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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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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王琸之還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 他一貫如此口無遮攔,但也有分寸,從不講世家女子。否則要是不慎說到哪位交好世家子的親眷可怎麽好?

至於說那些得勢新貴家中的女子, 通常不必擔心, 因為士庶很少通婚, 偶爾聯姻, 就沒有被人遺忘的。竇夫人確實是士族出身,但竇家沒落, 他的好友裏可沒有竇氏子弟。

所以當他對齊國公的女兒出言不敬, 惹得崔成德動怒時, 他是真的摸不著頭腦。

王琸之連動都不敢動,小心問了句,“崔五,你怎麽了?”

崔成德揚起一邊唇角,他笑著, 眼神發冷, 似乎在壓抑著什麽,而後陡然變臉, 將案幾上的茶碗往墻上一砸, 宛如被激怒的豹子, 隨時都能傷人。

他目光緊緊鎖住王琸之,沈聲告誡,“隨意品評女子, 王琸之,你的德行呢?”

一同品茶作詩的幾人見事不對, 怕將事情鬧大,連忙上前勸阻, 崔成德卻甩開旁人的掣肘,冷眼看著王琸之道:“小人行徑,陰暗鬼祟,半點風骨不見,吾不屑與之為伍。”

說完,他拂袖離去,一點面子也不留給王琸之。

旁人面面相覷,不知怎麽突然就鬧成這個樣子。

王琸之更是冤枉,他都不明白崔成德為何如此氣憤,他又沒有說崔成德妹妹,簡直是莫名其妙。

崔成德離開後,步履匆匆,坐上了牛車。他的隨從還驚訝於自家從來都是冠服端嚴、閑情逸致的郎君怎麽突然變了一副模樣,但崔成德緊接著說的話,讓隨從沒有閑心去想這些。

因為崔成德讓他速速駕車,跟著齊國公府的馬車。

這條路,若是不出意外的話,該是要進宮。

崔成德心裏焦急,雖只是匆匆一瞥,但那面容和神佑足足有九分相像,唯一不同的便是兩人之間的神情。

他的妹妹崔神佑謙順柔韌,而方才見到的女子卻神情堅毅,眼睛有神。縱然是相似的容貌,可身上的氣質卻判若兩人,也正是因此,讓崔成德心中還有疑慮。

但他忍不住思量,據說這位被聖上親封的衡陽郡主,並非齊國公夫婦的親生女兒,而是回並州的路上認下的,不但救了竇夫人,後來並州幹旱,也是她祈來雨。若論時日,倒也勉強能重合。

可崔舒若真要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是怎麽從隨州逃脫的?既然逃脫為何不回本家,不來尋他,大半年沒有音訊。而且他的妹妹怎麽可能會祈雨呢,他記憶裏的崔神佑溫柔素雅,因為常年待在本家老宅,性子小心謹慎,恪守規矩,不敢行差踏錯一步,絕沒有這位衡陽郡主的風采。

難道是她有何奇遇,是了!

崔成德想到了流言裏說這位衡陽郡主曾經夜夢仙人,被仙人收為弟子,傳授仙術,許是因此連性情都變了。

若她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

一貫沈穩的崔成德只覺得胸腔湧起一股歡喜,暗自期待起來。他的親阿娘永嘉公主為妹妹取名神佑,就是盼望能有神明庇護這個可憐的孩子,也許……當真應了她的名字。

他的妹妹命不該絕。

在崔成德思潮起伏時,被不斷催促快些的隨從終於堪堪追上齊國公府的馬車,可她們已互相攙扶著要入宮,崔成德落後一步,僅僅能瞧清崔舒若的側影,瓊鼻明眸,膚色凝白,赫然就是自己妹妹崔神佑的面容。

他想上前一步,卻被侍從攔住了。

“五郎君,此乃齊國公府的竇夫人,齊國公遭太子欺侮,又逢天雷作證,她們怕是進宮求公道的。這可是一灘渾水,您貴為崔氏子,萬不可在此時進宮。”

侍從規勸的話,讓崔成德從見到和妹妹一模一樣面貌的人而激昂失措的心緒中脫離出來,他瞬間清醒。他除了有崔神佑兄長的身份,更是崔氏嫡系,是崔氏家主的嫡長子,他肩負崔家重擔,一舉一動都會引人揣測。在情況未明時,他絕不能擅自入宮,若是被牽扯波及……

