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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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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

感應門悄無聲息地打開,訪客們到來時大多努力克制自己的聲響,腳跟落地,然後前腳掌,每一步都是慎重的,只為減少地板上的踢踏聲,結伴而來的人大多不說話,必要的交談時會以手掩面,窸窸窣窣地交換意見。

在反光的玻璃墻中,女人能看到自己的面容,出神地望著畫,似乎又什麽都看不見,耳畔傳來聲音,卻幾乎什麽都聽不懂。偶爾擡手看時間,已經下午兩點了,她等待的人還沒出現在這裏。

在一段不長也不短的時間內,名為熒的畫家在當代藝術行業名聲鵲起。能找到的資料顯示,她出生於舊京,成長於紐約。青年時代即嶄露頭角,經過一些年的沈澱與思考後,她形成了屬於自身的、獨一無二的風格。有一些作品被有名的美術館收藏,有一些作品拍出了令人驚訝的高價。她是一位失聰的藝術家,這一點了解她的收藏者都知曉。

這間展廳裏,她的生平被書寫在紙面上,她的畫作被安放在墻壁上,她不在這裏,但人人都是為她而來。霍書筠亦是如此。

成名後的薛熒和其他年輕的畫家不太一樣,她不露面,鮮少接受采訪,市面上甚至沒有她的照片。正如她失聰失聲的身份一樣,她在當代藝術行業是緘默的,能出現在大眾眼前的只有她的作品。

當霍書筠所屬的雜志向她發出采訪邀請時,他們甚至不抱任何希望,可收到的回覆令所有人感到詫異,她不但同意接受采訪,甚至提議進行面對面的專訪。

為此,霍書筠跨越國境來到這裏。

約定的時間快到了,薛熒卻遲遲沒有出現,書筠停止了踱步,偶然望向窗外,春天的首爾是幹燥的,沒有舊京那麽潮濕,人們出門不用帶傘,來防備忽然飄下來的雨絲。

此時一條短信傳來,薛熒改變了地點,目的地不算遠,依舊在這一片區域,步行可到達。

書筠在一座傳統庭院中見到了那個許久未見的女人。她頭發長了,身穿寬松的藍色襯衫,手插在長褲口袋中,光腳站在木質地板上。當她看到書筠時,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歡迎的姿勢。

兩個女人坐在廊下,身邊擺放著茶水。

【你想讓我怎麽寫你的事?】

【我相信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記者,你寫的關於我的任何事都是真實的。】

書筠走熱了,搖頭嘆氣,喝了一口茶水,【你把難題丟給我了。】

【你知道嗎,這篇關於我的專訪,你早已獲得了,在那個雨天,我把我的所有事都告訴你了。】薛熒在茶杯之上,望了書筠一眼,笑容狡黠。

【看起來,似乎我不用專程來首爾采訪了。】

【來公費度假一下,不好嗎?】

她們笑了起來。

【你的作品很美,雖然我不太懂介紹信息都是什麽,死亡、愛欲、存在主義的反思、後殖民主義.......】

【那是我的經紀人和策展人決定的。我的經紀人傑森是美國人,他懂這套。我只用告訴他我在畫畫的時候,心裏在想什麽。

2019年的某一天,我在火焰中看到了神奇的景象,盡管那場爆炸奪走了我的聽力。

2022年的某一個夏日,我坐在某個朋友的身旁,我們一起看窗外濃綠的樹葉。諸如此類的事,我只畫我生命中最難以忘記的一天。

傑森把那一切整理成畫作的意義。他對我幫助很大。】

書筠了然。

【我過去的一切都被傑森修飾過了,他也繼續修飾我的現在,例如我的失聰,他認為這對一個藝術家來說不是壞事,這個缺陷讓我的前半生看起來經歷豐富,更重要的是,神秘莫測。

完全不必像一個熱情的年輕畫家一樣歡迎任何采訪者,去努力營銷自己。我只要發揮我的秉性就好了,那就是沈默。

好笑吧?你要寫上嗎?】薛熒碰了碰書筠的筆。

讀完這一段信息,書筠停在那裏,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薛熒,難道你對現在的一切還有不滿意的地方嗎?】

