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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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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及川老師有心了。”月島捏緊開題報告,起身走到門邊,“那您去嗎?”

黑尾對光晃晃二鍋頭,把瓶身倒過來,讓最後幾滴酒液流入口中:“還沒想好。你覺得呢?”

他背對著黑尾,極目遠眺,頭頂月影如鉤,好像天空從中剖開,滲出金色的血來:“我沒意見。”

“確實。”黑尾琢磨著這短短幾個字,好像研究中央文件,“你們三年讀完,拍拍屁股走人,我們一張冷板凳坐到餓死,番茄炒蛋裏翻不出一個蛋,沒有這種道理。”

“祝您順利。”月島點點頭,“別忘了到時候來參加我的畢業論文答辯。”

“一言為定。”黑尾起身來搭他的肩,“不再坐會兒?”

他說完那句話就走了,沒給黑尾發揮空間。教工宿舍樓僻靜,前些年搬進來的住客,已經陸續搬出。瀟灑如及川,留下滿屋教學參考書,敞開大門隨便學生撿破爛,什麽都沒有帶走。

聽日向影山議論,往前推十年,一周才休一天。上海那邊的教授,周六下班,擠上當晚南下錢塘的直快,到站後往站外大澡堂一泡,翌日清晨趕汽車到鄉鎮企業指導業務,周日晚上再回錢塘,擠進回上海的列車,確保周一準時出現在單位實驗室,時人謂之“星期六工程師”。平城這邊,風景殊異,知識分子下海,多搞辦公自動化,在單位傳達室搭起首個門市部,研磨跟著朋友組裝計算機,一臺286,頂峰時候,能賣四萬三。

1993年的夏天,平大三角地信息欄,貼滿各式講座信息、社團海報的地方,已為托福雅思廣告覆蓋,由於考點不多,常常通宵排隊,分數水漲船高,題庫逐日成型,一夜之間,培訓班、留學中介、黃牛遍地。公派出國名額有限,自費出國,繁雜手續辦妥後,仍需註銷戶口,並繳納一筆數額不小的培養費,然而人人前仆後繼。及川預言,北有《渴望》,南有《圍城》,中國故事已不新鮮,海外淘金題材仍是空白,最好輔之以出軌婚變三角戀,方能挑逗觀眾神經。果不其然,半年後的元旦,《北京人在紐約》開播。大家問:怎麽賺錢的事情都輪不到你?他笑笑:我這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那時他手裏三支股票,兩支跌停。9月份寶延收購官司裏,乘順風車吃進的賺頭,到年底,全部吐出。除夕夜包餃子,桌上兩大盆餡兒,韭菜淹沒油葷,胡蘿蔔多過羊肉,黑尾一面捏花邊,一面提議,說要放幾枚硬幣,按面額大小,設一二三等獎,我手頭緊,有沒有人自願冠名讚助?及川問:看我幹嘛?我臉上有兜,兜裏有錢?

黑尾撞他肩膀:哎,這大過年的,哥幾個堅守崗位,精神可嘉,生活困難,做老板的,高低支持支持。

及川巋然不動,毫不買賬:我就挺困難的,你也支持支持我唄?

廣播裏傳來宿舍號,三人石頭剪刀布,決定由月島下樓,接受樓長指示。三分鐘後他出現在門外,說有位牛島先生來電,找的是及川老師。他打過您辦事處的電話,沒人接。

及川變色,說誰大過年的睡辦事處?以為是他那樣的工作狂?又說樓下電話還沒掛是吧?沒掛別掛了!這小子炒股票賺得盆滿缽滿,是該花點錢建設我國電信事業,來來來我們仨鬥地主!

可是,月島走到桌邊坐下,他說如果您不方便接,就自己來宿舍樓找您。正好他在平大周圍辦事,不麻煩的。

及川氣結:他不麻煩我麻煩!來找我,平大是什麽人都能進的嗎?

