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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大藝術家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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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飛是在酒吧裏找到程宇非的。

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酒吧裏面專註地聽著歌。兩人一塊兒告別陳可,往許飛家走。

走進樓道裏,裏面全都被鄰居們的床單被罩給攻占了。幾個同樓裏住著的都在樓裏扯了條繩兒,天氣不好的時候,就在樓裏面晾東西。天氣好的時候就掛出去,一樓窗戶下面也都扯了不少繩子,那些就是晴天時候掛東西的。

一樓掛著的被單是格子的,中間的窗框上還放了兩雙鞋,其中一雙紅色的球鞋還挺好看的。二樓家門口被對門鄰居掛了灰色的被罩和幾件衣服。家裏的門開著。

“老爹。”許飛喊道:“我們回來了。”

老爹沒回應。

許飛快走幾步進了屋,聽見了廚房裏面忙碌的聲音,頓時一陣安心。

她走入廚房,一邊問道:“做什麽了?”

“今天是十全大補湯,大補。”老爹一臉神秘兮兮地說道,“我看程程最近長個兒了,給他補補。”

啊。這樣啊。許飛頓時放了心,她以為老爹是要給她大補呢,關鍵是她幹補也不頂用啊,都補了十幾年了。胸上就這麽一點兒肉,她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小時候被偷偷做過什麽變性手術。興許老爹是喜歡女孩呢,就把自己兒子給變成女兒了。

還有一種可能,她也偷偷設想過。她五官長得還不錯,而老爹雖然精氣神不錯,但看著還挺一般的,會不會是自己是換來的,老爹拿自家的兒子換了別人家的女兒,完了自己原本是兒子還是有點轉不過個兒,於是給她養成了一會兒兒子一會兒閨女的性格。

這些猜測她不是沒跟老爹說過。

“幹嘛呢?”老爹回頭瞅了她一眼,說道:“你是竈王爺啊,站這兒幹嘛,去把書包放下啊。租來的?”

“老爹,你就給我句準話兒。”許飛沒理老爹的問題,自顧自說道:“我到底是不是你跟別人換的?”

老爹沒吱聲。一時間小小一塊地兒,只剩下老爹手上撥弄燉鍋的聲音。這就有點尷尬了,許飛其實只是沒經大腦地隨便說說,看老爹不回應,一顆心也跟著吊了起來,慫了,她其實就是個慫包貨。

心裏無數個話音在身體裏面來回穿梭,一會兒說我真不是老爹親生的,咋辦。真跟別人換的?怪不得沒事老損我。我艹,會不會是撿的啊,原本就是沒人要的,這可就慘了。原來就尋思是跟人家換的,至少還是別人家的不是,現在弄的都無家可歸了,是個棄嬰。再不就是孤兒院裏面領的,他和老媽不是都心臟不好嗎,生不了,所以領了個。

還好。在她的思維沒跑偏太遠之前,老爹轉過身,一手拿著湯勺,一手摸上了她的腦門,一邊嘟囔道:“也不熱啊,怎麽又說胡話了。”

許飛的心還高高地懸在那兒,既沒有狂跳,也沒有落下去,她沒吱聲兒,怕一張口,心就從裏面跳出來了。

只聽老爹接著囔囔道:“小時候每次生病,這話你都得問一遍。今天我摸腦門兒這溫度也正常啊。要不,拿體溫計量一下?最近這天氣可不咋地,沒事兒就下雨,可能是著涼了。就說讓你多穿點吧。運動服裏面倒是套上件保暖衣啊。說吧,你還不聽。”說完又轉了回去,拿著個湯勺接著擱那兒撥弄,眼睛盯著湯面,細致地跟什麽似的。

不就燉個湯嗎,有自己閨女重要?就隨便摸下頭敷衍了就完,肯定了,肯定是孤兒院領的。想著,許飛轉過身,氣沖沖地走出廚房,腳步聲大得就跟下面鋪的瓷磚和她有血海深仇一樣。

程宇非聽見聲兒,趕緊擡了頭看看。他已經放下書包,坐到沙發上,手裏還拿著那本隨身攜帶的老書。

就看到許飛沈著張臉從廚房裏出來,走到他邊上,把書包一拋道:“走,跑步去。”

“怎麽。”程宇非問道:“不先吃飯嗎?回來再吃?”

