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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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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崔舒若聽著馮許的一番話, 並無被冒犯的不悅,反而唇邊噙起淡淡笑意,她的目光裏帶著欣賞, “馮先生高義, 倒是令衡陽自愧弗如。”

她對馮許改觀了, 即便他死板、嚴苛, 有著封建社會治下士大夫的蒙昧獨斷、目下無塵,可他尚有一顆愛民、憂懷天下的心, 遠比口稱仁義道德, 卻漠視百姓生死的官吏要好得多。

馮許面對崔舒若的誇獎, 臉上既不見得色,也沒有勝過崔舒若一頭的自傲,他開口說話時還因為牽扯到嘴角的傷口,而面容抽搐,“衡陽郡主何必過謙, 我雖不信世上有鬼神, 可我信世上有能人。

郡主便應當是其中佼佼。”

在崔舒若以為馮許又要老調重彈,繼續像過去在船上時一樣攻訐自己的時候, 他卻說, “以郡主之能, 用於權利爭鬥著實可惜,倒不如垂憐垂憐百姓,幫更多顛沛流離的人能有一口安穩飯吃。”

崔舒若的神情也嚴肅了不少, 她許諾道:“不必馮先生勸諫,衡陽自當盡心竭力。”

馮許也對崔舒若誠懇拱手。

馬車的上下, 地位的高低,衣冠整潔與狼狽不堪, 不管相差多遠,可為百姓謀福祉的心是一致的。

以此為前提,再大的仇怨也會冰釋前嫌。

馮許拒絕了崔舒若送他回去的好意,他衣裳破敗,頭發也散亂狼狽,不但有草屑,額頭上還有鞋底黑灰。可他一邊走,一邊捋捋頭發,哼起了曾經的洛陽城裏最風靡的琵琶小調,不知道的還以為此刻身在洛陽繁華熱鬧的長街上。

小販叫賣,行人匆匆,過往的洛陽城民個個富庶,走起路來慢慢悠悠,人人都能拽上幾句詩詞,哼一哼小調。世家們豪奢,權貴們縱馬,升鬥小民也能鬥一鬥花。

可洛陽早已化作焦土,不願南遷的士族被屠殺,卓有風骨的文人與百姓投河自盡,任由冰冷的河水湮滅口鼻,以身相殉,不做胡人鞭下豬狗牛馬。

富麗纏綿的琵琶小調,在幾無人識的並州街巷裏,莫名悲涼。

崔舒若的馬車繼續朝前走,越過了馮許,噠噠的馬蹄聲漸漸蓋過他的聲音,直至再也聽不見。

可崔舒若的心情卻沒能好起來,她意識到自己以往或許有些想當然了。她總覺得再有幾年,亂世就能結束,百姓們修養生息,很快一切就會好起來。可卻忽視了,對於歷史而言不屑多費篇幅,甚至占據不了幾個字的數年,是活在當下的百姓們的滅頂之災,他們見不到希望,也熬不到來日。

寥寥幾年,依舊會有數不盡的人死去,倒在刻骨的絕望,曙光的前夕。

可悲可嘆!

回去以後,崔舒若把自己保存好的種子拿出來,她要了一個小小的簸箕,開始曬棉花種子。

其餘的紛紛擾擾,她都不大理會,專註在自己的棉花上。

倘若自己真的能將棉花種活,至少可以讓在亂世結束前的百姓多一絲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少死一些人也好。

縱然她不是聖人,可也不是能歡呼雀躍看著屍橫遍野的殘虐之人。

崔舒若以為自己自私,可以偏居茍安,反正最後的贏家是趙家人,可真有了這樣的機會,她才發覺自己做不到,做不到完全漠視,尤其是在親眼見證了那些義無反顧,如飛蛾撲火般只為家國相安、百姓蒙生的文人義士。

之後的三日,她幾乎都是自己盯著棉花種子的晾曬。

而且為了能親自照看這些寶貴的種子生根發芽,她還跑去把自己院子後頭附帶的小花園給撅了,和芳蕪院的婢女們一起拿起鋤頭開墾土地,名貴的花卉被當成雜草,直到把土翻得又松又軟。