月島誠懇:前兩天新年舞會,後半場,來了很多校外人士。

黑尾點頭:還有西裝革履小老板,專挑清純懵懂女學生下手。你要小心,別被趁虛而入。

及川把包好的餃子摜在桌上,門一摔,下樓了。月島多嘴,牛島先生是什麽人?黑尾聳肩,科研院出來,做電腦配件的。之前邀請及川負責廣告業務,他不願意,這才去了海南。至於現在,是競爭對手,還是合作夥伴,我不好說。

月島點點頭:正常。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本來就是夾纏不清的。

滾水燒開,餃子撲入鍋中。黑尾從櫃子裏取出老家寄來的辣醬,支著下巴笑眼看他:是啊。

這年春節,月島留校準備畢業論文,沒有回家。於是被黑尾拉來打鬥地主,順道跨年。時近午夜,房間裏煙霧繚繞,他出門透氣,屋外也不見得清爽。爆竹劈啪作響,煙花次第盛開,教工家屬區的空地上,傳來小孩抻長嗓子的尖叫。啊——啊——,極高的分貝引得樓上鄰居推窗警告。紛然雜響中,仍能聽見黑尾同及川小聲聊天。一個說,幹不下去就回來,你當初走得急,手續還沒辦完吧?另一個不答,意思是斷然沒有這個道理。

類似的對話已在房間裏發生過數遍,只不過比這隱晦許多。論文初稿即將完工,月島愈發頻繁地出入黑尾宿舍,每次都帶著一頁筆記本的問題,從黃昏聊到午夜,杯中熱茶續了又續,本來就寡淡的甘苦,也被稀釋至無味。黑尾笑他,怎麽天天來找我?月島說,其實常常撲空。黑尾說,之前也不見你有這麽熱情啊!月島說,見一面少一面。

黑尾說,看來露面次數減少,身價自然擡高,又問,明天飯局不去,跟你聊聊新寫的一章,你看怎麽樣?月島說,我隨便。哎,黑尾押長聲音,搖頭,做人可不能隨便。

他常常做夢。夢中宿舍天花板起伏如潮汐,他在黑尾旁邊躺到天亮,清晨離開,走到食堂,吃一碗面,聽一段新聞,慢慢逛到圖書館開門。有時則是平城夏日午後,滾燙的雨敲打窗門,眼前的蚊帳慢慢模糊,發白,將他圍困,籠罩了一切。抑或冬天整棟宿舍樓漏風,他手腳冰涼,跟在黑尾身後跌出門去,聽見走廊裏有人招呼,黑尾老師早啊,昨晚月島也睡這兒呢?黑尾說,給他補課呢,補課。一通蠟炬成灰淚始幹的大道理說完,背了人附到他耳畔:人人都知道我和我這個學生關系不好。然後一頓:卻不知道是怎樣一種不好。

不同的夢,總是各有各的不好。有一回,場景布置得像學校大禮堂,他拿了雨果的《九三年》臺本,要導一出話劇。革命與□□戲碼演到半途,對立陣營雙方忽如川劇變臉,換上米蘭·昆德拉口吻。左側哥哥講,他們之所以能夠有力量堅持自己的意見,沒有一絲懷疑,沒有一絲猶豫,難道不就是因為愚蠢嗎?一種自豪的、高貴的,像從大理石裏雕刻出來的愚蠢?右側黑尾講,但愚蠢絲毫不降低一個悲劇人物的偉大性。它一直跟人在一起,到處在一起,不管是在臥室陰暗的光線中,還是在歷史燈火通明的舞臺上。最後是月島,追光打在身上,他撕碎劇本:這是1993年,不是1793年,笑劇,悲劇,鬧性,人性,這些範疇已經失去意義。

紙屑紛紛揚揚落下,仿佛大雪無聲,將一切覆蓋。於是透明玻璃桌墊下熟悉的臉龐,金燦燦陽光鑲邊的合照,終於褪色,消失。睜開眼睛,臂彎下枕著他手抄的十七萬字畢業論文終稿,末尾有黑尾的簽名,和一張字條:

