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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河決;王女自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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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河決;王女自獻

文淵閣。

“懷恩公公,往鄭州去賑災的何喬新大人回來了,在外面跪著求見皇上呢。”

“可皇上頭風,無法上朝啊。”

“萬安、劉吉兩位輔政大臣呢?”

“他們都稱病躲起來了!”

只聽外面喊道:“微臣何喬新,冒死鬥膽,河南、南直隸沿黃河一道,百萬百姓,求陛下垂憐!鄭州已經連下了十六日的大雨了!河堤已經在蘭家村、肖陵兩處漫堤,兩縣百姓已經成為無家可歸的流民!孩童饑啼、耄耋失所,一片慘狀。

如果再這樣下去,洪峰積累下去,一到賈魯河與淮河的交點,開封大堤不保,開封-曹縣乃至南直隸的徐州,都將淪為澤國!

不光今年會千裏絕收,就連南直隸的漕運都難以保證啊!

從河南到南直隸,將會是餓殍遍地、流民千萬,此時正值盛夏,蟲蟻繁盛、瘴氣滋長,大水之後必有大疫,到時大明會成為大水的地獄呀!”

此時的紙糊三閣老不在,泥塑六尚書也嘈嘈切切地傳起小道消息了:“李通政大人在皇上跟前怎麽說?”“噓…說是黃河泛濫乃是天意,非人力所能為。”“還不是萬皇貴妃娘娘,說什麽岸邊建滿生祠,都是為了過世的皇長子招魂,讓他回來投胎,為大明效力。”“孤魂野鬼還能再投胎?不就是惦記著東宮之位嗎?倒讓黃河白白地泛濫?漕運河道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和由浙江供給京城的白米!”“你這麽說要殺頭的。”

以為工部侍郎小聲道:“各位大人不是從事河工,不知道其中利害。

何喬新大人為何不能得見皇上,叫萬貴妃和後宮防的死死的?

你道開封大堤為什麽會成為懸河?

開封至徐州一段,皆是沃土千裏,平坦無垠、加之黃河泛濫後的淤泥,端得是富的流油的田地,而這些肥沃的土地,盡被萬貴妃的父親、弟弟所占,他們大肆後置田地、建立農莊,收入大把糧食、銀錢,甚至將開封府劃出的供黃河洩洪的分洪區也全部侵占。

大水之勢,在北半球向右側偏轉,故而自然狀態下,南岸應當被侵蝕的厲害,你道這次漫堤的為何都在北岸?

當然是因為萬家吞並的田產都在南岸,萬家家財雄厚,為了保住土地,便花大力氣土石,不惜工本地大力修繕南岸的堤壩,北岸百姓為了不被水沖,只能也加高北側堤壩。如此一來,加之黃河在下游水勢減緩、泥沙淤積,在開封大堤一段,黃河早已成了地上懸河!

賈魯河年年淤塞,就是因此。”

“如此看來,這場大水,非但天災,更是人禍!”

******

萬花川谷別業。

“督主大人不能去!”何進急的站起來拉住沈自丹的一角,“明眼人都能看出來,這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陷阱!

無論是誰出頭要救河南、南直隸的百姓,那都勢必要和皇貴妃娘娘翻臉作對!

更兼李孜省這妖人,將黃河與故去的皇長子、萬妃娘娘死去的兒子和未來生養孩子的命數聯系起來!

皇貴妃娘娘對於陛下是如何舉足重輕、事事言聽計從,無人不知;更不用說督主大人是皇貴妃宮中的舊人——如果大人出面,萬皇貴妃娘娘會怎麽想?

你的立場會立馬暴露的!”

沈自丹站住了。

何進已經急得顧不得尊卑,直接用你我代替了。

“何先生,你知道,這次太子黨彈劾皇貴妃娘娘提攜的李孜省、繼曉的方士番僧之時,為什麽沒提到我嗎?

——呵,定然是某個政治不成熟的人,把我當成他們的政治盟友,以為此舉可以保護我,結果恰恰相反。”

“督主大人,大局為重,保住太子、讓他平安登上帝位,才是我們隱忍這麽多年,才是你寧願承受天下人唾罵的唯一理由!”

