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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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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武緝熙。多麽熟悉的名字啊。

曾經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 就這麽出現在面前,與她相守了一年時間。她短暫失去了記憶,而她亦用幕籬遮住了面容, 她們拋開了昔日的君臣尊卑,像朋友那樣打鬧、拌嘴。

其實,相處那麽久, 多少次幕籬就在手邊,只要她動作便能揭下來, 見到那張臉。可是她沒有。

薄薄一層幕籬,隔不斷不知由內而外的視線,又如何能夠截住李素節由外而內的窺探?

只是,當她漸漸找回記憶,越來越覺得那輪廓熟悉,她反而越來越擡不起手, 想見, 又怕見。

現在, 一切猜測成為肯定,不知寫出那三個字,又何嘗不是揭開了第一道幕籬。而第二道幕籬,仍舊留在她臉上。

李素節的淚洶湧地落下來,怎麽也擦不幹凈,幾滴落在那三個字上, 暈開了一片。

她手忙腳亂地合上書頁, 扯開身體,急切的心情沖淡了更覆雜的情緒, 她睜著眼,一眨不眨地看著不知, 擡起手,指尖艱難地向上攀爬,碰到了面紗柔和的一角。再向上勾起手指,她就能見到闊別六年的臉。

可她的手指顫抖著停在了那裏。

武緝熙嘆息一聲,捉住她的手指,說:“是我。”

李素節一把抱住她,捧著她的脖子泛起哽咽:“您還活著,您還活著,您還活著!”

“是啊,活著。”武緝熙輕拍她的後背,長久地等待著,等她的抽泣聲漸消漸止,松開手,說:“所以啊,現在生怕見到你這樣的老朋友。”

李素節目光瑩亮:“誰見到您不會激動呢。”

武緝熙搖頭:“我寧可誰也不要見到。”

可是已經見到了,很多事情就不能避免,李素節道:“殿下——”

“別叫殿下。”武緝熙道:“叫不知吧。”

李素節試了試,那麽隨意的稱呼,實在叫不出口,又改道:“武姨。”

武緝熙沒再反駁,說:“你應當認得鐘憑欄和趙稱玄。”

話題轉得快,李素節訥然點頭:“怎麽了?”

“她們救了我。”武緝熙道:“你不是想問這個嗎?”

李素節赧然一笑:“是。我想知道您是怎麽逃出來的。”

武緝熙道:“這件事開始得比宮變那夜更早,大概,從李璋出生那天開始吧。”

那些事情於她都成了過往,說起時,所有危機和痛苦都變得平平無奇。她說得平靜,李素節聽得卻不平靜,驚異於一切發生得那樣早,意外,也不意外。

畢竟,那逃離從未停息。

只是從前總是失敗、失敗、失敗,也正因有了無數次失敗,她們才終於找到了正確的道路。

李素節從武緝熙的講述中,將原本就存在於記憶裏的細節串在了一起。

逃離的計劃是從李璋出生那日開始的。

也正是那日,趙稱玄入宮,長久對外封閉的坤德宮終於走進了一個生人,也帶來了外面的消息。

但真正的籌謀,還要追溯到那之前更久更久。

那時,鐘憑欄流放期滿,得以歸來,多少年在流放地的苦難生活裏,她無依無靠沒有親人,支撐她活下來的只有一個念頭:她想報恩。

可武緝熙入了宮。

在天下人眼中,成為皇後的多麽無上的榮寵,鐘憑欄亦未能跳出這觀念,只是比旁人更多一點,想起當年的刑堂上,武侍郎侃侃而談,力壓群雄,定奪了她的性命。

那樣的人,那樣的人……

真正意識到問題,還要晚一點。

從武緝熙踏入皇宮那一刻起,天下的風向都隨之一變,好像一夜之間,沒人記得她是宰相,沒人記得她曾立身朝堂,甚至,連提起她都成了忌諱。鐘憑欄幾次觸犯了這忌諱,詢問時,才知道是陛下傳出的禁令。

沒人敢提起那個名字。

鐘憑欄和武緝熙說起時,也不能肯定究竟是哪一個瞬間做出的決定,總之,她從經商做起,以強大的財力做支持,一手組建了明教,收養了許多女嬰,亦以名下的眾多女性為誘餌,吸引了數十載鉆研女科的趙稱玄。

