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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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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夜色中,許城之郊的樹林裏。

顧遠舟寒著一張臉,匆匆策馬而來,他身後塵土飛揚,眾人舉著火把、跟著獵犬四處搜尋。

元祿摸出一只喇叭狀的物體,抵在地上專心聆聽,突然一指右邊:“那邊有馬蹄聲!”

幾人分開尋找,顧遠舟眺到一匹白馬飛奔而來,急忙勒停它,接住滾鞍而落的楊盈。楊盈本已力竭,衣服上沾了許多血,這時候卻好像又有了精神:“遠舟……顧掌櫃!快去救她!她流了好多血……”

楊盈突然掙起身來。

“你們為什麽要害她?”女孩兒聲嘶力竭地喊道。“她對我是真心實意的好,之前她還幫了我們那麽多!難道就因為安梧兩國的戰事,所有敵對的人就都該死嗎?”

顧遠舟喝道:“殿下!”他點了楊盈的睡穴,把她交給孫朗,翻身上馬:“我去找她。”

錢昭攔在他的馬前,冷冷道:”你要去救她,除非我死。“

顧遠舟正欲回答他,突然遠方傳來一陣駿馬的嘶鳴。風忽然大了起來,樹葉被搖得嘩啦嘩啦響,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一個男人鬼魅般出現在錢昭的身後。他黑色的衣服與黑夜融為一體,眼睛又黑又亮,就像一匹餓狼。

蕭十一郎!

若是三年之前的蕭十一郎遇見這樣的情況,免不了揍一頓面前的眾人出氣。可這三年他的變化太大了,從他的心到他的身,都在不可遏制地衰老下去。

他現在只覺得無比的厭煩、無比的疲憊。

於是他拿出花平留下的刀。

紅色的刀衣閃爍在錢昭和顧遠舟的眼睛裏,也閃爍在其他人的眼睛裏。

蕭十一郎道:“這是關中群盜之首花平留下的刀。他生平最擅的就是快刀。”

在他的話音落下之前,他身旁的大樹應聲而斷。

蕭十一郎仍然把刀衣握在手裏。

蕭十一郎的目中露出一股尖銳的譏誚之意,道:“可惜我六年前就斬下了他的手!”

他背過身去,緩緩道:“狼只有在饑餓難耐、萬不得已之時,才會吃自己的同類。而人在吃的很飽時,也會相互殘殺。“

他的語氣變得很悲涼,很蕭索。

“ 以後,誰要是再動她一根手指頭,蕭某不介意用割鹿刀砍下他的頭。”

蕭十一郎就這麽走了:他能看到地上的血跡,也熟悉寂靜的荒山。到頭來,他都沒有看眾人一眼。

顧遠舟只來得及遠遠地向他扔去什麽東西。

任如意在石臺上坐著,拼著一口氣調息運功。

她並不是想過當下的局面,不如說,她作為殺手的警惕性是不可能消失的。

只是她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這樣急,敵人出手又那麽狠,最終讓她落到這個局面。

說白了,不還是因為她自己麽?她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至少可以交心的朋友,一個能完成她心願的最佳人選,一個幾乎要讓她動情的男人……

是不是也顧忌著這份情,她在面對錢昭和孫朗的時候,也手下留情了呢?