“吃什麽吃,你就知道吃啊。”許飛粗聲粗氣地道:“我們就要無家可歸了。”

呃。這是哪跟哪啊。不就進了下廚房嗎,難道在裏面遇到攝魂怪了?怎麽說上胡話了。

程宇非現在已經知道哈利波特講的什麽了,也知道裏面的大反派伏地魔還有攝魂怪,那是一種沒什麽自我意識的怪物,專門吸食人們的快樂。

“什麽攝魂怪?”許飛停下粗氣兒,不解地問道。

他沒想到自己還說出聲兒了,“啊,沒什麽,就-”還沒就完,就聽到廚房裏面許叔叔招呼他道:“程程過來。幫叔叔一下。”

他猶豫了幾秒,在想是要聽許飛的和她一塊兒去跑步,還是聽許叔的去廚房幫忙。然後他站了起來,幾步就走進廚房,還是聽許叔叔的吧,許飛現在明顯就不對勁兒。

“來,把湯端過去。”許老爹拿出三個大碗,各自裝了湯,看程宇非進來,指了下道。自己打開電飯煲,盛了飯,又撿了幾個裏面蒸的南瓜和芋頭。

都弄好了後,許老爹跟程宇非道:“去叫你姐吃飯。”

程宇非猶豫了一下,出來喚許飛。許飛還坐在那兒,臉色沒比剛才好,但也沒有更糟。倒有點像在生什麽悶氣。

“吃飯了。”程宇非抓了下許飛的胳膊,一邊說道:“許叔叔讓我叫你吃飯。先吃飯,再跑步吧。”程宇非最後又加了一句,他不想讓許飛就這麽地出去,也不太想餓著肚子跑步。

看許飛一動不動,程宇非也不知道怎麽想的,拽住對方胳膊就往餐桌那兒拖。也許是他最近身體真長了不少,個子長了,人也結實了。居然就把許飛給拉起來了,還沒怎麽費勁兒。

扶住她坐到餐桌前面,程宇非也在她旁邊坐下了。三個人沒什麽聲息地吃著飯。一時間,只剩下筷子,羹匙,和碗的撞擊聲。

過了會兒,老爹出了聲兒:“程程剛說攝魂怪?”

“啊。”程宇非沒想到半天了,是這麽一句,他回應道:“是,是啊。”

“哈利波特裏面的。”老爹一邊吃,一邊笑著道:“專門吃人類快樂的。哈利波特最怕的就是它。”頓了下,又問:“你不沒看過嗎?”

“手機上搜的。”程宇非回道:“簡單看了看,電影介紹,和書。”

“噢。”只聽許老爹笑笑,道:“還別說,你飛飛姐可能真遇上攝魂怪了。非要說自己是我和別人換來的孩子。我告訴你哈,她啊,心裏指不定還怎麽想呢,興還尋思自己不光是換的,還可能是撿的啊,或是孤兒院裏面領的。”

啊。程宇非楞了一下,才接著吃飯。

耳朵邊是許老爹一個人的絮叨,“從小到大,隔三岔五就得這麽問上一回。先開始,我還煞有介事地跟她解釋。我說啊,你是我和媽媽的孩子,愛的結晶。小孩兒嘛,一生病就比較脆弱,我肯定得哄著啊。哄完了還問我,媽媽呢,趕緊讓媽媽回來。我上哪找去,我還想她能回來呢。就這事兒,都不知道幾回了。平時挺堅強一人,也不知道怎麽,就這麽沒有安全感。”

停住話兒,夾了口南瓜擱嘴裏邊,含含糊糊地嘟囔著:“我也沒少關心她啊。完了一生病還是-”

老爹把嘴裏面的南瓜嚼巴的稀爛然後咽下去,才接著道:“程程,一會兒你讓她量□□溫。我估摸著是生病了,她平時都好,一生病就這樣。”

“沒有。”老爹話音剛落,許飛出聲道。

程宇非楞了下,許老爹也跟著楞了下,還以為她今天是要冷戰到底呢,怎麽就說話了呢。

啊。許老爹猛地一拍腦袋,道:“我怎麽給忘了呢,你生理期到了啊。”說著又拍了下腦袋,接著道:“瞧我這記性。果真是老了,以前我都記得清清的。除了生病,青春期來例假之後也這樣,比平時更情緒化。”

說到這兒,許老爹擡了頭,看了看許飛,又看向程宇非,說道:“女士啊,一生理期,都容易情緒化,這時候都比平常要敏感。你姐呢,平時啊性別不明,生理期絕對是女的,好像是把平時的女性特征都集中到這時候了,反正是怎麽情緒化怎麽來,怎麽脆弱怎麽來。”

