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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櫻桃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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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櫻桃煎

徐蒼上前一步, 竭力想從眼前人面上辨認出胞妹年幼時的模樣。然而他記憶裏妹妹的模樣,還停留在十二歲。那時的阿蘅有著清秀稚嫩的眉眼,笑起來時總是沈靜的。

父親身子不好,母親常常忙於照料, 因此兄妹二人小小年紀便開始互相照顧扶持。他比阿蘅年長一些, 便全心全意地愛護著自己的妹妹。

阿蘅總愛牽著自己的衣角, 聲音輕柔地喚自己“阿兄”。她性子軟和卻不嬌弱, 幼時身子不好,常與湯藥為伴, 卻從不曾為那苦藥而使過小性子,最多不過是委屈地對自己抱怨一句“苦”。

阿蘅最愛吃櫻桃煎, 喜愛那酸甜相間的味道。為了這道小點,她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下一大碗藥,然後笑盈盈地向自己伸出手。而這個時候, 他便會拿出準備好的蜜餞,哄著她吃下去。

那時雙親尚在, 父親雖只在平章縣做個小官,算不上俸祿豐厚,但家中總是其樂融融的。徐家祖上曾被一樁舊案牽連, 但父親卻憑借著勤懇清廉的為官態度逐漸擺脫了舊日的陰霾, 他在公事上一絲不茍, 愛民如子, 若不是那場天災,他或許很快就能夠升遷,帶著一家人去往更富庶的地方。

緊貼著頸的長命鎖早已被他的體溫捂得溫熱。徐蒼還記得, 母親含笑著為自己與阿蘅戴上鎖時,說道:“阿娘給你們求的平安鎖, 你們往後一定會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她將兩枚鎖湊在一處,絮絮道:“這上頭的花紋正是你們的名字,也是阿娘對你們的祝禱。你們兄妹二人一定要互相扶持,任何時候都不能棄對方於不顧。”

然而蒼天無眼,猝然降下這樣一場災禍。父親在災後染上了瘟疫進而病逝,朝夕相處的妹妹也在混亂中徹底失去了音訊。彼時還是個少年的徐蒼從未覺得眼前之路這般晦暗過,讓他幾乎支撐不住,不知該如何面對往後的一切風波。

可他不能沈溺於悲傷之中,因為母親更需要他。驟然喪夫、失女,徐母經歷的更是摧人心肝的刻骨之痛。然而,她望著眼前的兒子,不得不逼迫自己堅強起來。

只是在那之後,徐母愈發沈默,常常郁郁寡歡。徐蒼別無他法,只能埋頭苦讀,終於考中了功名,沒有辜負父親在時對自己的殷殷期許,也終於有了能力讓母親不再受苦。

世事漫如流水,徐母直到亡故都還在思念著夫君與女兒。而徐蒼跪在母親的病榻前,暗暗發誓一定要找到阿蘅。

他不信阿蘅真的不在了。多年來,他不顧旁人的勸阻與質疑,一直在四處尋找,但卻始終沒有結果。

興許是上天垂憐,他真的有了阿蘅的消息。

徐蒼雙手緊握,嘴唇微微顫抖。

他的思緒回到了昨日晚間。

“阿爹,我有一件事對您說。”徐望面色凝重,在徐蒼面前微躬身肅立。

“何事?”徐蒼從書案後轉過身來,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徐望忽然有些語塞,不知該如何說出接下來的話才不至於讓父親經歷情緒上的大喜大悲。他躊躇良久,才緩緩道:“我從師父那裏得來了消息,師父說……他大約是聽說了姑母一家人的訊息。”

一聲輕響,徐蒼手中的書落了地。他霍然擡頭,面上神色變幻不定,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驚疑道:“你說什麽?”

“師父的一位故人之女帶來了一枚長命鎖,懇請師父為她多加打聽,尋找其母失散多年的親眷。據她說,她母親多年前在平章縣那場洪災中走失,此後便再也沒有與親人重逢。而那長命鎖正是她母親的貼身之物,上面的花紋是個倒轉的‘徐’字,”徐望說至此處頓了頓,覷了眼父親的神色,“她母親的小字與姑母的名諱恰好有相同的一個字。”

他從懷中取出那張紙遞給了徐蒼:“阿爹應當還記得姑母那枚長命鎖的圖案,不知與此是否一樣?”

徐蒼接過,只一瞥便忍不住眼底發酸。那長命鎖的圖案多年來一直印在他心底,他看著那熟悉的蔓草形狀,聲音嘶啞:“……一樣。”

他緊緊攥住那張紙,問道:“除此之外,還有沒有別的證據?”

