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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江家白鶴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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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江家白鶴堂

姜玥睡醒的時候,沈徵已經不在屋內了。

他慣來動作輕,何況她昨夜也睡得安心。

姜玥穿戴好,推開門,門外守著洗浪。

“姜姑娘。”

“他呢?”

“郎君在前頭明堂講經,昨日是裴榜眼與杭大人清評,按著魏氏族長的安排,今日輪到他。”

“洗浪小哥可否幫我跑一趟,找個人?”

“姜姑娘盡管說。”

洗浪聽明白她的要求,快步離去。

姜玥腹中饑餓,到廚房找眉娘。廚房方窗上零零散散地吊著幾串苞米與大蒜,竈下柴火燒得正旺,鍋裏霧氣氤氳,眉娘菜刀刷刷,正在切土豆絲。

姜玥喊了兩聲她才聽見。

眉娘比昨夜初見她時放松了些,手在圍裙上抹了兩下,面帶笑意:“想吃什麽早食?我做好給你們送過去。”

“有什麽食材趁手就做什麽,不挑。”姜玥也笑,“我來是想請眉娘幫個忙。”

眉娘聽完她的請求猶豫:“這……”

姜玥豎起三指:“只需幫忙拖延上小半個時辰,我絕不在祠堂裏做些什麽雞鳴狗盜,傷天害理的事情。”

-

晌午時分,祠堂裏安安靜靜。

族學廚房的廚娘今日送來了格外豐盛的飯菜,前廳後廳負責日常灑掃清潔的幾個婆子歡歡喜喜,聚在別間,一邊吃一邊聽眉娘數落她那個不成器的夫君。

眉娘從惠陽縣千裏昭昭趕來尋夫,人沒尋到,無奈投奔魏氏家族當廚娘的事情,魏家村隱隱約約有風言風語。

實情如何,眉娘總是不願意說。

難得今日打開了話匣子,幾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章老三則迎來了很面生的魏氏子弟。

“惠陽縣的旁支?”他瞇眼上下打量魏如師,“惠陽縣的都多少年沒有往來了。”別是個落難了來打秋風的。

“晚輩就是想來拜祭拜祭先祖,沒旁的意思。”

魏如師笑得老實憨厚,手裏不止提著香燭瓜果,還有兩壺濃郁飄香的玉浮春——這是附近驛站裏能買到的最好的酒。他沒帶戶籍,為驗明正身,差點把旁支家譜全背出來。

灌醉章老三這件事,比魏如師想得要容易得多。

一個郁郁不得志,仰仗妻子門楣,整日守著他族祠堂的閑漢,腹裏最多苦悶牢騷。恐怕人已經醉得看見重影了,手還拉著他嚷嚷:“喝!魏兄!喝……酒逢知己千杯少!”

章老三滿面通紅,“魏兄你跟那些眼高於頂的魏家人不一樣,老哥我告訴你個秘、秘密!”

“那畫癡兒的畫,居然能賣不少銀子,昨兒十五兩,大前日十兩,過幾日還有半塊、半塊金餅!等老子發財了,我請你去醉夢樓逍遙!我還要休了那惡婆娘,納三個妾……”

章老三腦袋“咚”一聲,倒在桌上,在美夢裏笑得開懷。魏如師伸出一根手指,顫巍巍地戳了戳他腦袋:

“章兄?不喝了嗎?”

“章兄,祠堂走水!快來救火啊!”

章老三打起了鼻鼾,醉得連走水都喊不醒。

魏如師放下心來,半蹲在擺滿了酒菜的桌邊,往章老三腰間摸索,在錢袋子裏翻出一把萬字紋青銅鑰匙。

-

這把萬字紋青銅鑰匙被交到姜玥手裏。

她右手捏著鑰匙,左手撫上銅鎖,第一次沒對準匙孔,靜了靜定神,第二次才打開。

廂房亮堂,彌漫著一股特殊氣味,不算刺鼻,是書畫坊裏常有的繪畫顏彩的味道。

寬闊平直的黃木方桌上,鋪著一幅兩尺長,一尺寬的畫紙,旁邊是大圓托盤,白瓷碗盛著常用的石色與水色顏彩。

畫紙上臨摹已勾勒雪景與山林的大致輪廓。

本該執筆的人不見蹤影。

姜玥一步步往屏風另一側走。

魏群青,也就是魏小郎君的堂兄,就這麽蹲在屏風後,耳後夾了一只纖細的毛筆,對著地面鋪開的紗簾入神。

連姜玥來到他身側都未曾轉頭。

“魏群青?”

