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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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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割鹿刀?”

任辛頭一次聽說這把刀的名字,她感到輕輕的戰栗和興奮,好像下一瞬就可以觸碰到刀上流下的鹿血,帶著她所熟悉的滾燙血腥氣。

江湖不是她的領域,她也從不關心無謂的瑣事,可未免總有玄而又玄的江湖故事傳到她的耳朵裏,美女英雄,鐵漢柔情,寶刀劣馬,愛恨情仇……

割鹿刀不是一個陌生的名詞。

有人說那是戰國某位鑄劍家留下來的名寶物,也有人說那不過是一文不值的生銹鐵片;有人說它已經隨著王朝的更疊埋進深山或惡水的深處,有人說它又在某一個時刻重出江湖,帶來一段纏綿而蕩氣回腸的糾葛。可沒有人說那把刀上流過了什麽人的血,那把刀割斷了什麽人的頭顱或者手腳。

世人最關心的是那把刀握在了誰的手裏。

連她的娘娘也不能免俗。

安國的皇後娘娘是個慣會享受的女人。

而她的尊貴身份,正配得上她的無上享受。

她正抿著宿國進貢的荔枝果肉,漫不經心地聽著天下第一的琵琶。烈日炎炎裏,皇後的宮殿如同秋日般涼爽。任辛就坐在她的身側,乖順地俯下頭聽娘娘的喃喃細語。娘娘是位像蛛母或者蟻後的女人,縱使她一輩子端坐在廟堂中央,依然用無數的耳目聽四面、觀八方。

今天她講的,是一把刀的故事。

故事大約就是在前幾天發生的,刀上的熱血還沒有幹涸。江湖上受人尊敬的連家堡,連家堡中光風霽月、溫潤如玉、謙謙君子的少主人,把自己的命祭了百年未出江湖的割鹿刀了。正如他的名字“成璧”一樣,人頭落地化作一塊石頭。

更可嘆可憐的是,持著割鹿刀的人是名罪孽深重、萬劫不覆、逍遙法外的汪洋大盜——蕭十一郎。

人們竊竊私語。為什麽好人總沒有好報,而壞人卻一直作惡?那位連公子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冤屈,以至於讓一位大盜把他的命偷走了?

當人們又知道連城璧有著一位號稱江湖第一美人的遺孀的時候,一切難題仿佛又迎刃而解了。

故事雖然俗套了起來,可這正是大家所喜歡的。

“你怎麽看?”

皇後柔聲細語地問她。

任辛回答:“江湖人總是喜歡用打殺解決一切的。”

無論連城璧為什麽而死,他終歸是死了。可能因為他的妻子沈璧君、割鹿刀或者是大盜蕭十一郎,但死人的原因不會有人長久地去探究,大家更關心的是活著的人和他手裏的那把刀。

不只是江湖人,世人不是總喜歡用打殺解決一切的嗎?就像最原始的野獸一樣,為食物、為美人、為權力,用盡一切辦法要去咬斷對方的脖子。

她任辛身為朱衣衛,也不過是那些上位者手裏的武器罷了。正是因為她還是把有可用之處的武器,她才能在這富麗堂皇的皇宮中享受半分安逸。若是下次任務中她不幸也被偷走了命,那她的下場就如同生銹的刀具,立即就會有新焠的代替者。

但任辛並不為自己感到半分冤屈或不值。

她把皇後當作自己的主子。

哪怕是皇後叫她現在去死,她都會幹脆地抹了自己脖子。

皇後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唯勝者得鹿而割之。這本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發生在益州,又在這幾天,江湖之外的人也來了。”

任辛心頭一動:“梧國攻下劍南了?”

