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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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0 章
顧遠舟和楊盈在月下的庭院散著步。
楊盈問：“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強攻永安塔？”
顧遠舟道：“還在準備，大約十多天吧。這件事，只能一擊而中。”
楊盈不禁道：“一旦不成功，那會折損多少人呢？”
顧遠舟答：“以前像這樣的任務，我會準備一半人以上的撫恤銀。”
楊盈的聲音發抖：“所以，元祿、十三哥，老錢、孫朗他們，可能只能回來一半。”
顧遠舟沒有正面回答：“殿下，其實一旦任務失敗，最危險的人，是你。我和如意已經商量好了，她會盡量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我們都回不來……你就聽她安排吧，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楊盈閉了閉眼睛：“這兩天，我其實一直在猶豫一件事。剛才，我終於下定決心了。”她睜開眼睛，眸中一片清明。“顧大人。”
顧遠舟一怔，隨即行禮：“臣在。”
楊盈道：“孤命令你，永安塔之事，以六道堂眾平安為重，其他，你可便宜行事。皇兄能救就救，救不回來，你逼他寫一份雪冤詔回來就好。那天在塔上，我逼不了他，但是你可以。”
顧遠舟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楊盈的眼神中卻充滿著堅定：“皇兄心胸狹窄，自私無能。柴明為他而死，而皇兄卻把還他們清白當作交易。這樣的人，為了大梧，不得不救，但若是救不出來，那便是天意。我絕不能讓大家再為了他做無謂的犧牲。若有什麽後果，自
有我向國內交代承擔。”
顧遠舟動容道：“可你承擔得起嗎？丹陽王如果要處你失職之罪，你該如何脫身？”
楊盈冷笑：“皇兄回不了國，皇位自然是丹陽皇兄的，我便算有了從龍之功，他本就得位不正，若是真敢對我如何，只怕那張龍位也坐不穩。萬一，他真想對我如何，我就把衣裳一脫，反正他們要抓的是禮王，與我這個公主何幹？”
顧遠舟眼中有了笑意，他深深地一禮：謹遵殿下吩咐。”
直腰後，他凝視著楊盈：“阿盈。”
楊盈一怔：“你好久沒這麽叫過我了。”
顧遠舟道：“阿盈，你是個好妹子、好姑娘，好公主、好禮王。你如今既有主見，又有心胸，還很聰慧。你母妃和我娘在九泉之下有靈，一定會很欣慰的。”
楊盈含淚帶笑，行了一禮，目送顧遠舟走遠。
這時，屋頂忽有一顆東西砸了下來，楊盈避開，擡頭看向上方。元祿正坐在屋頂上，惋惜道：“哎哎，我剛買的松子……”
楊盈趕緊擦掉自己的眼淚，回嘴道：“哪有這麽請人吃松子的？我也要上去吃！”
元祿拋下一根繩子，楊盈一借力就被拉上了屋頂。她一屁股坐在元祿身邊，狠狠抓了一大把松子，還在生理性地抽噎。
元祿笑道：“你哭什麽啊，剛才顧頭兒不是誇你了嗎。”
楊盈抽抽鼻子：“我只是想到我娘了……杜大人、皇兄他們一直都說，我越來越能幹了，真的不愧是父皇的血脈。可是，我也是我娘的女兒啊。就因為她出身不夠高，所以就不配被人記得嗎？只有遠舟哥哥還念著她。”
元祿補充：“而且顧頭兒誇的是殿下您自己，而不是因為你是誰的女兒。”
楊盈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只有我出息了，我娘才會被更多的人記住。”
元祿得意地扔出顆糖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
