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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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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登門

明清寺一行耽擱兩日。

翰林院裏,沈徵案頭堆放的文書仿佛悄悄厚了幾寸,同僚們知他昨日告假,紛紛關心一番,各忙各去。

禮部侍郎派來的小吏早早等候,面上關切道:“鄭大人聽聞沈修撰前日去明清寺後竟染了風寒,不得不告假一日,很是擔心,命我前來問詢修撰病情。”

“早已康覆,勞鄭大人掛牽了。”沈徵笑著謝過,從一疊文書裏抽出臨行前早已擬好的春祭大典祭文。

小吏臉上笑容更甚,關心病情是輕,擔心妨礙了狀元郎的駢文儷章才是重點。差事可交,他腳步輕快地離去。

沈徵整理案頭,翻出兩位小殿下呈交的儒經功課,用淡墨色筆一一批註值得讚賞之處,紙面忽而落下一道陰影。

有人不輕不重地咳了一聲,沈徵擡頭,來人細眼長髯,氣度沈穩,是翰林院使賀學坤,他的上峰。

沈徵擱下筆:“院使前些日子找我?”

賀學坤不語,手握一卷書,敲他案頭,轉身往外走去。

沈徵跟上,一路沿著翰林院待詔廳外的抄手游廊走,在拐角處見一青年背手而立,仰頭觀賞檐下垂落的泡桐花枝。

“六殿下。”

賀學坤見禮,青年恭敬地扶住:“賀老老師不、不必多禮,啟行也是、是老師的學、學生。”

話畢也轉向沈徵,“沈、沈修撰也請起。”

青年與沈徵年歲相仿,戴金冠佩玉帶,腳蹬銀緞靴。

長眉入鬢,雙眸明亮,周身寬和氣度,然而一開口顯露謇吃之癥,難以流暢地說完一整句話。

沈徵面色如舊。

早聽聞六皇子高啟行年幼意外落井,受驚過度,被救起時,除了落下恐水的毛病,還患上言辭不順的怪病。

陛下心痛六皇子遭遇,加之六皇子性情敦厚恭順,即便及冠受封,也未讓六皇子就藩去封地,而就在天子腳下開設燕王府,而燕王府占地之廣,快要超過半個坊。

賀學坤朝他望去,高啟行頷首:“老、老師替我說。”

“六殿下兩年前上奏聖人,編寫《大暐郡縣志》,已經獲準。負責編修的其中一人,著作郎柴遂良前些日子墜馬受傷,需休養一段時日。殿下想問翰林院借人,頂替柴著作郎一段時日。這是初步編修的初稿,你看看,能不能做?”

遞到沈徵手裏那冊書,正是先前被賀學坤卷在手裏的那本。沈徵快速翻看,是上冊的其中一輯,已有編撰的詳細類目,不是單純的地志概略,涵蓋本朝各地細至郡縣的建置沿革、山川河流、風土人情、田戶錢糧、地方掌故……

修編這樣一套郡縣志是耗時耗工的差事。

一則需查閱皇宮內府各處的典籍文獻,二則需要親自到各地方道州,查閱地方圖經,實地考察方可勘誤。

如今大暐天下初平,百業待興。

各地仍舊沿用前朝舊制,多有混亂無序。無論從哪方面看,《大暐郡縣志》都對本朝治理有巨大裨益。

高啟行耐心待他翻閱:“沈、沈修撰可願參與?”

沈徵合上手稿:“樂意之至,臣定不負所托。”

“一同編修的還有、有燕王府功曹參軍何、何加焉等人,日後我讓他與、與你詳說。”高啟行欣然轉頭,“我還、還有一事要與沈修撰細、細說。”

他看一眼賀學坤,賀學坤道翰林院事忙,轉身退開。

高啟行等賀學坤走遠:“我、我前些日子與皇兄打賭新科狀元,我賭、賭了你,聽聞皇兄不、不喜殿試結果,累及你在櫻桃宴上……”

沈徵想起那日醉酒:“太子殿下只是多勸了臣兩杯酒,六殿下無需愧疚。只是六殿下為何打賭選我?”

“會、會試前,沈修撰在茶寮與人辯論帝、帝道與王道,我在場旁聽、聽了,即便沈修撰的答卷、卷字跡潦草,我也認得。”高啟行語氣認真,雙手作揖,與沈徵行平輩之禮,目光中流露出真心賞識的意味。

兩人交談了一番,沈徵循著游覽回翰林院待詔廳。

游廊另一端,賀學坤並沒有走遠,“就這麽答應了?”

