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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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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王玉兒迷迷糊糊從床上爬起來, 這會兒天剛放亮——這可是夏日的早上!

趙鶯鶯輕手輕腳地穿衣梳頭,待把頭發梳的光溜溜才道:“我起身了, 你要是還困, 就再睡一會兒。”

王玉兒本身是還想睡的,但是看到趙鶯鶯已經起床了,就不好意思再賴在床上。便跟著穿好衣服鞋襪, 她梳頭發的時候趙鶯鶯正好端了一盆水進來:“我已經洗漱過了,你用這水洗臉吧!”

正要走, 王玉兒便在後頭叫住她:“鶯姐兒,你做什麽去!”

趙鶯鶯跨過門檻道:“我去幫我姐姐做早飯!”

王玉兒聽到話之後立刻歇了氣, 她家教導女孩子也算是嚴格的了, 她從六歲起就開始學針織女紅, 到如今已經很成樣子了, 許多十七八的待嫁女孩子還沒有她強呢。至於在家灑掃洗抹之類的家事, 如今也漸漸學起來。

只有這廚房, 到現在為止她根本沒邁進去過。一則是家裏有長輩料理,她年紀又還小, 不用為未來嫁人打算。另一個則是廚房裏要動刀動火,不到年紀的女孩子擺弄, 實在是太危險了。

她倒是有心跟過去,但是又怕她娘說她,之前就有一回是這樣呢!

趙鶯鶯對於自己表姐的反應微微一笑,然後什麽都沒有說,就進了廚房。之後的早上, 趙家王家兩家人就吃上趙蓉蓉趙鶯鶯一起做的早飯。

王家人很有眼色,既然是說定了來住,便立刻把糧食托付了一半給王氏。王氏並沒有矯情推辭,誰知道這個饑荒要打多久,家裏糧食算富餘,但也不能不防著一些。何況就算她有心大方,也不看別人肯不肯。

這個別人,既是指趙家,也是指王家。趙家不必說,從自家嘴巴裏拿出糧食?以王氏對丈夫和婆婆的了解,只這一次應該不會說什麽,但是心裏肯定會有疙瘩。特別是婆婆,這一次家裏可是才拒絕了接濟她的親生兒女。

王家的理由也有,那就是不願意占親家便宜——自家又不是沒有,何必欠人人情呢。至於說只拿一半,倒不是信不過王氏,只是不知道會在趙家住多久。估摸著這一半應該也夠了。

王家舅媽在飯桌上吃現成的有些不好意思,便道:“昨晚剛剛搬過來,倒是有些睡不著,誰想今日起身遲了,倒是勞煩大姑一個做飯了。”

王氏則是笑著擺手:“弟妹可別謝!這做飯的也不是我,是我們家蓉姐兒和鶯姐兒——你是知道我的,常常要坐在織機前面織綢,平常的家事,以前是勞累我婆婆,現在則多是蓉姐兒鶯姐兒兩個來擔當。”

這次王家舅媽才算是吃驚了,看向趙蓉蓉和趙鶯鶯,連叫了幾聲才道:“我的老天爺,我倒是知道蓉姐兒這個年紀該學著廚房裏的事兒了。但是這多是跟著娘親嫂子學而已,至於自己當家,那還差得遠呢!”

又看看趙鶯鶯:“還有鶯姐兒,這才多大啊,居然就進出廚房了——果然是大姑教的好。”

說著讚了又讚,並教導女兒:“玉姐兒,你看看,這就是表姐表妹的樣子,你多學著一些。”

玉姐兒小嘴一撇,絲毫沒有給她娘圓謊的意思,當即道:“我倒是想去廚房呢,您讓嗎?”

“這孩子這孩子......”王家舅媽頗覺尷尬,好在在做所有人都不會沒眼色地去追根究底。

吃完飯,趙蓉蓉趙鶯鶯收拾碗筷,這一次王玉兒也很有眼力見兒地跟上。趙蓉蓉和趙鶯鶯抱著碗盤和剩飯剩菜回廚房的時候,她麻利就拿過了抹布。

這一次王家舅媽總算舒了一口氣,笑著道:“讓玉姐兒和她表姐表妹多處處,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多好的榜樣啊。”

這對姑嫂正說著一些教養女兒的閑話,忽然外頭又傳來了叫門聲。昨日王家舅媽已經見識過了,所以不再驚異。只是皺眉小聲道:“我才知道有這般不要臉的人家,大姑家也是倒黴。”

她沒有大聲說,因為方婆子也在,若是聽到了,難免會覺得不舒服。

王氏嘆一口氣,沒有說什麽,但是心裏未嘗不是這樣想的。

“也不知道他們怎麽又那麽多空閑和精力過來,聽說城南聚集的外鄉人,要麽下大力氣找活兒或者乞討,就是為了想辦法糊口。要麽就是呆著不動彈,這好歹省些力氣,沒有那麽容易餓。”

這個抱怨有沒有說完的意思,就是說這些張家人實在是太不通了。趙家這裏明顯沒有油水可以壓榨,卻還跑的這麽勤快。耽誤了糊口的時間,有浪費了精力,還不如就躺在草棚裏不動彈呢。

這是王氏的想法,王家舅媽也能懂。不過外面的張家人顯然不是這麽想的,所謂沒有油水,不過是沒有下死力氣壓榨而已!