書筠知道自己不可能按照她的方式寫。

薛熒抱臂微笑。

【沒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只是說一點實話而已。離開舊京後,我沒什麽機會和人說實話,我真的很高興在這裏見到你,你是我的老朋友。

作為老朋友,為你爭取到一次假期,我只是希望你能在這裏玩兒得開心。】

她們收起了公事,不再談論那些形而上的藝術理念,只是聊了聊自己的生活。

薛熒還是從前那樣,面色過於白皙,有些蒼白,喜怒都不在臉上表現,偶爾笑起來讓人不確定是天真的笑容還是譏諷。

【這裏是傳統風格的民宿嗎?很漂亮。】

冬季剛過,庭院內的花草還沒生長起來,但能想像出春夏時這裏有多茂盛。木地板延伸到室內,四處一塵不染。

【一個當地的朋友邀請我住在這裏,這是他的祖產。他說他很榮幸我住在這裏,希望這裏的傳統文化氛圍能為我的新作帶來靈感。你知道的,當一個人有了一些名氣,很容易就交到許多朋友。】

薛熒的展覽要在這裏辦一個春天,她會在這裏住一陣子。

【你知道嗎?

這裏距離李宇的Adagio畫廊很近,所有的古建築和畫廊都聚集在同一片區域。我去那裏看過,一個人去的。Adagio有三個場館,我仔細地看了每一處。我在那裏停留了很久。那時我感覺,真神奇,我竟真的來到了他的畫廊。從前我只在他的描述中猜想Adagio的樣子。】

書筠確定她此時的笑容是發自真心的,見到了新的事物,滿足了好奇心,因此感到愉快。

猶豫了一下,書筠問道:【你向別人問過李宇的現狀嗎?】

薛熒撣去袖口的落葉,【Adagio最終給了鳴山集團一大筆錢,才把剩餘的畫作要回來,聽說是很大一筆錢。】

【你知道李宇去哪裏了嗎?】書筠無法從她的笑容裏辨別出她的想法。

【他藏起來了,藏得很好。沒人知道他去哪裏了,無論是紐約、倫敦、歐洲,還是這裏,都沒有他的消息。】

今天的陽光特別的好,正午已過,光線刺眼,稍微曬一會兒,皮膚就會出一層薄汗。這座老宅四周靜謐,僅有微風拂過,與兩三鳥雀的啁啾聲。偶爾,一陣腳步聲從門前穿過,這類宅院門口都會掛上門牌,表明內有人家居住,因此游客謹遵禮儀,笑聲由遠及近,漸漸壓低了聲響,倏爾消失不見。

【舊京的夏天,異常的炎熱,空氣中有火焰在時刻不停地燃燒一樣,人們住在一個大蒸籠裏。讓人窒息的火焰裏會生出極濃郁的綠色,香樟樹的樹葉像磷火一樣,綠油油的。我喜愛那樣的夏天。】

薛熒擡頭看著書筠,唯有兩個來自同一處的女人才能想到那是怎樣的夏季景象。

【書筠,你能聞到嗎?】

聞到什麽?書筠嗅了嗅鼻子,距離薛熒近了,才能聞到一種幽幽的花香。

【這是一種越南海濱小城的氣味,晚香玉和茉莉混在一起。我從前見到他的時候,總會聞到這氣味。

夏季烈日當頭,在外步行讓我汗流浹背,他住所的溫度設置得異常冷,剛一進來我會冷得有些打哆嗦,我披上他的外套,我們並肩坐在沙發上,分享很多對事物的見解。】

停頓了很久,薛熒註視著落在庭院中的麻雀。

【那是我生命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夏天,它改變了我很多,它對我意義非凡。】

【你想要回到那個夏天嗎?】

薛熒笑望了書筠一眼,好像那句話如小兒稚語一樣好玩,【不可能回去的,盡管舊京會矗立在那裏無數個百年,炎夏還會再來,我在首爾找到了一模一樣的香氣,我們是不可能讓時光倒流。哪怕李宇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可那個夏日已經終結,不會再是從前的光景了。】

【他對於你,是什麽呢?】

【是摯愛。】

書筠知道無論她問多少次,無論是誰來問,薛熒都會給出這個滑稽的回答。

【我總會夢到他,很多的夢,多到令我感到困擾。除了愛,還能是什麽呢?