崔舒若才拿出自己的寶貝種子,每個挖出來的小洞裏放上兩到三顆種子,等到挖出來的小洞都放上種子了,再挨個填上。

為了豐富一下數據,崔舒若還將地分成了三份,自己專門種一份。其他的分別交給了行雪和雁容。

這樣即便是誰出了什麽差錯,也能多兩個機會。

種地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活,盡管有別的婢女幫著挑水,可一天下來,她還是累得不行,腰都快要直不起來了。

偏偏這個動靜太大,很快引得府裏人註意。

趙平娘還特意跑來湊熱鬧,可惜她來的時候,巴掌大的小花園早就耕好地,挖好坑,放完種子了。

趙平娘只好敗興而歸,走之前還不忘叮囑崔舒若,“下回再有這種活,你要是不放心下人,大可以找阿姐,我力氣大,這些不在話下!”

崔舒若的笑容僵硬又疲憊,種地可不單單是力氣大就可以了的。

她也是真的動手以後,才發覺種地是真的累,光是丟種子一項,就就叫人受不住。一個坑裏要放兩到三顆種子,而且最好不要放在一塊,也不能丟到小坑的邊緣,所以壓根不能用扔的,只能彎著腰親手放進去。

一個兩個坑也許還好,可當長時間維持那個姿勢,自然就腰酸背痛。

她做的還僅僅是那一點活,一小塊地,農人們每日裏要耕種糧食,大多數人家買不起牛,只能靠人在前面犁地,可即便如此,只要能有一小塊土地給他們耕作,他們依舊欣喜若狂。

漢家的農人,土地是命根子,是維生之本。

崔舒若夜裏被雀音按在塌上好生捏肩捶背,才算活了過來。

此後幾天,崔舒若都在盯著棉花種子,等待它能發芽,結果一連等了四五天都還沒動靜。下人們的生死榮辱與主人息息相關,崔舒若滿心思都是芳蕪院後頭的那一片地,引得下人們也小心翼翼,連走路都靜悄悄的,生怕驚著了種子,不能發芽。

芳蕪院的動靜鬧得大,竇夫人原本還以為崔舒若是小打小鬧,沒成想竟是著了迷般,很快就吩咐人去把她請過去。

一進竇夫人的屋子,崔舒若就見到了滿屋子的綾羅布匹,甚至還有薄如蟬翼、在日光下頭能如碧波般粼粼發光的羅紗。

竇夫人一見著她,就上來牽住她的手,熱切的指著滿屋子的布帛,“好孩子,我聽人說你進來為了種出一個什麽叫棉花能織出布的東西著迷,竟還親自動手,那哪成啊?

你是國公府嬌貴的郡主,耕田種地是農人們做的。上天將人分作三六九等,有些事闔該不是我們做的。你瞧瞧這些,倘若沒有滿意的,我還能叫人再去尋,我便不信了,難不成世上沒有能媲美那棉花織出來的布不成?”

崔舒若沒想到竇夫人派人喚自己竟是為了不叫她再繼續大張旗鼓的種棉花。

她也不慌,而是搭住竇夫人的臂彎,漾起甜笑,“多謝阿娘,不過女兒用不上這麽多布,倒是阿姐的嫁妝裏頭該多放些綾羅綢緞,女兒只要您方才說過的幾匹就好了。”

竇夫人的性子看著包容柔軟,其實骨子裏頗為決絕果斷,有些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的意味,她喜歡崔舒若便想把什麽好的都給崔舒若。

若是趙知光這時候推辭了,只怕竇夫人會覺得他桀驁矯情,但說這話的是崔舒若,那便成了體貼乖巧,善於周全。

竇夫人寵溺的笑一下就出來了,她撥了撥崔舒若耳邊的碎發,“你這孩子,真是樣樣都好,唯獨一樣,不夠愛惜自己。你都放心收下吧,平娘那我也著人準備了。”