楊盈問：“什麽糖，我也要吃。”
元祿道：“這是我的藥，很苦的。”
他嘎巴嘎巴的嚼著，臉上帶著笑。
楊盈嘆了口氣：“既然苦，你為什麽還能吃得那麽開心啊。”
元祿道：“因為我能吃藥，就證明我還活著，當然該開心啊。況且剛才，你為了我們那樣做，我們又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我也更開心了。”
楊盈沈默了下去，她註視著溫柔的月色，感受著晚春的夜晚溫暖的微風。她不禁想起剛出梧都時哭哭啼啼的自己，想起宮墻裏數年如一日的風景，又想起這一路上跌宕起伏的歷程，想起蕭十一郎的故事，想起任如意教她的東西，想起鄭青雲的屍體。
她忽然很不甘心，不禁問元祿道：“你怕死嗎？”
元祿笑嘻嘻道：“當然啦，我怕死怕得要死。我還有那麽多好玩的好看的沒經歷呢，憑什麽就得活不長啊。但是我不想顧頭兒擔心——好多次，他以為我睡著了，半夜就過來瞧著我，給我把脈，然後嘆氣。所以我才盡量裝成沒心沒肺的樣子。”
楊盈眼圈又紅了：“其實我也怕。我見安帝的時候，腿都在衣裳下發抖，如果不是如意姐事先幫我在腿彎和腰後綁了牛骨，我根本就站不直。我也怕，如果遠舟哥哥救皇兄失敗，安國人會不會扣住我？你們會不會丟下我不管……而且，如果我死了，我會很不甘心的，我明明在路上看到了這麽多的風光，遇見了你們這樣對我好的人，為什麽偏偏就要死在異國他鄉呢？我還沒有封地，還沒有駙馬，還沒有見到皇嫂腹裏的小侄子……”
她抽泣起來。
元祿嘆了口氣，拍拍肩膀：“來吧，元小哥的肩膀借你靠靠。”
楊盈還有點遲疑。
元祿道：“放心好了，我這種短命鬼，沒做駙馬的運氣。”
楊盈連忙道：“呸呸呸，大吉利是。”
她靠在了元祿肩頭，想起上一次與元祿在夜晚的聊天。那是鄭青雲剛死後不久，元祿偷了一壺蕭十一郎的酒，他們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喝了。楊盈先是哭，後來醉了，就開始罵鄭青雲。元祿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她，還鼓掌為她叫好。……他們聊天聊地，一會兒笑得肚子發痛，一會兒又雙雙潸然淚下。
元祿摘了片樹葉吹了起來。楊盈聽著悠悠的曲子，心中一動，喃喃道：“元祿，你有喜歡的人嗎？”
元祿一怔，停下吹曲，半晌方道：“算有吧。”
楊盈疑道：“這種事情為什麽不確定？”
元祿微微地笑了起來：“因為我是個短命鬼啊，若是我真的喜歡人家，豈不是耽誤了她。”
楊盈叫道：“你又說這種喪氣話了。元祿，你怎麽能這樣說呢？萬一那個小娘子也喜歡你呢？退一萬步講，若是你一直不說，萬一有一天，你真走了，豈不是成了一輩子的遺憾了……”
元祿並沒有正面回答她：“怎麽總是你在問我？那你呢，你想找個什麽樣的駙馬？”
楊盈也沒有抓住元祿不放，又感嘆道：“我不敢想。當我經歷了這麽多之後，假如我能回到大梧，也不能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只要駙馬對我好、我就滿意的公主。那些普通的男子，如果知道我女扮男裝來出使過安國，還敢娶我嗎？安國國主如此蠢蠢欲動，大梧將來如果有個萬一，我真的能做一個一世平安，老於後宅的貴婦嗎？”
元祿想著：“那——你可以像唐朝的平陽公主那樣，做個能掌權，能保大梧平安的皇妹啊！哎，要不你來當六道堂的堂主吧！”
楊盈一驚：“別異想天開了。”
元祿道：“我們現在坐在這瞎聊天，異想天開又怎麽了？反正顧頭兒幹完這一趟就要歸隱了，反正你對六道堂現在也熟，以皇妹之身執掌六道堂，多帶勁兒啊！”
楊盈來了興趣：“有意思。那，如果你那時候還活著，也沒人敢做我的駙馬，咱們倆就在一起唄？反正都是熟人，你死了之後，還能有個香火祭奠。對了，你還有喜歡的人呢，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