“……”

“小青?”

“……”

姜玥蹲到他身邊,陪他一起看向地面,是博古畫坊那副拓畫,“你是在想怎麽畫這一幅《雪景寒林圖》嗎?”

魏群青目光動了動,一雙眼如鹿眼一般圓而清澈,受了點驚嚇似地看向姜玥,他從來沒有見過她。

“你覺得怎麽畫好,就怎麽畫。”

姜玥將眉娘交給她的食盒放到魏群青身邊,柔聲問:“你認得這個食盒吧?我是廚房來送飯菜的。”

魏群青過了好一陣子才點頭,對姜玥的戒備輕了些。

姜玥將擱在食盒上的畫卷鋪開,疊放在拓畫上,是她從章老三那裏買來的《鵲兔相見圖》。從魏如師給她鑰匙時說的話看,這是章老三從魏群青房裏私自拿出去賣錢的。

“這是你的畫吧?”

魏群青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

“這裏,為何這麽畫?誰教你的?”

姜玥指著樹幹裏隱藏的鶴形標記。

“就是這麽畫的。”

“這是何意?”

魏群青不再回答,拂開《鵲兔相見圖》,繼續觀察底下要臨摹的拓畫。姜玥跟著他靜靜看了一會兒,“小青你知道這幅畫裏頭,有一個錯處嗎?”

魏群青一頓,取下耳上夾著的毛筆,撓了撓腮。

姜玥手指虛虛點著畫面,“從草絮方向看,風自東向西吹,這一片枝葉舒展的形態卻是自西向東,動勢錯了。”

魏群青看了看,果然,一拍手,顯得有些高興。

姜玥將被拂開的《鵲兔相見圖》再拉過來,“我告訴了你,那小青能不能告訴我,為何要在這裏畫一只鶴?”

“就是這麽畫的。”魏群青重覆了一遍回答,見姜玥還是不懂,突然起身大步跑開,去到外間書架前翻找。

不重要的卷冊被他一疊一疊扔到地下,最終抽出一個卷軸,唰一下展開,鋪到她面前。

魏群青強調:“我沒畫錯,你看,就是這麽畫。”

姜玥目光緊緊地盯著魏群青鋪開的畫,同樣是一幅《鵲兔相見圖》,這幅畫紙顏色比章老三拿出來的摹版更為陳舊,墨色也不如摹本濃郁,還多了摹版沒有的印章與跋文:

瑞成元年春,江氏文韶,摹於秣陵白鶴堂。

刻著臨摹者名字的印章右上角,有個小三角缺口。

不是魏群青畫下了鶴形標記。

是魏群青臨摹了這副瑞成元年春的舊摹本,因為過於追求一筆一劃的相似,而原封不動將鶴標畫到了樹幹裏。

這幅畫,本該藏於江家,藏於秣陵江家的白鶴堂。

江南春色今如舊,秣陵已無白鶴堂。不止白鶴堂,整個江家都沒有了。姜玥撫過紙面,發涼的指尖長長地停在印章缺口上,心口某處被揪起,一口氣堵得胸口發悶發痛。

“姜玥。”屏風外有人輕聲喚她。

她倏然擡眸,後知後覺發現屋裏多了個人。

眉娘與魏如師各有要牽絆住的人,她只能拜托洗浪守在房門口留意動靜,只有沈徵,能夠讓洗浪不警示就放進來。

-

沈徵沒等多久,就看見姜玥低著頭出來,鼻尖與眼尾一點殘紅,神情寂然。這種神情,重逢後很少出現在她臉上。

“晌午講學暫休,魏氏族長還在陪邀來的文儒用膳,但隨時可能會過來探望。”