此後,才有了武緝熙生育李璋時難產、趙稱玄奉旨入宮的事。

那麽多年的努力,只為了這可能到來也可能不會到來的一次時機。

幸而,它來了。

趙稱玄帶來了鐘憑欄的消息。她們已經做了充足的準備,只等下一個混亂的時機。

而那時機,自然也不會太遠。戰火危急,隨時可能燒到上京、燒進宮城,在那足夠混亂的夜裏,她們將派人手前去迎接。

她們的計劃足夠縝密,可現實總發生得比計劃更離奇。

那一日,武緝熙已經做好準備與昭昧分別,可李益卻提刀殺進了她的宮殿。

多少年積怨的仇人就在眼前,那一刻,決定只在瞬息之間。

她送出了那一刀。

曾經失敗地將刀插在他肋骨,自那時起,日思夜想過千百遍,只希望機會再來時能不差半點,這一次,她直直地捅進了他的身體,挾著全身的力氣和經年的仇恨,半點不留餘地。

李益死在了她手裏。

“可那時明明……”李素節急問。

“嗯,受了傷,但沒那麽重。”武緝熙道:“我裝的。”

李素節啞口無言。

武緝熙又說:“也沒那麽輕。後來放了火,也差點沒逃出去。”

李素節道:“那怎麽……”

“有人來接我。”武緝熙道:“我剛說過。”

李素節遭到搶白,有些哭笑不得:“您現在的性情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了。”

“哦。你都說那是從前了。”武緝熙道:“現在,大概和憑欄相處久了,也跟她學了點兒。”

說起鐘憑欄,李素節想起什麽,恍然道:“我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說有個朋友受了傷,似乎治了很久——”

“是我。”武緝熙道。

李素節推測,她身上的疤和這煙熏火燎的嗓音,大概就是那時候留下的,但她沒有再問,無論如何,活下來就好。

而得到這樣大的驚喜,她竟覺得,此番墜崖也不全然是壞事。

只是,她總要回去,她和武緝熙,亦終有一別。

盡管答案十分明顯,她還是忍不住問:“您……不去見她嗎?”

“不了。”武緝熙道:“想見早就見了。”

李素節道:“以為您去世的時候,她很傷心。”

武緝熙怔了怔,輕聲說:“決定離開她的時候,我也很傷心。但那樣的傷心,一次也夠了。”

李素節不禁問:“為什麽?您既然寫下了這本書,又為什麽不幹脆和我一同回去?”

“寫下這本書,就是因為不打算回去了。至於為什麽,”武緝熙道:“沒那麽多為什麽,不想就是不想。”

李素節還想說什麽,武緝熙揮揮手,顯出幾分強硬口吻:“別說了。誰說我非要回去才算個人嗎?”

李素節默然。

武緝熙緩了語氣,說:“你回去吧。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你們有你們要做的事情,而且能做得很好。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而且,和你們沒有關系。”

這話說得太生冷,李素節心頭一酸,又勉力壓下,問:“您想做什麽?”

“不知道。今天想做這個,明天想做那個。總之,想做就去做了。”武緝熙起身,走到門前,又道:“不要來找我。”

她走了。最後那句話擊在李素節的心口,無端令人想到,或許今日一別,她們再也不會相見。

剛剛沈入重逢的喜悅,又要面臨永恒的離別。

何其殘忍!

她想要立刻沖出門去拉住她,請她留下來。可她按住了兩條腿,終究沒有動,只是伏在桌面,埋起臉,坐了很久很久。

又猛然坐起,沖了出去。

她沖出房門、沖出客棧,沖到大街上,在人群中往來穿梭。但是,沒有武緝熙的身影。

她消失了。再一次從她生命中消失了。

她在街上站了很久,身邊有形形色色的人與她擦肩而過,短暫地碰面,分別後又不會相見。

夜色濃了。

她回到客棧,見到那本書,摩挲著那淚意暈染的字跡,將它放進包袱,背起行囊。

她也要踏上她該走的路了。

自潁州而南,時隔一年,她重回邢州。剛踏入邢州邊界的第一座城,她就從墻上見到了自己的臉。

昭昧將尋人啟事貼到了這裏。

先前武緝熙刻意帶她繞開了昭昧的領地,而現在,不需要再去尋找,她自己回來了。

消息飛快從邊城傳入邢州城,昭昧聽到消息,撂下手頭所有事情,堅持要親自去迎。

沒人能攔得住,但也沒人執著要攔。她們甚至為誰和昭昧一同去迎爭論一番,最後,鉞星同行,再加上陸淩空帶兵。

她們向著李素節的方向前行,然而,算路程也到了彼此相見的位置,可她們卻沒能見到李素節。

陸淩空道:“該不會是假消息吧。”

“胡說八道。”昭昧不客氣地反駁,又皺起眉頭:“是不是中間錯過了?”

昭昧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試圖偶遇李素節,可是一天下來,的確沒有碰見。她有些喪氣了,說:“要不去信各城,再確認一下——”

她打住了聲音。

耳邊響起細微的、含混的聲響。她再去聽,辨清了那方向。

她驀然回首。

不遠處,李素節停下倉促奔跑的腳步,站在那裏,笑著喚:“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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