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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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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友廉放在李五臉上的手微不可察地僵了僵,手指蜷縮起來想要收回, 卻被李五抓住, 她定定地看著他:“說。”

玄友廉道:“小五,事到如今, 你追究過往之事還有意義嗎?”

李五道:“或許在你看來沒有意義,但對於我,這至關重要, 為人子女我沒有送我父皇與母後最後一程,總要知道他們人生最後的一刻是什麽情形吧。廉公子,你痛失慈母, 你應該能理解我的心情。”

玄友廉沈默了一下:“有些事也許不知道比較好。”

李五道:“說吧, 我能承受。”

玄友廉沈默了片刻道:“好,那我告訴你。”

玄友廉坐下,倒了一杯茶。

成元水極度痛恨李幽,就是因為李幽對私鹽販子的打擊極為嚴厲,抓到私鹽販子不問從犯主犯,罪輕罪重一律梟首示眾, 使得成元水幾次險喪官兵之手, 許多手下和親族都死於官兵之手, 連長子與次子也被官兵殺了,成元水被逼得走投無路, 這才舉兵造反。

正好那年地方旱情嚴重,朝庭賑災無力,惹得民怨滔天, 成元水一呼造返,饑民響應,一路打到了長安,破了長安城門。

像成元水這樣的草莽叛變奪`權後,在獲得從未有過的巨大的勝利和權力後,心態的扭曲是可怕的。成元水抓回李幽後,便將李幽與皇後二人用藤條抽得體無完膚,關在了“鹽牢”中。所謂鹽牢就是堆滿鹽的牢房,地面鋪著厚厚的鹽巴,墻上也是鹽巴,連巴掌大的無鹽地都找不出來。李幽與皇後身上滿是傷口,不得不行走坐臥在鹽巴上,其痛苦可想而知。並且成元水根本不給這兩人任何飲食,這兩人餓得只能吃鹽巴,可鹽巴又哪能解餓,越吃越餓,越餓越吃。沒有半個月,這至高無尚的一代帝王與皇後便活活餓死了,死的時候,兩人將地面的鹽巴啃了一個大洞,半邊身子埋了進去,皮膚皺皺巴巴的,完全沒有人形,儼然就是兩具被鹽腌上的屍體。等得兩人死後,成元水還不解恨,將兩的屍首拖到大極殿前的廣場上暴曬三日,曬成了兩具鹹肉幹後一把火焚了。

民間所傳李幽與皇後是被活活餓死一點不假,但卻不知道是受到這種非人的折磨和酷刑,成元水將李幽的死法隱瞞住了,知道真相人只有叛軍的幾名高層將領。

玄友廉平靜敘說,李五卻克制不住憤怒和悲痛,渾身顫抖,臉色變得蒼白,雙手握緊,關節突起,指尖死死地扣進手心。

玄友廉擡頭看了李五一眼,看她臉上滿是淚水,停下了敘述,從袖中拿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擦擦吧。”

李五的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沒有去接那手帕,道:“這些你是聽你父親說的?”

玄友廉搖搖頭:“一部分是聽說的,一部分是……親眼看到的。希宗的屍體放在廣場上暴曬時,進出太極殿的十兵將領都能隨意見到,只不過這兩具屍體早已發黑酸臭,那些人根本想不到這兩人是誰。”

李五只覺得腦中渾噩,四肢發寒,幾乎站立不住,搖晃著就要跌倒,被玄友廉扶住。

玄友廉道:“所以說,有些事也許不知道比較好。”

李五推開他,似是不願讓他扶著,走了兩步走到床邊,撐住床檐,搖搖頭:“不,我應該知道,知道了這些事情,我才知道將來的路應該要怎麽走。”

玄友廉頓了頓道:“你現在心中一定恨死了成元水,也恨我的父親,也……恨我。也許你覺得我接下來說的話是想消除你對我們梁玄的恨意,也許你不會相信,覺得這話是假的……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我父親試圖救過希宗。”

李五側過頭看他。玄友廉繼而道:“父親覺得成元水心胸狹窄、性情殘忍且目光短淺,並且是一個長久的出路,聽說成元水將希宗關入鹽牢,便有意暗中將希宗偷救出來,可惜失敗了。”

李五用袖子抹了眼淚,怔了怔道:“玄梁打算怎麽救出我父親?”

