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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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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葉詩寧吃吃笑了,眼中無光。

那笑聲像是從喉管中擠出、從牙縫中一絲絲擠出,帶著陰冷、潮濕、絕望,若一條蛇吐著信子。

“姐姐,你真想知曉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蜷縮起身體,小小的一團。

雲灦坐在她身邊,小心攬住她的肩膀。“不想說,便不說。”

“那天,就是皇後娘娘逃掉的那一日呢……”

公冶瑜目光兇橫,恨不能將她的心掏出細細打量。

葉詩寧不怕死,卻怕連累每夜來自己宮中吹葉子,吹羌笛的女俠,急中生智,當即將深夜吹笛之人的身份摁在公冶瑜頭上,用“不知”打著圓場。

公冶瑜看似欣喜。問出口的卻是:可願原諒他?可曾原諒他?

說話時他目中滿是希冀,他是真誠的惡人,卻又真誠的以為只需一些“恩寵”便可令仇恨消減。

可笑至極。

葉詩寧想裝,卻裝不出。

眼中卻有了一點點星光。

從被關入此處起,她陪伴著荷花池下的亡魂,聽著亡魂的悲憫,早已是個死人。若說歡喜,便是每到深夜有人翻墻來與自己下棋,說笑。

她笑了。

有這幾個的歡喜做記憶,死亡便不會太過淒涼。

原諒?

她摸出藏在懷中的筷子。

公冶瑜憂心她自殺,荷花小築中不曾留任何鋒利物,她偷藏了一根筷子,掰成兩截,在荷花小築的石板上磨得鋒利。

筷子的鋒利端刺向公冶瑜的脖頸。他手一擡便輕松擋下。

“詩寧,你要殺我?”他眼中是不可置信。

他道這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滿朝文武皆知皇帝誅殺逆賊葉青三族,偏大發慈悲留其女兒入宮為妃!一片真誠!

可又有幾人知曉?皇帝還留下她小弟的性命!用她小弟的性命要挾她呆在宮中,乖乖享受這滔天的富貴與恩寵!她小弟剛滿十歲,被拖上車前說的最後一句話卻是:姐姐,殺惡人!不要管小理!請姐姐,憑心快活一生!

她想堅持,堅持看惡人江山傾,卻又堅持不下。

那便憑心快活一生。

她的快樂是手刃仇人!

滔天的富貴?

無上的恩寵?

她又刺下!

公冶瑜一把捏住她的手腕將她摔上龍床!

“朕原本想要好好珍惜你。”

他附身壓了上來,她拼命掙紮。

他像吐著信子的蛇。“你知道荷花池中埋著何物吧?你知道你葉家別的女人的結局吧?你就不怕?朕一片真心盡數給你,你為何不肯珍惜!”

分明是殘忍的暴君!

分明不留任何一絲餘地!

卻深情款款說著“真心”?

“惡人!我爹爹葉青錚錚傲骨,下獄受十日酷刑,渾身上下無一寸好皮也不低頭!要殺要剮要辱隨你便!”

貞潔算什麽?

性命又值幾個錢?

沒人折得斷葉家人的脊梁!

公冶瑜忽然放過她,帶著玩味兒的笑。

“朕護住你,你卻不知好歹,好,朕讓你知曉你真實的命運!”

他拽著她去了禁軍大營外。

今夜值守的是那軟骨頭伍仟行,看見兩人來眼中滿是玩味,躬身將二人迎入,笑得諂媚。

禁軍大營中嚴禁任何女子。

勞軍的罪臣妻女除外。

公冶瑜將她丟在地上,抓起她一把長發,指著禁軍大營門怒道:“選!他們,朕,選!若選錯了,朕今晚就將你送進去!”

她笑了。

所謂“情愛”,也不過如此,難怪當初她趴在地上磕頭也求不來家人的生路!

禁軍?一群先帝暴斃時毫無用處的廢物罷了!