元祿忙道：“什麽喜歡的人，你別想了，就當我沒說過！我當然——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事事都跟如意姐學，動不動就強搶民男……”
楊盈笑嘻嘻道：“蕭大哥和如意姐是互相喜歡，你又不喜歡我，就算當個駙馬又怎麽了？還能進皇家玉牒，史書上也會有你的名字呢。放心，除了曾經的鄭青雲和現在的你，我可沒有隨便對一個男人產生要他當我駙馬的念頭！”
元祿正色道：“殿下，你的眼光要放遠一點。以你現在的魄力和眼界，給誰當皇後都夠了，七國之中，總有合適你的郎君，何必要拉人來當駙馬？”
楊盈一怔，點了點頭，終道：“或許我還沒有你說的那麽好，但我也會努力的，至於郎君，就隨緣再找吧！至於你，元祿，你也要答應我，在事情順利結束之前，你不能死。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各地看看，拜訪已經隱居的遠舟哥哥，也去找那時候的蕭大哥和如意姐。我們去看戈壁的胡楊林，去看塞北的風雪，去褚國和宿國所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去看那時候應該已經重建了的武林大會，去看蕭大哥說過的刀光劍影與快意恩仇……”
元祿朝楊盈伸出掌來，楊盈狠狠地擊上了他的手掌，發出一記清脆的響聲。
元祿道：“一言為定。”
楊盈笑起來，月色下，男裝的少女眉目間已經生出幾分英氣，她灼灼的目光要比月亮還滾燙，如車輪般碾壓過元祿的心房。
元祿也笑起來，他又扔出一顆糖丸，拋進自己的嘴裏。
蕭十一郎終於過上了相對穩定的日子。
他住進了左使的宅子，得益於陳癸剛剛去世，不用經過大的整修，也辭退了所有的下人。任如意最近在忙著查二皇子的行蹤和五年前安帝的動態，像一個幽靈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偶爾會在半夜突然出現在他的床上，只是第二天早上蕭十一郎醒來的時候，身旁總是空空蕩蕩。
他每天也去朱衣衛所，工作只有一個——打架。鄧恢當然不會讓他接觸到一點衛內的事務，但不服他空降到左使之位的人卻有大把。蕭十一郎從早到晚都在和這些丹衣使、紫衣使過招，直到把前來挑戰的人打得心服口服，才換下一個人接著打。
一來二去，他也認識了幾位朱衣衛中武功上乘的人。任如意在朱衣衛還有幾位活著的曾經親信，他也有意與他們交好。
那個非他不可的任務遲遲沒有露面，蕭十一郎卻一點兒也不擔憂：他這幾年的日子，都是這麽過來的。哪怕明天他就必須去死，也得把今天過好了不是？
有天夕陽，他剛剛邁出衛所的大門，就看見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門口，李同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蕭十一郎心裏一咯噔。李同光的官腔打得客客氣氣：“蕭左使，在下長慶侯李同光，與朱衣衛之前頗有誤會，思來想去，還是想請新任的左使大人暢談一番，好解開誤會，共同為國效力啊。”
蕭十一郎咳嗽了幾聲道：“多謝長慶侯美意，但在下怕是……”
李同光低聲道：“西域貢的流霞。”
蕭十一郎立馬閉了嘴，和李同光去了他府上。李同光在側廳擺了一張桌子，放了幾碟下酒的小菜：酸、甜、苦、辣四味俱全，且都是時興的果蔬做的精致佳肴。連飲酒的玉杯都是宮中賜物——千金難求的三彩器。
一杯下肚，他不自覺地發出讚嘆：“好酒！”流霞是西域特有的葡萄釀制的，甜中帶酸，辣中帶醇，讓人好似從天靈蓋到腳趾尖都通透了。
李同光陰惻惻地笑起來：“蕭十一郎，你也不怕我把你毒死。”
蕭十一郎也笑道：“你不敢。”