玄友廉道:“父親多方尋找,終於找一個面容與希宗酷似的男人,想將希宗偷換出來,可是在我們準備動手的時候,希宗沒撐得下去,死在了鹽牢中。”

李五聞言猛地轉身:“你說你們找一個面容酷似我父皇的人?你確定你父親沒有救出我父皇?或者說他根本就已經用替身將我父皇換了出來,卻瞞過了所有人,將他關了起來?”

玄友廉道:“我確定。父親當初要救希宗,就是有意棄成投李,可惜沒成功。我也不瞞你了,就是因為看出父親的心思,所以我才多方尋找希宗遺留在蜀地的皇子公主,好給父親留出一條出路。也是那時,我找到了劉玲兒姐弟。”

也正是因為玄友廉找到了劉玲兒姐弟,才徹底擺脫了他被父親厭惡疏遠的境遇,讓玄涼看到了他的價值,開始栽培起他來。

李五迅速地抓住了關鍵的問題:“既然沒有救出我父皇,那個替身呢?他在何處?”

玄友廉道:“父親讓心腹去處理了,應該找了個地方殺了埋了吧。”

李五心裏瘆涼,心道難道自己在一念客棧見到的那人不是父皇,而是那個早該被處理掉的替身?那麽非常明顯,她掉進了一個精心算計的陰謀中,背後的指使者希望借她的手殺掉李繼勉,借以破壞玄晉聯盟。

可是那些人是如何確定她是真正的五公主李平呢?李五回想自那個前朝禁衛死在自己屋裏,一口咬定她就是公主開始,此後她見過的每個人都認定她是公主,態定堅定無比。也許他們根本就不確定,只是懷疑,這麽做就是在詐她的身份,用一個替身將她的身份詐出來,得以核證,同時借她的手除掉李繼勉。

所以在一念客棧內,那個“李幽”與她見面後,並不像父親一般關心她這些年受了多少苦,而是直接逼著她去殺了李繼勉。

想通這一切,李五心裏不知是該輕松還是沈重。輕松的是,不需要殺李繼勉了,心裏一塊巨大的石頭徹底放了下來。這幾日故意擺出生氣的模樣疏遠李繼勉,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她根本無法接觸他的視線,無法想像自己要毒殺他的情景。然而沈重的是,除了玄友廉,現在還有一夥人知道了她的身份,並想用她來替他們做事,這些人是什麽底細?他們背後的主謀是誰?這幫人明顯心思縝密,計劃周全,如果這次計謀不成,他們會用她的身份再做出什麽文章來?

當天夜裏,李五沒有離開,聽從玄友廉的安排睡在了這間豪華上房中。

等第二天從玄友廉屋中出來,手下的羽衛們看她的眼色都有些不太對,連一向面無表情的達木赫都不住地往她身上瞟。

李五道:“你看什麽?我身上有金子嗎?”李五問這話,是沒指望達木赫回答的,達木赫除非必要的情況極少開口,跟她的交流就更少了。結果達木赫竟然開口了,用沒有語調的聲音道:“看你怎麽作死。”

李五:“……”

李五真沒想到這達木赫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居然如此刻薄,挑眉:“你什麽意思?”

達木赫轉身就走,李五走過去要拽他,還沒碰到他袖子呢就被他一個扭腰十分靈活地躲開,撲了一個空。

李五道:“站住,把話說清楚。”

達木赫瞥了她一眼,不發一言酷酷地走掉了。

在驛站用完早飯,李五與玄友廉各自帶著手下啟程向嶺化縣方向行進,到了中午抵到一條大江邊。過了江就是嶺化縣的地界了。不過過江倒有些麻煩,附近正在修廟,江渡口的大船被征調去運木材了,剩下的都是小船,一條船可以坐十個人,卻只能裝一匹馬。此時渡口邊停了七八條小船,要將這近四十人四十匹馬一起運過江,需要來回做六七趟,一趟便要半個時辰,實在耽誤時間。

李五想了想道:“我先帶些幾個人去嶺化縣,達木赫你留下來守著,等人馬全都渡江了,來嶺化縣的官衙找我。”

玄友廉道:“那我與你一道先走,剩下的玄衛隨你的羽衛一起等著過江。”

李五看了看玄友廉那邊也有七八匹馬,一兩趟也是過不了江的,玄友廉自然不可能在江邊守著,點點頭:“也好。”

當即將兩人各帶了三名手下,先渡了江往嶺化縣行去。行至半路,天公不作美,竟突然毫無預兆地下起大雨了。李五冒雨行了一刻鐘,身邊人道:“李侍衛,不能走了,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雨,等雨停了再走吧,你看看玄大人,快淋成落水雞了。”