她欲咬舌,卻被公冶瑜令人堵住了口,她欲奪劍自刎,卻被人捆住雙手,她欲撞墻,連腳也被捆住,只能一步一挪。

公冶瑜松開她,坐上伍仟行擡來的太師椅,喘著氣道:“選!”

柳引弓與秦陽聞聲而來。

他們今夜不曾抓到那位每夜來與她喝酒下棋的女俠。

她松了一口氣。心中最後一塊石頭放下。

她緩緩站起,朝禁軍大營走去。

她聽見秦陽的笑聲,看見伍仟行一臉看熱鬧的模樣。

柳引弓慌亂拉住她,拱手對公冶瑜道:算了吧。

“陛下,她不過弱女子,即便、受辱而死,也入不得書生的眼,甚至成就不得感天動地的佳話,難道還能震懾天下?”

“罪臣妻女皆如此處置。”

“陛下,您……殺太多了……”

“朕做何事,難道還要得你同意?”

柳引弓沈默,又欲爭。

她用被捆的手努力將他扶起,走向禁軍大營。

夜深,依舊有一半的人未睡,聽見動靜起身,只穿條褲子,看見女子進來,大喜過望,他們朝她湧來,像一群饑餓的獸,說著誰先來,誰往後,說著如何排隊,說著去哪間營房。

她的雙腿在發抖,有心求死卻求不得,前事走馬燈般從眼前閃過。

她一步一踉蹌。

咬緊牙關忍住淚。

走得竟比之前還要快。

不怕。

當所有的家人都在地獄等著她,她便無所畏懼。

身後只聽得柳引弓的聲音,他讓她回頭,讓她認個錯。

錯?

她沒錯。

她憑什麽認錯?!

柳引弓急了:“陛下!使不得!”

“讓她去!”公冶瑜的聲音。

她依舊上前,她看見那些獸湧來。

她想到的家中的其他女兒,她們也曾像她這般絕望吧?也曾像她這般,沒有退路,被命運死死掐住咽喉。

她不過茍延殘喘了幾日。

柳引弓追來拉住她,低聲呵斥,道“來日方長”。

她想努力做出“笑”謝謝他,卻做不出。

回望,那坐在龍椅上的男人背著光,像一團黑色的鴉。

位高權重者,便可肆意踩踏他人為齏粉。

——可那被踐踏進泥潭的人,也可作出自己的選擇。

她跌跌撞撞,繼續向前。

她聽見心的慌亂,感受渾身的顫抖不安。

她怕了。

她怕了。

但絕不投降。

她可死。

可被命運碾壓進泥潭,可粉身碎骨,可連最後的驕傲都被踐踏。

可決不投降。

她被那群人扯了進去,任由那群人將她衣衫撕扯,她一動不動,睜大眼,不過是經歷家中姐妹曾經經歷之事罷了。

怕。

屈辱。

但決不投降。

公冶瑜沖入營帳。

他殺了那群人。

抱著她說著滿腔愛意,他扯下衣袍裹住她說他不會介意別的男人看過她的身體,何況那些人都成了死人。他聲音淒慘,他避開住著皇後的坤和宮,說給她另安排了去處,明月宮。她在他心中是一輪明月。

閹人宮女一路下跪。

她咬住舌頭,用力,口中是血腥味。

直到——她看見了希望,斷了死的念頭。

公冶瑜反而不碰她。

他說今夜是他錯了,他保證再也不犯,他要她的真心。

她放棄了掙紮,為了那一點兒破碎的希望虛以為蛇。

她成了寧妃。

像個傻子般說著胡話,在惡人面前軟成水。

拿捏了她的卻不是公冶瑜。

是那破碎的希望。

傾訴戛然而止。

葉詩寧縮成小小一團。

“走進禁軍大營時我怕了……我很沒用,對吧?”

