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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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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火盆中爆出一聲畢剝。

昭昧自夢中驚醒, 才察覺自己睡著了,似乎做了好夢,可又想不起來。

案頭的奏折才看了一半, 手裏還握著一本。她把奏折扔上桌面,喚道:“鉞星。”

房梁上突然倒下一張臉,頭發垂下來遮住了臉的一半。

昭昧嚇了一跳:“說了多少次, 不許突然出現。”

鉞星不聲不響翻身落地。

她們年紀仿佛,可不知是心性遲鈍還是武藝精湛的緣故, 鉞星依然精神矍鑠,只是懷裏不再捧著肉餅,只有一把刀。

昭昧從架上抄起刀,說:“我們去練刀吧。”

鉞星跟在後面,走出門,迎面有隸臣快步而來, 行禮後擡頭, 露出一張喜出望外的臉:“陛下——”

昭昧瞥她一眼:“贏了?”

“是, 贏了!”隸臣喜悅道:“兩位將軍不僅打退了北域的進攻,還奪取北域七座城池!”

“好。”昭昧道:“讓她們回來吧。”

隸臣訝異:“陛下——”

昭昧已經邁開步伐,撂下一句:“別來打擾。”

隸臣立刻息聲退下。

皇宮中早有了專門的演武場,昭昧和鉞星總在這裏練刀,不說比刀,只因為結果毫無疑問。

再次輸在鉞星手裏, 昭昧就地坐起, 抹一把額頭的汗,似抱怨似陳述, 說:“你真是一點也學不會放水啊。”

鉞星抱著刀站在旁邊,解釋說:“我放了。”

昭昧道:“既然放就該放到底。”

鉞星默了默, 說:“我比上次放得多了一點。”

昭昧盯著她不說話。鉞星坦蕩地回視她,也不說話。

安靜了一會兒,昭昧向鉞星伸手,等鉞星拉她起來,輕聲道:“要是素節姊姊在就好了。”

和素節姊姊比刀,她總是贏,想必也能像鉞星說得這樣輕巧,每次都比上次放水得更多一點。

但現在她放再多水,李素節都不是對手了。因為她正臥病在床,連站立都困難。

又坐著歇了一會兒,外面有嘈雜的聲音傳來。昭昧走出幾步,聲音揚出去:“什麽事這麽吵?”

嘈雜聲止,隸臣尚未回答,昭昧已經見到了出現的人。

陸淩空的大嗓門一如既往地響亮:“陛下!你聽見沒有,咱們打贏了!不僅直接打退了北域兵,還直接——”

“奪了七座城池。”昭昧道。

“沒錯!”陸淩空哈哈一笑,道:“她可是我的學生!不愧是我的學生!一出馬就手到擒來!”

昭昧靜靜聽完她的炫耀,目光一轉,向她身後逡巡,似乎在尋找什麽。

陸淩空發現,問:“你找什麽?”

昭昧道:“流水。”

陸淩空嗓子一癢,咳了一聲,說:“這又沒什麽事兒,你找她做什麽?”

昭昧道:“就問問。”

陸淩空嗓子更癢了,又咳幾聲,訕然道:“我知道了,知道了,這就走!”

她走得大大咧咧,可剛扭頭,便以確定昭昧能聽見的聲音嘟囔:“我學生幹成了這麽大的事兒,不許我誇兩句,還拿流水威脅我,至於麽。”

原本是不至於的,可自從她和曲芳洲的學生都上了戰場,陸淩空一聽獲勝就要往她這兒跑,完全把當初自己和曲芳洲較勁兒的那個勢頭按在了兩個學生頭上。一次兩次便算了,次數多了,聽得昭昧腦仁兒疼。

可惜了,昭昧心道,那兩個學生或許不太符合陸淩空的期待,雖然在戰場上鬥得狠了些,私底下卻好得什麽似的——不過,或許正合陸淩空期待也說不定。

等陸淩空走的沒影了,昭昧也結束練刀,回寢殿時,隨口問一旁隸臣,道:“曲二怎麽不見?”

隸臣道:“曲將軍去見河圖將軍了。”

昭昧腳步一頓。

河圖。

河圖前幾年便去了。

消息傳來時,她怔忡了許久,越發感到光陰流轉的無奈。她做盡天下人不敢為不能為之事,卻於生老病死無能為力。

況且,河圖本與素節姊姊同齡。

來到河圖的陵墓,果然,她見到了曲芳洲。直到她走得足夠近,曲芳洲才反應過來,回頭見她一眼,道:“恭喜陛下。”

“也該恭喜你自己吧。”昭昧道:“你的學生正是帶兵之將。”

曲芳洲了然失笑:“想必陸將軍已經與陛下道過恭喜了。”

笑容淡去,她悵然道:“但也不過如此。若有一日能令天下休兵,那才是真正值得恭喜的事情。”

“何日山河一統,或將天下太平,偃甲息兵。”昭昧坐到她身旁,說:“但那之前,總免不了金戈鐵馬。”

曲芳洲道:“是。”

昭昧亦無意在此地談論更多,看著河圖陵墓,說:“我的陵寢也修得差不多了。”

曲芳洲愕然:“怎麽突然說起這話?”

