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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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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然後門內傳來刻意的清嗓聲, 但聲音熟悉到打死趙巍衡都不會忘記,除了他的親阿姐趙平娘還有誰!!!

他甚至能聽出趙平娘準備為難他的興奮。

“不審何方貴客,侵夜得至門停?”這是趙平娘中氣十足的聲音。

而另一道氣音稍弱, 但口齒清晰, 聲音如環佩叮當很是動聽, “本是何方君子, 何處英才……”

後者顯然是崔舒若了,她也十分不留情的出來刁難她的親三哥。

被關在門外的趙巍衡既是哭笑不得, 又覺得委屈。

好哇, 竟然問他是哪來的, 又是哪一家的君子。難道她們都忘了自己有個阿兄/阿弟了嗎!!!他姓甚名誰,家住何處,祖上何人,她們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

旁白的儐相笑嘻嘻的調侃趙巍衡,“古有大義滅親, 今有何方君子!”

他們顯然是在調侃趙巍衡被家中姐妹詢問門庭的窘迫事。

趙巍衡禁不住嘲笑, 沒忍住輕輕給笑得最歡的儐相臂上來了一拳,“鄭十三郎, 你莫忘了自己是誰的儐相, 怎能助長他人威風!”

“他人?!”這下損人的郎君們笑得更歡了。

趙巍衡嘴上這麽說, 可他眉宇飛揚,志得意滿,臉上的笑都快咧到耳根後了, 即便不穿著那身紅衣,也能叫人一眼看出來, 他必是今日迎親的郎婿。

因為他渾身上下皆是發自內心的高興,隔著條街都能被他晃瞎眼睛。

調侃歸調侃, 作為儐相遇到事還得上!

趙巍衡作為今日人生最大贏家,也不得不屈服掌控他後半身幸福的趙平娘等人的刁難,認認真真答道:“某為並州子,郡望於隴西,父拜至刺史,曾祖八柱國,累世皆富貴,今居到建康……”

旁人迎親到了這個地步時,總要小小的吹噓一下自己的門庭,但到了趙巍衡的時候,他的家世可謂相當拿得出手了,雖不被五姓七望瞧在眼裏,可人趙家曾祖開始就已經發跡了。但他也稍微修飾了一番,趙家在隴西可稱不上多厲害,也不大夠得上郡望兩個字。

儐相們也趁機說好話,“姑嫂窈窕女,風華有才辯,郎本高門子,何不速開門?”

他們對裏頭的崔舒若和趙平娘好一番恭維,再趁機提出請她們開門。

裏頭的女子們都笑了個仰倒,但還是不能開門,因為……

要吟詩!

儐相最重要的可不是說好話,若是能才華橫溢就更好了,要不然新郎只能慘兮兮的抄一堆小抄,寫下各種詩。

因為可不止開大門要吟詩,中門也要吟,堂門也要吟。等到了新婦門前,那就遭啦,還要吟催妝詩,而且要吟到新婦滿意,不吟個五六十八九十首,郎婿好意思把新婦娶走麽。

但沒事,儐相們會幫忙。

他們會帶著一大群迎親的人,大喊道:“新婦子,催出來!”

而趙巍衡顯然是早有準備,他請的儐相裏有一位是滎陽鄭氏的郎君,他們家個個文采卓絕,尤擅詩文,就如同瑯琊王氏子弟擅書法一樣。

今日來的是鄭家十三郎,在同輩裏也算中上。

鄭家郎君裏,詩文最出彩的就是排行第九的鄭衡之,他為人溫潤如玉,既沒有崔成德的狂疏風流,又沒有一般世家子的享樂淫靡,為人敦厚,立身正舉止端。鄭衡之的親祖父是鄭家家主,最看重這個嫡孫,而他的母親出身範陽盧氏,所以他即便是在五姓七望的郎君裏都算是頂頂尊貴的了。

至於鄭十三郎,他雖然比不上鄭衡之,在鄭家也只是中上,但放在建康,那可也是佼佼者。

所以他在眾人期盼的目光,昂首挺胸的站出來了。

吟詩嘛,信手拈來。

還不等門內的趙平娘跟崔舒若做什麽,人家一口氣就做了五首。

要不是趙平娘喊停,他能做到天荒地老!