說著,竇夫人把人都揮退,就留下心腹周嬤嬤。

竇夫人拉著崔舒若坐到窗邊,親自幫崔舒若泡她最喜歡的清茶,端看動作就知道竇夫人沒少親自動手泡茶,明明自己不愛喝清茶。

竇夫人嘆了口氣,“其實我也不是非要管,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你二哥愛交好文人雅士,說是什麽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你三哥則與什麽三教九流都能結交,時不時還出去鬧個荒唐事,平娘一個好好的小娘子愛武藝。

我也極少過多幹涉,但近來這段時日,我想著為你相看……”

崔舒若聽懂了竇夫人的言外之意,和竇夫人相處不必齊國公,她對自己的包容程度很高。

崔舒若幹脆直言道:“阿娘,我不想這麽早相看。”

竇夫人以為崔舒若要說些留在自己身邊不想嫁人的話,誰料崔舒若直接換了個角度勸,“阿娘,如今亂世朝不保夕,您怎知什麽樣的人家好,說不準我方方嫁過去,他們就破落了呢?

命貴晚婚,阿娘何妨多等幾年,我們家的造化不是不僅於此麽?”

崔舒若微笑著,可總叫人覺得意味深長。

竇夫人是清楚齊國公潛藏在仁義恭順下的野心的,可他們一家從未在人前表露。崔舒若聰明能有所察覺不奇怪,可說的那麽篤定……

她想起崔舒若是仙人弟子的事,莫非……這一切皆是定數。

倘若自家真有那麽造化,倒是真不能輕易許嫁崔舒若了。竇夫人一直覺得崔舒若是舅氏血脈,武帝的外孫女,又有一半崔家的血,高貴無匹。她雖然不能宣之於口,可總覺得得要天下最好的男子才能匹配崔舒若。

若是趙家真有登上大位的一日,她勢必要為崔舒若請下公主封號,到時名正言順的擇婿。

駙馬和郡馬可不同,到時住在公主府,處處都要受公主管轄。

如此看來,倒是不必著急。

崔舒若在竇夫人沈思度量時,和系統聊起了天,“平娘先前同我說阿娘在替我擇婿,我就怕哪一天突然就定了門親事,過個一年半載把我塞進花車。

我這具身體才多大啊,草草嫁人宛如噩夢。還好今日借著種棉花一事挑明了,否則時不時偶遇幾位高門郎君,被迫相看,想想就麻煩。”

竇夫人猶豫再三,到底還是認同了崔舒若所言。

“也罷,那便不急,我兒聰慧靈秀,必定是有大造化的。”竇夫人能首肯,很大緣由還是因為並州適齡的郎君們委實沒一個能入得了眼。

也不是不好,竇夫人就總是覺得崔舒若值得更好的一切,包括夫婿。

尋好夫婿的事了了,但種地的事還沒成,竇夫人關懷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阿娘不攔著,但自己的身子最要緊,其實田地裏的事,你叫給下人也就是了,怎麽還要自己動手?

瞧把你累的,一會兒我叫郎中給你把把脈,開些活血化瘀的藥。”

崔舒若笑著應下了。

竇夫人拋開定親的事以後,還是相當寵溺開明的。

崔舒若連忙依偎到竇夫人身邊,好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往外蹦,像什麽阿娘最好了,等棉花種出來,頭一件事就是給阿娘做身柔軟的衣裳等等,將竇夫人哄得開懷大笑。

等回到芳蕪院時,崔舒若除了能堆成小山高的布帛,還帶回了竇夫人送的藥材、吃食,跟著崔舒若一同去的婢女們各個都捧著東西了,還是沒拿完,得要竇夫人院裏的下人幫著一塊送回來。

從竇夫人的院子再到芳蕪院,走上這麽一遭,人人都知曉崔舒若受寵,即便她胡鬧,也不會挨罰,只有更豐厚的賞賜。

崔舒若回去以後,幹脆更努力的盯著自己種的田。

然後……

第八天的時候,雁容種的田冒芽了!

