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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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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風向

高啟行涉水尋覓良久。

南邊被火把映照的密林裏, 忽然傳出動靜,那些火把不緊不慢地聚在一起,匯集成一條火龍似的隊列,繞著湖岸行來。

為首被護送的, 人正是久久不見蹤影的端妃和她的貼身宮婢。

端妃早通過來搜尋她的守衛, 得知湖邊發生的事情,眼見高啟行大半邊身子都淹在水裏, 當下鼻子一酸, 遠遠喚了一聲:“啟行,回來!”

高啟行楞在原地, 看清楚那熟悉的身影後,當即跑了過去, 渾身濕漉漉地淌水, 沒入草地。

“母妃……你無事?你去哪裏了?兒臣還以為你落水了。”他手臂擡起動了動,又克制住, 到底已經是成年皇子了。

端妃卻不管這些,拽過他濡濕冰涼的手臂,用力摟了摟, 一邊用自己的衣袖給他擦臉上的水,一邊懊惱解釋道:“是母妃不好,叫你擔心了。母妃帶瑞雪出來玩,沒留神被它跑到湖邊, 弄濕了鞋襪,為避免失儀,就躲在南邊樹林裏, 讓宮人回去拿幹凈鞋襪送過來。”

高啟行仍舊有種種迷茫,隨意抓到一端問:“可嬤嬤說, 迎春並沒有回營帳?”

一路陪著端妃從樹林出來的迎春跪下認罰:“這事要怪奴婢。奴婢怕端妃娘娘獨自在樹林裏等太久害怕,就去了最外圍尚衣監的營帳,那兒備著幹凈的男女袍服鞋襪,結果回去時天色昏暗認不出路,費了好些功夫才找到端妃娘娘。”

那為何要躲在南邊密林這樣遠的地方?

高啟行腦袋還亂著,種種不對勁的感覺一時被失而覆得的欣喜蓋過,在場眾人亦跟著慶幸:

“端妃娘娘找到了就好。”

“娘娘既然無事,不若六殿下先回營喝些姜湯暖身?免得風寒。”

“是啊……”

鄭皇後蹙著眉頭,淡聲吩咐:“湖邊風大,你父皇也剛剛病愈,先回去罷。”

高啟行與端妃轉頭稱是。

之前為搜救端妃而準備的幹爽衣物,如今披到了高啟行身上,端妃宮裏人簇擁著母子二人,跟隨高澹與鄭皇後往回走。

篝火宴重開,樂鼓再奏。

高啟行換上幹凈衣物,坐在端妃身側入席,無奈地看端妃眼眶紅紅地,一直未曾消散。

蔡東辰朝高澹舉起酒杯:“老臣恭喜陛下,賀喜陛下雙喜臨門。”

“哦?愛卿何以賀喜?”

“六殿下純孝之心,日月可鑒,為救端妃而克服多年懼水與謇吃之癥,不正是雙喜臨門。”

蔡東辰此言一出,早察覺六皇子異樣的朝臣亦紛紛附和道喜。

高澹難得地多飲了兩杯,溫和的目光投向了高啟行:“啟行,你自己察覺了嗎?”

高啟行早在蔡東辰點破時,就怔住,被端妃輕拍了一下,“你父皇正問你話呢。”

“兒臣……”

他語帶遲疑,先前灌下了兩大碗姜湯,正是五臟六腑微微發熱之時,口齒又感到那種被牢籠束縛的卡頓。手臂上驀然一緊,見母妃的雙眸正盈著模糊的淚花,似期盼,又似害怕。

高啟行閉緊了嘴唇,環顧一圈在場眾人形形色色的目光,有殷殷期盼帶著希冀的,有心懷鬼胎閃爍惡意的,有平和包容充滿憐憫的。

可他都不想要。

因為少時意外得到的嘲諷、輕蔑甚至溺愛、憐憫,他通通都不想要。

他已經很熟悉那種用強烈情緒掙脫口齒束縛的感覺,例如他在禦書房向父皇據理力爭時,他在篝火宴當眾請求調派守衛時,就像是練習。

高啟行沈沈地吸了一口氣,盡數吐出,聽見自己的聲音平穩、流暢——“兒臣只想快些找到母妃,一時沒有想過那麽多。”

高澹朗聲笑:“好,好一個沒想這麽多。”