我知道他恨我,我不恨他,我一直等待著他來找我,也許會等來一場覆仇,那是我應得的。】

那淡淡的譏諷語氣再次浮現,不知是譏諷李宇,還是嘲弄無法控制夢境的自己。亦可能是對提問的人,人們總是試圖用廣義上、世俗上的概念描述他們之間的事。

這份譏諷甚至讓書筠感到有些羞意,薛熒認為她是少有能理解自己的人,她卻依舊是個俗人,問到最後又回歸到了“愛”上來。

【那些夢讓我費解,為什麽總是做那樣的夢,難道這意味著我的愛永遠不能消失,將會像印記一樣永遠存在嗎?別說是你,連我自己都對這份愛意感到恐懼,它灼燒我,使我陷入無窮無盡的等待,使我相信那個人總有一天會回來。】

薛熒垂著眼眸,端坐在席面,兩手虛握,再擡頭,已恢覆一如既往的平靜愉悅。

【抱歉,書筠,後面我還有一個見面約定,某個畫廊主想要見我。我會在這裏待一陣子,抽個時間我們再見面吧,我們應該一起吃頓飯。】

這片區域有很多上上下下的山坡,有些山坡甚至呈九十度起伏,書筠慢慢走著,在心裏回憶薛熒的每一句話,和每一個表情。薛熒是一個很難讓人猜透的人,她有時會坦誠相待,但有時......書筠並不完全相信。

【金素羅......】書筠默念那個名字,總覺得似曾相識,似乎在哪裏聽過。這是接下來薛熒要見的畫廊主人,她說她很樂意見到金素羅,這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游客們在坡路上行走時並不比書筠輕松,女孩們穿著蓬蓬如公主裙的韓服,提著粉紅粉藍的裙擺,艱難前行。男孩們身著侍衛的服飾,手裏提著一把劍,此時也累得走了形。

此時,黑色轎車後座的母親臉色泛紅,額角的青筋浮起,“那個女人怎麽還敢來到這裏?她在炫耀什麽,我的兒子死了,她卻功成名就,竟然還在這裏開展!我決不允許她這樣踐踏我們......”

“她不知道,我沒有跟她說,她甚至以為李宇還在哪裏活著。”李赫手肘支在窗口,盡力不去看母親的怒容。

“如果你說了,她可能會更得意,是這樣嗎?那個心腸壞透的家夥。”

李赫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和母親說了,他不得不這樣做,否則無法解決畫作的事。可他沒有想到事情會到這一步,薛熒來到了這裏,母親知道後決心要為自己的大兒子報仇。

李赫忍了又忍,最終說道:“媽媽,不,他們之間不是那樣的,我沒有騙你,那只是意外。薛熒是李宇曾經的戀人。”

母親的胸口因喘息而起伏,憤怒有一瞬褪成淒然,但很快她又恢覆了之前的剛硬:“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你說不出,那今天就讓我來把這個死訊傳達給她吧。我是生他的人,她是愛他的人,分擔他死亡的痛苦不是應該的事嗎?”

