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終章

關燈
終章

還有幾天,就到了晉王藩地,我可以自在的時間,所剩無幾了。

這段旅途,說短也短,說長也長,我無比珍惜在路上的每一分每一秒。路過的每一個地方,我都興致盎然,去感受,去欣賞,有時候只是路旁的一棵草,有時候只是天際的一朵雲,我也覺得漂亮。

傍晚的時候,四下無人,風也微茫,我也會看著無邊無際的夜色,心緒悠長,我想,世事所以,我是浮萍也是草芥,拼盡全力,只是從一個牢籠跳到另一個牢籠,終究還是逃不了的。

我靜靜地等著,也不知到底在等些什麽,或許是下一個天亮,又或許是宿命的回響,我等啊等,終於看到,半欲天明半未明了……

恰在一個很美的日月同輝之際,月色肅殺,東方吐白,我聽見破矢之聲,原來是附近山頭的草寇,出來劫路了。

有人大喊一聲:“保護王爺王妃!”眾人便朝他們的馬車紛紛聚了過去。

我目光登時一亮,似乎是月亮照進了我的眼眸,亦或是刀鋒點亮了我的方向。當機立斷,我逆著人群往箭矢中跑了進去。

喬雲杉拉了我一把,只撕到一節衣角,又被人推搡著往後退去,她慌張的大喊:“林知遇,你幹什麽!”

當初去到京師的時候,我就想啊,事成事敗,如果終將一死,我想走出去,看一看宮城外的天。

我就想啊,如果選擇不了開始,至少結尾我能選。事到如今,我既然走了,我好不容易走了,萬不能再陷入同樣的困境了!

我愛肉身的自由,也愛靈魂的灑脫,我要終其一生,愛我所為,為我所愛,我要不屈不撓,我要無拘無束,我要在封建制度下,用盡所有的力量去反抗。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的話……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

看見草寇手中所持,那把淬了月華的長刀,我沒有躲避,直接迎了上去。

身後的混亂我充耳不聞,我在漫天箭雨中,迎著刀鋒,迎著月亮,大步往前跑,走了,徹徹底底的走了,自由自在了,遠走高飛了,浪跡天涯了……

我這麽想,就這麽去做了,或許是因為怯懦,或許是因為勇敢,反正,已經斬盡春風,了無牽掛了,我可以放開手腳,大膽一些。因我此生摯愛,唯有自由二字,我又怎麽不會拼盡全力,奔向我的心之所向呢?

這樣最好,愛讓生有了意義,讓死有了方向。這樣最好了,不必低頭折節,不必與人周旋,不必茍且偷生,也不必委曲求全。如今,才是真的走出去了啊,如此,才是破局了啊。

我倒了下去,擡頭去看,玉英紛織,雲容如緞,風力無端,騎鯨破曉,我的人生之路,這才終於走到了盡頭。

我靜靜地躺在地上,看日月同輝,與山川同在,看星月銀河,朝夕永恒,爛漫如此,不禁輕輕地喟嘆一聲。

回望我這一生,沒有來世的一生,過的倉促又遺憾,失而覆得,得而又失,愛而不得,恨而無終。雖然短暫,雖然卑微,雖然愚昧,但不負初心,無怨無悔,也算值了吧?

天光破曉,永夜未退,追光的人還是沒有站在陽光之下,但是不必遺憾,因為有人追光,那就代表,以後會有更多追光的人挺身而出,大家為此前赴後繼,為此人山人海,為此,最後總有一個人能站在陽光之下。

我的存在就這樣湮滅在滾滾紅塵中,或許在不久後,也會被世人忘記,忘記曾在無邊的黑暗之中,有一個默默無聞,平平淡淡,不顯眼,不露鋒芒,不被命運眷顧,也不被歷史所銘記的人,不畏強權,不畏世俗,曾與清風並肩,與明月同行。

但總有那麽一兩個人會記得的吧?或許是同道中人,或許是陌路之人,或許只是人生一段,或許也是至此終身,是愛人,是故人,是知己,是宿敵,是同伴,也是摯友。

總會有人記得我的名字,記得那一句,林下之風,知遇之榮。

身後的混亂已經平息,喬雲杉從人後沖了出來,從地上抱起了我,大喊道:“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啊!?”

