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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紅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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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紅袖

“先坦白回答我,為何出現在此處?”

安靜清幽的藏書閣裏,沈徵明靜溫潤的眼眸投來。

偌大藏書閣,只有臨時搬來的一桌一椅。

姜玥暫且出不去,不知道章老三與魏家的人是不是還在藏書閣外等著,只好撿起方才丟下的披風。

“為了一幅畫。”

她一邊仔細拍走披風沾染的灰塵,一邊低聲向沈徵說起她尋找白鶴標記的畫作,見到章老三的始末。

皇都的人只道她熱衷繪事,但不知具體的細枝末節。

沈徵沈吟片刻:“大費周章,只為見上畫師一面?”

姜玥重新穿上披風,坦白的種種都是真話,唯獨尋畫的原因,暫且隱去了:“我覺得這位畫師之作,無論是描摹名家,還是寫意自創,都有獨特氣韻,與常人不同。”

“我從前怎麽不記得你有這個愛好?”

“沈大人也說了,人會變。”

藏書閣再度響起敲門聲,是洗浪:“公子,我從廚娘那兒取了些吃食過來,有你喜歡的牛肉湯餅。”

姜玥用眼神詢問,她可要避開?

沈徵揚聲:“進來。”

洗浪端著擺放得滿滿的托盤,慢慢走來,目光訝然地停留在姜玥臉上。他想問,接收到沈徵眼神,又閉了嘴。

洗浪動作麻利將碗碟與竹箸一一擺好,聽得他家郎君吩咐“將你的衣箱拿來。”

“好!”洗浪錯愕,“等等,我的?不是郎君的?”

沈徵並齊竹箸,挑走湯面卷成圈兒的蔥絲:“你的。”

洗浪的衣箱靜靜放在地上。

沈徵挑完了蔥絲,讓洗浪退出去,守在門外。

“洗浪衣箱裏有一套霧藍色外衫,是前幾日發下月錢,我同他去裁縫鋪子裏做的,理應放在最上層,你換上。”

姜玥看看那衣箱,又看向沈徵:“是方便我溜出去?”

沈徵喝了一口湯,似味道不好,斯文俊秀的眉頭極快地皺了一下又展開:“不止,姜姑娘不是說,與我各不相欠?雖然方才並非我主動施以援手,無論如何,我也算是幫了姜姑娘的忙。姜姑娘今夜替我挑燈研墨,人情便兩清了。”

姜玥擰起眉頭,沈徵不是這樣斤斤計較的人。

她蹲下來靠近那只衣箱,見沈徵說的那件霧藍色的細紗外袍果然疊放在最上。她展開打量一番,很快看清了穿法,拎著衣衫去到那幾列書櫃後。

藏書閣卷軼浩繁,然而並非每層每列都堆滿。

一眼望去,疏疏漏漏的縫隙裏,可看見她淺黛色披風,披風褪下後,是米黃色的素面裙裳。

當真是這樣幹脆,連問也不問,就要還清他的人情。

沈徵唇角彎起一點自嘲的笑,不再多看,專心致志解決祠堂給他預備的食物,牛肉湯餅料足,油重,看得出是用心準備,但鹽放得多,完全不合他清淡胃口。

他解決完一整碗湯餅,一連飲了兩碗清茶。

姜玥從書櫃裏走出來,略微躬著身子,一手撫在鎖骨上,面色罕見地躊躇。

沈徵挑眉:“不合身?”

不應當,洗浪比她只高一點,少年人的身段纖薄,與她的理應合宜。他細細打量她身上的霧藍色圓領袍,除了肩線略往下塌,袖子長了些,其餘地方看不出來大問題。

姜玥唇張了又合,撫在鎖骨上的手松開,“你說呢?”

話一出口,不自覺帶上了從前那種熟稔的嬌嗔。

沈徵舌尖有清茶回甘,面不改色,望向她身上。

衣長與腰身很合宜;從圓領下看,過分合宜的剪裁反而更彰顯了一段玲瓏起伏,裹在單薄夏衫下無所遁形。

“是我考慮不足,”沈徵擱下茶甌,“可要束胸?”