等門被緩緩打開的時候,趙巍衡當即給了鄭衡之一個眼神,拍著胸脯道:“放心,一個月的臨江仙,我請了!”

然而,門被打開,一眼望去,裏頭竟然空無一人!

這可不對勁啊,要知道在進門的時候,新婦的娘家人可是會沖出來對著迎親的郎婿棍棒相迎的。

旁人也許不清楚,但趙巍衡可太清楚自家阿姐的秉性了,那是頂頂聰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他和另一個武將出身的儐相對視一眼,一點頭。

突然,剛剛還得意得不行的鄭十三郎背後同時多了兩股力,措不及防的被推進門。

他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呢,藏在門後的趙平娘帶著一群健壯仆婦拿著棍棒,上來就是劈頭蓋臉一頓打,引得鄭十三郎好一頓哎呦。

而趙巍衡和武將出身的儐相都壞心眼的大笑,捉弄了人以後,趙巍衡看準時機,想要偷偷溜進去,結果崔舒若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手上拿著一根比她胳膊還粗的棍子,身後是蓄勢待發的十多個婢女。

平日裏她們連趙巍衡的衣袖都摸不到,回話時頭也不能擡,但新婚當日無大小,自然是……

隨著崔舒若狠狠為難趙巍衡啦~

趙巍衡一臉震驚,“二妹,你怎麽在這?”

崔舒若平時多溫柔體貼的妹妹啊,此刻也笑得皎潔,黑夜的昏暗燈光,愈發襯得她瑩白如玉,“三哥,阿姐說,兵者,詭道也!你輸了,論兵法你可比不上阿姐哦~”

然後……

自然是棍棒相加,把身為郎婿的趙巍衡打得十分狼狽。

不過,盡管弄得滿身塵土,趙巍衡一邊告饒,一邊嘴角翹到天上去了。

“二妹二妹,手下留情,我房裏有四弟送來的茶葉,全是你喜歡的整茶,我都送給你!還有點心!往後一個月,不,一年!你的點心我都包了!”

趙巍衡雖然在對抗趙平娘的時候,棋差一著,但他深谙如何挑撥軍心,對新婦方的崔舒若不斷許以重利。

“咳咳。”他頭上傳來崔舒若故作的咳嗽聲。

崔舒若不自然的退後兩步,“我可不是為了什麽好處啊,不過三哥你今日可是最得意的郎婿,我就稍微給你點面子吧。但你可要記得往後要好好對宛娘阿姐,我可也是她的妹妹!”

趙巍衡連連發誓允諾。

有崔舒若帶頭,其他的婢女也不過是做做樣子,就悄悄的往旁邊走幾步,成功叫趙巍衡逃脫了。

在趙巍衡經過崔舒若身邊的時候,崔舒若微擡下巴,理直氣壯地提醒,“別忘了你答應我的,茶葉點心我都要!還有你書房裏當寶貝的《水經註》。”

趙巍衡給了崔舒若一個眼神,拍拍胸脯,“你三哥我說話什麽時候不作數,放心吧!”

而當沈迷捉弄其他人趙平娘反應過來時,趙巍衡已逃之夭夭。

可憐的鄭十三郎這時候才被放過,他可憐兮兮的連帽子都是歪的,顫巍巍的扶正,一邊爬起來一邊咬牙道:“趙!巍!衡!”

旁邊看熱鬧的漢子不知是哪個,壞心眼的伸出腳,可憐鄭十三郎剛爬起來,就又摔了個大馬趴。

門內門外的人都哈哈大笑,昏禮的喜樂氛圍被烘托道極致。

而趙平娘拿無辜的崔舒若沒辦法,尤其是崔舒若安安靜靜睜大眼睛看著她,還怯怯伸手抓住她袖子搖啊搖的時候。

趙平娘冷哼一聲,“定是三郎這小子的錯,他凈會賣可憐蠱惑人心。不成,我還要攔著他,看著他做催妝詩,得叫他知道我們宛娘可沒那麽好娶!”

