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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桂香桂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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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子一回來,爹好像就覺得有了能幫腔的人。

他又壓迫性地提出讓我住校的事。上高中以來,他多次勸過我住校,擔憂我走夜路危險,他加班也不能來接人,批評我放學不結伴而行,特別是高三晚自習放得晚,不讓人省心,青子以前好歹是跟同學一起回家的。

我沒有任何松口的跡象,也無辜地道:“聽住校的幾個同學說,宿舍裏那幾條狗每次熄燈在人睡下的時候犬吠,溝通也不聽,這還能罵一罵,無奈的是深夜有的還磨牙、夢游、說夢話,她們睡不好,第二天上課無精打采的,還學習什麽呀?學習白日做夢啊?我要是睡覺的時候,聽到有人裝瘋狗叫,在宿舍裏打幾架被開除了怎麽辦?現在學校嚴多了,背三次處分就要開除,我要是住校的話,三十次處分都不夠我消耗。”

“你……就你理由多,為什麽別人受得了,你就受不了?”爹心煩意亂地罵:“你小時候放收音機打擾人睡覺,忘得一幹二凈了?”

“這怎麽能一樣,那是惡作劇呀,除了這個,我沒煩過你們睡覺吧,爹呀,你怎麽就跟女人一樣喜歡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拿出來翻舊賬呢?”我睜一睜眼睛,更無辜地說:“她們不是受得了,她們是沒有辦法的忍耐,家裏人也不關心她們,又不知道爭取權益,只能吞掉委屈咯,不用受的委屈,我幹嘛平白要受,影響我學習質量。”

他說不過我,想來掐我臉時,我已提前躲了過去。爹故作愁眉苦臉,拉動出神的青子一起勸我,青子回神後中肯說道:“熄燈後有人發出噪音是常見又讓人毛躁的事,老爹,我覺得西西沒問題,當然也不是說您有問題,我也和你一樣擔心她走夜路。我剛剛想了一下,這樣吧,我去學校附近看看不貴的租房,她不用跑來跑去,你也不用擔心了,我呢就陪讀,幫她覆習。”

爹一楞,沒想竟有這麽個辦法,卻吞吞吐吐道:“何必……花那個錢,你這樣,也很辛苦。”

青子醍醐灌頂,“住校不也要花錢嗎?西西人生裏有幾個高三呢?她肯努力,家人自然也要肯付出,左右我現在也工作了,我這裏出一點錢,你那裏出一點,再選個合適的價錢租,不貴的。”

他們自顧自談好了,我好像又被無視了,不過聽起來比住校的方案好多了,便也沒有出聲抗議。我仍然在堅持給八喜寫紙條,拐彎一想,不見得一定要及時貼到門上去,寫好以後,等回來了再貼上也不算遲。

我一點也不想搬到別處去,我在等八喜呀,我怕錯過她回來的某一天。

青子行動力也實在強,不出幾日,她果然租到了價錢適中的房子,我搬進去的時候,房子已被重新布置得溫馨幹凈,墻是她和良旌新刷的,房間裏也貼了碎花墻紙。

她知道,我雖然懶,也怕骯,不至於讓身邊的環境過臟,大多只是亂。

租房附近有個廢舊物品回收處,裏面的破房子裏住了一對撿破爛的婆孫,那小孩衣著破舊,小臉略花,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卻清澈動人。

青子去過她們住的地方看過以後,回來便把良旌搬來的冰箱給掏空了。她把食材裝滿布袋,還硬塞了塞,嘴裏還說,桂香婆婆多可憐,桂鳳多懂事多讓人心疼。小桂鳳生日的時候吃了一碗幾毛錢的方便面就高興死了,還留了一半不肯吃,說自己吃飽啦。桂香婆婆才幫她把剩下的面和湯喝幹凈。

我疑惑桂香和桂鳳聽起來像一輩的。比如我爺爺給三個兒子取名,便是永字輩的,永梁,永頤,永安。因為我奶奶叫梁頤安。

青子惆悵地說,桂香婆婆有個夭折的妹妹喚桂鳳,以前給餓死的,因念著夭折的妹妹,所以給孫女兒也取名桂鳳。

原來如此。不過依青子這樣見窮人便善心泛濫,我不禁埋怨道:“她們窮又不是我們造成的,我們也窮啊,家裏還負債了,我看著你好糟心啊,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替人家操心。救急不救窮,你一大家子養起來都困難,還兼顧她們幹嘛,富則達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她回頭沖我微笑,“我又沒花你的錢,你也別操心。”