其實並不需要什麽額外的證據了。名字,年齡,地點,信物……樁樁件件都對得上。

徐望低聲道:“不若您親自前去看一眼,姑母一家便住在永安坊內的姜記食肆。只是,姑母她……”他不知該不該說出真相。

徐蒼擡手阻擋了他未完的話,道:“我知道了。明日一早我們便去永安坊。”

然而次日一早,他又被聖人一道旨意傳進宮裏。在宮中的那一兩個時辰是徐蒼最煎熬的時候,他心頭又是喜悅又是仿徨,然而在劇烈的情緒波動之下,還有隱約的涼意。有些結果,他其實早該有所察覺,只是不肯面對罷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出宮的時候,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徐蒼乘著馬車到了永安坊,路面濕滑,馬車有些堵塞,他等不及,索性便下了車一路往姜記食肆的方向走過去。素來潔凈的袍角被雨水與泥水沾染,他卻毫不在意。

看著姜記食肆不大卻很是幹凈的店面,徐蒼一陣恍惚。他此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竟也能與這裏有了關系。

他記得,那個讓他時常怒嘆“朽木不可雕也”的頑劣孩子曾經與這家食肆的店主產生過沖突。那時他只覺得,此等家醜豈能外揚,務必要令亭舟妥善處理此事,免得為更多人知曉。

可今日,他卻再度與這裏有了牽扯。

進了食肆,對上那小娘子青春明媚的眉眼,徐蒼楞在原地。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自己重回了年少時期。只瞬息的恍惚,徐蒼便意識到今夕何夕。

亭舟說,阿蘅已嫁了人生育了孩子,想必這個小娘子便是她的女兒吧。徐蒼定定地瞧著姜菀,問道:“你阿娘呢?”

他迫切想要確認,亭舟所說之人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妹妹。

姜菀覺得額頭愈發滾燙了起來。她竭力讓自己清醒,定睛看過去,很快就認出了徐蒼,不禁有些疑惑,這位徐尚書好端端的為何會找上門來,還無緣無故問起自己的阿娘?

她喉頭幹澀,尚未說出口,便聽見一旁姜荔的聲音傳來:“阿姐,你怎麽——”

姜荔慢慢走了過來,卻發現自家食肆內驀地多了幾個陌生的人。她防備地噤了聲,立刻躲在了姜菀身後。

徐蒼眼力極佳,一眼便看清了她的模樣。

姜荔過完年恰好便是十二歲,身形已經漸漸長開,只是面龐尚存著孩子的稚氣。徐蒼看著她,便如同看見了多年前的阿蘅,那如出一轍眉眼輪廓與臉龐弧度,活脫脫便是那個曾牽著自己衣袖、無比依戀自己的妹妹。即使多年過去,他卻依然記得清楚。

只此一眼,徐蒼便知道,自己不必再去找什麽證據了。眼前兩個孩子是阿蘅的女兒無疑。

他心底翻湧不息,顫聲道:“你們的阿娘呢?”

徐望眸中掠過不忍,低聲道:“阿爹,昨日您沒有聽完我的稟報。姑母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徐蒼恍若未聞,只看著姜氏姐妹倆,再度問道:“你們的阿娘呢?”

姜菀皺眉,道:“我們與您素不相識,您為何要問起此等私事?”

徐蒼喃喃又重覆了一句。姜菀下意識看向沈澹,見他神色帶著悲憫,卻並無防備,不由得更加疑惑。

姜荔忽然從姜菀身後探出身子,紅著眼睛道:“阿娘已經不在人世了!你別再問了。”

徐蒼身為兵部尚書,雖不是武人,但面對繁重的公務和晝夜顛倒的忙碌卻甚少生病,可以說是有一副勝似鐵打的身子。然而此刻,他從姜荔口中聽到了那句話,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去了力氣,支撐不住跌坐在了椅子上。

“阿爹!”徐望吃了一驚,連忙上前攙扶,“您還好嗎?”

徐蒼耳邊只剩下了那句“已經不在人世了”。這麽多年,他一直不肯說服自己去接受阿蘅或許已經離世的消息,他總覺得,只要不是親眼所見,阿蘅就一定還在人世。起初,他是為了寬慰母親與自己,後來,便漸漸成了自欺欺人的安慰。似乎只有這樣,他心底的愧悔才能稍稍減淡一些。

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深夜,徐蒼無比痛恨當年的自己,為何沒有再小心謹慎一些。若是他看顧好阿蘅,又怎會與她走散,以至於音訊全無?他無可奈何,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阿蘅一定還活著,他們終將有想見的那一日。

而此刻,他聽見那最不願聽見的話,只覺得遭了迎頭一棒,一直以來的念想就這樣被無情擊碎,最後一絲希望也就此破滅了。

徐蒼緩慢低頭,將眼睛的熱淚掩了下去。他鼻息沈重,隱約帶著哽咽。

眼前人奇異的舉動讓姜菀一頭霧水,而逐漸加劇的頭痛則讓她面色遽變,腳底一陣發軟。

她定了定神,問道:“不知尊駕何人?話裏話外提起我阿娘,莫非您與我阿娘是舊識?”

“舊識?”徐蒼擡頭,神情苦澀,好似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

他勉力站起身,朝著兩人走了幾步:“我是……你們阿娘的阿兄,也是……你們的舅父。”

“……什麽?”姜菀驚愕地瞪大了眼睛,頃刻間楞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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