緊接著是行雪管的那一塊。

唯獨崔舒若種的遲遲不發芽,她都快要望眼欲穿了,甚至半夜更深露重的時候,還拎著燈籠跑去小花園盯著自己種的田。

原本夜裏是系統身為打工統的快樂歇息時間這種時候若不是主系統有緊急任務,它是不想搭理宿主的,但奈何崔舒若一直碎碎念念。

她身為宿主,每一次主動在腦海裏和系統對話,在系統的小工作間裏都是近似廣播一樣的存在,即便崔舒若的聲音不大。

最終系統只能充滿怨念被迫爬起來回應崔舒若。

【親親,種植作物這種事,也是需要一定天分的喲~】、

【請您不要著急呢!】

崔舒若盯著毫無動靜的土地,皺著眉,“統子,你說是不是因為我的運氣不夠好,才一直不發芽呢?”

【親親,您要不要考慮一下使用‘好運連連’卡牌呢,使用之後,您會有一整天的好運氣呢~】

崔舒若置若罔聞,“說不定只是長得比旁人慢一些?厚積薄發,往往蓄力越久,後面的勁勢越足。”

系統成功被轉移註意力。

【哦~我的親親,這也是很有可能的呢,您不必擔心,不如回去睡一覺?】

崔舒若見系統被自己不著痕跡的轉移了話題,松了口氣,好運連連能好運一整日,說不準關鍵的時刻能救命,怎麽能因為自己心急就浪費了呢。

但她也繼續回答系統的問題,“雖然但是,你說會不會夜裏那些芽就冒出來了,若是我一直在著守著,興許就能親眼見證那一刻。”

系統想起這個點自己本應該自由地玩樂刷劇嗑數據小瓜子,它保持著自己身為一只統的良好素養,咬牙繼續回答崔舒若,不過機械音是聽不出咬牙切齒的。

【親親,也許您一直盯著,反而不會發芽呢?】

崔舒若想了想,覺得系統說的有道理,說不準自己種的那些棉花確實比較羞澀……

就如同考試前明知不可信,但還是忍不住拜孔子、拜魯迅、拜歷任校長與考神的學生們一樣,崔舒若為不冒芽的種子找了各種奇奇怪怪的理由。

她當即決定篤信這些看起來就不靠譜的解釋,頭頂滿天星空,迎著沈沈夜色,腳上的雲頭履沾染泥土與露水,候在外頭的左右婢女提著燈籠圍住崔舒若,有在前面開路的,有為崔舒若掃去裙擺的露珠的……

等到第二日起來後,崔舒若頭一件事便是去後面的小花園看一看棉花種子們發芽了沒有。

結果,一轉身拐進門的功夫,果不其然,看見了嫩生生的小芽,在黃土地上頑強的冒頭。

崔舒若眼睛一亮,她平日裏是極為冷靜的人,可畢竟是親手種的作物,這時候不必要勾心鬥角、步步籌謀,一切的一切都要看植物,由著植物自己的心意。

崔舒若欣喜歸欣喜,但立刻就拿出了自己用來記載種植過程的小劄,細致到記下冒出了幾顆芽,合適發現,這幾日的氣候如何,風大還是小。

她對待這些小芽,簡直如同伺候寶貝疙瘩,事無巨細,拿出了比她當年上大學做試驗還要多的耐心。

其實真的種起來,並沒有想象中的難。

但種的最好的卻是雁容,據雁容說,她被賣掉以前,家裏世代為農,而且那還是自古以來產量最多的州郡,想來這就是天賦吧。

有些人天生就會種地,不管是什麽作物,只要到了他們手裏,怎麽都能種活。而到了有些人手裏,即便是嬌貴精細的養著,哪怕是多了一滴水,都要死給他們看。

崔舒若就那麽小心的養著,可算是在秋日收獲了棉花。

秋老虎正厲害著,明明到了秋天,可還是熱得不行。

即便如此,可當真的收獲了棉花以後,崔舒若的心情好得不行。

她自己就種了二三十棵,一直收獲到霜降前,差不多有十幾斤的棉花,還不算上雁容和行雪她們種的。可見在並州種棉花是完全可以的,雖說種植的周期要比西域稍微長一些,可若是在農田的邊角,作為補充作物種上,既不影響糧食收成,到了冬日還能做被褥,縫進衣裳保暖。

而崔舒若也把自己之前反覆做過的機具都搬出來試驗。

軋車用來去棉花籽,基本上都是用木頭造的,基本上是利用細鉤齒的圓筒,當滾動時,將棉花籽祛除出來。其實若是一般的百姓種植棉花就不需要這些,因為種植的量少,自己動手去除棉花籽就是了。