沈徵訝然:“院使舉薦我,我以為院使也樂見此事?”

賀學坤沈吟:“柴遂良是六殿下少時就跟在身側的人,你可知道待他康覆後,六殿下未必還會繼續用你。”

沈徵點頭:“我知。”

“《大暐郡縣志》最終修編而成,上頭也未必有你沈徵的名字,至多也就給你些賞賜。”

“沒有我的名字,有我修編的字字句句。”

“呵,書生意氣。”

賀學坤大聲發笑,沈徵任由他笑,神色淡定,“郡縣志即便短短兩頁,也可抵十篇文辭瑰麗的歌功頌德。賀院使不也正是這麽認為,才舉薦我來編修嗎?”

賀學坤背著手往回走,“我只是看不得你在翰林院裏頭磨日子罷了。”那日殿試,賀學坤也在場,明明是機敏擅辯的青年郎,得了禦筆親封的新科狀元後,不覆當日銳氣。

本職做得四平八穩,準時點卯,準時散值。

列席旁聽朝會,安安分分未插一言。

同僚上峰與同科仕子的宴飲酬酢,均不見蹤影。

只有在國子監給小殿下們講學,信手拈來的經史典故與親身經歷的民間見聞,讓人隱約瞥見殿試裏的風采。

仿佛此生最大志向就是當個教書先生。

“沈徵,你知不知道,殿試得一甲,但直至年逾五十卻仍然做個九品芝麻官,從前朝至今有多少個?”

“確實不知,請院使賜教。”

“寒窗苦讀考個狀元,就為了領一份皇家俸祿?”

身側的年輕狀元郎身著熨帖新凈的綠色官服,身姿清薄如修竹,淡聲回答:“當然不止。”

至於這個不止到底落在何處,閉口不提。

-

安康路上的芭蕉樹又抽新芽,翠綠欲滴。

姜玥站在只掛了一盞紙燈籠的無名府邸門前,擡手拉動鋪首銜環。魏如師跟在身後,雙手捧著幾個精致錦盒。

銜環叩擊門板鑲嵌的半圓鐵球,聲響清脆。

連扣三下,無人應答。

“這都日落許久了,沈郎君早該回到才是。”魏如師瞅瞅天色,“早知道派個人來蹲守,免得小娘子白跑一趟。”

姜玥還想再叩,大門吱呀一聲,從裏面被拉開,露出了眼睛瞪得比臉圓的洗浪。

姜玥笑笑:“這位小哥,我是隔壁姜府的。前些日子遇險,幸而有沈郎君相救,今日特來送謝禮。他可在府上?”

洗浪楞楞地看著姜玥與魏如師,片刻後將門完全拉開。

前一陣子郎君從明清寺回來,有交代過隔壁姜家小娘子日後可能登門,若趕上他不在,把人請去書房等候。

今日上值前,郎君還特意重覆提了一句:

“今日不來,最遲三日,你留意叩門聲。”

郎君猜得真準,今日就來了。

洗浪殷勤將二人迎進門:“郎君往常這個時辰該散值回來了,今日或許有事要忙,二位稍坐片刻,郎君就回了。”

姜玥跟著洗浪,穿越清幽內院的月洞門,去到正房東側的廳堂前。洗浪轉身:“入內稍坐,我去沏茶。”

雕花隔扇門敞開,內裏陳設一眼可見,是間書房。

姜玥頓步:“當真方便?”朝中官員會客一般在外院花廳,除非有要緊事務商議,才會邀入更私密鄭重的書房。

洗浪嘿嘿笑兩聲,“姜姑娘請進吧,無事的。”