李同光臉上的笑還沒有摘去：“我請你喝酒，確實是為了向你表達歉意。畢竟，我平白無故揍了你一拳，你又是因為救我，差點去死了。”他最後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誰能想到，聖上居然封你做了左使呢？”
蕭十一郎對月賞玩著酒杯：“若是當日，長慶侯打的另有其人，只是一個下輩子也當不了官的草民——你還會向他道歉嗎？”
李同光冷冷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蕭十一郎道：“哦哦，好吧。我聽如意說，你也想當皇帝？”
李同光被他一句話說的臉色發白，喉頭轉了幾圈也不知道說什麽，最後怒道：“果然是草莽出身，鄉野村夫……你有何資格談論我與師父之間的事情？”
蕭十一郎無奈道：“既然長慶侯不想聽我說，那我就走了，多謝美酒招待。”
李同光又道：“你等等。你明知道，我想找你說些什麽。看在你確實救過我的份上，我最後勸你一次，離開我師父，你要多少錢財我都給你。”
蕭十一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閣下既然是徒兒，何必幹涉師父的事情。”
李同光冷冷道：“當然因為我愛她，像男人對女人那樣的愛，我比你年輕，比你地位高，比你有權勢，也肯定比你更愛她。若是你真愛她，為什麽不能替她選擇一個更好的呢？”
蕭十一郎差點笑出聲來：“長慶侯，你以為你師父在繡樓招婿嗎，必須要在我們兩個之間挑一個，吹吹打打地嫁人？”
李同光一字一頓道：“自我十二歲起，師父教我五年，棄我五年，我已經嘗盡失去她的滋味了，我愛她入骨，發過無數次誓言，若老天再讓她回到我身邊，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放手了……你和她相識還不到百天，你知道她的什麽？”
蕭十一郎心裏也想，是啊，我明明和她相識還不到百天，卻如同攜手了幾百年。他能清晰地數出和任如意相處的每一天，在心裏烙印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蕭十一郎的嘴角不免帶了微微的笑，但他並不想反駁李同光什麽——他知道，李同光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同他說話，必然是已經收到了任如意的警告，在這種情況下，他每多說一個字，都有可能令這位尊貴的小侯爺大肆發瘋，連將自己與他同歸於盡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
即使李同光如何地愛任如意，蕭十一郎也沒有半分嫉妒之心。五歲時他從狼群裏走到市井，過著以乞討為生的日子，後來遇見了風四娘，四處賣苦力、打群架、偷學武藝……他的童年始終要他記得一個道理：為了保全自己的一條賤命，對於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無論好壞，恭恭敬敬地將他們當做泥塑的偶像就是了。
李同光再苦，能苦過災年被父母分食的孩子，能苦過一輩子面向黃土的農民，能苦過從小在朱衣衛的刀尖上行走的任辛？
蕭十一郎之前怎麽對連城璧，現在也怎麽對李同光。他一輩子也不會主動招惹這樣的人，可若是他們貼過來，用手裏那些零星的權勢試圖讓蕭十一郎做些他不情願的事，那麽也由不得他們的身份了。
——不過蕭十一郎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了李同光，因為他知道任如意雖然面上不顯，心裏還是很關心這個徒弟的。
於是他只是盡力敷衍李同光，用實在美味的酒佐著李同光淒苦的愛情故事。這美酒實在醉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竟然睡了過去。