玄友廉未如李五以及羽衛玄衛一般穿著盔甲,而穿著一身錦鍛常服,不遮風不避雨,因為李五沒有停下的意思,他便也沒吭聲,跟在她後面策馬狂奔,此時被淋得透濕,細碎的發絲貼在臉上,看上去十分狼狽,因著容顏艷麗,竟還莫名地給人一股楚楚可憐的感覺。

李五戴著頭盔還好,看著玄友廉被雨淋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的模樣,萬一會撞樹上去就糟糕了,遂道:“廉公子,不如我們先停一停,找個地方避雨吧。”

玄友廉雖然容貌狼狽,語氣卻聽不出一點慌亂的模樣,如往常一般氣定神閑,道:“好。”

眾人那了一處石洞躲進去,李五摘掉頭盔,轉身便見玄友廉已將頭發披散下來,撥到身側,正用一塊布擦著。漂亮的人,一舉一動都賞心悅目,李五看著他的模樣一時出了神。直接玄友廉出聲道:“小五,你過來,我替你擦一擦。”

旁邊的一名羽衛看了看李五又看了看玄友廉,隨即轉頭與身邊的兩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隱約洩出幾個詞,什麽“將軍”什麽“帽子”什麽“綠”什麽“出墻”。

李五沒管他們,對玄友廉道:“不用了,我出去看看雨勢。”說著獨自一人走到洞口,便見這雨不僅沒停,反而下得更大了。這時一個聲音道:“下這麽大的雨,船只難行,江渡那邊應該的人馬應該也耽誤在那裏了。”

李五轉身,見玄友廉也走到了洞口,站在她身邊。洞口狹窄,兩人站得極近,李五擡頭就可以看到他的粉紅色的耳垂,以及尖潤的下巴。

腦中閃過了昨夜他說的話。

“是的,小五,我愛你。”

李五神情恍惚了一下,現在已經是七月下旬了,距離九月初六,他的生辰,也是前世他倆大婚的日子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李五低下頭,這時玄友廉伸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淡淡道:“想什麽呢?”

這個搭肩的動作並有什麽不妥,軍營裏的士兵們經常這樣搭著肩膀走,李五未覺得如何,身後洞裏的三個羽玄卻同時齊齊驚呼了一聲,又迅速啞音沒了聲音。李五轉頭看他們一眼,就見他們三人盯著她跟玄友廉,瞪著眼表情誇張,活像再看一對奸夫淫`婦。

李五腦門頓時黑了黑。

李五在軍營中的身份敏感,敢跟她勾肩搭背的人都被李繼勉借著各種由頭狠狠教訓過,那三名羽衛自然也是這麽看李五的。想那李五昨夜在玄友廉屋中住了一夜,今天兩人又勾肩搭背的,沒有貓膩才有鬼呢!

李五看他們表情也知道他們心裏在想什麽,想到早上達木赫的話,等回去後,這些羽衛肯定會去李繼勉身邊添油加醋地匯報一番,以李繼勉的性格,不是狠狠折騰玄友廉一番,就是狠狠折騰她一番,可不是作死。

這一陣雨下了兩個時辰才停歇,雨後空氣清新,一道彩虹直接掛到了天邊。玄友廉與李五兩人繼續上路,踏著被大雨澆得稀爛的泥路向前奔馳。兩人傍晚抵達嶺化縣,而達木赫等人則一直到了深夜才抵達。

第二日李五與嶺化縣的官衙通過氣後,將就征兵的攤子擺到了衙門外面,三十名羽衛分成兩隊,達木赫帶著一隊人守著征兵的攤子,她則帶著一隊人挨家挨戶地走訪,告知洛陽城禁衛營招兵之事。

總的來說,這次征兵還是挺順的,三天就征到了四十三人,都是些窮苦人,為了填飽肚子而選擇入伍。

到了第四天傍晚,李五從農戶家中出來,回到衙門,剛準備進去時,斜裏沖出一個婦人,捧著一大籃子蘋果,大概是被籃子擋住了視線,一下子撞在她身上,籃子打翻,蘋果滾得滿地都是。

一名羽衛上前推那婦人道:“怎麽走路的,長沒長眼睛?”