看著這個和我同樣可憐的女子,我說:“雲杉啊,我已經自由了,你又何時,才能從心所欲呢?”

聽見這話,她陡然失態,抱著我號啕大哭,她說:“你這個人啊……你這個人,怎麽…怎麽……”她也不呼救,也不求饒,只抱著我,看我的生息在她懷裏漸漸流逝,她哭的悲慟,是在哭我的不惜一切,也是在哭她的身不由己。心口太痛又太沈,她的聲音都不太清晰了,只反反覆覆的說,“你這個人啊,你這個人啊……”

所以,我這個人啊,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從她的臉上移開目光,最後再看了一眼這天下,這世道,這乾坤,這俗塵。

我看見了……

西風吹,秋月寒,羅浮夢,夜未闌。

我看見了……

清風明月,照我來。

清風明月,送我走。

如此,人生一世,怎麽算,都值得了吧!

·

蘄州,天微微亮,香墨剛推門進來,就見明翰已經站在書桌前,凝視著窗外佇立了一會兒。

香墨立刻取了一件外裳與他披戴:“小郎君起的太急了罷,怎麽也不喚奴婢進來,為你更衣呢?要是受涼了可該怎麽辦。”

明翰點著桌上的題字說:“今日是起的急了些,是因為想到了一句話,便著急想要留住它。”

香墨低下頭去,順勢去看他的筆墨:心有明月,身在溝渠。

香墨將這句話默讀了一遍,心念一動,遂問:“這……寫的是,林知遇,林姑娘嗎?”

明翰點了點頭:“是她。”

寥寥數語,躍躍紙上,書盡了一個女子的平生,書盡了天下無數女子的風骨,是生不逢時,是堅貞不屈,是一道道高潔如雪的魂魄,墜入凡塵,留白人間。

恍然聽見故人的名字,明翰不由低嘆了一聲:“她已經走了多年,有人青春不再,有人垂垂老矣,只有她生來自由身,死也自由魂,是心有明月,來去如風,是朱顏綠發,丹心不滅……而餘下來的我們,餘下來的眾人,長路還是迢迢,長夜還是漫漫,只有往事如夢,只有故人無期……”

望著桌上的題字,香墨在他的感慨聲中默然,想了想還是說:“奴婢覺得,小郎君的這句話,或許還可以換個說法,如此,才不算那麽悲苦無望。”她指著尾句,念道,“身在溝渠。”然後指間往前移動,點在首句上,繼續念,“心有明月。”

明翰誇了一句,“甚好。”又將目光落到窗外,看寒江疏影,西風雕碧,良久良久,終是喟嘆一聲,“你知道嗎?我做夢還是夢到過她的,夢見她音容笑貌,和初見時一樣美。我對她說,我等下送朵花給你。”

·

朱懸曾有一日,返回了襄地舊址,那裏已經重建了家園,也改了名字,他走在其中,看身前身後來來往往,繁華又冷落,寂寞又喧囂。

他走在其中,有時聽聞,有時駐足,一條條熟悉的街道,一張張陌生的面孔,別人逛的是新都,說的是變化,他走的是故國,想的是故人。

他好像又看見了城破之日的騷亂,看見秋雨的寥落,滿目瘡痍,十室九空,看見少年少女在烽火中奔跑,在黑夜中相擁,那麽無畏,那麽張狂,那麽祈望。

年少的他們,無數次路過他的身邊,誰也看不到彼此,又仿佛目光在此匯聚,穿過了歲月的洪流,穿過了冰冷的刀戈,久久的對望。

再後來,韶華過盡,流光不等,剩下他在回憶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朱懸這才讀懂了一首詩,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容易拋人去……

年少啊,年少,他不以為意,又自以為是,又自負盈虧,他想摒棄紛擾,斬斷牽絆,連同她與那一份純粹而熱烈的愛,都想舍棄,他那時候在想,等他拿到權勢,等到他站到山巔,在被人仰望的地方,想要什麽沒有啊?那不過是一個女人,一份短暫的溫情,一個別無選擇的慰籍,人生之路還很長,他以後還會遇見許多許多的女人,天底下好姑娘那麽多,他總會在一個最合適的時間,遇見一個最合適的人。

後來,他才知道,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從她以後,永遠永遠都沒有第二個年少,第二個芳華了。

他這才知道,原來,愛的歡愉,代替不了守護和陪伴,所有的求而不得,最後都成了永恒。

當時忙著趕路,現在才知其中深意,其中的深情,才知道什麽叫做,世事無常,生死茫茫,總難自量。

朱懸有時候也會迷茫,他對她的感情,究竟是愛更多一點,還是恨更多一點?