旁人只會認為是崔家要準備站隊了。

他絕不能如此。

崔成德深深的望了眼崔舒若漸漸淡去的身影,松口道:“去附近的茶肆,你留下盯著,一旦有何事,立即回稟。”

而後,他命人將他從宮門駛離。

坐在茶肆內的崔成德,在沒有了往昔的悠閑從容,他皺著眉,目光頻頻向外望。如月色般皎潔的他,腰佩玉墜,如切如磋,和周遭簡陋的環境格格不入,引得旁人頻頻偷瞧這位滿名建康的貴公子,但他分不出絲毫心神在意,只不斷的想崔舒若的處境可還好?

被他記掛的崔舒若,已經跟著竇夫人走到了光順門前。

她和趙平娘一左一右的攙扶住竇夫人,沈重碩大的八支金鈿釵將竇夫人襯得愈發疲倦悲傷,仿佛難過到已經撐不住頭頂的重量。竇夫人拿起鼓槌,一下兩下,敲起光順門前的登聞鼓,厚重沈悶的鼓聲回蕩在高聳的宮道裏。

沒料到竇夫人身為齊國公夫人,竟也有敲響登聞鼓的一日,旁邊值守的小吏被嚇了一跳,這登聞鼓多年無人敲響,陡然來人竟然身份還如此尊貴。

他嚇得找來宮中值守的郎將,郎將也拿捏不好,依設立的登聞鼓的規矩,他本該上前詰問來人姓名、住處等等,具表上奏,但見到是齊國公夫人,也只能苦著臉跑去尋他的頂頭上司。

然而,不知怎得,小吏和郎將都一去不覆返。任由竇夫人如何敲打登聞鼓,都無人回應。

竇夫人到底是弱質女流,很快就汗流浹背,雙臂酸痛沒了力氣。崔舒若扶住竇夫人,趙平娘接過鼓槌繼續,一聲又一聲,沈悶有力,明明是登聞鼓,卻叫趙平娘敲出戰鼓的赫赫威勢,也叫鼓聲傳得更遠。

崔舒若見遲遲沒來人,心裏大抵猜出了什麽。

登聞鼓數年前尚且有人敲響,尚不至於形同虛設,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皇帝心知肚明,但卻想要保下太子,所以故意置之不理,想讓她們知難而退。

這也不算是壞事,因為她和趙巍衡原本的目的是為了保全齊國公府,並且借此消除聖上疑心,趁勢折損太子羽翼只是順帶之事,即便扳不倒太子也無妨。

她們如今要做的,是示弱。

崔舒若和趙平娘對視一眼,她上前接過鼓槌,趙平娘則攙扶住滿頭大汗宛如虛脫般的竇夫人。

崔舒若一下又一下的敲打登聞鼓,她因為烏鴉嘴的影響,身體一直不算好,看著就比尋常娘子孱弱,因此當她站在登聞鼓前時,登聞鼓便猶如龐然大物,將崔舒若襯得瘦弱渺小。

殘光經過宮墻,斜斜打在她白皙的臉頰上,困囿於深深宮道漫漫長河的孤寂和無力感油然而生。

她的力氣比之竇夫人還要不如,細長白嫩的胳膊連舉起鼓槌都是那般費勁,值守光順門的禁衛見了也不僅升起垂憐,嘆息太子失德無道,竟將齊國公府的家眷逼到這等地步。

可唯有崔舒若她才知道自己的心緒,她敲響的每一聲,都是前進的戰鼓,她眼裏閃爍的不是淚光,是如燎原烈火般的野心。

人力渺小,王朝龐大,可她絕不會被囿困,任人宰割。

在崔舒若要失力時,餘光竟遠遠瞧見浩浩儀仗。

難道是皇帝親自來了?