青子在房子裏搜羅了許多能吃的食物出來,倒沒敢動一瓶我的牛奶,從阿連給我買第一瓶牛奶開始,我就沒斷過牛奶。不管有錢沒錢,我省下飯錢,也得喝牛奶,我以前的同學都羨慕我能這樣一箱一箱地喝,連八喜也說過我,窮嘴吃得好,日子不會苦。

她坐下來吃飯後,仍舊時不時談起桂鳳,說桂鳳的媽媽將私生女生下來,把孩子扔給桂香婆婆,什麽也不管,自己就嫁人去了,至今杳無音信。

我微微一凝,離了座,將自己那箱牛奶提出來擺放在她打包好的那堆食材裏。她見了,露出母親看孩子的欣慰眼神,讓人起雞皮疙瘩。

“等我發了工資,馬上給你買一箱牛奶。”青子又試探地問:“你吃完飯,下樓把東西給那婆孫送去吧?”

“做夢,我跟她們不熟。”

“那你來洗碗,我去送。”

“做夢,我作業多著呢。”

她嘆氣說,就羨慕的我理直氣壯,她這輩子是沒法做到的。窮身硬脾氣,活得真好,她有時暗暗想掐死我這位翹腳大爺。

我次日清早去上學的時候,桂鳳形似企鵝走路,搖搖擺擺跑到我面前來,她擡眼見了我清冷的臉,有些怕,怯怯退後了一步。她笨拙彎腰低頭向我致謝,又急慌慌地跑了,像是有鬼在後面攆她似的。

桂鳳在樓下見了我,總像老鼠見了貓。但她極為親近青子,一見了青子,必定黏上去乖巧地喊姐姐。她們熟悉以後,青子想將桂鳳帶上來洗澡打扮,但是桂鳳如何也不敢上樓來,說是怕我,我看起來又沈又兇。

於是青子和我吵架的時候,便拿桂鳳來說事,數落我是小孩子眼裏的死神,煞氣太重,別說小孩,連鬼都怕我。

我也不喜親近小孩,從來不因大讓小,在我這處大小平等,所以盡量少和孩子相處,省得鐵腰桿人站著說話不腰疼,妄議我不懂得讓小孩。我懂,但是我不那麽做而已。

青子將積攢的廢品拾掇好,請求我給桂香婆婆送去。我自然不去,她威脅說不做醒神菜給我吃了,她可算拿捏到了我的七寸,我吃不到哪樣,會一直念著想著。

我便勉為其難下樓去送,桂香桂鳳的住處是真真實實的貧民窟,破房爛瓦,又潮濕又黑暗,上頭破洞的地方漏了一點光線進來,都算照了明。老木板搭起來的床,人稍微一動便吱呀作響,除了青子新拿來的棉被,原先焉焉的被子發黴生了斑斑點點。環境雖差,卻不見得亂。我甚至覺得青子攛掇我過來,是要我看看她們過得有多慘。

我送廢品來,桂香婆婆樂樂陶陶將我拉去坐,還把新被子拉過來墊好,她為了感謝我,把家裏最好的饅頭翻出來送給我吃,我把饅頭叼在嘴上,玩世不恭地走了。

隔天我在去學校那條路上遇見了桂香婆婆,她在前面專心致志地撿垃圾,我路過時,她眉歡眼笑與我打了招呼,又繼續埋頭找能回收的廢品了。她手上有很多舊疤痕,我看了一會兒,將這星期的大半生活費扔到了她腳邊。我拍了拍她說,你的錢掉了。

桂香婆婆茫然說,這不是她的錢。

我堅持說,這就是從你衣包裏掉出來的啊。

她搖搖頭直說這不是她的錢,又撿起來端詳了下,要在這裏等失主。

我故作恍然大悟,告訴她,昨天看見那個撞到你的大叔往你衣服裏塞錢,他大概同情你。

她連忙拉著我問,你是不是看錯啦?那個大叔長什麽樣,你仔細說說。

我扯走自己的袖子,插科打諢道,哪裏記得,一晃眼就看清了個美麗的後腦勺,面相麽,似乎長得像壞人,煞氣重,小孩子和鬼都怕。

我又撇撇嘴說,有什麽好同情的,不就吃不飽麽,我在學校也吃不飽,我爺爺以前鬧饑荒的時候還吃蟲子,吃樹根,吃皮帶。一順口還差點想說吃屎。

她也樂呵地說,是呀是呀,以前餓肚子那才叫恐懼,現在的日子好多啦,撿撿廢品就能換到吃的。

桂香婆婆眼尾的魚尾紋皺得全擠在一起,臉皮子重重疊疊,老年斑都陷進去了。她猶猶豫豫收好了錢,依舊笑起來說,現在的日子好很多啦,還有好心人,以前的人哪管那麽多。

我嘴邊的笑漸漸沒了,低頭踢著石子兒往前走。

我的生活費還留了一點,是要去買一樣美食吃。最近星期天來學校上晚自習的通校生,都買了那熱騰騰又酥脆味兒鮮的生煎包吃。

我問過了,那家新開的店鋪在城西,打著魔都生煎包的旗號,賣得極好,去晚了還沒有呢。

周六放得早,我正想坐公交車去,忽地瞅了瞅錢,忘了給自己留車費了,這份錢只夠買生煎包。城西離學校忒遠,我喊住一個同學借錢,她搜錢出來的時候說,你家窮是真的嗎?那你這錢還的了嗎?