金素羅是李宇和李赫的母親,是Adagio畫廊現在的主人。終於想明白後的書筠站在上山的必經之路上,望著一批又一批的游客歡聲笑語地走來,她的後背因緊張被汗浸透了。

兒子被毀掉後,做母親的不知會對薛熒做出什麽事。書筠不知她是一點不怕,還是內心深處並不珍惜自己的繪畫之路。報道就要寫出,如果報道出來後,薛熒的醜聞冒了出來,他們的報道也會全盤覆滅。

書筠此時不知道做什麽好,她茫茫地站在那裏眺望風景,遠處有兩三座古代的建築,牌匾上綴以宮殿的名字,不知曾是國王的宮殿還是妃子的住所。這裏的古建築常用深色的紅與莊嚴的蒼綠,端嚴而統一,古建築周圍環繞著高聳入雲的大樹,樹梢一簇簇的花苞已經鼓起,似乎只要再來一陣微醺的春風吹拂,它們就要綻出朵朵白花了。

再往遠處看,是連綿起伏的山,時代會變,山不會變,想必宮殿和青山從古至今就在那裏了,人有前世嗎?如果人有前世的話,大概每一世都會因秀麗的景色深受觸動吧,每一次,只要見到,想必都會欣然愉快起來,她想象著自己的前世是如何看待這裏的風景,也許那時她是大明使團的一員,是從金陵遠道而來的女史,策馬揚鞭路過青山,便在書卷上記了一筆,這是一個秀美的地方。

書筠在麻煩事快到來的時候,全然地走神了。她回憶起很多事,盡管一輩子還沒過完,有些事和人過於久遠,幾乎已經恍若隔世了。如果下輩子見到那個人,不知還會不會像這裏的山和宮殿一樣叫她認出來,還能跟上一次那樣,與他那麽熟稔親密。

汽車要再上一個坡才能到,上坡之前,側面忽然湧入一大群游客,他們川流不息,笑容滿面,人多得把道路堵得嚴嚴實實,完全走完這條小路估計要花好一陣子。這群人令旁人感到驚訝,他們人人身穿古代的衣服,有威風凜凜的將軍、儒雅風流的文臣、年輕挺拔的侍衛、秀美無匹的仕女,以及粉雕玉琢的小童,人們結伴而行,像是要一道參加宮廷的春日集會一樣愉悅爽朗。人們懷抱著宮廷樂器,鈴鐺和鑼鼓的樂聲,一聲又一聲地響起。

汽車被生生堵在那裏,司機束手無策,無論金女士如何催促,他都找不到新的道路,更不可能加大馬力沖上坡路。

車門被用力打開,金素羅想要阻止兒子強行下車的行為。

“傑森布朗已經收到了消息,他知道你要來,肯定會帶薛熒離開這裏,他們可能已經出發了。

現在車上不去,只能我一個人上山找她,我去向她傳達哥哥的死訊,只要她還沒走。媽媽,你能答應我一件事嗎?如果我安然無恙地回來了,你就再也不要去找她,如果我和哥哥一樣消失了,你去為我覆仇,可以嗎?”

金素羅眼眶裏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她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但她沒有否定小兒子的話語。

古代的儀仗隊伍長極了,飄逸寬大的衣袖被風吹起又落下,像層層晾曬的布匹,足夠兩個年輕人在其中穿梭,他們努力拂開遮擋他們視線的事物。

“抓住我的手,李赫。”她在認真做一件事的時候會屏住呼吸,掌心很快傳來熟悉的熱度,書筠敏捷地將他拉上臺階,他們手牽手,向山上跑去。她能感受到手被越握越緊,就跟從前一樣。

“我抓住你了,”李赫在奔跑時望著身邊的姑娘,他喘著笑了起來,“swing girl。”

“我是貓咪,你是老鼠,是我抓住你了!”書筠克制不住地笑了起來,笑聲汩汩冒出,她笑得幾乎喘不上氣。

大明的女史來到此地,與一位兩班之家的少爺相遇,他們年紀相仿,互相傾慕,在某個春日,攜手結伴向高處跑去,仿佛身後有人在追趕他們一樣,一刻不能停歇,可他們心中毫無懼怕,他們知道此刻再也不用顧及其它。漸漸的,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就像兩個要去天上的人一樣,身影隱入了青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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