不,不對,來的是皇後。

崔舒若順勢一個踉蹌,她潔白光暈的額角貼著被濡濕的碎發,一副失力的模樣。

“還不上前扶住她,咳咳。”這聲音中氣不足卻仍舊威嚴,正是病中的皇後。

不僅是崔舒若,還有竇夫人也都被皇後身邊的女官攙扶著。

崔舒若擡頭,聲音虛弱的謝過皇後,竇夫人也是極為狼狽。而皇後雖是病中,可來之前應是特意打扮過,塗了胭脂掩蓋她青白的面色,還帶上足有幾斤重的鳳冠,鸞鳳銜珠,在她額頭上卻巍然不動。但再威嚴的妝扮也掩飾不住一個人精氣神,皇後恐怕是時日無多了,眼白泛青,遮不住的疲倦。

盡管皇後極力忍耐,可還是禁不住咳嗽了幾聲。

她板了板臉,盡可能維護皇後的尊嚴,“吾在宮中隱約聽見鼓聲,問及左右才知曉是你們在擊打登聞鼓,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別看皇後現在在問竇夫人,但早在病榻前,她一詢問侍奉的女官就知曉了來龍去脈,當即怒不可遏。

她本就對太子心懷芥蒂,而近來她病痛加重,廣陵王尚且知道親自侍疾,甚至親嘗湯藥,可太子卻在府上縱情聲色犬馬,眼裏全然沒有自己這個阿娘。太子從前也一再對她陽奉陰違,母子倆積怨已久,今日聽聞太子竟然還敢當中打自己的親外甥齊國公,更是下定決心要懲罰太子。

故而她才以皇後之尊來此,否則敲響登聞鼓怎麽也不是皇後要管的。

這種事自然是身為尊長的竇夫人說最為合適,崔舒若假裝抹淚,趙平娘憤憤不平。皇後聽到最後更是動怒,她只以為是太子不顧她的面子,當眾將帶著她旨意求和的齊國公重傷,萬萬沒想到他還敢刺殺齊國公一家,甚至是一連兩次,簡直是無法無天。

皇後被氣到止不住的劇烈咳嗽,她甚至咳出了血。

只見皇後一手抓住扶著她的女官的小臂,一邊厲聲質問,“竇氏,你可知誣告太子乃是大罪,若敢欺騙吾,必不輕饒。”

竇夫人跪在地上,雙手抵額一拜,“臣婦所言字字屬實,太子當眾毆打臣婦夫婿,宴席上權貴皆是認證。至於派人刺殺一事,齊國公府的穹頂之上,尚有雷擊痕跡,還請皇後殿下做主。”

皇後甚至太子的不堪品性,心裏已經信了九分,但太子畢竟是一國儲君,怎麽也要證據確鑿,否則不能服眾。

她當即命人去請昨日去太子赴宴的權貴問詢,又派人前去齊國公府查看是否真的有雷擊過的痕跡。

皇後看了眼竇夫人和崔舒若狼狽的樣子,動了惻隱之心,讓她們跟著自己回殿內,免得繼續待在這裏,讓過往的宮人瞧見失了顏面。

皇後不愧是皇後,別看在病中,可禦下手段極嚴,又有威望,很快就將事情查了個水落石出,的確如竇夫人所講,是太子的過錯。皇後也完全沒有包庇的意思,鳳袍寬袖一甩,怒氣沖沖的砸向案幾。

只聽她道:“太子失德,竟荒唐至此,來人,將太子給我帶進宮來。”

見皇後真的動怒了,左右侍立的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動作。

皇後見狀反而更氣了,將手邊的玉器往殿上一砸,言辭犀利,“怎麽我使喚不動你們了?又或是我人還未死,就當我這個皇後形同虛設了不成。”

她盛怒之下,說話也不留情面,“若是太子敢稱病推托,拖也把他給我拖進宮!”

皇後雖生氣,但還留存理智,知道要安撫齊國公府的人。

她看向竇夫人,“竇氏,你且安心,吾必定給你們一個公道。”

而後又命人厚賞齊國公府。

皇後來勢洶洶,行事絕不拖泥帶水,等到消息傳進皇帝耳裏的時候,太子已經被皇後的人帶進宮了,據說當時他還衣裳不整。不僅是太子,就連廣陵王也進了宮,說是聽說阿母盛怒,連忙進宮探望的。

皇帝之所以這時候才知道,是因為他先前用了新進的丹藥,好不容易才從妃嬪的屋子裏出來。那種緊要時刻,也無人敢打擾皇帝不是?