蕭十一郎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密室。
密室裏掛滿了畫像，畫上都是同一個女子——她們具有各式神態，各種衣著，面容卻顯然都是任如意。蕭十一郎挨個看下去，驚奇地發現，落款居然顯示，它們是天南海北的各地名畫家所作。沒有落款的幾幅，筆觸都很相似，應該是李同光自己畫的了。
密室正中央還有一處人型的雕塑，雖然沒有臉，但穿著的服飾與任如意當湖陽郡主的服飾也有個八成相似度。
蕭十一郎還在心算這些畫若是真賣出去值個多少金錢，忽然門口傳來了一陣響動。他側身躲到雕塑後面，聽見一陣腳步聲：有兩個人走進來了。
顯然是李同光，與任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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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遠舟和楊盈在月下的庭院散著步。
楊盈問：“你們準備什麽時候強攻永安塔？”
顧遠舟道：“還在準備，大約十多天吧。這件事，只能一擊而中。”
楊盈不禁道：“一旦不成功，那會折損多少人呢？”
顧遠舟答：“以前像這樣的任務，我會準備一半人以上的撫恤銀。”
楊盈的聲音發抖：“所以，元祿、十三哥，老錢、孫朗他們，可能只能回來一半。”
顧遠舟沒有正面回答：“殿下，其實一旦任務失敗，最危險的人，是你。我和如意已經商量好了，她會盡量把你帶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我們都回不來……你就聽她安排吧，她會好好照顧你的。”
楊盈閉了閉眼睛：“這兩天，我其實一直在猶豫一件事。剛才，我終於下定決心了。”她睜開眼睛，眸中一片清明。“顧大人。”
顧遠舟一怔，隨即行禮：“臣在。”
楊盈道：“孤命令你，永安塔之事，以六道堂眾平安為重，其他，你可便宜行事。皇兄能救就救，救不回來，你逼他寫一份雪冤詔回來就好。那天在塔上，我逼不了他，但是你可以。”
顧遠舟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楊盈的眼神中卻充滿著堅定：“皇兄心胸狹窄，自私無能。柴明為他而死，而皇兄卻把還他們清白當作交易。這樣的人，為了大梧，不得不救，但若是救不出來，那便是天意。我絕不能讓大家再為了他做無謂的犧牲。若有什麽後果，自
有我向國內交代承擔。”
顧遠舟動容道：“可你承擔得起嗎？丹陽王如果要處你失職之罪，你該如何脫身？”
楊盈冷笑：“皇兄回不了國，皇位自然是丹陽皇兄的，我便算有了從龍之功，他本就得位不正，若是真敢對我如何，只怕那張龍位也坐不穩。萬一，他真想對我如何，我就把衣裳一脫，反正他們要抓的是禮王，與我這個公主何幹？”
顧遠舟眼中有了笑意，他深深地一禮：謹遵殿下吩咐。”
直腰後，他凝視著楊盈：“阿盈。”
楊盈一怔：“你好久沒這麽叫過我了。”
顧遠舟道：“阿盈，你是個好妹子、好姑娘，好公主、好禮王。你如今既有主見，又有心胸，還很聰慧。你母妃和我娘在九泉之下有靈，一定會很欣慰的。”
楊盈含淚帶笑，行了一禮，目送顧遠舟走遠。
這時，屋頂忽有一顆東西砸了下來，楊盈避開，擡頭看向上方。元祿正坐在屋頂上，惋惜道：“哎哎，我剛買的松子……”
楊盈趕緊擦掉自己的眼淚，回嘴道：“哪有這麽請人吃松子的？我也要上去吃！”
元祿拋下一根繩子，楊盈一借力就被拉上了屋頂。她一屁股坐在元祿身邊，狠狠抓了一大把松子，還在生理性地抽噎。
元祿笑道：“你哭什麽啊，剛才顧頭兒不是誇你了嗎。”
楊盈抽抽鼻子：“我只是想到我娘了……杜大人、皇兄他們一直都說，我越來越能幹了，真的不愧是父皇的血脈。可是，我也是我娘的女兒啊。就因為她出身不夠高，所以就不配被人記得嗎？只有遠舟哥哥還念著她。”