“我原來的裙裳是常服,並沒有合適的……”姜玥蹲下,有點不情願地去翻找洗浪的衣箱。男子衣衫的腰封與革帶質料柔韌,布幅寬闊,或許能夠臨時湊合用。

一只修長的手伸來,按下了她的手。

沈徵不知何時蹲到她身前,與她隔著衣箱對望,“你去書櫃那頭等著,我替你找。”

姜玥躲到幾列書櫃後,聽見衣料窸窸窣窣的細響。

沒過多久,是沈徵刻意放重了靠近的腳步,“拿著。”

他背對著她,手往後伸,捏著一條寬闊的腰封與綁帶,魚肚白色。姜玥接過,莫名覺得眼熟,沈徵已經走開。

青年郎君的背影筆挺周正,精瘦腰身上環著一條顏色明顯不搭配,肉眼可見布料更粗糙些的淡褐色腰封。

她手裏布料尚有餘溫,無端叫她覺得燙手起來。

-

魏氏族學後院的屋舍靜謐。

六角洞窗之後,溶溶月細細風,與修竹疏影輕動。

姜玥與沈徵共處一室,聽燭芯偶爾爆開燈花,“啪”。

沈徵翻著他白日從藏書閣挑來的卷軼書冊,旁邊鋪開幾張薄宣,預備摘錄有助於郡縣志編撰的條目。

“姜姑娘,研墨吧。”

那語氣平淡卻認真,不像在開玩笑。

姜玥伸手去撫案上硯臺,被他提醒:“這是魏家準備的,我用著不太慣,你去我書箱裏找我舊日的筆硯。”

姜玥打開書箱,裏頭果然存著一套筆硯。

端硯觸手生溫,玉筍筆尖齊圓健,是她送的那套。

“找這麽久,沒有嗎?”

“沈大人,”姜玥低聲,“這是新硯臺,還得開硯。”

“是嗎?”沈徵朝她看了一眼,語氣輕輕淡淡,“許是洗浪放錯了,姜姑娘會開硯嗎?”

當然會,在平洲縣的時候,他教過她,手把手教。

姜玥取出硯臺,細細地打磨,滴水,擦拭,捏住墨塊上端,在硯膛上徐徐研磨,心裏湧起一點微妙。

原以為按著沈徵的性子,禮物最多就鎖到庫房裏。

沒想到她會親手給這塊端硯開鋒,親眼看他骨節分明的手握著湖筆,從硯臺裏舔墨,在紙面上落筆。

沈徵一邊翻閱,一邊運筆落墨,很快記滿了半張紙。

姜玥後腰竄過一線很輕微的酸痛,咬咬唇,不甚自在地挪了挪腳步,被沈徵用筆桿輕輕敲了下手腕。

她旁觀過沈徵在私塾教孩童習字。

沈徵性情溫和,不喜懲戒,戒尺幾乎束之高閣,但會用筆桿敲孩子們的手心與額頭,特別頑劣的,額上會被他畫上一點墨,權當是告知爹娘。

沈徵以為她困了:“姜姑娘,再堅持會兒。”

堅持什麽?姜玥定定神,細聲哀嘆:“沈大人莫不是還記恨我?”

沈徵筆一頓,笑了:“我記恨姜姑娘什麽?”

“今日在藏書閣……”她咬了咬舌尖,被門外禮貌到近乎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打斷,聽著不像洗浪的作風。

“篤、篤、篤。”

沈徵擡眸看她,坐得一派怡然。

姜玥認認真真扮演書童,去拉開隔扇門。

門外的確不是洗浪,而長得白白凈凈的魏小郎君魏哲。

魏哲一眼掃過姜玥,定住,回看一眼,繼而把目光投向屋裏的沈徵,一板一眼地長揖:“不知沈大人找我何事?”