皇後白皙的手在空中劃過一個圈,淩厲的長指甲發出劃破空氣的聲音。她淡淡地說:“劍南節度使正是連家。”

蕭十一郎用割鹿刀殺死了連城璧。

大雨傾盆,他心中卻沒有半分快意。連城璧在他眼中就如同一塊黏糊糊的泥巴,總是用著莫名其妙的敵意激起他心中的狠厲,非逼著他一路顛沛流離,置之死地而後生,找出了自己身上屬於割鹿刀的秘密,才終於結果了他的生命。

他倒是有點想念逍遙侯了,畢竟逍遙侯只是單純地想要割鹿刀。

蕭十一郎搖了搖頭,差點笑出聲來。他轉頭看到沈璧君舉著傘冷漠地看著她丈夫的屍體,江湖第一美人的那張臉上是半分哀傷也沒有的無情。

這也不能怪她。蕭十一郎半分憐惜地想著,這個女人被她的丈夫折磨了實在太久,好手好腳地站在這裏已經算是奇跡。

沈璧君又一次地向他跪拜下來,口中稱謝蕭大俠。蕭十一郎這回沒有誠惶誠恐地答禮,他只感受到無端的疲憊,心中已經下定決心,過幾天就去遠方游歷,用幾年的時間把連城璧、沈璧君這對癡男怨女的糾葛忘得死死的。

遠方,他的義姐風四娘正策馬狂奔而來,她的情人楊開泰隨著她。一轉眼她已經氣喘籲籲地下馬,頭發濕得流下水來,道:“大事,出大事了!”

蕭十一郎納悶道:“還能有什麽大事。”

楊開泰趕到他們面前,瞧見一旁的沈璧君,又低下聲音來,悄悄說道:“梧國的軍進了益州城了。”

蕭十一郎聳肩道:“那又怎麽樣。在哪個國,不是一樣過日子?”

“哎呀!”風四娘打他一下,嗔怒道:“你傻了!節度使不正是姓連嗎?”

蕭十一郎長長地“噢”了一聲,半晌道:“那節度使又怎麽了?”

風四娘不想和這個傻弟弟多置口舌,她把憐憫的目光移向沈璧君。楊開泰耐心地對他解釋道:“連家總家上下三百多口,整整齊齊地被斬了。剛才我們出鎮的時候,還看見一隊梧國的士兵向連家堡去了,真是幸好當初連夫人的孩子沒留住,要不然連家堡得被他們翻個底朝天。”

楊開泰總能說出這種即是事實又沒有半分道理的話,風四娘無奈地抱起了臂。沈璧君聽見了他們的對話,走過來用溫潤的嗓音問著:

“千真萬確?”

“是。”

“從此以後,再沒有連家了?”

“……是。”

沈璧君先是吃吃地笑起來,然後放聲大笑起來。她把精致的油紙傘扔在連城璧屍體的旁邊,她把婦人的發型拆了,把發簪像投壺用的箭矢一樣擲向遠方。“連家沒了!連家沒了!”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直到尖叫聲在雨水的簾幕之間來回游蕩,她四處跑來跑去,踢打連城璧的屍體。

三人目瞪口呆。

沈璧君昔日作為連夫人那層溫婉而得體的面具,也隨著連城璧或是連家一同死亡了。

風四娘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露出欣慰的神情道:“我們先走吧。”

這或許是他們與沈璧君的最後一面。

從此以後,或許市井之間有個沈姑娘,或許江湖上有個沈金針,但再也不會有連夫人了。

雨過天晴。

他們在回程中遇到了身著黑色官服的一位男子。

他的雙肩和腰帶上是浮雕的鐵質護具,精致的動物花紋和他亮出的一枚令牌完全一致。他顯然剛從戰場上下來,卻不是簡單的士兵,俊朗的面孔上射出寒星點點的目光,不怒自威。

楊開泰瞇了瞇眼睛也沒認出這塊令牌,倒是風四娘擺出一個嬌媚的笑容試探道:“軍爺,您是從梧國來的?”

男子抱拳:“在下梧國六道堂副堂主,顧遠舟。”

來不及更衣,他們坐到源記酒樓的二樓隔間裏,風四娘屏退了伺候的夥計,親自拿了兩壺竹葉青來。楊開泰手忙腳亂地替蕭十一郎包紮連城璧造成的傷口,顧遠舟目光幽暗,不斷在樣貌平平、被隨意丟到角落的割鹿刀和它的持有者蕭十一郎之間游移。

蕭十一郎算不上是一個成熟的江湖人,也看不出來是一個惡名滿貫的大盜。他似乎只是一個富有活力和朝氣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白的布衣,背著一把再普通不過的刀,生著一雙大而黝黑的眼睛,沖別人露出無辜的笑容。

蕭十一郎戴著他的面具嗎?他真正的面孔是什麽呢?