元祿補充：“而且顧頭兒誇的是殿下您自己，而不是因為你是誰的女兒。”
楊盈重重地點了點頭：“是啊。只有我出息了，我娘才會被更多的人記住。”
元祿得意地扔出顆糖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
楊盈問：“什麽糖，我也要吃。”
元祿道：“這是我的藥，很苦的。”
他嘎巴嘎巴的嚼著，臉上帶著笑。
楊盈嘆了口氣：“既然苦，你為什麽還能吃得那麽開心啊。”
元祿道：“因為我能吃藥，就證明我還活著，當然該開心啊。況且剛才，你為了我們那樣做，我們又多了一分活下去的希望，我也更開心了。”
楊盈沈默了下去，她註視著溫柔的月色，感受著晚春的夜晚溫暖的微風。她不禁想起剛出梧都時哭哭啼啼的自己，想起宮墻裏數年如一日的風景，又想起這一路上跌宕起伏的歷程，想起蕭十一郎的故事，想起任如意教她的東西，想起鄭青雲的屍體。
她忽然很不甘心，不禁問元祿道：“你怕死嗎？”
元祿笑嘻嘻道：“當然啦，我怕死怕得要死。我還有那麽多好玩的好看的沒經歷呢，憑什麽就得活不長啊。但是我不想顧頭兒擔心——好多次，他以為我睡著了，半夜就過來瞧著我，給我把脈，然後嘆氣。所以我才盡量裝成沒心沒肺的樣子。”
楊盈眼圈又紅了：“其實我也怕。我見安帝的時候，腿都在衣裳下發抖，如果不是如意姐事先幫我在腿彎和腰後綁了牛骨，我根本就站不直。我也怕，如果遠舟哥哥救皇兄失敗，安國人會不會扣住我？你們會不會丟下我不管……而且，如果我死了，我會很不甘心的，我明明在路上看到了這麽多的風光，遇見了你們這樣對我好的人，為什麽偏偏就要死在異國他鄉呢？我還沒有封地，還沒有駙馬，還沒有見到皇嫂腹裏的小侄子……”
她抽泣起來。
元祿嘆了口氣，拍拍肩膀：“來吧，元小哥的肩膀借你靠靠。”
楊盈還有點遲疑。
元祿道：“放心好了，我這種短命鬼，沒做駙馬的運氣。”
楊盈連忙道：“呸呸呸，大吉利是。”
她靠在了元祿肩頭，想起上一次與元祿在夜晚的聊天。那是鄭青雲剛死後不久，元祿偷了一壺蕭十一郎的酒，他們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著喝了。楊盈先是哭，後來醉了，就開始罵鄭青雲。元祿只是笑嘻嘻地看著她，還鼓掌為她叫好。……他們聊天聊地，一會兒笑得肚子發痛，一會兒又雙雙潸然淚下。
元祿摘了片樹葉吹了起來。楊盈聽著悠悠的曲子，心中一動，喃喃道：“元祿，你有喜歡的人嗎？”
元祿一怔，停下吹曲，半晌方道：“算有吧。”
楊盈疑道：“這種事情為什麽不確定？”
元祿微微地笑了起來：“因為我是個短命鬼啊，若是我真的喜歡人家，豈不是耽誤了她。”
楊盈叫道：“你又說這種喪氣話了。元祿，你怎麽能這樣說呢？萬一那個小娘子也喜歡你呢？退一萬步講，若是你一直不說，萬一有一天，你真走了，豈不是成了一輩子的遺憾了……”
元祿並沒有正面回答她：“怎麽總是你在問我？那你呢，你想找個什麽樣的駙馬？”
楊盈也沒有抓住元祿不放，又感嘆道：“我不敢想。當我經歷了這麽多之後，假如我能回到大梧，也不能做一個平平凡凡的，只要駙馬對我好、我就滿意的公主。那些普通的男子，如果知道我女扮男裝來出使過安國，還敢娶我嗎？安國國主如此蠢蠢欲動，大梧將來如果有個萬一，我真的能做一個一世平安，老於後宅的貴婦嗎？”
元祿想著：“那——你可以像唐朝的平陽公主那樣，做個能掌權，能保大梧平安的皇妹啊！哎，要不你來當六道堂的堂主吧！”
楊盈一驚：“別異想天開了。”
元祿道：“我們現在坐在這瞎聊天，異想天開又怎麽了？反正顧頭兒幹完這一趟就要歸隱了，反正你對六道堂現在也熟，以皇妹之身執掌六道堂，多帶勁兒啊！”
楊盈來了興趣：“有意思。那，如果你那時候還活著，也沒人敢做我的駙馬，咱們倆就在一起唄？反正都是熟人，你死了之後，還能有個香火祭奠。對了，你還有喜歡的人呢，我這樣做是不是不太好……”