等傳到皇帝耳朵的時候已經遲了,即便他想饒過太子,也錯失機會。

他一腳踢開替自己穿靴子的閹人,自己抓緊穿上,又換上常服,忙不疊的往皇後宮裏趕。

等皇帝趕到的時候,因為無人敢動手責打太子,她竟親自上陣,拿打板子的棍子重重的打在太子背上,而廣陵王已經哭成淚人,求皇後保全自己,殿內的其他人也俱是跪在地上,一動不敢動。

皇後生性堅毅果敢,從來看不慣太子的性子,但晉帝卻對子女有寬容的慈父之心,對太子的種種過錯視而不見。

所以皇帝一見到此種情形,當即青筋跳動,大腦生疼,大喝道:“皇後,你在做什麽!”

他對皇後從來寬容體恤,即便是皇後當眾罵他,也不過是甩袖而走,從不曾在人前如此,可見皇帝也是氣狠了。

帝王之怒,其他人或許會怕,但皇後不會,她直視皇帝,毫不退讓,“太子失德,為人阿娘,連訓斥都不成嗎?”

被皇後清淩淩的目光一瞪,皇帝想起她還在病重,瞬間散了泰半火氣,聲勢也黯淡下來,軟了語氣,“話雖如此,可太子已非稚童,又是一國儲君,你怎麽也該給他幾分顏面。”

“顏面?”皇後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毫不掩飾情緒,“他配嗎?”

皇後無視滿殿的宮人,毫不顧忌太子,直言不諱道:“太子自我腹所出,秉性庸碌愚鈍,我一再忍耐,不求他建功立業嗎,只盼他明辨是非,可他呢?只知享樂,全無為君者的賢明,我病重困頓,竟連一次也未曾侍奉榻前,可見其懶怠不孝。倒是我的誠兒,我病了多久,他便侍奉多久,還親嘗湯藥,此方乃人子之孝。

太子還是儲君就敢肆意妄為,連他的親表兄,當朝齊國公都敢隨意毆打,甚至一再派人刺殺他們一家,可謂不仁。

依我所見,這等不賢不孝不仁之人,其堪配太子之位?”

皇後是盛怒之下說出此話的,雖心中厭惡太子,但也未必非要規勸皇帝廢太子。

然而太子卻當真了,他抱著既然事已至此的態度,幹脆連掩飾都懶得掩飾,控訴道:“您說我出自您腹,甚至我秉性,可我卻對阿娘一無所知。

自幼您就厭惡我,喜歡趙義方勝過我,後來弟弟們出生了,您又開始喜歡弟弟們。我原先還以為是我不夠聰明,生性愚鈍所以惹您不喜,後來才知道,您生我的時候,阿耶和旁人你儂我儂,背棄了你們的誓言。其實是您生性善妒,卻牽連了我。

我看您才是不賢不慈,我寧願不從您腹中出生。”

隨波逐流跪在殿角的崔舒若聽見太子竟然敢這麽說皇後,繞是她也不由得瞪大眼睛。百善孝為先,古人最重視就是孝字,所以皇後可以斥責他,但他敢當眾頂撞皇後,恐怕這回太子時真的當到頭了。

皇後自然也震驚不已,旁人說她善妒剛愎也就罷了,可連她的親生兒子都敢當眾這麽說。

她本就在病中,一再動氣,已是強弩之末,太子的話猶如一把利刃,徹底壓倒皇後,只見皇後驚怒地指著他,“太子,你、你敢忤逆!”

隨著她的話,一口鮮血自她口中噴湧而出,皇後直直倒下。

見著這副景象,殿內人反應各異。

皇帝擔憂的上前抱住皇後,命人快穿禦醫,太子則是惹禍後的驚懼和自知逃不過一劫的面如死灰,廣陵王嘛,他看似擔憂,其實嘴角都要按不住了。

竇夫人興奮不已,她巴不得這些奪了舅氏江山的人自相殘殺,鬧得越兇越好。

崔舒若倒是沒什麽感覺,她看著他們,心裏卻在想什麽時候才能結束這一切,她演的好累。

如崔舒若所想,因為宮裏鬧成一團,亂糟糟的,沒人顧得上她們,所以她們又被請出了宮。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太子恐怕蹦跶不了多久了。

忤逆不孝,即便他是個一身功績的太子也會備受攻訐,何況太子的品行……

不提也罷。

而不管皇帝廢不廢太子,他都不會再要齊國公出兵了,因為齊國公被打成重傷,還下不了塌呢!皇帝就是臉皮再厚,也不能把齊國公從塌上擡出來,逼著出兵吧?