婦人連忙跪下,連聲道:“官爺饒命,官爺饒命。”

李五道:“行了,別罵了,去替她把蘋果撿起來。”

那羽衛沒想到李五不僅不訓那婦人,還讓他去撿蘋果,雖然心有不滿,但還是走到一旁撿了起來。

李五彎腰要將那藍子撫起來,這時那婦人猛地扣住她擺在籃子上的手道:“公主殿下。”

李五聞言一驚,看向那婦人的臉,認出正是在一念客棧見過的白霜,不過她將自己刻意打扮得臃腫粗俗,面色褐黃,滿是斑點,若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是一個妙齡女子。

李五道:“怎麽是你?”這人竟然一直跟蹤她到嶺化縣來了,難道她的行蹤一直在她們的掌握之下嗎?

白霜抓緊時間道:“公主殿下,你想好了嗎?我們時間不多了,你要趕緊動手啊。”

李五道:“我……一直沒尋得機會,眼下又被派出來征兵。”

便聽白霜道:“待得這次回京,公主殿下無論如何都得動了,主上等不得了。”

李五遲疑地“嗯”了一聲,隨即道:“我父皇這幾日可還好?”

“主上很好,他正迫不及待地想等著事成後與公主團聚。”

“父皇眼下在哪裏?我想……再見他一面。”

“主上現在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為了保安全,在事成這前,你們還是暫時不要見面,以免像上次一樣引起李繼勉的懷疑。”

李五又道:“我得手後,如何與你們接頭?”

白霜道:“我們有人一直潛伏在裏仁坊的李宅附近,公主一旦得手,只需穿上白裙帶上白色帷帽出府,我們便會知道,來接應公主和皇子。”

李五想了想:“如果刺殺不成,或是中途發生了什麽極大的變故,極需要聯絡你們告訴你們消息,我怎麽聯系到你們?”

白霜道:“公主不必想著聯系我們,那樣你會很危險。你只要藏好自己的身份,你那裏的任何情況,我們都會知道。”

李五道:“那就好。”

這時羽衛走過來道:“行了,走給你撿好了,快走吧。”

白霜咳了咳,捧起籃子:“多謝官爺。”

白霜走後,李五看著她消失的方向,表情沈了下去。剛才她想從她嘴裏套話,那白霜卻極為小心謹慎,絲毫不透露一點他們的行蹤。但是這幾句對話足夠李五判斷一些事情。一是李宅附近必定有他們的人一直埋伏觀察,二是……李宅內,怕是他們也安插進去了人,否則不會說出“你那裏的任何情況,我們都會知道”這樣的話。

又呆了兩天,李五看看差不多了,一共征到了六十七名兵,將這些人的名字登記好,給這六十七人十天的準備時間,然後留下了五名羽衛負責十天後帶這些人去洛陽,她則帶著剩下的人先回洛陽去了。

她要走,玄友廉便也稱在嶺化縣的事情處理完了,要跟她一同回京。

原本李五以為玄友廉來嶺化縣就是借口,根本沒什麽公務要辦。結果呆在嶺化縣的這些時日,玄友廉日日早出晚歸,竟比她還要忙,似是真的有很多事情處理一般。李五不知道他忙什麽,也不好多問,看他這忙碌的模樣,原以為自己要走,他會留下來繼續處理事情,結果他竟也說要走。

李五好奇道:“廉公子,你的事情都處理完了?”

玄友廉道:“沒有,但是……剩下的事下面人可以自己處理,不需要我親自在場了。”

李五頓時疑惑起來:“廉公子,你這次來,倒底是有什麽公務?”

玄友廉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都說了,是瑣事,小五你不會感興趣的。不過,小五能對我的事如此關心,我很高興。”

李五看著他明媚的笑容尷尬道:“不是,我……”

玄友廉緊接著道:“小五,出來六天了,那夜我跟你講的話,你考慮得怎麽樣?”

李五一怔,才明白他指的是那夜讓她去他身邊之事。說實話,跳脫出自己是“墻角”這個身份,看玄友廉這樣明目張膽地搬到對手家裏去住,並且趁著對手不在,毫無顧忌放肆挖墻角的形為,李五還是挺佩服的。

李五猶豫了一下,想到那白霜說的話,以她現在的力量,沒辦法將白霜以及她背後的陰謀都挖出來,而她又不能告訴李繼勉,讓李繼勉動手,那樣的話,李繼勉就會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眼下她能想到的人就只有玄友廉了。

她道:“廉公子,有件事我想,我只能與你說了。”

“哦,說說看。”

等得李五說完以後,玄友廉表情似是僵了一僵:“所以,你想怎麽做?”

李五嘆了口氣道:“能怎麽辦,這毒……自然是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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