他在漫漫長的歲月中尋找著答案,直至今日,故地重游,才恍然大悟,他深愛她,在時光流逝中,在許多故人都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他始終不曾忘記她的樣子,在他的回憶中兮山獨立,風骨猶存,那是他這輩子最愛的人,在人生最美的一程,用盡她的溫情,照亮了他的餘生。

亦恨她。

他恨啊。是生離之苦,是死別之恨,此恨,世間人皆有。她為何就沒有呢?就連最後一次相見,也只是雲淡風輕的一句,從未。

身邊的朋友見他停住腳步,一臉納悶的問:“怎麽了?”

朱懸說:“恍惚看見了故人。”

朋友問:“那應該是一個女子吧?”

朱懸又想起了她的樣子,說不出什麽話來,只是輕輕地笑。

朋友又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說:“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想了,徒增煩惱不是?走著,兄弟請你吃酒。”

夜已半,酒未幹,玉人獨舞,斜月樓門;幾盅過後,朋友興致大好,指著花池中的那個女子,起哄說:“這個還不錯,長袖善舞的女子,一看就是你的口味!”

朱懸搖了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更好的。”

朋友又問:“那人呢?”

朱懸又不說話了。

朋友也不追問,美滋滋的聽著歌舞,品著美酒,在旁邊搖頭晃腦的說:“但有好酒明月,此身永是少年!”

朱懸有點出神,此情此景,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多年前,他見過這支舞。

他扶額苦苦思索,靜靜地望著杯中的酒,忽然風吹酒皺,他好像聽見了有誰拔劍的聲音。

那是誰啊?好意氣啊!

他聽見了長劍一鳴,心泉一點,又從那紛紛亂亂的回憶中,捉到了當年的一角月光。曾幾何時,月如故,人如初,當年少年,青春正好!他抱著長劍席地而坐,一擡頭就看見了那個起舞的姑娘,她懷揣著滿腔的愛意,身上仿佛有一道欺霜賽雪的光。

原來,拔劍的人是他。

原來,是在那年啊。

歌舞未盡,朋友就已經微醺了,多次與他勸酒,朱懸還是不曾貪杯,只是輕輕地摩挲著杯盞,待人一舞結束,有些懷念的問:“這支舞叫什麽名字?”

舞女行禮說:“回公子,此舞名為挽月。”

此情此境,叫他倏地想起一首詩來,舉杯共飲人相似,挽月聽風,挽月聽風,長夜獨身曲未央。晚霞漸暗花雕謝,葉落烏鳴,葉落烏鳴,皆道秋來孤影空。

他手中杯盞忽地落下,濺了滿地的銀光,舞女惶恐跪下。他這才回過神來,放輕了聲音說:“別怕,你跳的很好。”頓一頓,又問,“你願意跟我走嗎?”

舞女羞怯地看了他一眼,又垂下頭去,柔聲答:“我願意。”

朱懸先是一怔,又擡頭望去,月色依舊,雲霧依然,照入眸中,似乎揉進星光碎碎,繪入山水邈邈,他忽地大笑起來,笑到最後,眼角都沁出了淚花,“好,好,好啊!”他上前牽起那個姑娘,說,“走吧,我們走吧……”

還記得,舊時飛絮,霜條孤影,煙浪斜陽,當年少年,他打馬離去之時,也是那樣的好風光;他趕著前程,披星戴月,櫛風沐雨,走的匆匆忙忙,未曾回頭問一句,你願意跟我走嗎?

終究是他,自負了。

朋友晃了晃不太清醒的頭腦,托腮看著這一幕月色容與,佳人才子,不禁嘀咕:“我就說嘛,他就好這口……”

·

(全文終。)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