眼看趙平娘氣勢沖沖,就要去為趙巍衡的艱難娶新婦之路添磚加瓦,儼然一副娘家人的做派,絲毫記不得郎婿是她親弟弟。

崔舒若沒忍住一笑,皎潔如月,巧笑嫣然。正巧鄭十三郎千辛萬苦終於又爬了起來,正好瞧見了崔舒若,他被晃花了眼,沒忍住一楞。

若非崔舒若走得快,要去追趙平娘,只怕他能當場吟詩一首,來誇讚崔舒若的美貌。

直到旁人推了推他,催促他快跟上,為了一會兒給趙巍衡救場。

然而真的跟著走了以後,崔舒若的面容在他腦海裏愈發深刻。

突然!鄭十三郎腦海裏一陣白光閃過,他知道自己為什麽總想著崔舒若了!不僅是因為她漂亮,更是因為她和自己的九哥鄭衡之畫裏的女子長得十分像。

也不能說十分,但八九分絕對有的,若說有哪處不同,大抵是眉間的神情不同。畫像裏的更嬌弱,而且似乎總是憂愁的,即便笑著眉也不能完全舒展。相貌是像,可單論神情,判若兩人。

鄭十三郎也頗為摸不著頭腦。

但周遭的人都催促他呢,尤其是和趙巍衡是表兄弟的一個竇氏郎君,他要是再不走,對方能喊人來一人抱一只腳把他擡過去。

一經催促,鄭十三郎也就忘了去思索此事。

等到鄭十三郎被推搡著到了前頭的時候,果然間趙巍衡被卡在了新婦子門前。不論他怎麽作詩,趙平娘就非要說不夠。

鄭十三郎來的時候,帶的還有一幹大嗓門的壯漢。

要說起來,整個建康城怕是他們滎陽鄭氏子弟最有昏禮經驗,誰叫他們人人都擅詩文呢!所以到了這種新婦家裏人故意刁難的時候,他們很清楚,做再多的詩也沒用,得雙管齊下。

鄭十三郎一邊上前替已經徹底詞窮的趙巍衡打小抄作詩,另一邊,一百多個迎親的人齊刷刷大喊,“新婦子!催出來!”

昏禮之所以被稱為昏禮,就是迎親的郎婿出門時天色都已經昏暗,等趙巍衡過五關斬六將到了新婦子門前時,天早就按了,不少鄰居已經休息。

一百來人這個喊,屋檐似乎都在顫動,實在太擾民了,連狗都跟著吠兩聲。

趙平娘腦袋發蒙,耳朵都要被震聾,加上趙巍衡多了幫手,此刻已經能流暢的繼續背催妝詩了。趙平娘沒辦法,只好放孫宛娘出來。

而後則是奠雁禮,好不容易結束了。趙巍衡還是不能見孫宛娘,因為他還需要吟詩,需得吟詩才能撤障。

由此可見擁有一個能無阻礙隨時隨地作詩的儐相有多麽重要。

趙巍衡到了這一步,可算是能瞧見孫宛娘的模樣了。

其實孫宛娘好好一張美人臉,再經過又厚又白的脂粉塗抹,加上被畫得濃黑粗的眉毛,在夜裏頭好看是瞧不出來了,倒是莫名有些嚇人。

但興許是情人眼裏出西施,讓原本英明神武、氣宇不凡的好郎君只會望著新婦子癡癡笑,好似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子,怎麽也移不開眼。

孫宛娘也羞紅了臉。

雖然在藏在厚厚的脂粉底下並不能看出來……

再之後是告別父母雙親,奈何新婦子父母雙亡,故而二人對著先人排位跪拜,趙巍衡指天發誓,自己一定會善待孫宛娘。孫宛娘的幼弟不過才十一二歲,也站了出來,他板著小臉,本該滿是喜感的,可在他嚴肅認真的神情下,叫人也不由得認真。

小小年紀,又出身不顯,雙親不再,可孫家幼弟沒有分毫膽怯,挺身立直於天地,貌雖年少,可已有了端方君子的磊落自重。

他先是對趙巍衡拱手一拜,而後昂首挺胸,目光朗朗,“今逢阿姐出閣,自幼蒙其照料,恩重如同吾母,望君珍之敬之,某雖年幼力弱,倘若君家苛待,自迎阿姐歸家。”

孫家幼弟的一番話,把看客們都驚到了,沒想到他小小年紀如此鎮靜、有志氣,孫氏有此子,何愁不興旺?