三兄妹中的老二張虎是心態最平靜腦子最清楚的一個,他也曾全國自己的大哥和小妹:“這件事我看就不要指望趙家了,人家趙老三就沒有把我們當成過親戚,娘說話又不管用。這般來說,如今的境況,他們怎麽可能幫我們!”

張大姑的想法則不同,她恨聲道:“怎麽不可能?我就天天過去一趟,我就不信哪一日我餓暈在他家門口了,他們家還能不管!就算他趙老三不管,娘還能不管?娘說話是不管用,但偶爾也能起些作用。你們可別忘了你們是怎麽進的城,一開始趙家老大和老二還不是不願意做保人,後來還是娘說話呢。”

張大姑的丈夫劉莊已經帶著大兒子出去找活幹了,他們正當壯年找活兒容易,幾個小一些的孩子,除了長女照顧草棚這邊,其他的都去討飯。

張大姑看在眼裏,同時也清楚這有多難!現在的揚州城人滿為患,最不缺的就是人。原來外來的找工只是難而已,但是有門路就簡單了。但現在呢,早就不是那樣了,何況現在他們還沒有門路。

而且現在的做工的是什麽價錢?價錢只有春天來揚州城做工的時候一半。同時糧價又是那樣,一個壯勞力辛辛苦苦一整天,好一點兒的時候也只能養活自己而已。

至於說孩子們去討飯,如今的情形講不得體面不體面,但是關鍵是那養不活孩子啊!現在的揚州城正是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自家尚且吃不飽,拿什麽來施舍給乞丐?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就只能靠著各個城門附近施粥的粥棚每日靠搶才能有的薄粥了,但是那個做不得依靠——那只會讓人一天天在饑餓中虛弱,很多人就是這麽悄無聲息慢慢餓死的。

所以張大姑選擇了趙家,不要臉又怎樣?這時候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有的時候她來的時候能趕上做飯,趙家雖然有高墻,但也不是那種深宅大院,廚房飄出的味道在大門口還是聞得見的。只聞味道她就知道今日趙家吃的是什麽,有米粥,有臘肉,肯定切了醬菜,只不過聞不到而已。

糧食的香氣,肉的香氣——其實糧食的香氣在草棚那邊也聞得到,她家也帶進城了一些糧食,麥麩、碎秈米、各種各樣有些壞的豆子,每日按著分量煮一些,糧食煮開了味道其實差不多。

只不過草棚那邊臟亂的不行,要不是官府怕發瘟疫,每日派大量的糞車過去收集馬桶,又嚴令警告災民註意幹凈,恐怕早就臭氣熏天。然而就算是這樣,一大群人那樣密集地生活,氣味總是不會好聞的。

在這樣的環境中,氣味混合著糧食的氣味,使得糧食的氣味都變樣了,更加像是家裏養豬的時候調配的豬食......

張大姑今天倒是沒趕上做飯的時候,只不過她隔著大門門縫看到了趙蓉蓉趙鶯鶯兩個小姑娘端著碗盤和剩飯剩菜走了過來——廚房在門邊的倒座裏。知道這是在收拾碗筷了。

已經餓了前心貼後背的肚子似乎更加痛苦了,她想得到趙家和他們‘親家’在吃什麽好東西,狠狠咽了咽口水。

“嗚嗚!趙老三,你個滅絕人倫的東西,你沒有一點兒心肝啊!我可是你親姐姐,如今快餓死了,你卻連門都不開。若是你家真沒吃的也就罷了,偏偏你能接你家丈母娘小舅子一家過來吃喝!”

“啊啊啊!趙老三,你不給人活路啊!趙老三,你能眼睜睜看著你姐死在你家門口?”