元祿忙道：“什麽喜歡的人，你別想了，就當我沒說過！我當然——不，我的意思是，你不能，事事都跟如意姐學，動不動就強搶民男……”
楊盈笑嘻嘻道：“蕭大哥和如意姐是互相喜歡，你又不喜歡我，就算當個駙馬又怎麽了？還能進皇家玉牒，史書上也會有你的名字呢。放心，除了曾經的鄭青雲和現在的你，我可沒有隨便對一個男人產生要他當我駙馬的念頭！”
元祿正色道：“殿下，你的眼光要放遠一點。以你現在的魄力和眼界，給誰當皇後都夠了，七國之中，總有合適你的郎君，何必要拉人來當駙馬？”
楊盈一怔，點了點頭，終道：“或許我還沒有你說的那麽好，但我也會努力的，至於郎君，就隨緣再找吧！至於你，元祿，你也要答應我，在事情順利結束之前，你不能死。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各地看看，拜訪已經隱居的遠舟哥哥，也去找那時候的蕭大哥和如意姐。我們去看戈壁的胡楊林，去看塞北的風雪，去褚國和宿國所有我們沒去過的地方，去看那時候應該已經重建了的武林大會，去看蕭大哥說過的刀光劍影與快意恩仇……”
元祿朝楊盈伸出掌來，楊盈狠狠地擊上了他的手掌，發出一記清脆的響聲。
元祿道：“一言為定。”
楊盈笑起來，月色下，男裝的少女眉目間已經生出幾分英氣，她灼灼的目光要比月亮還滾燙，如車輪般碾壓過元祿的心房。
元祿也笑起來，他又扔出一顆糖丸，拋進自己的嘴裏。
蕭十一郎終於過上了相對穩定的日子。
他住進了左使的宅子，得益於陳癸剛剛去世，不用經過大的整修，也辭退了所有的下人。任如意最近在忙著查二皇子的行蹤和五年前安帝的動態，像一個幽靈一樣來無影去無蹤，偶爾會在半夜突然出現在他的床上，只是第二天早上蕭十一郎醒來的時候，身旁總是空空蕩蕩。
他每天也去朱衣衛所，工作只有一個——打架。鄧恢當然不會讓他接觸到一點衛內的事務，但不服他空降到左使之位的人卻有大把。蕭十一郎從早到晚都在和這些丹衣使、紫衣使過招，直到把前來挑戰的人打得心服口服，才換下一個人接著打。
一來二去，他也認識了幾位朱衣衛中武功上乘的人。任如意在朱衣衛還有幾位活著的曾經親信，他也有意與他們交好。
那個非他不可的任務遲遲沒有露面，蕭十一郎卻一點兒也不擔憂：他這幾年的日子，都是這麽過來的。哪怕明天他就必須去死，也得把今天過好了不是？
有天夕陽，他剛剛邁出衛所的大門，就看見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門口，李同光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蕭十一郎心裏一咯噔。李同光的官腔打得客客氣氣：“蕭左使，在下長慶侯李同光，與朱衣衛之前頗有誤會，思來想去，還是想請新任的左使大人暢談一番，好解開誤會，共同為國效力啊。”
蕭十一郎咳嗽了幾聲道：“多謝長慶侯美意，但在下怕是……”
李同光低聲道：“西域貢的流霞。”
蕭十一郎立馬閉了嘴，和李同光去了他府上。李同光在側廳擺了一張桌子，放了幾碟下酒的小菜：酸、甜、苦、辣四味俱全，且都是時興的果蔬做的精致佳肴。連飲酒的玉杯都是宮中賜物——千金難求的三彩器。
一杯下肚，他不自覺地發出讚嘆：“好酒！”流霞是西域特有的葡萄釀制的，甜中帶酸，辣中帶醇，讓人好似從天靈蓋到腳趾尖都通透了。
李同光陰惻惻地笑起來：“蕭十一郎，你也不怕我把你毒死。”
蕭十一郎也笑道：“你不敢。”
李同光臉上的笑還沒有摘去：“我請你喝酒，確實是為了向你表達歉意。畢竟，我平白無故揍了你一拳，你又是因為救我，差點去死了。”他最後三個字說得咬牙切齒。“誰能想到，聖上居然封你做了左使呢？”
蕭十一郎對月賞玩著酒杯：“若是當日，長慶侯打的另有其人，只是一個下輩子也當不了官的草民——你還會向他道歉嗎？”
李同光冷冷道：“還輪不到你來教育我。”
蕭十一郎道：“哦哦，好吧。我聽如意說，你也想當皇帝？”