他的意思大抵就是他們自幼父母雙亡,都是阿姐照顧的他,對他恩重如山,希望姐夫一家能好好對阿姐,不然的話,他雖然年紀小不能做什麽,也會親自去把阿姐帶回家養著。

趙巍衡也並沒有因為孫家幼弟年紀尚小就不把他的話不當一回事,而是認認真真的回了一禮,拱手放低姿態,“文德安心,我必善待宛娘,若有相負,人神共憤,不得安寧!”

文德是孫家幼弟的名。

到了這一步,趙巍衡才算真正能將孫宛娘帶上花車,迎回家。

等回去以後,又是各種禮,直到進了青廬,還要撒帳。若要行完禮,只怕天都已經懵懵亮了。

眼看趙巍衡把人給接走了,崔舒若跟趙平娘也該跟著回齊國公府了。

而在經過孫文德身邊時,這個板著臉的小君子突然對崔舒若深彎下腰,拱手一拜。

崔舒若被他一驚,原身今年也才不過十四,說來和孫文德其實就差了三歲,她也就比對方高了一個頭。而且孫文德跟崔舒若見過的任何一個同年齡的孩子都不同,若是在現代,十一二的年紀說不定家裏還要操心功課,自己也一門心思的去土裏刨蟲子。

但孫文德已經能把自己打理得幹幹凈凈,腰上佩玉,行止端方,長相更是清雋,一雙眼黑白分明,能辯是非善惡。

按古人的規矩,他已經能撐得起一半的門庭了。

崔舒若也連忙屈膝還禮,“阿弟何故?”

依照禮數,崔舒若比孫文德年紀大,她是要喊對方一聲阿弟的。

孫文德卻道:“崔阿姐當日在並州救了我阿姐,便是我孫氏全家的恩人。得見恩人,禮數斷不能廢。往後崔阿姐有何驅使,文德莫敢違。”

崔舒若這回是真的被驚到了,自己是披皮的成年人,表現得聰慧一點、成熟一些,實在正常,可眼前的孫文德可是真正的十一二歲。

堪堪過了外傅之年的小兒,已經能這般有主見了嗎?

崔舒若驚訝歸驚訝,不妨礙她跟著態度鄭重,連用語都謹慎斟酌了起來,“阿弟客氣,那日不過順手施為,當不起恩人二字,往後平輩相稱即可。”

然而孫文德還是堅持己見,又是躬身一拜,“禮不可廢!”

還真是一個刻板重規矩的小少年啊,崔舒若記得他將來似乎也會成為一代名臣,並且極為擅長庶務內政,很得趙巍衡倚重。

她突然萌生出一種,好似自己一個不小心,把趙巍衡的擁躉者們給翹了的錯覺。

崔舒若搖搖頭,把奇怪的念頭趕走。

而趙平娘此時也回過頭來,跑到崔舒若面前,握住她的手腕,“快走呀,要不然一會兒趕不上撒帳了!”

不僅是撒帳,等到迎回家後,趙巍衡還要念卻扇詩呢!

而後還要喝合巹酒。

總之禮節繁瑣得很,崔舒若合趙平娘她們想要歇息也要等到天亮了。

但這樣鬧了一番,確確實實讓原本因為太子一事兒沈寂許久的齊國公府好好熱鬧了一番,從上到下都是喜氣洋洋。

等到第二日拜見姑舅的時候,孫宛娘要給齊國公夫婦奉茶,他們自然不會為難孫宛娘,甚至都命下人送了見面禮。

而孫宛娘轉頭也給趙平娘和崔舒若都送了東西。

兩人都送到了她親手縫制的香囊,據說連裏面的藥草都是她自己親手曬了挑出來的。除此之外,她送給趙平娘一根馬鞭,特別有韌勁,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牛皮做的,手柄邊緣還鑲嵌彩石,絢麗無比,倒像是胡人那邊的手藝。

孫宛娘說那是她阿耶從和胡人的戰場上繳獲的,一直沒用上,今日贈給趙平娘,希望她將來能有夙願得成的一日。而崔舒若則是一個平安扣,青玉色的墜子,線是孫宛娘親手編的,說是念一句經編一下,滿滿都是心意,只盼崔舒若來日平平安安。