我失了借錢的心情,掉頭便走。她在後面喊,餵,錢要不要了,你不要那麽小氣嘛,我就是沒底問問,她們都那麽說。

我認命跑步去城西,跑累了,走一走,腳酸得發麻,好不容易找到那家店鋪,發覺那隊伍排得宛如一條光長身高的龍。我幾乎不會排長隊買東西,想了想,跑那麽遠來一趟,不買可惜了我那雙腳的勞動力。

隊伍排有一個小時,輪到我的時候天已黑了,最近的天黑得真早。夥計笑說,只剩一份了,您運氣好叻。

我後面的小崽子看了看我,開始擠眼淚賣可憐,她老娘便問我能不能讓給她女兒。我在恍惚間搖頭,對過去的自己搖頭。那崽子便仰頭哭鬧不止,與我兒時如出一轍。周圍的大人紛紛為哭鬧的崽子說情,教我作為大姐姐要禮讓小的。我依舊不讓,周圍一票人七嘴八舌批評我沒有美德,沒有教養。

我只知道,生母會走,我爹和忍春一樣總有一天會去世,青子以後也會嫁給良旌,他們都會離我而去。能一直對我好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情願,則是委屈,我允許自己不因外界莫須有的指責而忍讓。我可以心甘情願將牛奶和生活費讓給撿破爛的婆孫,亦可對溫飽有餘的這對母女說不。

我走前,對妄加指責我的那些大人斬釘截鐵說,還美德教養,你們有美德有教養,你們能不由分說指責我?起碼要問問我本人的意見吧?真搞笑,跟小學生一樣差勁,沒有按照你們的想法,就摧毀我的名譽。我憑自己寶貴時間得到屬於我的生煎包,我為什麽必須要讓?

這一問,一時問懵了他們,他們反應過來後,理所當然地說,因為你比她大啊。我指向最先回答的大人說,你的包包好漂亮,姐姐,我也想要,可以不可以讓給我。她立馬抱住了自己的皮包,幹脆拒絕了我。

接著,我以同樣的手法向他們索要身上的東西,每個人都不願意。

我的眼淚說來就來,哭鬧著指責他們,你們沒有美德,沒有教養,為什麽不讓我?你們可是比我大的人啊。我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扭頭跑了,留下在風中淩亂的那群大人。

魔都生煎包我想了許久,終於得償所願吃到了。吃到它的時候,好吃到踏腳,跑來的疲累也消失了一大半。我留了一半沒舍得吃,拿給青子的時候,她問我怎麽沒吃完。

我砸砸嘴說,又不是地道的生煎包。

她吃了一個後,微微頷首品評道:“果然不好吃,有些軟,還有點不好咬,不好吃的你才給我。”

從那麽遠的地方帶過來,跟剛出爐的味道當然差大了。我沒好氣地叫她在鍋裏熱一熱再吃,煎過一道,下面脆脆的,一咬湯汁溢出,她好吃到長嗯一聲,又不忘說我嘴挑剔。

我回房後,發現小笛不見了,四處找不到,一瞬慌了神,急急沖出去質問她,有沒有碰過我的布偶。她不以為意道:“洗了呀,你那麽懶不洗,看它灰成什麽樣子了。”

我顫抖握拳,暴跳如雷。“ 小笛不能洗澡!它會溺死!它討厭水!跟我一樣討厭水!討厭下雨!我每次都是用帕子幫它擦澡!它本來就是灰色的,你色盲嗎?!!”

我為小笛大動肝火,好一番動怒。

她不能明白,也十分氣,認為自己好心好意幫我洗布偶,卻遭來奚落。她怫然不悅地說:“你到底有什麽毛病?癔癥?要不要我帶你去精神病院看看?布偶只是布偶,它沒有生命!你清醒點!”

我卻哭了,哭著沖她嚷嚷,“素琴走的時候,爺爺就把小笛帶來陪我了!它有生命!你憑什麽用自己的感官來否定小笛的生命!”

是的,這輩子從未離開過我身邊的,是小笛。這個曾經破碎的家裏,我那位最小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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