不僅不能,他接下來甚至還要一再禮遇厚賞,否則會寒了那些早早就投靠他效忠的老臣的心。

眼看早早定下的計策奏效,甚至遠比自己當初想的收獲更多,怎能不讓人心情大好。

出宮門時,崔舒若臉上在哀愁,眼底卻滿滿是笑意。

而等候許久的崔成德,僅僅是在出宮門後必經的茶肆,遙遙看她一眼。見到她形容狼狽,心下意識就揪了起來,可回想時,未曾真的見到她受傷,又不由松了口氣。

他讓底下的人去打聽打聽今日宮中發生的事,作為世家大族,崔氏在宮裏有自己的人。不僅是宮裏,一些權貴府裏也有眼線。

崔成德此時已鎮定如常,重新有了崔氏麒麟子應有的風采和謀略。

他從簡陋的茶肆離開,坐上牛車回崔府,回府的路上,腦子裏回想的全是關於崔神佑的一切。

作為一母同胞的兄長,他絕對稱不上盡職,放任妹妹獨自待在本家老宅裏,甚至在明明有能力將她帶來建康時,選擇了放棄。

但他只是想再穩妥一些,等到他地位穩固,等到柳氏在府裏的掌控沒這麽大的時候,等到……

他有許許多多的顧慮。

即便他被人譽為崔氏門閥麒麟子,受女郎們追捧,可早年在崔氏的地位並不穩,哪怕他是養在老夫人膝下的,可崔氏兒孫眾多,若是他不夠賢能聰穎,即便他是家主的兒子也沒有機會受到重用,更何況,他的阿耶有那麽兒子,並不缺他一個。

他還有一個身為前朝公主的阿娘,一個被視為不詳克母的親妹妹。

直到他少年時外出三年游歷,拜了名士大儒為師,名聲傳遍世家貴胄,連聖人都親口稱讚他,他才有了立足的餘地,後來更是被阿耶視為能接手崔家的人選。

他也終於有了可以接回崔神佑的機會,但內宅被柳氏把控,柳氏面善心狠,人前端莊賢惠,美名遠播,人後……

崔成德可不信自己幼年時的落水、游歷時遇見的山匪都是意外。

柳氏將他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接連失敗後,興許是怕被人發現,再沒有過動作。

可崔成德既然知道柳氏的真面目,怎麽敢把崔神佑接回來?在那個心如蛇蠍,慣會做戲的女人身邊討生活。倒不如待在本家老宅,盡管清苦些,好歹沒有性命之憂。

然而,就是他的一念只差,害了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他在這世上真正的親人。

叫崔成德怎能不悔,日日被愧疚折磨。

而今日見到相似的崔舒若,才叫他如此驚喜,失而覆得的喜悅將他砸得眩暈,差點沒了理智。若崔舒若真的是自己的妹妹崔神佑,不管出了什麽事,這一回,他都一定要護住她。

思及此,他又想到了與崔神佑自幼定親的鄭衡之和癡纏鄭衡之的崔七娘。他雖對鄭衡之沒什麽好感,也不得不承認作為夫婿,鄭衡之心思端正、品行貴重,是個再好不過的人選。

那麽,就不該讓崔七娘將鄭衡之搶走,即便是退婚,也該是他的親妹妹自己選擇不要鄭衡之才對。

只有崔神佑不要的份,沒有別人挑選的資格。

崔成德暗自想到。

但這一切還需要打探。

萬一……真的只是長相相似呢。

想到這裏,崔成德就呼吸一窒。不,不可能,他妹妹一定活著。

等到了崔府,他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院子裏,目光不期然撞上被他精心養護的綠菊。這些菊花都是崔神佑最喜愛的,她在隨州走丟,意外身亡的消息傳到他耳中後,他除了親自回本家為她挑選了一處山水風光的地方立了衣冠冢,還去她的院子裏收斂異物。

別的也就罷了,這些花被他極為小心的帶到建康,細心養護,澆水施肥從不假手於人。

若是她能看見這些花,應當十分高興吧?