沈自丹思索了一下,道:“何先生,人啊,執著地追求著一件事情,卻常常在追逐的途中,忘了當初是為什麽要追求這個目標了。

我們為什麽要保護太子,讓他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呢?

是想再造一個,像今天的聖上這樣,雖然寬仁,但知善不能用、知惡不能去的陛下嗎?

是想要朝堂像今日一樣,被黨爭、後妃、方士僧道搞得烏煙瘴氣,卻於民生、疆土毫無作為的社稷嗎?

太子他在看著我。

如果今天,我們為了自己的安全、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犧牲百萬黃河下游的百姓的性命和家園,我們通過這種行為,能教給太子什麽呢?

明哲保身嗎?和現在朝堂之上,所有沈默不語、助紂為虐、為虎作倀的紙糊三閣老和泥塑六尚書一樣,做一個政治混子嗎?”

“可是,可是,督主大人!太子他需要您,需要您的保護,需要您的教導!”

沈自丹搖搖頭:“我相信這件事一定會完成,我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會跨過所有阻礙,重新振奮這個帝國,我相信大明的福祚一定會綿延至每個子民的身上,但也許並不需要是由我的手將他送上帝位——

我有很多同盟者,我感覺到很多雙手,我感覺到他們的存在,雖然他們還不成熟。

這個抉擇是我必須教給太子的。——何先生,你不是說他需要我的教誨嗎?”

何進為他言辭所打動,心中戰栗、熱血澎湃不能言語,只能道:“可是督主大人,萬貴妃娘娘她一定會用李孜省的妖言阻攔賑災、疏浚黃河,她家裏人在那裏投了那麽多錢,她肯定不會輕易同意的!”

環佩金玉之聲、幽蘭馥郁之氣,新月開門,卻見兩個妙齡少女笑盈盈地在客廳等著他。

“牡丹姬?幻聽姬?”

“沈公公,大河之鳴,春水不安,是該到了我等將藥師的智識向你傳道之時了。我姐妹二人願助沈大人,一解黃河之危。——只是,局勢扭轉之時,也到了告別的時候了。”

蓮花王女在地牢之中擡起金色的雙眸,望向那看不見的遠方晴空:“我來幫你完成藥師的願望,這也是一個永生者後人的責任。”

******

寢宮之內,萬貴妃衣不解帶地伺候著皇帝。他頭痛欲裂,部分身軀麻痹,連舌頭也覺得僵直,難以吞咽,水米不進。這種感覺讓他覺得既痛苦又恐懼,幼時被人追趕的記憶湧上心頭,口中只叫“是不是有人要害我!於少保要找我索命!”

“奴婢聽說陛下中邪了,眼前看到異象,目不能視物、耳不能聽,特尋民進名醫前來。”沈自丹跪在地上道。

萬貴妃著急又有些不耐煩:“甚江湖騙子,太醫都束手無策,李通政大人說,這是鬼魂追索。此時,誰敢再叨擾陛下!是哪個叛亂誅九族的,敢詛咒陛下?!”她心中又急又痛,居然突然哭出來了,但鐵血之風不減:

“把這些日伺候陛下飲食、祭祀五谷的宮人都抓起來,跪在碎瓦子上,讓他們招認!

是誰伺候陛下疏忽了心,還是誰要下毒加害陛下;還是在侍奉神靈上怠慢了,叫陛下如此遭罪!

我要殺他碎屍萬段!”

沈自丹隔著簾子,清晰而輕地吐出那個詞:“藥師族,蓮花王女。求見陛下、皇貴妃娘娘。”

萬貴妃眼睛睜大了。

寢宮內燒著驅邪的艾草,李孜省的方士在裏面畫著符紙、燒著香,屋外和尚、道士還有傳教士都在大聲誦念這各派的經文,和尚敲木魚、飛鐃,道士桃木劍、燒黃符,傳教士十字架、撒聖水,好一個熱鬧非凡,簡直是東西方魔法大雜燴。

蓮花王女道:“快將這些吵吵鬧鬧的東西挪走吧。

陛下現在應當身處黑暗、溫暖舒適和沒有噪聲的地方好好休息。

陛下並不是中邪了,只是過度勞累,身體偶感小恙,現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萬貴妃關切地緊逼上去問道:“要怎麽做,有我的權威,殺人或萬金,請盡管說!”