-

本朝入仕並不單純依靠科考的文試與廷策。

作詩著文,清談辯道,甚至是只有仁德之舉,只要能夠在士林裏積攢一定名聲,更幸運一些,得到當朝高官讚賞,即便科考的名次不如意,也有可能通過舉賢入仕。

魏哲就想帶著文章去拜會翰林院使賀學坤。

還想趁著沈徵在藏書閣閱覽,養足精神了來討教。不料撞見沈徵風流韻事,晚膳還未過半,就有沈徵書童來邀:“我家公子請郎君今夜有空,去秉燭夜談。”

可眼前拉開門扉的書童,男生女相,一雙眼眸像含煙波春雨的三月湖水,清澈靈動,分明不是晚膳來邀約的那個。

魏哲只當換人了,有點拘謹地在沈徵面前落座。

“沈大人住得可習慣?族學屋舍老舊,大人們來之前,是細細打掃過的,若是缺什麽物件,可隨時與我說。”

“魏小郎君安排得很妥善。”

“那就好。”

魏哲看沈徵一直在紙面上寫著什麽,悄悄地不敢多話,突然聽見他帶著笑意問:“魏小郎君,當真來與我閑聊?”

魏哲一楞。

沈徵面上含笑,在硯臺邊緣撇去過飽滿的墨汁,寫下了最後一行摘錄,“你幹謁的詩文呢?”

魏哲按捺心中激動,從袖裏掏出早早準備好的文卷,“既然沈大人願意,那晚生就厚著臉皮來討教了。”

“是依據《麟史》而作的論章?”沈徵靜靜看了兩遍,提筆批註,“寫得不錯,有幾處尚待斟酌,還可更深入。”

魏哲屏息,生怕打擾了狀元郎的思緒。

耳邊一聲突兀響動,他轉頭去看,原是小書童站不住,挪著小碎步,險些蹭倒書案最邊緣的一冊書卷。

書童眼疾手快,按住了書冊,寬袖露出一截手腕,骨肉勻停,在燈下白凈瑩潤得晃眼。

魏哲心中泛起異樣,冷不丁聽見沈徵輕咳一聲,“魏小郎君,我白日裏閑逛失了方向,誤入你們祠堂後廳,見一間偏房門上掛著鎖,裏頭還傳來奇怪動靜,不知是何緣故?”

你白日裏不是在我們藏書閣那什麽……

魏哲困惑,腦內轉過數個緣由,聲音透著心虛:“約莫是我三叔的房間,他這個人疑心病重,這幾日講學有外人來來往往,他害怕別人進祠堂偷他東西。”

“是嗎?”沈徵輕笑。

他從文章中擡頭,眸中洞明雪亮,似乎在無聲質問他何以撒下這蹩腳的謊,“這位三叔可在今日與你一同敲門?”

“對的,是他。”

沈徵頭覆低下去,玉筍筆再落下一道劃線,“我書童在廚娘處聽聞,這位章三叔,日常並不住在祠堂裏。”

魏哲頓時有種讀書被先生教考,應答不上的壓迫感。

方才一時三刻就要挪動一下步子,總站不定的小書童,也定定地看向他,眸光清亮,似乎比沈徵更期待他的回答。

“……”這一主一仆到底怎麽回事?

“魏小郎君。”沈徵擱下筆喚他。

魏哲回神,小書童被沈徵突然拉回身後,過分紅潤的唇裏溢出一聲低呼,輕輕軟軟的嗓音。他心裏像劈過一道雷電,這哪裏是書童?是白日裏那旖旎一幕的妙齡女郎。

沈徵看著文章惋惜,“魏小郎君靈秀聰慧,文章寫得不錯,賀院使理應會喜歡。但裏面引援為立論依據的《尚書》中有一篇,經崇文館大儒王譽考究,是後世人的偽作。”

“啊?王譽先生何時論斷,晚生竟不知?”

“論斷已在撰稿,我恰從同僚口中得知。魏小郎君若想趕在七月詩會前幹謁,還需及早註釋或全篇修改。”

“煩請沈大人指教,是哪一篇?”

沈徵將詳細批註過的文章遞回給魏哲,淡笑不語。

“沈大人?”

“我知魏小郎君守信,但我這個人,素來不喜歡秘密被他人捏在手裏。不知魏小郎君有沒有秘密與我交換?例如那個鎖著的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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