郎君書房裏沒有機密,只有字帖和藏書。

除了沈徵的特意叮囑,還有更加不便啟齒的原因。

宅邸是三進,只有郎君與他住,以及一個固定旬日來改善夥食的廚娘,無其餘奴仆。除了書房、寢室、廚房等常用的地方他有打理維護,其餘要麽鎖起來,要麽落滿灰塵。

書房內燭燈不亮,看得出沈徵很少挑燈夜讀。

姜玥坐在雲紋矮背大禪椅上,魏如師仍舊捧著禮盒,站在烏木翹頭案一側,視線落到案上,上頭除了一只博山爐,其餘筆墨紙硯,都是東西市普通文房店能夠買到的物件。

“沈郎君當真率性,連紙鎮都像一塊河邊隨手可撿到的石頭。”魏如師不自覺說出了心聲,引得姜玥望去。

紙鎮橢呈橢圓形,黛灰色底,纏繞數道白棉脈絡。

是塊雨花石,確實在河邊撿到,但不是隨手撿的。

石頭乍看之下平平無奇,浸沒如清水裏,色澤會變得鮮艷明晰,石體恍若雲山霧罩,神韻天成。得主人愛惜,石頭被經年累月地摩挲,印象裏凹凸的地方都變得平滑。

她還撿過別的圖案,石紋像臘梅的,像千山覆雪的,像寒夜弦月的,沈徵專門用一只陶缽來存放。

兩人說話間,隔扇門外傳來腳步聲,不止一人。

洗浪端著水爐茶甌等物件,沈徵不知何時已歸,身上還穿朝服,手提燈臺,目光正正落在她握著石頭的素白掌心。

外間光線隨著沈徵步入而愈發明亮起來。

沈徵將燈臺擱置在案上:“姜姑娘何事找我?”

姜玥摩挲手裏的石頭:“是有點事,想私下裏講。”

“私下裏”三字一出口,魏如師便擺下了錦盒,與洗浪對視一眼,兩人離去,留外間的隔扇門半開半掩。

寬闊的書房一瞬間似乎變得狹小局促起來。

姜玥將紙鎮放回,壓在兩張有沈徵筆跡的字帖上。

沈徵看了一眼,姜玥先替他解釋起來:“紙鎮是沈郎君惜物才留著的,絕不是因為我當初相贈,對嗎?”

算上回程第一日,至今已有七八天,她身上蛇毒全數清退,與那日的狼狽憔悴相去甚遠。

今日只薄施脂粉,一襲錦葵紅與荷花白相間的春裳,襯得人比喬遷宴時更明眸善睞,似春日枝頭輕輕拂動的鮮花。

沈徵眸光熠動,既不肯定,也不否認。

姜玥靠近一步,來到他面前:“初次重逢時,我確實有過一絲揣度,沈郎君會不會還留我留有舊情,否則那麽大的皇都,怎麽偏偏就醉倒了在我家門口?”

靠得太近了,能聞到她身上的花露味,她喜歡桂香。

沈徵別過臉,勾唇:“姜姑娘倒是一如既往坦率。”

“如今不會了。”姜玥露出一點懊惱神色,“我已知道沈郎君是醉倒在自家門口,被我陰差陽錯帶回府上。流月峰那夜,沈郎君親近我,也是為了救我的權宜行事。”

“我只是在想,沈郎君行事素來磊落,如今金榜題名,正是春風得意,卻終日門庭緊閉,連府邸牌匾都未掛。”

那桂花香攪擾人的思緒,沈徵想退,最終手撫上翹頭案邊,不自覺用力握了握:“姜姑娘以為,這是為了什麽?”

姜玥定定凝望他:“官場宴飲酬酢之風盛行,你定然厭惡,才想盡量躲避不必要的拜會交際,這是主要緣由。但是你敢說,這裏面沒有一絲一毫是怕我覺得你難忘舊情嗎?”

沈徵無言,姜玥垂眸看他的手。

周太醫醫術了得,能治舊傷,早與掌心皮膚交融的疤痕卻難以根除。這是沈徵的手,讀書人提筆寫字的右手。

“沈徵。”

姜玥捉起那只手,感到他指節一僵,繼而任由她牽動。

她拇指撫開他蜷縮的手指,舉起到臉側,轉頭輕吻,胭脂紅唇印覆在蜿蜒掌紋與舊疤痕上。

“這是最後一次,沈徵。”

“我知道,和離書上寫得清清楚楚,一別兩寬,各不相欠。日後你不必再擔憂我糾纏你,過去因緣際會,就當大夢一場,日後再見,只是普普通通的鄰裏。”

姜玥松開他的手,福身鄭重一禮,給彼此都撿了一個最疏遠的稱呼:“沈大人曾救過我,不止一次,我永遠感激,唯有薄禮聊表謝意。祝願沈大人往後官運亨通,得展鴻鵠之志,一生順遂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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