這些都是極盡心的。

崔舒若收下後向孫宛娘認真道謝。

趙巍衡和孫宛娘的親事定下,齊國公夫婦算是了了一樁心病。他們被召進建康,聖人用的就是這個借口,如今的建康看似花團錦簇、一片和樂,可藏在底下的暗流湧動,實在叫人不安。

等到崔舒若郡主的冊封禮也很快就舉行了,因為趙巍衡成親後,不知是不是巧合,皇後的精神竟真的好了些。聖人欣喜若狂,開始想法設法命人將建康能有的熱鬧喜事都辦了,崔舒若身為郡主的冊封禮自然也因此提前。

因為郡主算是宗親的待遇,往往也是由宗正寺來操辦。但這一回,竇夫人沒有忍住,私底下為她插手添了不少東西,著意要讓排場大些。

這一場冊封禮,建康的權貴來了泰半,而像是博陵崔家就沒來幾個人,因為家主一脈剛死了個兒子,像柳氏她們,哪有心思來見禮,去的也一般是各家的貴婦人和小娘子。

那一日,禮官在府裏頭唱禮,崔成德因為種種原因不能進去,只能假托出門,在齊國公府臨宅的街邊,靜靜站著。

仿佛這樣,他也在親眼見證妹妹的冊封禮,沒有缺席對神佑來說那樣重要的時刻。

他在那等了許久,才驀然離開,沒人知道他為什麽停留,如同他們不知道他何時走的。

悄無聲息。

在這之後,崔成德沒回崔府,而是命隨從將他送去國子監。

他要去尋官拜國子司業的鄭衡之。

說來奇怪,鄭衡之為人溫潤,生性敦厚周到,素不與人發生爭執,可這樣的人,卻能做國子監的司業,掌管國子監的教法、政令。往往該是位性格嚴苛、一絲不茍的嚴肅人方才對。

其實也不奇怪,因為世家掌控大半個朝廷,像國子監的清貴官職,自然都可著自家人。

好在鄭衡之雖性格溫厚,但他言行規範,有底線,並不會因為學生的一兩句哭求就破壞規矩,又能起到德行典範的作用,倒是沒出過差錯。

崔成德到的時候,正逢有小娘子命人送上糕點給鄭衡之。

鄭衡之在建康的貴女們眼裏也是相當不錯的佳婿,從前有婚約時尚且被人追逐,更別提未婚妻死後。比起容貌過盛、性情狂疏的崔成德,還是鄭衡之更像是婚後能溫柔體貼的好郎婿。

雖說崔神佑死了,但鄭衡之恪守禮數,對待崔成德十分客氣,見他來了,便把人請了進去。

崔成德目光匆匆一掃,就看見放在角落的五六個食盒,嘴角一彎,仿若嘲諷,“司業倒是受人喜愛。”

也許是慣性使然,即便知道崔神佑已死,鄭衡之下意識的還是不想讓崔成德誤會,解釋道:“我方才去授課了,並不知情。往日也有如此的,我皆會原封不動的退回去。”

崔成德也沒有和鄭衡之客氣,不需主人許可,他自己尋了個坐席坐下。並且自顧自的給自己倒水,完全沒意識到這是人家的地盤。

然而鄭衡之卻沒覺得受到冒犯,他默默坐到崔成德的對面,顯然平日裏兩人也是如此相處的。鄭衡之性子好,並不計較細枝末節。

二人相對而坐,鄭衡之主動道:“不知崔兄今日來尋我,所為何事?”

崔成德坐姿松散,頗有名士的風流不羈,他哼笑一聲,放下小小的青瓷水杯,倏然靠近鄭衡之,目光一變,灼灼銳利,“沒甚事,不過是見你近來頗受建康娘子們追捧,看看是否春風得意的。”

鄭衡之神情不變,不喜不怒,絲毫不受崔成德話裏影響,他認真道:“崔兄,你該知道神佑不幸夭亡,我雖未迎她過門,可自幼看顧,情誼非同一般。於我而言,她如同我妻。

神佑在我心裏的位置,並不比她在你心裏低。

這一年內,我不飲酒不食葷,你應看在眼裏,又怎可能對其他娘子動春心。我雖顧及她們的面皮薄,不曾說過重話,但從無暧昧之語。”

若是崔神佑真的不在人世了,崔成德才不會管鄭衡之如何,但正是因為他的妹妹還活著,所以崔成德必須要讓鄭衡之繼續像從前一樣,心裏始終只有自己的妹妹。這並不難,在鄭衡之認為的一年喪期過之前,他都不會對任何人動心。

這一點,還是可以肯定的。

但他需要更穩妥一些。

故而,崔成德似乎不大相信的冷笑一聲,“是嘛,可我那位七妹,可是對你中意的很,她嬌憨可愛,你便一點也不心動?”