任如意眸中的憾色一閃而過。她安逸太久了,幾乎要忘記了自己的本性,幾乎要露出羔羊般的天真和憐憫,幾乎犯下了大錯……

還未等她心緒平息下來,野狼的氣味就傳了過來。

應該是循著她流下的血,找到這裏的。

任如意睜開眼睛,解下自己的發簪,也擺出狼一樣的防禦姿勢。

一頭狼撲了過來,任如意輕巧地避過身去,簪子紮在它的喉管上。

腥臭的血液味讓她胃裏翻江倒海,身上的傷口也被撕裂得更深,手上的貫穿傷還在流著滴滴答答的血。

又有三頭狼撲了過來。

任如意被最大的一頭狼困在身下。她的眼前糊了一片狼血,雙腳用盡了力氣踢暈從兩側咬來的狼,雙手堪堪扼住狼的下顎。

在這樣命懸一刻的時候,任如意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一個像狼一樣的人。

她用力笑了一下,未受傷的手閃電般離開狼嘴,又飛快地從懷中掏出那只樸素簡陋的銀簪子,刺進狼的胸脯裏。

任如意感覺自己的心臟變成了一團浸滿了水的破布。

她的心情酸脹起來,蕭十一郎那雙充滿的野性的眼睛不斷在她的腦海裏回蕩。

用手為她遮著棺材外陽光的蕭十一郎、像個猴子一樣吊在樹上的蕭十一郎、就著月光編一只草虎的蕭十一郎、閉著眼睛流下淚水的蕭十一郎、被她吻得四肢僵硬的蕭十一郎。

這種感情,和對娘娘的敬愛不一樣,和對忠心下屬的關切不一樣,和對鷲兒的教導、照拂更不一樣。

任如意心道:娘娘,對不起。

但狼是殺不盡的。

任如意一動不動地躺著,四周亮起更多雙狼的眼睛。

這時,突然響起了一聲洪亮的狼嗥。

群狼也應和起這聲狼嗥來,像為任如意演奏著一個人的禮樂。

狼嗥的聲音慢慢變小了,群狼的聲音也慢慢遠去了。

任如意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

任如意從暈迷中醒來的時候,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

這樣的安心當然不是無緣無故的,而是有人抵著她的後背,傳來一股一股溫暖的內力,像火爐一樣照亮她身體裏的每一個部分,順著傷痛的筋脈不斷游走。

任如意當然知道那人是誰。

她道:“你走。”

沒有人回答她。

任如意掙開兩人之間相連的氣脈,一時間氣血上湧,耳鳴嗡嗡。但她仍然轉過身來,隨便抓了什麽東西就抵在身後那人的脖頸上。

也沒有人反抗她。任如意使勁眨了眨眼,發黑的眼前才慢慢有了景物。她面前是蕭十一郎那張臉,面色發白,嘴角流著血。

即使處在這樣的境地,蕭十一郎臉上也仍然是那樣輕松的神情,他黑亮的眼睛也沒有失了光芒。他雖然勤奮地刮胡子,但仍然有青黑的胡茬長出來,留在臉上,叫人覺得他是一匹被磨鈍了牙齒和爪子的狼。

任如意應上他含笑的目光,也報以嫣然的一笑,把手裏的簪子抵得更深。

任如意道:“我做了一個夢……在夢裏,我突然想起我是什麽樣的人了。我是朱衣衛的天才,是踏著同伴的屍堆當上左使的殺手,這麽多年,死在我刀下的人不計其數,只要我動了殺一個人的念頭,那個人就別想在這世間呼吸。”

蕭十一郎柔聲問:“可否告訴我,你這只簪子上是什麽花?”

任如意這才發現她手中拿的是那只銀簪,粗糙的花瓣纏在簪頭,已經搖搖欲墜。

任如意道:“木蘭。”

蕭十一郎道:“木蘭,木蘭好啊,可惜太苦了,不好下酒。冬天裏,我折白色的、紫色的木蘭,去山谷外的富貴人家換錢,每支五文錢。”

任如意道:“我要殺了你。”

蕭十一郎嗯了一聲,順從地閉上眼睛。

任如意執著簪子的手微微顫抖。“蕭十一郎,你賭我不敢?你現在來了,剛才我腹背受敵的時候,你在哪裏?”

蕭十一郎道:“對不起,我被錢昭藥倒了。”

任如意道:“我恨你。”

蕭十一郎微微笑道:“恨比愛長久。聽見你這句話,我終於感覺到老天待我的好了。”

任如意面上怔怔,已經落下淚來。她仍然保持著殺手的狠勁,只是簪子突然換了方向,插進他的胸膛裏。

蕭十一郎並沒有發出聲響,簪子拔出血肉之後,他像一具真正的屍體一樣垂下頭來。

任如意趕忙捧起他的臉,叫道:“蕭十一郎!”

