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和餘皂秋極相似的臉，但眼尾與嘴角有著淡淡細紋，很淡，得仔細找才能瞧見</p>

可見，雖然身為武林盟主，日理萬機，得管東、管西、管南北，盟主大人依舊保養得極好，和餘皂秋相較，除了嘴上多出一道修剪得極整潔的小胡子外，他膚色較白，雙頰有肉，下顎也豐腴些，然而，盡避父子倆五官相似，眉目間的神氣又全然不同</p>

看來看去，還是餘皂秋這種外表冷冷的、內在楞楞的，若被點燃就是野火燎原的古怪性情最合她意</p>

至於咱們生得一張桃花粉面的盟主大人，這一型絕對深受七十二姝喜愛，尤其是他嘔了血，俊龐死白，此時再被餘皂秋以真氣助他行功，那張白慘慘的臉漸漸恢覆紅潤，白裏透紅的模樣，必然更受樓中眾女們青睞啊！</p>

花詠夜守在正行氣助人療傷的餘皂秋身邊</p>

靜瞅著他們父子二人，肚裏原本生出的疑惑少了些，卻又增加更多新的</p>

在她看來，餘皂秋是挺喜歡自個兒阿娘的跟她在“富貴樓”混過的那些江湖包打聽提過，說那位苗疆伊人香消玉殞十多年……那時的餘皂秋年紀很小吧？可十多年過去，他還記得他阿娘，溜回“泉石山莊”第一個想瞧、想待的地方也是與娘親關連甚深的所在</p>

連她都風聞了關於五毒教下戰帖，以及餘世麟內息受損之事，成天在江湖上走踏的他，不可能不曉得，然而，他對盟主爹親大人的傷勢好似毫不在意，那個爹之於他，就只是個該稱作“爹”的人，如此而已</p>

兩刻鐘前，當餘世麟與他過招，牽動真氣以致嘔血，她一度還以為他會持續靜佇著，用深究眼神定定瞅著對方，他啊，每次遇上陌生或古怪事物，總要用那種眼神在旁觀察許久，若引起興趣了，就會一直看、一直看，眨也不眨，如他每回盯著大烏鴉那樣……</p>

結果是她先有動作，趕忙上前扶住餘世麟</p>

豈知下一瞬，餘皂秋竟擠到身畔，硬生生將她擠開，幾是用搶的方式把人搶過去，不讓她碰</p>

她內心小小納悶，不過仍是退開，讓他接手一切</p>

他們席地盤腿而坐</p>

盟主大人抱元守一，餘皂秋在他身後，雙掌隔衣平貼他的背，註入源源不絕的真氣，盟主大人再以氣循流於任督二脈，調養內息</p>

細汗滲出，輕布在餘皂秋額面上，她想替他拭去，又怕擾了此時的行功</p>

他總是拿真氣救人，即便他是武學奇才，許多武功一學就會、許多招式瞧過就記住、許多口訣一看便能體悟，但真氣還是得靠苦練，每日辛勤用功，一點一滴慢慢累積，看他這樣，心又疼了</p>

而且話說回來，吵了那場亂七八糟的架，發別扭後，她都足足三個月沒助他“練功”了唉，陰陽還是要調和一下，他丹田才會越來越有力啊！</p>

好！瞧她的，包在她身上！這次得空就幫他多“補補”！</p>

就在花詠夜握緊小拳頭，內心對自己信誓旦旦的同時，這一方，餘皂秋終於收回雙臂，結束這場行功</p>

他合睫，雙掌托於丹田下方，深長而緩慢地呼吸吐納</p>

好半晌，他籲出口氣，張開雙目</p>

相當突兀地，他一把抓住花詠夜的手，將她拉近自己，不讓她靠近誰似的</p>

“餘皂秋！”見他終於睜開眼，花詠夜松了口氣，手腕雖被他緊緊扣住，緊到生疼，也無所謂了</p>

“你流了好多汗，我幫你擦擦好嗎？”她柔聲詢問，但他神情怔怔然，似是聽不懂她的話等不到回應，她主動用幹凈巾子拭凈他的面頰與額面，他依舊怔怔然，她倒也習慣了，沖著他微微笑</p>

“他沒事了”花詠夜輕聲道</p>

誰沒事？</p>

餘皂秋眼珠滾動，仍抓住她的手腕不放</p>

“你爹，他很好，沒事”她再道“餘皂秋，你沒事嗎？”趕緊用未被握住的一手貼貼他的額面</p>

餘皂秋搖搖頭，拉著她的手站起，轉身就走</p>

他表情變化如此貧乏，與至親重逢，似乎也不帶任何意義，無喜怒、無愛恨，即使他方才助對方行氣療傷，耗費不少真氣，以他直線式的想法，八成僅是——</p>

有人吐血</p>

此人是武林盟主</p>

此人還算正派</p>

可以救</p>

……如此罷了呀！</p>

“皂秋，等等……”好不容易守住氣海的餘世麟終能開口說話</p>

他起身，一手扶著桌子，雙目炯炯發亮“別走你都回來了，我是你爹，‘泉石山莊’是你的家，你還上哪裏去？你……你……真沒想到啊，南浦前輩把你教得這麽好，你內勁溫潤，行功時綿綿不絕，年少如你，有這般內勁實在世間少有，如果你肯留下相助為父……助我……助我……”他咳了幾聲，也不知真咳還是假咳</p>

