反差啊。

“六師叔對你真好。”桔梗隨便找了個地方坐，支著腦袋看著他忙活。

離之點頭，語氣也是頗有感嘆，“是啊，師父對我真的很好。”

頓了頓，他擡眼看她，笑容明媚，“二師伯對你就不好嗎？”

“也不是，”桔梗反駁道，想了想，她開始解釋，“其實當初師祖將快要死了的我帶回來，師父又選了我當弟子，我真的有種在做夢的想法，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決定一定要對師父和師祖好，一輩子都是靈犀門弟子。”

“而且師父和師姐真的對我很好，就是……就是在修煉上太嚴格了，經常一練就是很長時間，我學不會師父就會罰我，師姐和師父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每日要求我努力，不許貪玩……”

桔梗說著說著，嘆了口氣，看上去是十分無奈的樣子。

離之將手中清理過的山楂放入碗中，看著她問道：“你當初……為什麽快要死了？”

“唉……”一問到這個問題，桔梗又嘆了口氣，“我打碎了一個姐姐的白玉手鐲，姐姐生氣了，就叫那些哥哥們打了我。”

離之沈默了。

此次去人界京城，進過翻香閣，他大概能猜出桔梗所說的樓是什麽，也知道那些哥哥應該是青樓裏的雜役。

他不明白，為什麽會有父親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賣到那種地方，從年齡上看，桔梗那時候，也不過是四五歲啊。

對面桔梗似乎想起了從前的傷心事，情緒有些低落，離之連忙岔開話題，笑問：“這兩日胡師姐就沒叫你努力嗎，怎麽有空來找我，不怕回去挨罰嗎？”

“沒事！”桔梗一下子就忘記了方才的不愉快，頗有些開心地道，“師父與掌門師伯出門了還沒回來，師姐也不怎麽在天璣峰，沒顧得上管我。”

離之道：“你知道胡師姐去哪了嗎？”

“天璇峰不是有些師兄被關禁閉了嗎，”桔梗道，“師姐去看他們了。”

竹簽插得有些偏，穿過了果肉直接在離之的手指上劃了下，一瞬間出了血。

“呀！師弟你沒事吧！”桔梗立刻跳了起來，跑到他旁邊緊張地看著傷口。

“沒事，別擔心。”離之正要將手指送到嘴邊舔一舔，桔梗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念了個訣，半空中立刻出現一些清水，嘩啦啦地淋到了他的傷口上，頓時將因為清理山楂沾染上的果肉以及鮮血一同沖了個幹凈。

“啊，”離之眨眨眼，“謝謝。”

桔梗認真地看著仍舊湧出血來的傷口，“得去找四師叔，她可以止血，這個傷口的話，還能愈合。”

離之連忙道：“不用了，這點傷我自己處理就好了，不用麻煩四師伯了。”

碧曉的修仙之路其實是很獨特的，她是靈犀所有弟子中唯一一個沒有他傳授而是自學成才的。

醫修——她的法力溫暖柔和，能夠輸送給任何人，完全不存在法力相沖的現象。

可其實她每一次法力的給予耗費的都是自己的精力，給予得越多，她越虛弱。

因而門中如果有人重傷，也只是讓她將此人從鬼門關前帶回來而已，剩下的，還是要靠補藥來慢慢恢覆。

所以這點小傷，就不用大費周章去一趟開陽峰了吧……

“好吧。”桔梗嘆了口氣，倒是有些小大人的模樣，看得離之想要發笑，哪知那人下一刻突然拽著他走出了夥房。

離之：“你……”

桔梗在前面拉著他道：“那就得在這裏將你的傷包紮了，有布嗎？”

雖然知道她是好意，但離之還是覺得被拉著的地方有些不舒服，他掙了掙，“你先松開，我……”

看到不遠處站著的顏夕的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不舒服的原因。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次與桔梗師姐私下交往還拉拉扯扯也被師父撞到了呢！

酸爽！

那麽這次，一直想給徒弟找個媳婦的顏夕會如何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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