女人的哭叫聲越來越大,就算是這段時間和趙家一樣緊鎖門戶的鄰裏也聽見了。有些正好白日無聊的還打著傘站在自家圍墻底下,想要聽的更清楚一點兒。

王氏因此氣的漲紅了臉——街坊鄰居在春天裏漲價進城之後都知道自家和張家的關系了,鄰裏之間本就不能指望有什麽機密。與此同時的,也知道張家是什麽樣的人了,所以她本來是不怕張家人胡說的。

但是現在不同了,因為她娘一家人過來住。知道內情的曉得人是帶著錢糧過來的,只不過得一個住的地方,為的是兩家方便互相照顧。不知道內情的,首先就會覺得趙吉確實不好,幫助岳家也不幫助有親緣的姐姐哥哥。然後又覺得自己娘家不好,竟然來占這個便宜。

現在是什麽時候,現在可是糧食最珍惜的時候,和平常走親戚理所當然的吃住在親戚家完全不同。

要是王家真占了這個便宜也就算了,但是她娘家沒有啊!可不是白白擔了虛名!

王氏本來是不打算回應著女人了的,這時候卻也忍不住了:“要哭喪到別處去哭去,我家自有姐姐,只不過人嫁在了鎮江,哪裏來的冒充的!”

說完之後又覺得和這女人沒什麽好說的,真是白白生氣。王家外婆也在一旁勸慰女兒:“別管她說話了——說起來可憐,也只是在掙一條活路罷了。至於說傷了咱們兩家的名聲,其實心裏清楚的人自然知道是怎麽回事,至於不清楚的,那種人少打交道還好一些。”

見女兒依舊臉色不好,王家外婆看向高墻之外,聲音沈著:“不用多想了,這段災情裏的事兒沒人會拿出來說嘴的——這段日子為了自家的活路,這種事情發生過太多了。不要說這種外門親戚,就算是正兒八經的大姑小姑回娘家了又如何,還不是有不讓進的。到時候要是有人提你家,那是等著被人罵!這種事已經成了多數人家的痛腳了。”

王家外婆到底見得多,走過的橋比王氏走過的路還多,這一番話說的切情切理。王氏聽了心立刻平了不少,剩下的那一點兒焦躁則是坐在了織機前面,反覆織布的時候也漸漸消磨了。

王家外婆這些話說的確實是真的,這些日子大家的日子難啊!既有趙家和王家這樣住到一起的——不過能這樣順利,恐怕兩家都不缺糧是原因之一。也有親戚朋友來求幫忙,連門都沒有進的。

王家外婆在小三巷的時候也記得要關註外面現在有什麽信息,順便的也就摸清楚了很多事情。譬如說她家隔壁的古家,已經分家的兩兄弟住著,平常也算友愛的了,這些日子卻常常摔盆子吵架,有的時候淺眠的王家外婆晚上都能聽到動靜。

——有什麽事兒非得晚上睡著了起來再吵嚷?在這些日子裏,只能是糧食和銀錢了。銀錢一般都收在臥室裏的隱秘角落,實在是不可能,所以只有吃的。

沒有圍墻作為阻隔,又仗著一家親兄弟,總不會為了一口吃的送去告官或者打一頓,所以晚上小偷小摸一些糧食成了常有的事情。光是王家外婆都聽見了好幾次,親兄弟最後落到互相像是防賊一樣,也是可嘆!

還有就是剛剛王家外婆和王氏說的正兒八經的大姑小姑回娘家也被趕走的事情,這也是很近的街坊家發生的。只不過王氏沒看到,是另一家鄰居隔著院墻和她小聲說的,說起來這樣說些消息,也是這些心中極不安穩的日子裏,他們唯一的消遣了。

“造孽啊,打鐵的老李家看見了嗎?你這裏可能看不見,可是昨日我家孫子搭梯子站在圍墻上看的真真的!他家嫁到高郵的女兒香蘭回來啦!說起來香蘭也是命苦,十八歲嫁人,誰想到不過一年就守了寡!”

守了寡的女人要麽守節不嫁,要麽再嫁。像這種市井人家,沒有大戶人家的講究,再加上婆家娘家都無力供養一個守節的婦人,所以一般都是選擇再嫁。像香蘭這種,無兒無女又十分年輕的屬於比較好嫁的。

於是等到替丈夫守完孝之後,香蘭就再嫁出門。只不過再嫁自然就要比初嫁矮一個頭——再嫁的男子是頭婚,只不過家裏家底薄,而且是下面縣城高郵的。

為了這個姑爺家底薄,平常老李夫妻總記得多照顧一些出嫁的香蘭。若是香蘭回來,總記得補貼一點錢或者東西。因為打小李家的孩子情分很好,家裏幾個兄弟倒也沒有說什麽。至於李家媳婦們偶爾的一句怨言,在公婆和丈夫的反感之下,那也只敢私下說說罷了。