身旁男人沈默無語，花詠夜柳眉一皺，忍不住了，直接挑開來問道：“盟主大人留住餘皂秋，是要他日日以真氣助您行功療傷嗎？”</p>

她是不清楚當年舊事，但將親生獨子托給外人，從此不再聞問，而對於江湖上關於自己獨子是癡兒、啞巴，甚至已亡的傳言，也從不澄清，全然當作從未有過這個孩子一般，到現下，他卻急著留人……他這個“爹”，會不會當得太勢利了些？</p>

但，她氣不太起來，頂多僅是厭煩，因為在餘皂秋眼裏，爹就只是爹，餘世麟從不曾進入他眼裏、心裏，既是如此，何須跟個外人生氣？</p>

他不生氣，她也就不生氣</p>

他沒受傷，她也就不覺痛</p>

面對如此質問，盡避意圖被直言而出，餘世麟僅淡淡笑，不答反問：“姑娘是？”</p>

“花詠夜”她清聲道</p>

餘世麟朗眉一挑，頷首“原來是‘飛霞樓’的花三姑娘”他看著兩人牽在一塊兒的手，道：“三姑娘與我兒皂秋似乎很要好”</p>

她還來不及回話，人已被拉著走</p>

好吧，走就走，餘皂秋不想說話，那就找個清靜地方，她和他慢慢再說</p>

“皂秋，你阿娘會非常歡喜”</p>

身後，餘世麟嗓音一揚，語調徐徐緩緩，似很不經意地道出，但此話一出，餘皂秋步伐竟頓了頓</p>

乘勝追擊，餘世麟小心翼翼、既低沈又溫柔再道：“如果你肯留下幫我，你阿娘在天之靈肯定十分欣慰她掛心我，也一直牽掛你，看到你回來，擁有一身絕世修為，她肯定很歡喜，她一直希望咱們父子倆多親近親近，不是嗎？”</p>

堂堂大盟主，使出這招也……也太臭了吧？！</p>

花詠夜險些撲地，震驚地瞪大雙眸，然而更教她震驚的是——餘皂秋整個立定不動了</p>

糟！不妙！大大不妙！大大大不妙！</p>

這會兒換她想拖他走，他真不動，很不聽話，她幹脆跳到他面前，和他面對面，大眼瞪小眼</p>

就算閣下是不世出的奇才，內勁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也不該拿來這樣浪費！瞪瞪瞪很用力地瞪瞪瞪她水眸笑時好可人意兒，瞪起人可兇狠了</p>