月島你好。論文看過,沒有問題。個別細節論證,表述不妥處,都已標出。如今許多人都在嘗試重新評價過去的十年,以便確認當下的位置。他們是親歷者,而你不是。然而旁觀者或許能夠跳出一時利害,更為公允地評價他們的得失。只是腳步不妨走得再遠一些,深入到更早以前。態度不妨再體貼一些,如此才能深中肯綮。答辯不需要導師到場,我亦不在平城。畢業相關手續,都已托付給烏養主任。如有不明之處,盡管打擾他,不用客氣。導師的選擇本不需要向學生匯報,但我覺得多說一句也無妨。南方機會多,唯有只身入海,方知此中深淺,進而做出親歷或旁觀的選擇。這樣的道理,我那位朋友,還有及川,已為我演示過。祝一切順利。黑尾”

*

1994年的秋天,火神廟舊址上,茫茫蘆葦中間,搭起一家郵局,一家舊書回收攤,一家修補鋪,兩家小飯館。正是開學日子,趁著馬路尚未修繕,街面也還無主,附近小販一擁而上,三輪車裏滿載面盆暖瓶,一車比一車便宜。新入學的博士生月島擠進人群,彎腰辨認舊書扉頁熟悉的字跡,本本核對,末了往邊上一搬:“老板,我要這摞。”

“那摞不行,”老板忙著破鈔,“剛才有人定了。”

月島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零錢,點清楚,壓在攤上:“他付款了嗎?今天人多,指不定什麽時候回來。沒付款您跟他說說,都是些二手破爛,也不值錢,上別處買吧。”

有人一把抓走,丁零當啷,揣進口袋:“二手破爛也有人當寶貝,是吧?”

那聲音低低的,從一片七嘴八舌中殺出,撥開碎發,沿耳道下滑。月島從後腦勺到尾椎骨都僵住,如工地集裝箱,節節敲碎,根根重組。看老板,老板說這不來了嗎?你倆自己商量!回過頭,背後一張笑臉,儼然舊書主人,麻將搭子,投機倒把專業戶,他臨陣脫逃的碩士生導師。

月島幫他把書搬到自行車後座,拿塑料抽繩綁住,捆牢:“一手賣出,一手買進,算什麽道理。”

“一手賣出,一手買進,迷惑散戶,打下價格,”黑尾推著車,在他身邊慢慢地走,“股票市場管這叫扶老太太下樓梯。”

“沒炒過股票,不了解,”月島搖搖頭,“倒是您,身經百戰,賺了不少吧?”

“很遺憾,我跟機構比起來,也只是散戶。”黑尾大笑,朝他掏兜示意,只見兩袋空空,半個硬幣沒有。

他倆站在教工宿舍樓底聊天。一個說兩月不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功力愈發精進。一個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只可惜博士入學不考這個。一個說,我就知道你會選擇升學。一個不響,擡頭看遠處,平城的天際線,正被新起的電視臺信號塔突破。像薄薄的氣球陡然遇到簽字筆尖,飽足的氮氣,即將從中噴湧而出。

“我原本想繼續和您讀博。”過了一會兒,月島說,“可烏養老師說您不一定回來。”

“我還沒有博導資格呢,教不了你。”黑尾推門進入數月無人的房間,在滿室飛揚的灰塵裏放下行李,朗聲道,“不過,師弟,現在做學術,感覺怎麽樣?”

月島說,還不錯,您呢?黑尾聳肩,拍拍那摞舊書。月島又說:“我現在在烏養老師門下,和您,算是正經八百的師兄弟了。老師吩咐,下周讀書會您必須到場。出走半年,小心荒廢了學業。”

“行行行,”黑尾揉揉眉心,“師兄一會兒請你吃飯!”

*

小飯館裏人聲鼎沸,墻壁已被油煙熏得黑黃。臘肉炒煙筍,五花汆白菜,八方食譜雜燴,熱熱鬧鬧,推杯換盞之際,月島尚且不知,多年後他的博士論文再版,增補的後記裏,將有這樣一句:

少年時代,多以旁觀者自詡,實則置身其間,無從回避。沒有人可以將風浪握於手中。僅是做出描述,也需要出乎其外的眼光,和入乎其間的勇氣。此處需要感謝的,是我的老師,我的兄長,我的朋友,以及我的愛人。1993年的夏天,來路和去路,你,或者你們,已為我演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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