說罷,又看向許飛,道:“老爹錯了。剛做飯有那麽點兒,就一點兒啊。”說著,食指和拇指還比了一下,而後接著道:“忽略了你。你呢,絕對絕對是老爹和你老媽親生的,真真的,比真金還真。這事兒,你就把心放肚子裏。我發誓。”說著,又舉起一手,揮了揮。

程宇非看見許飛笑了下,臉色也跟著緩和不少。剛可能也不是生氣,一半是不痛快,一半可能是裝的,還可能是什麽生理期,所以臉色不好。

“你,許飛寶寶-”老爹又起了話頭。

程宇非聽到這兒,差點沒把嘴裏面的湯汁給噴出來,還寶寶。寶,寶寶就寶寶吧。

他聽見老爹接著道:“絕對絕對是,我跟你老媽生的。那時候啊,你老媽那叫一個漂亮,不不,美,美喲。”講到這兒,又擡頭看向許飛,問道:“是不?”

在這一點上,父女倆的態度一直是一致的,從來沒有過分歧,只聽見許飛一邊回著:“嗯。”一邊煞有介事地點著頭,完了還跟正捧著湯碗喝湯的程宇非說道:“老爹床頭有照片。去看。”

What現在?程宇非含住一大口湯,放下湯碗,一邊點頭,一邊往老爹的房間走。照片他之前是看過的,還挺仔細地瞅了幾眼,但聽了許飛的話還是過來再看了看,這回他算是記住了,之前就是對輪廓長相有了個印象,並不怎麽清晰。

等他看了照片回來後,聽見許老爹還在那兒絮叨著:“那時候整個醫院啊,還有那一片兒,就屬你老媽最美。我倆不光是病友,還是那同病相憐的病友,她老媽那時候和我一樣,都做手術做晚了。我們那時候,不像現在,沒這麽寬裕。看病就給拖著了,完了我倆在醫院就談上戀愛了。反正,人生註定短暫,何不好好珍惜眼前呢。”

許老爹吃完飯,一邊慢條斯理地喝著湯,一邊接著道:“飛飛媽媽那時候啊,可愛俏了。”說著,卻低了頭:“不過,她總是愛美的。”

最後一句越說越低,程宇非擡起頭看向許老爹。連許飛也放下碗筷,看了過去。

只見許老爹眨巴兩下眼睛,覆又歡快起來,接著道:“在醫院裏,我們當然都是穿病號服啊,誰也沒比誰好看。完了她媽媽呢,每次就變著法兒地紮頭發,各式各樣的,一會兒是雙辮,一會兒又單辮兒,一會兒呢,就在中間紮一綹。”一邊說,老爹一邊比劃了下頭發中間的那塊兒,道:“在這兒紮。有時候帶發卡,有時候不帶。發卡還都不一樣,頭繩也都不一樣。”

程宇非看著許老爹,老爹此時笑得一臉開心,臉上似乎還放著光,只見他瞇縫著眼,接著道:“說到這兒,也不知道飛飛是像了誰。肯定是像我,像我才能這麽粗。她媽那麽愛俏,她可一點兒也不像她媽媽。小時候,紮辮子都是我給紮的。開始還穿裙子,後來裙子也不穿了,只穿褲子,褲衩子。我都懷疑,我家小寶貝是被誰給掉包了,原本嬌嬌柔柔一小姑娘,可招人疼了。”

“嘁!”老爹講到這兒的時候,許飛在旁邊嘁了一聲,還翻了個白眼。但程宇非看到,她嘴角微微揚起,是笑著的。

“嘁什麽嘁啊你。”老爹也跟著瞪起眼睛,一邊道:“你趕緊把我閨女還我。”

另一邊,許飛的臉色立馬沈了下去,連嘴角也一起耷下來了。

許老爹用筷子敲了敲碗,趕緊轉了話題,接著道:“後來等我和飛飛媽媽出院了。她媽就跟開了籠的鳥似的,天天撒歡地-”停了幾秒,咧開嘴接著道:“撒歡地換衣服啊。我都不知道,女人竟然有那麽多那麽多衣服。我自己平時才幾套啊,我這還是那種比一般活得糟點的,能精致點的呢。那我也就,等攢了工資才買身衣服,或者皮鞋啥的。哪像她啊,談戀愛那會兒,幾乎是天天不重樣地換。”