想到這裏,崔成德的臉上也有了笑意。

等到了內室,他迫不及待的將負責聯絡在各府安插的眼線的人找來,叮囑他讓人註意崔舒若的手心是否有一個小小的朱砂痣。

他吩咐完,就在室內來回踱步,怎麽也安不下心。

明明事情還沒有影,可崔成德又開始憂慮自己是不是應該準備些女子用的東西,還有女子的擺設。崔家數百年積累,的確不缺錢財,若是崔神佑回來,柳氏為了面上好看,所備之物也絕不會差。

可……

崔成德皺著眉頭,他想起崔神佑是在胡人攻城時走丟的,又過了那麽久才被找回來。若是有心人稍一造謠,只怕她要面對數之不盡的流言蜚語。

他阿耶生性自私冷靜,萬事以家族為先,為了保全家族,並非沒有給親生女兒三尺白綾的可能,沒見當年他的生母永嘉公主明明與阿耶情投意合,是下人們口中難得一見的鶼鰈情深的夫妻,可在永嘉公主的胞兄謀反後,還是毫不猶豫的趁著她生產害死了她。

崔成德不得不多做打算。

他可不願自己好不容易失而覆得的妹妹,因為虛妄的貞潔沒了性命。

他不在乎崔神佑遭遇了什麽,有什麽奇遇,他只知道那是他從她還在娘胎裏久開始期待的妹妹。

崔成德為此坐臥不安,甚至一夜未睡。

等到第二日晚間,才聽到消息,崔舒若的手心上確實有一顆小小的朱砂痣。

崔成德楞了楞,握著茶勺的手微微顫抖,隨後,唇角蕩漾出一抹笑,猶如冰雪消融,賞心悅目。

他揮手讓下人退下,獨自一人枯坐在內室,先是顫抖著嘴角笑,而後淚水無知無覺的落下,他的臉上卻看不到任何悲傷,反而是全是失而覆得的喜悅,緊接著是朗聲大笑。

灑掃庭除的下人們聽見五郎君如此朗聲大笑,心下奇怪,但搖搖頭繼續,主人的事可與他們無關。不過心情好了才好,他們能少受罪,像大半年前,五郎君悲戚不止,整個院子的人都不敢高聲說話,生怕觸怒郎君。

下人可不會清楚原因,但到了第二日,掃庭院的下人發現院子裏擺的綠菊竟然全不見得時候,可險些嚇死。

五郎君最寶貝的就是這些菊花,上回有人見菊花開的好,不過略動了動,竟叫郎君發覺,把人打了個半死發賣出去。

自那以後,就沒人敢碰那些菊花了。

開得再好也不敢碰,那哪是花啊,是要人命的催命符。

今日竟一下子全不見了,那豈非……

掃院子的下人不敢想下場,誰料崔成德從內室出來,瞧了眼廊下,卻並沒有震怒,相反,他面帶笑意,如高山流水,賞心悅目。

下人這回是真摸不著腦袋了。

菊花不會消失,只會轉移。

崔成德精心養護的菊花,出現在了崔舒若的院子裏頭。

崔舒若一早起來,經過院子時,就見到那一排綠色菊花,沒忍住多瞧了幾眼,也不知怎得,竟覺得越瞧越喜歡。

她不由得問道:“院子裏的花,何時換的?”

行雪掌管院子裏的大小事宜,不需要詢問底下的人也能知道,“回二娘子,府上新采買了些花,這些應是今晨換的。”

崔舒若點點頭,下意識愉悅的笑了,“嗯,這些菊花好好養著,我很喜歡。”

行雪屈膝應是。

崔舒若和行雪的一番對話,崔成德不會知道,但不妨礙他的好心情。

動了手腳,將她最喜歡的綠菊送去後,崔成德一早又出門去建康城裏有名的鋪子,不但挑選首飾,甚至看起了女子用的擺件。

他手裏有阿耶給他的田莊產業,每年的進項不少,平日裏的花銷也不怎麽從公中要。所以買起女子用的東西,也不大在意價錢,只求貴重精巧,都要頂頂好的。

崔成德買了許多,有些暫且就不拿回去,而是鋪子過兩日送至崔府。

其中,就有一個雙鸞銜花枝銅鏡,點綴寶石,花紋精美,匠人花了大力氣才能雕刻出如此繁覆的花紋。也是時下女子都追求的銅鏡式樣,建康城裏幾乎每個貴女都有一個,除了這個,瑞獸葡萄紋銅鏡也相當受貴女們青睞。