可在崔舒若的設想裏,她不僅要讓並州的百姓種,最好能讓繡坊也大規模的紡織棉布,相較絲綢綾羅這些,棉布柔軟透氣,到時也不是能把這些賣出去。

達官貴人們的錢帛不賺白不賺,而且也可以捎帶運輸價錢低廉,僅僅是將棉花縫制在粗布裏的衣裳,那些則是賣給沒什麽餘錢的平民。

民生艱苦,倘若能多造福些百姓豈不妙哉?

在崔舒若的眼裏,並州的百姓也好,建康的百姓也罷,其實一旦起了戰事,最終都要遭罪,並沒有一定要只造福並州百姓的說法。

不過是受局勢困囿罷了。

崔舒若心中有了念頭,但並不妨礙她將辛苦種出來的棉花紡織成布,剛好用來試試自己做的機具。雖說有些用起來不大順手,譬如彈棉花的弓,似乎彈得頗為艱難,崔舒若想是不是自己的尺寸定得還是太小了,也可能是沒把握好使用的技巧,還需要再研磨研磨。

但確實能將棉花們紡織成布。

而且可以放進繡坊,類似流水線一般各司其職。

若是不講究布料上的圖案,其實很快就能上手,不必如其他精美繁覆的布匹,需要熟練後才能不出錯,如此一來,也就用不著太費物力。

崔舒若真的用棉花紡織成布以後,就讓行雪她們幫著一起縫制衣裳,兌現先前的承諾,給竇夫人送去了一套裏衣。

不是崔舒若不想做能穿到外頭的衣裳,實在是那棉布織的粗糙,倒不是摸起來糙,而是不僅連圖案都沒有,甚至還只是簡簡單單的白色。

做成裏衣,在衣擺出繡些花也就罷了,若是穿成外裳,怕是要叫人以為家裏出了喪事,或是老皇帝駕崩,貴胄們要脫下艷麗衣裙了。

收到崔舒若送去的裏衣後,竇夫人高興的不行,盡管崔舒若一再解釋,說不是自己縫制的,她只是親手種了棉花,又從摘籽到晾曬紡線織布都不曾假手於人,原本只是高興的竇夫人被感動的淚眼盈盈。

竇夫人擦著眼淚,只敢小心的摸這套十分簡陋的裏衣,仿佛在摸珍寶一般。

“你能有如此孝心,著實叫阿娘欣慰。”竇夫人牽起崔舒若的手,一看原本柔嫩的小手竟粗糙了不少,眼淚就落了下來看,怎麽也止不住,“但往後可別親自動手了,你瞧瞧,這手怎麽勒成這樣了,疼在兒身痛在娘心。

你若是想讓阿娘開懷,多陪陪阿娘,也同你阿姐多出去走走,我這心底啊就已經比飲了蜜水還甜了,可別再做那些粗活了。”

竇夫人對崔舒若當真是小心翼翼,又怕她做粗活不小心傷著了,又怕自己管得多會叫她不開懷。

但竇夫人顯然是多慮了,崔舒若並不少傷春悲秋的嬌貴家世女,她直接笑盈盈的應下。畢竟先前親自動手,也不過是為了將如何栽種的過程都記下來,有利於來日教給更多的人來,這些倘若假手於人,總覺得不放心。

其實崔舒若忽略了一點,栽種對漢人而言是最容易的。哪怕是最平凡的農人,也是世世代代耕種,旁的也許不行,可種地就和呼吸一樣容易,即便是從未見過的種子,多擺弄幾次,也就摸清楚習性了。