李同光被他一句話說的臉色發白，喉頭轉了幾圈也不知道說什麽，最後怒道：“果然是草莽出身，鄉野村夫……你有何資格談論我與師父之間的事情？”
蕭十一郎無奈道：“既然長慶侯不想聽我說，那我就走了，多謝美酒招待。”
李同光又道：“你等等。你明知道，我想找你說些什麽。看在你確實救過我的份上，我最後勸你一次，離開我師父，你要多少錢財我都給你。”
蕭十一郎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閣下既然是徒兒，何必幹涉師父的事情。”
李同光冷冷道：“當然因為我愛她，像男人對女人那樣的愛，我比你年輕，比你地位高，比你有權勢，也肯定比你更愛她。若是你真愛她，為什麽不能替她選擇一個更好的呢？”
蕭十一郎差點笑出聲來：“長慶侯，你以為你師父在繡樓招婿嗎，必須要在我們兩個之間挑一個，吹吹打打地嫁人？”
李同光一字一頓道：“自我十二歲起，師父教我五年，棄我五年，我已經嘗盡失去她的滋味了，我愛她入骨，發過無數次誓言，若老天再讓她回到我身邊，我一輩子都不會再放手了……你和她相識還不到百天，你知道她的什麽？”
蕭十一郎心裏也想，是啊，我明明和她相識還不到百天，卻如同攜手了幾百年。他能清晰地數出和任如意相處的每一天，在心裏烙印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
蕭十一郎的嘴角不免帶了微微的笑，但他並不想反駁李同光什麽——他知道，李同光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坐下來同他說話，必然是已經收到了任如意的警告，在這種情況下，他每多說一個字，都有可能令這位尊貴的小侯爺大肆發瘋，連將自己與他同歸於盡的可能性也不是完全沒有。
即使李同光如何地愛任如意，蕭十一郎也沒有半分嫉妒之心。五歲時他從狼群裏走到市井，過著以乞討為生的日子，後來遇見了風四娘，四處賣苦力、打群架、偷學武藝……他的童年始終要他記得一個道理：為了保全自己的一條賤命，對於那些有權有勢的人，無論好壞，恭恭敬敬地將他們當做泥塑的偶像就是了。
李同光再苦，能苦過災年被父母分食的孩子，能苦過一輩子面向黃土的農民，能苦過從小在朱衣衛的刀尖上行走的任辛？
蕭十一郎之前怎麽對連城璧，現在也怎麽對李同光。他一輩子也不會主動招惹這樣的人，可若是他們貼過來，用手裏那些零星的權勢試圖讓蕭十一郎做些他不情願的事，那麽也由不得他們的身份了。
——不過蕭十一郎無論如何也不會傷了李同光，因為他知道任如意雖然面上不顯，心裏還是很關心這個徒弟的。
於是他只是盡力敷衍李同光，用實在美味的酒佐著李同光淒苦的愛情故事。這美酒實在醉人，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竟然睡了過去。
蕭十一郎揉了揉眼睛，醒了過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密室。
密室裏掛滿了畫像，畫上都是同一個女子——她們具有各式神態，各種衣著，面容卻顯然都是任如意。蕭十一郎挨個看下去，驚奇地發現，落款居然顯示，它們是天南海北的各地名畫家所作。沒有落款的幾幅，筆觸都很相似，應該是李同光自己畫的了。
密室正中央還有一處人型的雕塑，雖然沒有臉，但穿著的服飾與任如意當湖陽郡主的服飾也有個八成相似度。
蕭十一郎還在心算這些畫若是真賣出去值個多少金錢，忽然門口傳來了一陣響動。他側身躲到雕塑後面，聽見一陣腳步聲：有兩個人走進來了。
顯然是李同光，與任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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