然而便是如此不剛好,那鋪子的主人送東西進府時,恰好叫崔七娘瞧見了。

崔七娘知道是崔成德買來的,又見來送東西的人是自己常常去的首飾鋪子的掌櫃,便非要打開木盒瞧瞧,結果一眼就見到那雙鸞銜花枝銅鏡。

雖說崔七娘不缺東西,但合眼緣的東西難求。

她想崔成德如今只有自己一個妹妹,他又未曾娶妻,能買下如此貴重的銅鏡,怕是想要送外頭的知己。可自己再如何,定然也比外頭人在崔成德心中的地位重要吧?

崔七娘篤定自己要是開口的話,崔成德一定會將銅鏡送給自己,於是心情很好的放他們去崔成德的院子。到了下午,她特意帶了幾盤新蒸好的糕點去崔成德院子裏看他。

崔七娘到的時候,崔成德正在作畫。她也不敢打擾,只能噤聲站在旁邊。外人都知道崔成德詩賦雙絕,其實他的畫也極佳,若是能在上頭蓋上他的印鑒,怕是能賣到千金,並且還有的是人競相爭奪。

崔七娘想起自己在其他貴女們面前誇下海口,說崔成德怎樣疼愛自己這個妹妹,不如趁這個機會要了銅鏡,再連畫也討去。

到時帶著畫去詩會給其他貴女們瞧瞧,也叫她們見識見識。崔七娘都能想到她們為了崔成德會怎樣討好自己了。

哼,庾樂兒自從上會自己中了崔神佑的套說了那些話以後,對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處處針對。崔七娘可是忍了許久,這回帶上崔成德的畫,彰顯自己在家中受到的寵愛,她都能想到庾樂兒到時會是什麽神情了。

結果這一等就是半個時辰,崔七娘腿都站酸了也不敢動,生怕打擾到崔成德。

而崔成德等到放下筆,欣賞畫作時,仿佛才註意到一直等候的崔七娘。他歉然一笑,“我作畫時心無旁騖,竟未曾瞧見七妹妹,叫你久等了吧?”

何止是久等,崔七娘覺得自己連挪腳都挪不動了。但對崔成德,她總有一種莫名的仰慕和親近,從不敢在他面前放肆,於是一個勁的甜笑。

“怎麽會呢,我才到不久,倒是哥哥你作了那麽久的畫,定是累了吧?剛好我命廚房做了點心,不如你嘗一嘗。”

崔成德維持和煦的笑容,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尤其是他容貌之盛,能晃花人眼,下意識就寫下心防,變得蠢笨幾分。

“好啊,只是我剛作完畫,怕是要歇一歇才能用。”

崔七娘連忙擺手,“無妨無妨,是我打擾哥哥了。也不知哥哥畫的是什麽,叫七娘好生好奇。”

“山水畫罷了,不足為奇。”崔成德淡笑道。

崔七娘還在試圖拐回重點,“啊,定然畫的極好,可惜我身為兄長您的妹妹,卻連一副畫都沒有,不如哥哥把這幅畫送給我好不好?”

她豆蔻年華,生的又嬌憨可愛,做出這番撒嬌情態時,還時極為惹人疼愛的。

但崔成德臉上的笑容連一絲弧度都未曾變化,“怕是不行,我已約好要送人了。”

崔七娘失望的啊了一聲,沒當一回事,再接再厲道:“那不如哥哥送我些其他的好了,上午我見有人送東西進府,是一柄精美的銅鏡,甚合眼緣,不如哥哥將那個送給我?”

崔成德還是微笑著,可若是細瞧,便能發覺他眼底的不耐,“恐怕也不行,那是我替他人所買。”

沒料到今日所求一個都沒成,崔七娘大失所望,她本來還想在崔成德身邊多待待,卻被他輕笑著應付走了。

等到崔七娘徹底離開崔成德的院子以後,他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喊來貼身侍從,指著桌上遺留的點心,冷聲說:“扔了,餵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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