她突然感覺自己渾身發抖,一股氣血直沖天靈蓋,哇地吐出一口鮮血來。蕭十一郎立馬活了過來,急急地抱住她道:“我給你治傷。”

任如意有氣無力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慢慢道:“總有一天我會真正地殺了你。”

蕭十一郎微笑著:“誰讓你愛上我了呢?……剛剛,你還不舍得殺我。”

任如意絲絲地笑了起來:“你為什麽不躲。”

蕭十一郎的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很近:“如果這樣,能讓你減少些仇恨,能讓你減少些痛苦,我願意承受。”

任如意道:“娘娘果然沒有說錯,不能愛上男人。”

蕭十一郎道:“是的,男人都是慣會騙人的洪水猛獸。今天之後,你不要再想著男人與孩子的事情了,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吧,天下之大,還容不下一個任如意?”

任如意深深地吐了一口氣:“你還是把你想說的話說出來了。你從一開始就不認同娘娘的話,從一開始就不想和我生孩子。可是無論她為什麽這麽說,都一定是真心地為了我好!”

蕭十一郎正把草藥敷在她手上的傷口上,聽見她說了這句話,也沒有反駁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我想起來了,顧遠舟給你留了一封信,裏面應該有你想看的東西。”

任如意像是突然才想起來此情此景的前因後果,搖了搖頭道:“我早就料到了今天,只是沒有想到……我明明以為自己不會在意的,可是他們揮刀向我的時候,我的心裏還是一陣一陣發寒。”

蕭十一郎道:“嗯。你也是喜歡他們的,對不對?”

任如意冷笑道:“朱衣衛不需要同伴,只有上司和下屬。”

蕭十一郎道:“所以顧遠舟仍然是堂主,而你現在在這裏了?”

任如意被他氣得一抖,躺下來閉上眼睛道:“我恨你。”

她把手裏緊緊握著的簪子遠遠地拋出去了,蕭十一郎接住它,仔細地揩幹凈上面的血跡。

蕭十一郎的頭發亂蓬蓬的,面色蒼白,胸口流著血。可若是有人看見他臉上的神情,會感覺他比這世上任何鐘鳴鼎食的富貴公子都要快樂。

第二天任如意醒來的時候,留下來的只有顧遠舟的一封書信。

她運轉了一下周天的內功,雖然略有艱澀,但已經比預想中的情況好了太多。

身上的傷口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被包紮起來了。

任如意的耳邊一直縈繞著一陣蒼涼的歌聲。

那是蕭十一郎昨晚一遍又一遍唱著的,像是唱給自己聽,又像是哄她入眠。

——他人呢?

——他走了,就像一陣風,來也無影,去也無蹤。

顧遠舟看著手裏的信箋。

那是今晨順著一枚小巧的暗器射進楊盈房裏的。信上用娟秀的簪花小楷寫著:請使團通融大盜蕭十一郎與故友一敘,禮王殿下帽翅上的那枚金針,就是信物。

錢昭趕緊把那枚金針拔下來,查驗無毒,眉頭卻皺得更深。

顧遠舟正色道:“拔將軍邀殿下去軍營參觀,還請殿下早做準備。於十三與我去會面這些人,其他人隨著殿下。”

於十三和他的輕功是最高的,若是不幸遇到武林高手,還有希望保住一條命。

蕭十一郎從外面打開窗戶:“他們叫的是我,怎麽要去的是你們。”

他居然心情不錯,還有空朝著大家笑笑。趕在眾人開口之前,他就揚了揚自己手裏的信:“他們找得到你們,自然也找得到我。信物呢?給我看看。”

顧遠舟把金針遞過去。

蕭十一郎臉色“刷”地一變,把金針拿起來沖著陽光,看清楚上面獨特的紋路,心裏最後一點僥幸也碎掉了。

他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顧遠舟急忙扶住他的肩膀:“十一郎!”

蕭十一郎冷笑道:“好……很好。他們手裏有人質,但我不會帶了割鹿刀去,你們也別來,我怕他們撕票。”

楊盈突然沖到窗前,淚水已經從眼眶裏流了下來:“蕭大哥!如意姐……她怎麽樣?”

蕭十一郎已經站定了,他的神色又恢覆了往常,面對楊盈也是一如既往。他道:“殿下放心,她沒事。那個拔鐵赤,本事不高卻有幾分腦子,殿下切莫小心。對了,騎馬的時候切忌驚慌,下盤要穩。”

楊盈很快擦了眼淚,點頭道:“嗯,孤等你回來。”

顧遠舟也向前一步,本欲說些什麽,蕭十一郎和他目光相碰,點了一下頭。

蕭十一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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