翌日的秋獵照舊舉行。

頭等獵物由情緒高漲的高啟行獵了去,一箭中喉,獵物叫守衛擡出來時,致命傷幹凈利落。

高澹一視同仁,給太子與六皇子同等獎賞。

但朝堂風向似乎自那日起,就在悄然變化。

新稅法的推進為六皇子收獲漸多的民間聲望與朝臣擁戴,而反對新稅法的聲音,則無形依附在鐘止善背後,變為了東宮的一股力量。

姜府依舊一派其樂融融。

姜玥秋獵得到的自鳴時器,江汀鷺愛不惜手地玩賞了好幾日,新鮮勁過了,開始嫌棄它。

這日清晨,又被報時嗡鳴吵醒。

江汀鷺蹙眉,捂著耳朵,打滾著不肯起床,“它比南樓上日日敲響的晨鐘還擾人清夢。”

“那就不掛在這裏了。”姜玥失笑,喚來了銀杏,吩咐她把自鳴時器布置到外院花廳去。

姜玥先一步下床,推開支摘窗,有什麽東西輕輕打在窗欞上,定睛一看,一束還帶著露水的野花野草,用細線纏著,掛在窗腳。

姜玥取下那束花,輕輕按在江汀鷺臉頰上,微涼的水汽凍得她亂叫,“阿阿阿……阿姐!”

待看清楚是什麽東西後,江汀鷺安靜了,接過撥弄兩下,將花草調整到最滿意的位置,插在床頭壁龕的白玉瓶裏,把原來快枯萎的換下來。

“看來我府裏守衛,還是不夠嚴密,叫他如入無人之境,都想讓許一飛再加派人手了。”

“別啊……阿姐,”江汀鷺拉著姜玥,撒嬌轉移了話題,“阿姐,你何時帶我見沈郎君?”

兩人分別後各自的遭遇已在夜裏說過數回。

為以防萬一,江汀鷺最近只能悶在姜府裏,連喬裝打扮外出都很少,是以只有一墻之隔,也沒有見過沈徵長什麽模樣。

姜玥定定看著她,寢屋的被褥暖和,江汀鷺兩頰睡得紅撲撲像頻婆果,明明她與江汀鷺同年出生,因著這聲阿姐,總覺得她要小很多。

姜玥摸摸她頭頂睡出來一縷翹毛:“今日,今日我們就見上他一回。”

正好最近與沈徵通過食味真的留書,互通消息,他們也有事要與江汀鷺商量。

姜府馬車從居德坊出,去往玲瓏繡莊,駛入鬧市裏走走停停,到某一段路完全堵住了。

姜玥掀起車簾,看到前頭挨挨擠擠,圍觀者眾,只好問驅車的許一飛:“怎麽回事?”

許一飛在車輿上站起,借著高度優勢,往人群裏看,低聲回稟:“有異國人鬧市縱馬,傷了擺賣攤販,兩邊起了爭執,惹來百姓圍觀,鴻臚寺官員與京兆府衙差正在調解。”

“看著像哪國人?”

姜玥覺得可疑,東西兩市時有外邦商隊往來,皆知本朝通商守則,一般不會起這種沖突。

“看不出來,那人綁著單辮,蓄著八字胡須,革靴鞋尖帶勾。”許一飛邊觀察邊描述。

“可是年約三十,眼型斜長?”

“是。”

“繞另一側去玲瓏繡莊,不打這兒過。”

姜玥將車簾拉下,勾上兩角繩扣,擋得嚴嚴實實的。那人大抵是曾經求娶的鄂侖國羅挲皇子,太後壽誕已過,異國使團大多離開了大暐,只有少數外邦打造仰慕國中文化的旗號,特地向陛下稟明,多留一段時間。

食味真後堂隱秘的廂房裏。

小泥爐上清水沸騰,沈徵不緊不慢地煮茶,剛倒出明亮的茶湯,就聽見敲門聲,“進。”

姜玥攜著一位身形嬌小的女郎而來。

女郎躲在她身後,雙手撩開帷帽白紗,露出與嘉寧公主有幾分相似的容貌,一雙杏眼清澈而澄凈,帶著好奇打量他。

沈徵任由打量,拉開了身側的兩張月牙凳,“阿妹坐下來慢慢看?”

是她的阿妹!

姜玥還未開口,江汀鷺像小動物辨認出溫良無害的人一般,與沈徵隔著一張凳子坐下,一聲乖巧的“姐夫”脫口而出。

沈徵“嗯”地簡短應了,語調從容,只平湖秋月般沈靜的眼眸裏,泛起了明顯的笑意。

沈徵挽袖,給二人倒茶。

當初負責押送江汀鷺與江家主母的胥吏已經找到,正在被他們的人帶回皇都,其餘的準備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唯有最後一項,也是他與姜玥看法最不一致的地方,需要與江汀鷺確認。

江汀鷺早做好了準備:“是什麽?”