“她嫁到高郵去的人家家貧,如今又遇上了這種事,你說怎麽辦?反正丈夫那邊的親戚是沒得指望了,一個比一個窮,根本靠不著!所以最後也只能想到了回娘家。”

李香蘭想到回娘家不是沒有理由的,最重要的就是娘家平常待她十分寬厚。不然的話,這時節,她哪裏敢一家人過來投靠。

“平常兄弟姊妹都是親親熱熱的,香蘭回家住也是從沒有說過什麽。但是這一次不能了,香蘭一家住進來,老李家可就要養著他們了。現在各家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別人自然更顧不上了。”

“香蘭連門都沒有進成!只有香蘭她娘隔著墻丟過去一個荷包,聽說那是她娘最後一點兒私房了。不能說他們家沒有人情,只不過...只不過現在又能怎樣?給親戚朋友一條活路,可是誰給自己一條活路呢?”

這樣的事情王家外婆還知道好多,根本不用一件一件拿出來說。

張大姑在外叫門許久,再也沒有人應她了,眼看著施粥的時辰快到了,她只能一咬牙轉身往自家落腳的草棚去。

草棚裏有留著看東西的大女兒,她身上還整潔一些。當然了也不只她一個人看東西——張家三兄妹抱團,往往是每日留下兩個成年男丁和大女兒一起看東西。不然的話,現在的城南草棚區一個女孩子頂什麽用!

在官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中,這裏死人的械鬥打不起來,但是偷竊、半搶劫一樣的事情只能自己解決。官府不會介入,實際上也很難介入。

這裏很快建立起了一套自己的秩序——一切依靠自身,家庭、家族、同鄉抱團,落單的、弱小的很快就會被欺負。當然,這種欺負當然不是為了欺負而欺負,掙紮求生的人可沒有那麽無聊。

雖然真正的理由說出來在平日看來也挺無聊的——往往就是一個紅薯,一小把碎米、一捧玉米粒。

張家兄妹平常不是被欺負的那一批,論家庭,他們三家緊密的不得了,合在一個大草棚裏面居住。論家族,張家在鄉裏是一個大宗族,對上別的家族一點兒也不怕。輪到同鄉,這個大家都差不多,更沒有什麽好比的了。

但是放一個姑娘嫁看所有的家當,這顯然還是不妥的,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安排。

張大姑沒有嫁人的大女兒之所以能夠有優待一直留在草棚這邊,而不是像其他的兄弟姐妹一樣去討飯,這是有原因的。一個是她年紀正好十七八,十七八的姑娘討飯實在是有些不像話。

哪怕是在不怕女孩子拋頭露面的小門小戶,十七八待嫁的姑娘一般也是躲在家裏不出門的!

另一個就是張大姑這個女兒長的漂亮,至少在村裏算是頭一等拔尖的。這樣一個姑娘,張大姑不敢讓她隨便走出宗族同鄉這邊——他們對自己人還算是講王法。但要是到了魚龍混在的草棚外圍,真擔心出事兒。

這不是危言聳聽,暗地裏流傳的,一些落單的年輕姑娘和小媳婦就出事兒了!有的是被人賣了,有的則是被人糟蹋了,總之都不是好事兒!

也是知道自己被優待了,張大姑的大女兒劉月枝看到她娘回來,趕緊給倒了一碗熱水:“娘,喝口水!”

又把旁邊的一個墩子搬過來讓她娘休息,張大姑不說什麽,只一口一口抿著熱水,坐在墩子上養神。

這時候很多人和她的做派一樣,一個是為了省體力,另一個就是等著時候到了,送粥的車來。

果然,過了一會兒三輛大車分別載著兩只浴桶一樣的大木桶過來了。大木桶上面蓋著木頭蓋子,等車停了就有人拿著大鐵勺敲桶子:“施粥啦施粥啦,一個一個排隊來!要是有人敢搶,立刻交給衙門!”

有官府的威懾,沒有人敢沖擊粥車。但是關於排隊這件事,這就是一個笑話了。實際上這人說也只不過是做做樣子,排不排隊的,關他什麽事兒?要是有人因為爭搶被踩踏,有人因為爭搶吃不上,這些都礙不著他呀。

他每日只管送粥、發粥,粥完了就走,這樣而已。

隨著鐵勺敲打木桶的聲音,所有人都開始向粥車的方向湧去,張大姑也匯入了人群。一開始人群是跑著的,這是比速度。越來越擁擠的時候就不是速度了,更多的是力氣,你力氣更大就能擠開更多的人。

張大姑是個女人,又饑餓的很,再強悍也搶不過別人。不過在長期的掐架中她學會了很多陰招,掐肉、扯頭發、掰手指,特別是那些女人和老人,在她眼裏都是可以得手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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