蓮花王女道:“陛下這種情狀,叫做有先兆之偏頭風,乃是腦部血管狹窄或運行不好之時人,容易產生的癥狀。

陛下劇烈頭痛之前,是否感到視物不清、手臂身軀有麻木、不受自己支配的感覺?

眼前看到如此一個破碎的光點?”

她舉起一副舊的刺繡,上面畫著一個白色的八角星,這個星星的右下角尾翼向下方多次延長,將畫面割裂。

皇帝艱難地擡眼看掃了一眼那個光斑,騰地一聲翻身坐起來:“你你你,你怎麽知道!”萬貴妃像母親抱著孩子一樣,想把體型肥胖的皇帝完全抱入懷中:“你知道是何人何法詛咒?”

蓮花王女道:“陛下、娘娘不要驚慌。這只不過是古人描繪的一幅畫,記錄了先兆偏頭風的癥狀而已。

認知是一種力量。從古人的記錄中,我們觀察到這種現象,因為知,就消散了恐懼。

陛下只要好好休息幾個時辰,癥狀自然會解除。這只不過是一些不會留下後遺癥的病癥。可能和過度勞累、徹夜未眠、飲茶過多過濃有關。只是要等陛下稍安,我再行診看。”

萬貴妃這才冷靜下來。皇帝經過整日暗室睡眠,頭疼緩解,於是頭上紮著護額錦帶,支起身子叫蓮花王女問診。

蓮花王女數了數皇帝的脈搏,她其實並不使用把脈這種診斷方式。

“陛下近來可有焦慮之癥候?或過度勞累,或徹夜未眠,又飲茶過多過濃?”

皇帝朱見深沈思了一會兒,十分體貼地叫萬貴妃先回宮休息,等到終於只剩下貼身內侍,才道:“是的,朕擔憂河南的災民,因此徹夜不能安眠。經過反覆查看宮中文庫中的歷史記錄,黃河三年小決,十年大決,人民流離,遍地餓殍,實在是於心不忍。

但……朕找不到辦法救他們。朕心中覺得愧對太祖,又不想讓身邊的人傷心失望,心中交戰如煎……”

蓮花王女盯著朱見深臉上的表情凝視了一會兒,好像看穿了他的思緒。

她道:“陛下內心十分也覺得奇怪,為什麽完全無法違反皇貴妃娘娘、哪怕是明知道這對社稷是不利的?

但只要她些或有反對的意思,或者表示出不開心,你的內心也跟著痛苦不堪、愧疚難耐;只要她開心順意,你在她身邊,就會感到無限的平和和快樂,就像被冬日暖洋洋的午後日光晾曬著的愜意的幼貓。”

朱見深並沒有對她的言行感到冒犯,只是搖搖頭:“你也要說朕是被婦人所惑?”

蓮花王女直起身來,盤腿坐在地上,真誠地望著他:“陛下,人類是一個很大的整體,不必感到孤絕無人理解。因為你所有的感受、迷惑、痛苦,無論看上去多麽少見,是極小概率事件,多麽不應該發生,但哪怕是十萬分之一的概率,都會有相當一部分數量的人已經經歷過,而且試圖給出答案。

我們稱之為人類的智識,也就是從過去人類的經驗中得到的信息。

陛下對於皇貴妃的這種情感是很正常的,這是幾乎每個人都會經歷的感情:她是你信任、溫暖和安全的來源。

這種情感,是人類的本能。就像出科的小鴨子會把第一個動的物體認作是自己的雙親,哪怕是一只貓,一只木馬,跟著它活動,叫做鳥類的‘印刻本能’;就像被獨自囚禁的小猴子,哪怕沒有奶水,也要去擁抱那個絨線的媽媽,而非鋼鐵的媽媽,叫做哺乳動物的觸摸安撫。