鄭衡之始終溫和的臉上終於動了點怒容,“崔兄這是何意?懷疑衡之品行不端麽?七娘是神佑的妹妹,我才對她照拂幾分,但自認從不逾矩,即便七娘有其他心思,可我年長於她,分得清道德倫理,絕做不出一娶二女之事。”

崔成德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斷他話裏的真假,“哪來的倫理道德,娥皇女英不是世所傳頌嗎?”

鄭衡之蹙起眉,難得老好人的溫潤性子也能泛起些許厭惡,“那不過是好色之徒的托詞,若心中真有禮義廉恥,又怎會覬覦幼弱妻妹,不過是皆先賢典故行齷齪之事。”

崔成德聽見他這麽說,心裏已有八九分滿意,深知他絕不會對崔七娘心動,很長一段時日裏謹守此言,甚至不會對其他女子有意。但崔成德面上還是半信半疑,“只盼你說到做到。”

而後,崔成德甩袖離去。

鄭衡之本該去用飯的,被崔成德莫名其妙一攪和,此刻也沒了心情。

崔成德那一番話雖難聽,可其實不打緊,真正叫鄭衡之沒了心情的,是他又想起了崔神佑。興許旁人會說不過是還未過門的妻子,能有什麽打緊,再說些大丈夫何患無妻的蠢話。

可鄭衡之不同,他從很年幼時,便被母親教導,他有定親的女娘,名喚崔神佑。崔神佑滿月時鄭衡之就見過她,自此將她視作責任,是他往後人生的一部分。

後來崔神佑被送回本家老宅,他每年都會去看望一次,節禮送不落下,兩人之間書信往來,更是不曾斷絕。

他雖沒陪在她身側,卻如同親眼看著她長大。

每一年見過崔神佑後,他都會作畫,記下她是如何從白胖的孩提到漸漸有了少女風姿的豆蔻年華,他的畫也越來越好。從一幅到塞滿了好幾個大木箱,有巧笑嫣然時,有無意逗弄兔子時,有坐在秋千上發楞時……

崔神佑一死,便如同生生剜去他的心,自此人生再不圓滿。

鄭衡之捂住心口,久久無言。

當鄭十三郎來尋鄭衡之時,瞧見的便是自家堂兄對著案幾上一副女子淺笑的畫,黯然神傷的樣子。

這一眼,倒叫鄭十三郎重新回想起趙巍衡昏禮上所見的女子。

他不由得道:“九哥,你說世上會有長得完全一樣的兩個人嗎?”