講到這兒,停了會兒,一臉唏噓,似乎還帶著點兒當時的那股子震驚勁兒,而後接著道:“給我迷得都不行了。我就想啊,怎麽能有人長這麽好看呢,完了就自慚形穢了,然後就,越發覺得自己糟氣,根本配不上人家仙女兒。”

老爹忽又自個兒樂了半天,一邊美滋滋地道:“但架不住人家仙女兒稀罕我啊,就稀罕我,稀罕得跟什麽似的。”

許老爹笑得一臉得意,跟被天上掉的餡餅給砸的個樣兒,也對,被仙女給砸的。完全不理會許飛在旁邊嘴撇得老高。

只聽他又接著道:“後來,我們各自認了門,過了明面兒,然後辦了婚禮。結了婚,還是,她媽媽還是熱衷扮俏。雖然沒談戀愛那會兒換的勤了。也或許是,天天見面了,也沒有那麽多衣服可換,不像戀愛的時候,隔三岔五才見一回,衣服啥的也都夠倒持的。結婚後就換不過來了,也不能一直買啊。不過,她倒是有招兒,從搭配上變化,就現在流行的撞色,那時候啊,她就開始撞了。今天呢,紅色撞粉色,明天就粉色撞綠色,後天再粉色撞藍色,撞完藍色撞灰色。反正啊,我看著都挺好看的,也不花哨。她特別能掌握分寸,既豐富了裝扮和色彩,還讓人覺得挺好看的,主要就在於一個平衡吧。”

說到這兒,老爹轉過頭看向許飛,道:“你老媽啊,是個頂平衡的人,平衡的人,也就平和。年輕那會兒,因為生病,我整個人都挺躁的,很有點兒不服不忿的,對你奶奶,對命運,多少都有點兒怨憤。但認識你媽媽以後,我整個人都變了,跟被水澆過的火似的,整個就滅了。我甚至都開始感謝老天爺,讓我得這病,讓我能夠認識你媽媽。漸漸地,人也不躁了。然後也就慢慢平和了。你看我現在這樣,當初可不是,我這個性裏至少有一半,是你媽媽的,我變得,像她了。這或許就是愛情吧,將一個變得像另一個。”

許飛和程宇非兩人都不約而同地一齊看向許老爹,卻見老爹話風一轉道:“你媽要是還在,肯定已經是個很厲害的人了,有自己的服裝品牌啥的。不像我,沒什麽出息,就只做做木活兒。”

木活兒,這個詞在程宇非腦海裏轉了個個兒,覺得好像是這麽一回事,又似乎不是這麽一回事。

待多年以後,他也已經如許老爹這般成熟時,每每想起今日這番話,心裏登時便五味雜陳了。他意識到,許老爹是把人生過成了藝術。他才是當之無愧的,大藝術家。

他和他們,和許飛講過往,講那些陳年舊事,講許飛媽媽,不就是回憶又回憶。把那些過往,在舌尖上過了一遍又一遍,就跟往事重現似的。許飛媽媽,其實一直還活著,活在許老爹心裏,和許老爹共用一個身體,活在許飛心裏,活在大家的記憶裏。

不是常說嘛,人這一生啊,會死三次。一次是肉體死亡,即呼吸停止時。一次是葬禮,即身體被火化時。最後一次,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即最後一個記得他/她的人,也死了。從此,他和整個世界,再無瓜葛。

後來,他時常會想起,今天這一幕。想起老爹笑著講往事時的神情,溫柔又雋永。想起老爹說的,這就是愛情吧,將一個變得也像另一個。時間,一點一點在流逝,他也漸漸明白了,什麽是愛情,他也漸漸地感受到了,兩個人一起的力量,我是你,你是我,我們因彼此而完整。

那天的後來,他和許飛照例一起去運動場跑步。一路上,他們都很沈默,也許是因為許老爹的一番話,也許只是因為許飛生理期。

他們就一路沈默地走到了運動場,兩人一前一後跨入運動場半開的大門。忽地,程宇非聽到前面許飛的笑聲,他也擡了頭,朝許飛看的告示板看去,只見上面寫著:運動場已施農藥,具有一定毒性,請各位老師同學註意,不要進入草坪。

是讓他們註意不要一不小心來個狗吃屎,吃了地上的農藥嗎!

“這草地,還得撒農藥?”許飛邊笑邊道:“種菜了嗎?我還以為只有田地什麽的得撒農藥呢。”

而後指向操場中央好幾只跑來跑去,時不時這嗅嗅那聞聞的狗狗,說道:“它們不會中毒嗎?”

程宇非只得搖了搖頭,他也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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