沈徵看向姜玥:“你說,還是我說?”

“我說。”姜玥的目光從茶案移到了江汀鷺眼中,將籌謀的其中一條說了出來,“不是非要這麽做,你若是不願意,就當沒有聽過。”

江汀鷺目光在沈徵與姜玥臉上來回,長籲一口氣,“這般如臨大敵,我還當是什麽?只要能增加江家翻案的勝算,盡管去辦。”

她轉念又想了想,“只是我有一個要求。”

“什麽要求?”

“由我親自寫,寫完了你們再找人潤色。”

姜玥錯愕過後,鼻尖又酸,被江汀鷺屈指彈額,“阿姐,我不是瓷娃娃,你也不是。”

她帶著些解氣的心思,拍拍手站起來,“我今夜,不,現在就想想如何寫。”

江汀鷺旋身要出去,見姜玥起身要跟,雙手按著她肩膀坐回去,“這一個月與我同吃同住,待我小心翼翼,阿姐不覺得累,我都想喘口氣。我跟許一飛回去,晚些時候叫魏管事來接你。”

江汀鷺給她數著時辰,又看一眼沈徵,“姐夫要好好照顧我阿姐。”說罷退出去掩上了門。

廂房內霎時安靜,只剩陶壺茶水咕嚕咕嚕。

姜玥手臂伏在案上,將臉頰枕下去,側著臉仰頭看沈徵,望見他束發的垂冠。

兩人久久地安靜,姜玥終於發問:“沈大人,吏部給你發了新的官帽嗎?”

“難為郡主了,陪伴妹妹的百忙之中,還要分神關心我的官帽。”

“你連阿妹的醋也要吃嗎?”她不可思議。

沈徵莞爾,手掌伸來,蓋在她白玉似細膩的臉頰上輕輕摩挲。除卻生辰那一夜能夠回味,近日書信,總是正事繁多,他倒成了有閨怨的人。

“秋獵回去第二日,就發了新的。”

“那太子可為難你了?”

“沒為難我,但為難你了。”

“你說那一箭嗎?”

“不止。”

沈徵想到昨日高啟泰透過薛珩傳達的意思——“六皇子成年受封而不去就藩,留在京中,本就不合禮制。原先諒他有怪疾,有失皇家威儀而構不成對東宮的威脅。可如今不同了。”

“殿下到底想怎麽?不妨直說。”

“殿下要你加入彈劾隊伍中,否則他定然在羅挲皇子求娶一事上做文章,讓姜玥去聯姻。”

鄂侖國民風開放,有幼弟續娶亡兄遺孀的傳統,並不在意女子是否完璧,是以姜玥同他有過一段姻緣的事實,也不會影響高啟泰的謀劃。

沈徵斂眉沈思得太久,引來姜玥不滿。

她抓著他手掌晃了晃,“受了阿妹的囑托,就這樣照顧我?”

沈徵莞爾,將她抱坐在懷裏,沿著耳廓親到頸窩,徐徐安撫,“那日歸家後,可有不適?

“哪日?”

“忘得這般快?”

沈徵手掌鉆入她衣袖,摸到染上了她體溫的紫玉芙蓉鐲,轉了轉,當做提醒。

懷中人柔順似水,嘴卻很硬:“忘了。”

他輕笑一聲:“忘了也無妨。”

“……”

姜玥咬著唇不語,起先覺得涼,接著是熱,氣息漸亂時,忍不住垂眸,去看沈徵的手。

那雙手寬大,指骨修長,指腹有薄繭。

她見過這雙手捧著書卷時的溫潤清雅,懸腕提筆時的利落遒勁。

她也見過他彈琴,靈活巧妙地撥弄宮商。

順著一線琴弦,攏縮擴放,穿指並指。好琴在琴師的精湛指法下,音調千變萬化。

可她不是琴。

她斷斷續續的低聲嗚咽,被沈徵吞入唇間,他耐心等到最後一聲顫顫巍巍的轉音,才罷休。

姜玥一顆心怦然亂跳,脫力般依著他,視線一轉,人被他抱到屏風後的羅漢床。

這日秋光融融,與那日夜涼如水又有不同。

沈徵吻她眉心:“可想起來了?”

姜玥還是搖頭,屈起單膝貼上,腳掌摩挲著打磨得光滑的木面,緩緩向前一小段距離,滿意聽見沈徵的呼吸猝然沈重。

忘了危險萬分的儲君之爭,忘了生死兩別的沈痛舊案,就在這段融融燦燦,轉瞬即逝的秋光裏,暫時做一對情意綿綿的恩愛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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