雲灦唇角被她自己咬出了血。她擠出笑容,小心環住葉詩寧的肩膀將她攬入自己臂彎。

葉詩寧不再是那個神情倨傲的貴妃,而是初見時那個在細雨中輕聲問“你可來”的細弱女子。

“那樣的狀況,即便是我這個武人也是害怕的。你害怕,卻寧死不降,我很敬佩你。我大約猜到了你的‘希望’是什麽……我會在你身畔。”

她將葉詩寧抱得更緊,她輕靠著葉詩寧的頭,不知如何更好便哼唱起西漠的牧人的民謠。

靠得太近,她嗅到葉詩寧身上的香味,那不是花香,也不是果香。那是獨屬於女兒家的淺淡體香。

葉詩寧終於笑了,一口吞下杯中酒,昏昏沈沈醉入雲灦懷中,毫無防備。“姐姐,那日請安看見你是皇後,我,很歡喜……我認得你的眼睛。”

她睡了,酒氣中滲入了女兒香。

她做了噩夢,手在空中亂推亂抓,聲嘶力竭喊著:“不要過來。”在夢中哭泣。

“別怕。”雲灦拭掉她的淚水,輕撫摸她後背,溫和安慰。“別怕,我在。”

葉詩寧漸漸安靜。

雲灦輕拍她小心安撫,腦中卻是大婚那日公冶瑜那張倨傲的臉。口口聲聲說著“情愛”,卻將刻於心上之人踐踏入塵埃。先撕碎她的驕傲,給她一顆糖等待她的千恩萬謝。何等殘忍?又何等可笑!

“詩寧,別怕,你再也不用害怕,我在。我會幫你,我也要你的幫助。”

葉詩寧漸不再顫抖,她蜷縮成小小一團,一只手始終抓著雲灦。

她醒來時,微微的晨光正落在雲灦的面上,雲灦的臉上鍍了一層薄薄的光。“聖潔”。

葉詩寧竟想到了這個詞。

她的手指從那被光撫慰的紅唇上輕輕劃過,徒然妒忌這一刻晨光的輕吻。

雲灦被驚醒。

葉詩寧散著發,趴著看雲灦的眼睛。

她的眼尾微微上翹,說話做事時總有幾分掩藏不住的傲慢,深黑色的眸子顏色與公冶瑜的很像,若公冶瑜的眼睛是一潭觸碰不到底部的陰森的水,雲灦的便是寶石,璀璨,清透,能一眼看穿世界卻依舊平和溫柔。

在荷花小築時雲灦每夜越墻來與自己喝酒,每每問起便道是為調查,是為逼出公冶瑜出下一招——可若真為了這個,為何不在頭一日就鬧出事端引來公冶瑜的註意?

葉詩寧朱唇輕啟:“騙子,胡說八道。那麽多窺探公冶瑜的方式,你為何非要每夜來我那處?是被發現後給自己挽尊,還是別的?”

“詩寧……”

聲音才出,便被葉詩寧用唇輕輕堵上。

不過一瞬,她便慌忙坐起,背對雲灦,慌慌張張整理自己的長發。“騙子。”葉詩寧低聲道。

一雙手從背後環住她。

“詩寧,我就是想看看你。”

“為何?”

“咳,可是,詩寧,你柔弱,卻並非不堪,可我一直以為——一些看似柔弱之物才最堅韌。”

葉詩寧笑出聲。

這打太極、和稀泥的本事倒是不小。

她轉身,頭輕輕靠在雲灦身上。

雲灦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懷中人身上帶著淺淡的香,還有昨日灑落在衣衫上的薄薄的酒味。

她忽有種闖入宮中扭斷公冶瑜脖子的沖動,卻也知不可這般,她手中無兵。“我需詩寧幫幾個小忙。”

細細道來,顧念葉詩寧的情緒,中途略頓。

葉詩寧笑著頷首,眸光越來越亮,像掙紮在迷途中的人尋到了方向。她親書一封書信,寫得簡單。

不過“信任來人”四字。

“他們認字不多,但認得小妹的字。姐姐派人拿去便是。我葉家被滿門抄斬,株連三族——距離九族,很遠。”

雲灦松了一口氣。

走了兩步,卻又轉回,慌慌張張在葉詩寧額頭親了一下,落荒而逃。

怔住,葉詩寧輕碰輕吻處,笑得很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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