昭昧笑了:“這有什麽好避諱的。”

曲芳洲無言。

昭昧說:“到時候我還想和素節姊姊合葬,不知道天下人要怎麽說。”

曲芳洲笑:“陛下何曾在意天下人的看法。”

“是啊。”昭昧舒展身體,說:“我只是覺得有趣。”

曲芳洲忽然說:“那不如臣也如此吧。”

昭昧問:“什麽如此?”

“和河圖合葬。”曲芳洲反問:“陛下不肯答應嗎?”

“哈。”昭昧大笑:“這有什麽不能答應的。說不定有了你我二人,日後天下人皆要效仿呢。”

昭昧仿佛陷入暢想,曲芳洲卻忍不住一聲嘆息。

當初河圖離世,她是何等的心情,只怕陛下也要經歷那麽一遭。

李素節病得已經很重了。

在長久的掙紮後,昭昧似乎已經能夠接受最後的結果。

天下能夠活到八十者能有幾人,而李素節便是在八十大壽後病倒的。

那場壽宴,昭昧辦得熱熱鬧鬧,恨不能天下同慶,只為了用那歡喜沖掉年歲漸老的衰朽。然而,很難說清是不是正因為壽宴辦得過於熱鬧,以至於結束後便令李素節散掉了那口氣。

但是,這樣的年紀,早已走在那條註定的路上,一切變化都顯得理所當然,昭昧自己也已經走到晚年,情緒比之壯年已經穩定得少見波瀾,有時候甚至覺得,即便素節姊姊就這樣走了,她或許也見不到更多的起伏。

她是這樣想的,然而接到消息時,她卻平生頭一次眼前發黑,一頭栽倒。

幸而鉞星在旁扶住,將她從眩暈中拉出來,而她亦緊緊抓住那一個念頭,攥著鉞星的手臂,站穩了身體。

她不能暈。

她還要去見素節姊姊一面!

可她再不能騎馬了,只能坐在鉞星的背後,感受著駿馬風馳電掣的速度,仍覺得不夠快,還要更快,更快,更快!

鉞星一言不發,只悶頭將馬送到李素節的庭院門前,數扇大門為她們次第打開,每跑過一扇,都離李素節更近一點。

近到她的床前。

昭昧趕來時,李素節仍在昏迷。蒼白瘦削的臉上,眼睫顫動著,像要自一場噩夢中掙紮醒來。

昭昧覺得自己也像活在一場噩夢裏,想要她醒來,又不願她醒來,好像從她睜眼那一刻起,一切都將註定。

可李素節睜開了眼睛,在視線聚焦前,便已經輕握她的手,露出一絲笑容,喚:

“阿昭……”

昭昧淚如雨下。

生平相交六十五年,其中六十年,唯有素節姊姊在耳邊不斷重覆她的名。

她們曾一同逃過追殺,一同在人生低谷裏為一口吃食而拼盡全力,她們也曾一同站在山巔,一同在人生鼎盛時為彼此的夢想添磚加瓦。

她們一同走過風雨晴晦,也一同走過昭昭昧昧,她們曾經齟齬相爭,也曾同心協力,她們好像長在了一起,失去了誰,都像失去了半邊羽翼。

現在,卻有命運的手,要生生撕裂那羽翼了。

“別哭。”李素節的指尖觸碰在她眼角,說:“該笑才是。”

是的,她們該笑啊。

在生命的重點,她們達成了少年時約定做到的一切。她們將名字寫上史書,用幾十年的時間改造這人間,前路不能停止,而回首過去,她們意氣風發時的那些沖動,都經歲月沈澱,化作如今的已然擁有。

“我們做到了……亙古以來……從未有人做過的事情。”李素節握著她的手,說:“現在,我是不能繼續了,但你,你還要走下去……”

昭昧嘴唇顫抖:“嗯。我會的。”

“總覺得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李素節目光飄開,眼中泛起了微薄的光:“這段時間我總在想,想那些隸臣,她們為我忙前忙後……是不是太辛苦了……”

“你又這樣多想了。”昭昧勸慰道:“她們是你的隸臣,若不是你,她們哪裏活得下去?”

“錢嗎?”李素節恍惚地說:“給了她們錢,再做什麽就該理所當然嗎?”

“你別想了!”昭昧道:“都已經病成了這樣,還想那麽多做什麽?”

“嗯,不想了,也想不明白……可能也沒人能說得清楚吧……”李素節以微弱的力道拉了拉昭昧的手,說:“但還有一件事情……你得答應我。”

昭昧湊過去,分辨著她忽然細弱下去的聲音。

那聲音像無根的柳絮,隨風起舞,在空氣中翩然旋轉,又突然墜落。

斷開。

最後一點尾音斷在她耳邊,可昭昧聽清了那三句話。

哽咽地說:“我答應你。”

太平五十三年,太平王李素節薨。年八十。贈親王。

又九載,昭太祖武昭昧薨。遺詔與李素節合葬昭陵。

後千餘年,大昭亡,時人入大昭祖廟,見石碑,上刻十二字,雲——

不事生育。

不立男嗣。

不殺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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