蕭十一郎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顧遠舟道:“我聽聞你並不是割鹿刀的真正主人。”

蕭十一郎點頭:“割鹿刀是沈大俠沈浪偶然所得的寶物,本是沈家小姐的陪嫁,之前在連城璧的手裏。不過,在沈浪找到它之前,割鹿刀一直放在逍遙洞裏,由蕭家的人所護衛。”

顧遠舟道:“現在連家與沈家都沒有了直系後人,依我看來,這割鹿刀倒是蕭家的寶物。”

蕭十一郎連忙搖頭:“它可不是我的,我只是護著它。蕭某聲名狼藉,哪裏敢作寶刀之主呢?”

顧遠舟微微一笑:“安國既已入主了劍南,也要維護這裏的江湖治安,免得逍遙侯血洗連家堡等地的案件再次發生。若蕭大俠不肯持著此刀,顧某倒有一計。沈家曾有一位小姐嫁到了梧都章家,而章家當前的家主,正是我國的宰相。”

顧遠舟感覺風四娘和楊開泰的目光齊齊地盯著他,好像要在他身上劃出幾道口子來。

蕭十一郎把空著的酒杯放回桌子上,讓它輕輕旋轉起來,陽光透過窗子照在他的臉上,透出失血的蒼白。

蕭十一郎道:“當然行了。不過,蕭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守衛割鹿刀畢竟是本家的傳承,還請顧大人為我在章相面前說個情,收留了蕭某去,作個看家護院的衛士,或是洗馬修園的小廝。”

蕭十一郎不是個糊塗的人,可這世道卻是難得糊塗。

風四娘已經拍案而起,楊開泰也趕緊站起來。

顧遠舟心生不忍,道:“若是蕭大俠不願去,我只管把割鹿刀拿回去就是。不過,以後江湖上就不能再有蕭十一郎了。”

蕭十一郎哈哈笑起來:“那怎麽行?梧都風景秀麗,蕭某心中向往已久,怎能錯過大好的機會?”

風四娘出聲罵道:“十一郎!”

顧遠舟站起來告辭了,楊開泰讓夥計給他開一間客房。

風四娘咬牙切齒地揪住蕭十一郎的領子:“你就那麽看重那把破刀是不是?比你的命還重要?”

蕭十一郎反唇相譏:“不然呢?難道我要像連城璧說的,把沈璧君看得比我的命更重要?沈家沒有守住割鹿刀,連家也沒有。如果再沒有人願意看住這把刀,是不是還會有新的‘逍遙侯’來奪刀?”

風四娘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松開她的手,走到角落裏惡狠狠踢了割鹿刀一腳。

蕭十一郎說:“到時候,你們怎麽辦,我又能怎麽辦?”

楊開泰木訥地立著。

蕭十一郎道:“保重。”

楊開泰忽然開口道:“蕭兄。”

他倒了滿滿三杯酒來,攬住淚盈於睫的風四娘。

“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了。”

蕭十一郎笑道:“‘功名萬裏外,心事一杯中’。你們的喜酒我就今日提前吃了,就當我轉了性子做了秀才,進京考取功名而已!”

風四娘撲哧一聲笑出來。

蕭十一郎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遠方。

“我們兩個,”他喃喃道,“就像斷了線的風箏,雖然一時飛在天上,但總要落下地的。”

楊開泰攬著風四娘的臂膀更緊了。

風四娘道:“那願下次見面時,你已經‘落下地’了。”

聽了這句話,蕭十一郎眼前浮現出無數的影子來。有連城璧因為嫉妒與不甘而扭曲的臉,有沈璧君不崩於泰山的冷靜身姿,有在臨死之前還在教著他使命的親生父親,有那把泛著淡青色光芒的絕世寶刀。

記憶的濃霧中,驀然現出一道矯健的倩影來,像紅色的閃電一樣劈開了他的迷惘。

蕭十一郎記不清她的容貌,也忘卻了她的聲音。

不過,他確信,等下一次見面,他一定會第一眼認出她來。

可下次見面會是什麽時候呢?是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

蕭十一郎道:“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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