“……”餘皂秋不說話，連內心也無語</p>

很氣他這樣，傻傻由著別人欺負</p>

他不心疼自己，難道都體會不出她會心疼他嗎？混蛋！</p>

正自僵持不下，這夜半時分，一道女子傳音驀然響遍整座山莊——</p>

“餘大盟主，您與渺渺有約，咱來赴約了，怎不出來相見呢？”</p>

那傳音一次又一次，越來越響亮，話音在夜風中回響，整座沈靜的莊子陡地鬧起來，不一會兒，紛雜的腳步聲如無頭蒼蠅亂亂飛，終子朝這方院落飛來</p>

“盟主！終於找著您！謝天謝地！”</p>

“盟主，薩渺渺的傳音越來越近，估計離這兒不出五裏，片刻便至啊！”</p>

“盟主，您身上帶傷，薩渺渺下的帖子何必硬接？”</p>

“什麽？！接都接了，怎能縮頭當烏龜？你是要咱們盟主當烏龜嗎？！”</p>

“話不能這麽說，要不，就改期啊！今兒個薩渺渺就算打贏，那也勝之不武，她要想當真正的第一，就等盟主傷好再打！”</p>

有人冷哼“要是她偏偏就愛勝之不武呢？你找誰講理去？”</p>

“別吵別吵了！咱們全聽盟主的！餘盟主，您怎麽說？”</p>

“是啊，盟主大人，這、這眼下如何是好？”</p>

面對一幹人七嘴八舌，餘世麟輕拂錦袍，微噙笑，兩道目光誰也不瞧，直直望著打一開始就被眾人幹晾在旁邊的一雙男女</p>

他這一瞧，在場所有人自然跟隨，目光全調轉過去</p>

王八蛋！</p>

花詠夜下意識擋在餘皂秋身前，眾人打量她，她瞠圓眸子兇兇瞪回去</p>

丙然是父子檔，盟主大人……不，是盟主奸人此時瞅著他們倆的無辜眼神，餘皂秋也會使，只不過前者別有心機，後者是真覺自己無辜</p>

王、八、蛋！噢，她月覆誹餘世麟不就間接罵了餘皂秋嗎？他是那個王八蛋的兒子啊！唉，連罵人都不能痛痛快快，頭真痛！</p>

“餘皂秋，跟我走，好不好？”她拉拉他的手</p>

“皂秋，我們父子倆該親近些，不是嗎？”</p>

餘世麟此話一出，即刻引起軒然大波</p>

案子……</p>

案、子？！</p>

盟主的兒子？！</p>

眾人驚愕不已，眼珠子都快突掉出來</p>

然，大夥兒不及多問，薩渺渺的內勁傳音又來一波，笑意綿綿——</p>

“餘大盟主，怎地閉門不開？這可不是中原的迎客之道啊！”</p>

人已殺到山莊門口！</p>

“餘皂秋？！”花詠夜陡地驚喚，沒能挽緊男人那只臂膀</p>

他又來“忤逆”她，不想他去，他偏偏要去！</p>

花詠夜不得不承認，倘若她不是如此著惱、這般焦慮，心不是這樣七上八下的話，她應該會認為自己挺走運，竟能在五毒教教主不按牌理出牌地夜訪“泉石山莊”時，在場湊上一腳</p>

山莊敞開大門迎客，立有十根粗圓頂梁柱的大廳堂上燈火通明，來訪過夜的各門派好手擠上大廳，幾乎是將一身紅衣的薩渺渺與她的十二使婢團團圍困</p>

江湖傳言，薩渺渺貌美如花，艷光四射，如今終能得見……見過後，嗯……八成她花詠夜從小生長在“花堆”裏，天天有“花”看，看得眼花撩亂，這位薩教主的美貌在她眼界裏，還差大小金釵們一小截，不過話說回來，倘若她真已七、八十歲，然外貌瞧起來卻頂多三十有五，那可就大大勝了，“飛霞樓”眾女都得甘拜下風</p>

她拉回眸光，改而瞅著身旁的餘皂秋</p>

他從方才就一直“沈默”著，不說話是他的習性，她也慣了，不使用言語，她可以用眼神、用表情、用氣息和心與他“說話”，可是他把那扇互通的門關起，在他自己才曉得的地方，轉著心思</p>

必於他是盟主之子的事已悄悄傳開，許多目光投落在他身上，他無感無覺，雙目直勾勾盯著，一直緊盯場中那抹紅影……薩渺渺成了他的“大烏鴉”嗎？她猜不透他，有點慌</p>

忽地，他側過俊臉，對上她的視線</p>

她一怔，想板起面孔，讓他明白她正在發惱，他竟拉拉她的手，似在安撫</p>

她陡地楞住，忘記要生氣</p>

……他、他究竟想怎樣啊？</p>

“餘大盟主，這一路山山水水從苗疆趕來，我時時想著咱倆以武會友的那場約定，可怎地聽說你練武傷了內息？我心下不安，這才連夜上門求證，擾了你與眾位，實在過意不去啊！”嘴上這麽說，薩渺渺一張美臉笑得很嬌，絲毫瞧不出有哪兒不好意思</p>

餘皂秋再次被引走註意力</p>

真這麽好看嗎？唉，好吧，她也來看花詠夜有點賭氣地調開眸線，決定不看他，至少堂上的江湖大事沒解決前，她都不看他！</p>

她試著抽回手，但沒用，秀荑落進他掌裏，他不輕不重握著，讓她擺月兌不去</p>

這一方，餘世麟抱抱拳，微笑道：“確實練功不慎，血氣逆流，受了點小傷”</p>

薩渺渺輕嘆“何必逞強呢？咱聽你說話中氣不足、呼吸有異，這不像小傷之狀，餘大盟主唉……你傷成這樣，我瞧著，心裏也不好受呵……”紅袖輕壓了壓左胸房</p>

有！有有有！花詠夜有瞧出一些端倪，這位五毒教教主哪天若想找人切磋媚術，很可以上“飛霞樓”走走，她滿想看教主與七十二姝大鬥法呀！</p>

只是，在場的武林人士似乎很不欣賞，連續傳出好幾聲冷哼</p>

餘世麟一臉平靜，守禮回道：“多謝薩教主掛懷”</p>

“我自然掛懷你，這麽牽牽掛掛，都好些年了”此話一出，又有好些人猛抽氣薩渺渺也不理會，又道：“那咱倆之間的約定……”說得好像男女之約，而非對鬥“我想跟你來一場，但見你身上帶傷，又舍不得下重手，若非真打，那打起來有什麽意思？不過要我就此罷手，我也不怎麽情願唉……如何是好？”話峰連轉，她忽又一笑，顯露女兒家嬌氣“但，如果餘大盟主肯留我，讓我助你療傷，咱倆作伴一些時日，渺渺便心滿意足了”</p>

說坦白些，就是要中原武林盟主“以色事人”？高啊！花詠夜自嘆不如瞧瞧那一海票正義之士和江湖耆老，臉都綠掉，又綠得發紅，紅得發紫</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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