真正困囿住棉花在中原大地廣泛種植的,一是不知作用,二是不曉得如何將它們變作絲線。

可偏偏後兩種,崔舒若都能做到。

她將自己親手種的縫成衣裳送給了竇夫人,至於雁容和行雪種的那些,大部分被織成棉布,還有一些則縫在了衣裳裏頭。

旁人先不提,但齊國公那卻是一定要送的。

若是想廣泛種植,不得齊國公首肯,簡直是癡人說夢話。

崔舒若身後跟著兩排婢女,浩浩蕩蕩的去尋齊國公了。

比起在竇夫人面前偶爾可以小任性,露出些真面目,齊國公那就得是聰慧乖巧、大方得體的女兒模樣。

這對崔舒若而言,並不難。

她一進書房,既沒有左右觀望,也沒有談及政事,而是笑吟吟的進去,關懷阿耶案牘勞形,稱他是並州的支柱,可萬萬不能累倒了。

好一頓誇之後,崔舒若才命婢女將托盤端上來,上面放的是棉布和夾層裏縫了棉的衣裳。崔舒若一副孝順女兒的姿態,說是自己根據仙人指引,用種出的棉花紡織成布,還做了衣裳,想著要孝敬阿耶。

齊國公武將出身,行伍粗人,對女兒一向寬容疼愛,何況是崔舒若這樣懂事乖巧的,平日裏見了都會不自覺說話小聲些。今日她還特意送東西孝順,自然是開懷大笑。

然而等目光當真落在棉布上時,他眼睛立刻就沒離開過了,甚至上前摸了摸,沒想到觸感也十分柔軟。

他嘖嘖稱奇,“那些白花花的東西,竟真能織成布?”

齊國公畢竟是一州刺史,在庶務上嗅覺靈敏,很快就察覺到了這裏頭的暗藏的益處。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和藹,“舒若啊,你能否告訴阿耶,是怎麽種成棉花的呢?織成布耗費的時日多不多,都要哪些工序?”

崔舒若早有準備,她獻上自己準備好的小劄,甚至還勾勒了圖,細到紡車的尺寸、棉花該曬幾日到何種程度為宜……

齊國公在聽到棉花只需要一小片土地,甚至能種在其他作物不要的犄角旮旯邊,只需要保持良好的日照時,眼睛都亮了。

至於後頭紡成布雖然要好幾個工序,可細究起來並不難,尤其是崔舒若說了,只要把棉花縫在衣服的夾層裏便能暖和,甚至勝過穿五六層單衣時,齊國公的欣喜已是掩都掩不住了。

崔舒若自然也發覺了,但她恍若不知,只繼續認真的將一切娓娓道來。

直到齊國公開口問崔舒若,要是將棉花普及在並州百姓間是否可行的時候,崔舒若假做沈思,“行是行,可沒什麽種子,棉花在西域種得多,中原幾乎沒怎麽瞧見。”

確實是個問題,但齊國公很快就有了對策,“無妨,訾家有商隊往來西域,雖說如今行路艱難,可憑我與訾老家主的交情,托一托他,當是可行。

至於如何令農人耕種……”

齊國公才道,崔舒若便言笑晏晏,“您不是撥了荒地給流民們種麽,不若定下讓他們在所予的田地裏,必須種些許棉花的令,也不必多,能有二三十棵就夠了,等到棉花可以摘取了,再派人教導,若是嘗到了甜口,往後不必您下令,也會爭著種棉花。

其他並州原來的百姓,又豈會不心動?”

崔舒若說的很有道理,齊國公點頭大讚,當即開了庫房,命人給崔舒若送去不少珍稀之物。

他對崔舒若的讚賞一日勝過一日,興許是想到將來會有的繁盛景象,百姓冬日裏能扛得住嚴寒,少凍死許多人,心中大喜,甚至脫口道:“我兒如此,勝過諸子。”

這話很快就被傳了出去。

崔舒若自己是沒當真的,她可不信將來真到了讓齊國公將她和趙仲平他們二選一的時候,齊國公會選自己。

不過是因著她如今能有些用處,才會有這般言論,她要是真聽進心裏,信以為真,那就成了傻子了。

可對於某些人而言,先是有備受父親寵愛的三弟,如今又蹦出來一個‘勝過諸子’的崔舒若,心裏免不得焦躁些。

雖說不至於做什麽,可聽了總覺得刺耳。

世子妃陳氏在府裏一向是隱形人般的存在,她內斂卑怯,因為家世配不上趙仲平,對丈夫總是千依百順。

竇夫人對她說不上嚴苛,但也僅僅是維持婆媳情分,算不得多疼愛,反而是後來入門的孫宛娘很是受寵,時常被竇夫人帶出去赴宴。

其實孫宛娘家世門第比起陳氏還要不顯,但人品才貌樣樣出挑,哪怕不故意相較,處處以陳氏為先,恭敬這位貴為世子妃的嫂子,可孰優孰劣,明眼人心裏都清楚。

一來二去,府裏捧高踩低是沒見著,可趙仲平對她愈發冷淡,陳氏心裏的苦也就深深攢著,沒處可說。

她即便想說,又能說給誰聽呢?