叫做依戀。”

朱見深看著她,仿佛期待她。

“只是普通人的依戀,一般是從母親身上習得的。

陛下兩歲時(按照現在一周歲)就交由萬皇貴妃照料,三歲以前的幼年,正是人類依戀建立的時刻。生於帝王之家,不能得地位尊貴的親生母親的照料,陛下本應和親生母親建立起來的依戀之情,就轉由皇貴妃娘娘承擔。

此後遭逢土木之變、奪門之變,後宮幾經更替易手,皇貴妃娘娘對陛下,患難不棄、富貴不離。

陛下對皇貴妃娘娘的情感,並非只有男女之情,

更有母子之情的混合。”

朱見深聽聞此言,喃喃:“這是不對的嗎?”

蓮花王女道:“情感只有知覺與不知覺,並沒有對與不對。

就像生長在淺灘上的水草,種子被風傳播,落到懸崖絕壁之上,萌發了出來。

情感是一定會萌發的,就像種子萌發,縱然地方不對、水稀風勁,枝丫曲折羸弱,葉子稀疏泛黃,但並沒有對與不對。

但自知是最大的明智和美德,你會明白自己欲望的來源,真正懂得處理自己的情感。”

朱見深道:“我做不到。無論她做什麽,我都無法離棄她。我的情感,對於女性和母親的份兒,將會全部奉獻給她。即使我遇到好女子,我也再不能像信任她一樣信任其他人。”

蓮花王女道:“陛下的靈魂也有屬於自己的部分。

陛下並不是做不到。

沒有人不愛的自己的母親,母愛是所有美好、安全的源泉;但真正成熟的靈魂,必須經歷自我與母親的分離,就像孩子娩出母體。

這並不是壞事。

成長是對母愛真正的回報;母親付出愛,是為了註定分離的結局。

這就是人類存續、代代相傳、繁衍在大地上的方式。

自在具足,其實陛下內心陷於交煎之時,陛下已經懂得了。那是陛下的靈魂為自己發出的吶喊,如果不回答自己的內心,巨大的痛苦就會化為病痛,在身體上體現出來,陛下不可能視而不見。”

朱見深沈思了一會兒:“叫司禮監進來。”

懷恩聞令,膝行上前。朱見深道:“懷恩公公為朕擬道旨吧,叫何喬新、賈俊賑帶人去河南,救濟災民,防治水患。”他頓了頓,“叫自丹把尚方寶劍帶上,跟他們一起去。一切阻礙洩洪治河的,無論皇親國戚、功勳忠臣,錦衣衛隨份處置,不必請示。就說是朕的意思。”

******

蓮花王女為皇帝診治完成,出得宮門。

卻見出口處已經圍滿了宮人和太監。

萬皇貴妃從後出現,道:“我從通元國師的口中聽說過您的大名,蓮花王女,你既然是藥師,就請隨本宮來吧。”

蓮花王女擡起頭,口中道:“但如果母親的靈魂太強,就會吞噬孩子。當年我的母親就是一個永生者,還未成型的我在她體內久久不能發育。

我母親因此將自己的子宮獻給了冥冥,所以稱為無腹聖女。”

萬皇貴妃道:“我聽說,貴族有一味神奇的丸藥,可以讓人青春永駐、斷肢重生。我是為了陛下,也是為了社稷——皇長子是我生下的,我答應過陛下,一定要給他生下我們的孩子、大明社稷的繼承人。”

蓮花王女知道自己死期迫近。

她朝著將暮的天空擡起了頭,已近黃昏,長庚星已經升起。夏日,北鬥七星現在還很低,混在紫色的地平線之中。

“自丹居然給我送上了這份大禮,看來還是效忠於我的。”萬貴妃感嘆。

突然蓮花王女在群星地方縫隙中看到一只白虎,她不禁失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血親獻祭,是要經過血親的獻祭!王會抽出白劍的另一段,那失去的另一段斷劍!——但是刀劍合並之日必有純潔的靈魂獻祭!”

“娘娘面前失儀!來人,把這個瘋婦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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