“我這便離去,多謝沈大人提醒。”

她聲音低落,視線也低垂,倒是沒忘記禮數,朝他認真拜謝,失魂落魄地走了。

沈徵望向收拾得明亮幹凈的廂房,踱步入內轉了一圈。

魏群青坐在畫桌後,埋頭勾勒雪景與山林,地面狼藉,隨處散落著書冊,以及零散鋪開的紗簾、畫卷,還有食盒。

沈徵在一副墨色略褪的《鵲兔相見圖》前蹲下。

洗浪在外提醒,有點慌張:“郎君,我好似聽到有人的聲音,有人正朝著這邊過來,你快些出來。”

沈徵不發一語。

洗浪重覆了一遍,才等到沈徵從裏頭出來,合門上鎖。

兩人順著回廊,打算去往藏書閣的方向,與午膳後回來祠堂探望魏群青的魏氏族長迎面撞上,彼此客氣地一笑。

魏氏族長叫魏長東,年邁,不語時氣勢威嚴。

沈徵想起在族史文卷裏讀過的記載,魏長東在致仕專心打理族中庶務前,曾任江南東道升州長史。

那副舊畫提到的秣陵,就在升州。

兩邊笑完讓道,相錯而過。

沈徵回到藏書閣,讀昨日沒看完的文卷,手指半日沒再挪動翻開新一頁,眼前不斷浮現姜玥的寂然神情。

姜玥並不是一來到平洲縣就待他那般信任親昵。

她被他從河裏救下後,寒氣入體,在醫館休養好一段時日,醒來後他去探視過兩次,她不言不語,只進食喝藥。

是醫館來人說她突然不見了。

他思忖許久,在當初救她的河邊找到人,姜玥抱膝坐在一塊巨石上,望著底下愈發湍急的水流。

“姑娘若想再跳下去,不如把我墊付的湯藥費結清?”

他掀袍爬上巨石,與她隔了一點距離,盤腿坐下。

她聞言轉頭,冷風將她鬢發吹亂,貼在蒼白而不見生氣的臉頰,一雙眼睛清瑩如水,流轉一點搖搖欲墜的光。

“我欠你幾多?”

“在醫館壓了二兩銀,應未用盡,大夫未找我填補。”

“好,我會還給你。”

她轉頭,依舊看著河面。

真心求死的人不會落河後,手死死抱著浮木不放。沈徵料定她是一時想不通,陪她坐了一會兒便離去。

翌日的私塾,那道防君子不防小人的木柵欄上,勾著一絲粉色的絹帛布絮。他走進去,望見所有桌椅被擦拭得不染塵埃,就連擺放的位置都規整對稱,仿佛有尺規丈量。

她捧著一盆澆灌過的花木,吃力放到花架上,轉頭沖著他彎唇笑了笑。昨日眼裏搖搖欲墜的光,變得安穩坦然。

“我是江南東道一小商戶之家的女兒,父母遭難離世,自己避禍獨活,現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但有一雙手可做清潔雜役,會寫字算賬,不知沈先生的救命之恩與湯藥饋贈,可否以這種方式報答?”

他忘了自己當時怎麽回答。

只記得眼前的女子依舊弱不禁風,但有某種堅韌動人的神色,叫他無法移開眼,也舍不得拒絕。

他憐她遭遇,不敢細問。

如今想來,有不同尋常之處太多。

無名商戶家的女子,就算會寫字算賬,又怎麽會懂得與他談詩鑒畫,為他撫琴制香,踏著月色驚鴻一舞。

她那時還未認祖歸宗,並非宗室之女。

沈徵握著文卷半日沒動的手最終動了,書冊被“啪”一聲輕擲在案上,洗浪在後頭一疊聲地喊:

“郎君不是說要趁晌午看文卷嗎?這是要去哪兒?”

“族學,找一趟裴榜眼。”

同榜進士裏,裴仲平去了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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