娘家覺得她高攀,又因為家風清正,屢出節婦,對女兒的教導嚴苛,別說世子只是冷待她了,即便世子是個喜愛去花街柳巷,動不動就打她的混人,也不可能讓她和離,她族中的堂姐就是這麽被活活打死的。如今又怎可能因為閨房冷淡,就上門討公道呢。

至於婆家,哪個她也不敢說。

有時陳氏自己也覺得,不過是些許冷待罷了,她命已如此之好,怎麽還能不知足呢?

何況世子待她淡淡,定然是自己還有哪做的不好。

陳氏總抱著一絲幻想,興許自己讓世子滿意了,就能待她如尋常夫妻般親熱。

故而當趙仲平在書房練字抒發情緒時,陳氏低著頭,柔順的端了食盒進去,她也不敢打擾,只是擺在案幾上。

可從她進來這麽久,趙仲平一回都沒擡起頭看她。

若是照著往昔,她便該出去了,可這回陳氏頻頻回頭,心裏總惦念著,說不準她主動些,世子便能看到她了呢?

因而鼓足勇氣,陳氏輕輕喊了聲:“世子……”

原本正握筆堪堪要寫完一整幅字的趙仲平,手一頓,墨汁滴在紙面,一整幅字都毀了。

他乍然擡頭,目光盯著陳氏,竟有如豺狼陰狠,叫陳氏唬了一跳。可那仿佛是錯覺,她定睛一瞧時,眼前的人明明溫潤如玉,儒生般自持穩重。

趙仲平噙起輕笑,眉宇淡漠,“阿喻,你該去阿娘那處了。”

其實還不到拜見竇夫人的時辰,可當著趙仲平的目光,明明神情溫雅,可不知為何就是讓人下意識懼怕聽從。

陳氏張了張嘴,最後把解釋的話咽下,柔順的應下,遲疑的出去,甚至連門都輕輕合上。

當陳氏的身影一消失,趙仲平眼裏的厭煩便不加掩飾的流露,他隨手把寫毀的紙揉捏扔進簍子。而後一閉眼,再睜開時平靜了許多,潑墨再紙上重新寫起來。

等到出去時,又是那副溫文爾雅的世子模樣。

獨留書房壓著的紙上,寫著碩大的一個“忍”字,筆鋒淩厲,戾氣盡顯。

某些人快要按捺不動了。

然而比起忍耐,有些話更不能亂說,會一語成讖。

崔舒若和系統吐槽若是將白色棉布做成衣裳說不準旁人要以為老皇帝死了,結果秋日還沒過,老皇帝當真就病重了。

說是已經病得下不了床,甚至連話也說不了了。

崔舒若想起過去在建康時,老皇帝沈迷嗑丹藥,完全已是被掏空的樣子,便完全不奇怪了。她甚至覺得老皇帝能撐到如今才病重,當真是命硬。

可老皇帝病重,還是帶來了許多麻煩事,譬如太子正式監國管政。

這位太子倒是不比老皇帝一心想要偏安一隅,他想要遷都回洛陽,也想要北地的諸多州郡控制權。

故而太子一反老皇帝諸事不管的奢靡作風,頒布詔書,封賞了已故的定北王,並且給魏成淮加封虛銜,做出有心修覆彼此關系,並且招攬的姿態,但不知為何,始終沒有提起讓魏成淮繼承定北王爵位一事。

不僅如此,這位太子還有心整頓那些隱約不把建康的朝廷當一回事北地州郡們,派人去往北地的各個州郡,並州自然也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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