鄭衡之擡頭望去,眼睛甚至帶著紅血絲,他明明沒有哭,可見悲傷至何種境地。

一直等到鄭十三郎把他在趙家的見聞統統說出來,鄭衡之怔怔無言。他絕非蠢人,世家出身,哪個不是幼承庭訓,從開蒙到外傅,受到的皆是世上最好的先生教導。

所以在聽完後,再一想崔成德莫名跑來說出的一番話,他輕易就能猜到,這位衡陽郡主崔舒若恐怕和崔神佑關系不一般。

或者說,她就是神佑。

否則崔成德不會如此。

可究竟是怎麽一回事,也不能憑他隨意論斷,他得親眼見一見這位衡陽郡主。

等到鄭十三郎走了,鄭衡之歡喜過後,內心卻是無盡的虛無。他怕是自己猜錯了,若真是如此,他不知道還能不能維持往日的平常心。

鄭衡之的指腹輕輕從崔神佑的面容劃過,隔著間隙,連畫紙都未曾碰到過。

他們倆的一生,也是這般,永遠沒有真正的交匯。

到底是鏡花水月,終成虛妄。

然而,鄭衡之一直都沒能尋到機會,因為崔舒若在真正行了郡主的冊封禮後,非但沒有出去赴宴,反而深居簡出起來。

但崔舒若的做法顯然是對的,因為即便聖人近乎偏執的讓建康日日都有喜事,皇後還是沒熬過冬日,在冬至前一日薨了。

聖人對皇後的感情,似乎在將死和死後達到了頂峰,不僅守著皇後的屍首不讓人碰,甚至還憤怒的把滿宮妃嬪全趕出去,在皇後喪儀期間,全不許踏出各自宮中一步。

而到了那日晚間,聖人更是急召重臣入宮,立下廢太子的詔書。

人人都知道,聖人是遷怒太子,覺得是太子當日的忤逆,才將皇後氣成這樣。可實則早在聖人荒於嬉戲後,皇後對聖人心灰意冷,就漸漸纏綿病榻了。

即便沒有太子的頂撞,皇後也如同熬盡油的燈,微弱的燭火晃晃悠悠,遲早要熄的。

聖人不過是不願意面對真相,面對真正害死皇後的兇手。

等到他肯正視,能醒悟的那一日,恐怕同樣也是他的死期。因為他承受不住這一切的。

而竇夫人身上有品級,凡是六品以上的外命婦,皆要進宮痛哭皇後薨逝。崔舒若和趙平娘也不能面,而且因為她們品級不低,跪的位置在前,哭得要更賣力。

否則若是讓發瘋的皇帝瞧見了,指不定要治個什麽罪呢。

崔舒若還想要準備塗了生姜的帕子呢,結果竇夫人比她更早準備好了,給了她和趙平娘一人一條。也不知帕子上浸透的是什麽東西,擦到眼睛上,既不會刺痛,卻能不自覺地流淚。

在崔舒若看來,還是很好用的。

沒辦法,她雖見過皇後一面,但感情實在有限。而且在喪禮上的哭,可不是梨花帶雨的一會兒就行的,要一邊跪著,一邊不停哭,她就是水做的也能哭幹。

不過,崔舒若還是稍微分了點心,用餘光觀察了一下周圍哭泣的女子的。

她發現竇夫人竟然哭得最好。這個最好,不是指最好看或是最大聲,而是給人的感覺最傷心,眼淚也不停的流。

但若真要說竇夫人傷心,崔舒若可不信。

她自己不過是繼承了原身的身份,就已經對整個晉朝的皇室沒有好感,更別提竇夫人可是真正親眼見到皇帝是怎麽奪取她舅氏江山的,皇後死了,皇帝愈發癲狂,竇夫人暗地裏不偷偷笑都算好的了。

只能說,有前朝血脈卻能活下來的人,都歷練成精了。

崔舒若在暗自感嘆的時候,也有人不可置信的死死盯著她,眉皺的極為深。

不是其他人,就是崔舒若的繼母柳氏。

柳氏實在難以相信崔神佑會活著,而且還成了齊國公府的衡陽郡主,她哪來的這麽大造化?但柳氏心機深沈,不像崔七娘一般沈不住氣,堪堪看了幾眼就收回目光,暗自在心裏思量著一切。

很快,柳氏狐疑的目光就落到了崔七娘的身上,崔舒若身為齊國公府的衡陽郡主,不可能沒有出去赴宴過,七娘又怎會沒見過她呢,難不成崔七娘瞞了自己什麽?

柳氏多聰明的人啊,轉瞬就猜出了大半,但礙於此刻還在皇後靈柩前,不好發難。

只能按捺心中怒火,等回去再細問崔七娘。

好不容易等到結束,每個人都哭到如喪考妣,像是木偶一樣,悲傷得沒有表情。

而崔舒若緊跟著竇夫人從宮門出來,再登上自家的馬車。

就這個間隙的功夫,已經足夠叫一直守著的鄭衡之瞧清楚崔舒若的面容。他訝然蹙眉,崔舒若竟真的和神佑長得一模一樣,他下意識想問個究竟,譬如她到底是不是她。

可是在宮門前,又逢皇後喪禮,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做出此等行徑的。

盡管心中跌宕,可鄭衡之也只能一直望著崔舒若的馬車離去,等待能仔細相詢的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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