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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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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娜普娣河上, 淡藍色的煙波飄渺。

這是向斐然進入奇特旺原始森林的第三個清晨,從今天起,他將跟向導一起沿著娜普娣河深入到森林腹地。

“再等三個人。”向導和他的助手將一搜岸邊的獨木舟推進河中。

水流發出兩聲?嘩啦, 在這日?出前的五點鐘顯得寂寞。船淌進水, 被兩人協力在木樁上繞著纖繩固定住。河面有幾?頭?鱷魚漂浮,似朽木。雖然知道這位客人是上面委派而來?的植物學專家,看上去有相當豐富的戶外經驗,但向導還是多提點了一句:“不要離岸太近,看到那?些鱷魚了嗎?”

向斐然坐在岸邊的巖石上, 聞言頷首,在筆記本上移動的筆尖絲滑未停。

與其他前來?穿越森林的徒步客或動植物顧問專家比起來?, 向導納拉揚眼?裏的他, 安靜話少而專註, 總是在他的筆記本及iPad上寫個不停,對於這座叢林裏發生的一切, 既不表現出興奮,也當然沒有過惶恐。在這樣醞釀著危險的境地中,他的表現實在是很自在、舒展。

若說他有豐富的戶外經驗——納拉揚見過多了, 又?著實不像,因為沒有一個戶外工作者能有他這樣的膚色。助手曾特地換成尼泊爾語問他, 這個看上去二十來?歲的中國男人真是聯合國的專家?

過了一刻鐘,一對來?自孟加拉國的情侶抵達, 他們是森林愛好者, 一直堅持探索和拍攝相關的物種存續保育紀錄片。又?過了須臾,穿紅色僧袍的僧人自薄霧彌漫的綠林深處走出。

人齊了, 納拉揚與助手及另一名向導清點物資,將東西搬運到第二只獨木舟上。

為分?擔重量, 數人分?開乘坐,向斐然和僧人同舟。

所有人都用英文交流,直到那?個僧人看清向斐然筆記本扉頁上的字跡後,問:“你是中國人?”

他自稱是一名藏醫及修行之人,在甘孜的峭壁之上有一座破廟,“雪把我的廟封住了,所以我出來?采藥。”他怡然地說。

自我介紹時,他說了自己的法號,向斐然沒記住,簡練地叫他:“和尚。”

和尚常到山裏與草原上懸壺濟世,頗有些名望,走到哪都深受牧民的敬重,若是碰到漢人,不管信不信教,對他的目光也終歸是帶點不同。他是第一次碰到向斐然這樣的人,目光看他與看花草同等?,或者說,看他與看那?對孟加拉情侶、向導、助手都是同等?的,聽他們講話時的眼?神,與蹲下身?托起葉片、撚起一抹土壤的眼?神疏無區別。

他臉上神情唯一有變化的時刻,是偶爾面對手機的時刻。

那?種變化,和尚說不好,像娜普娣河上的冷霧被日?照的第一縷金光穿透了,從那?一刻起,一切分?明是一樣的,一切又?都如此不同。

和尚莫名對他很有興趣,話多,對藏藥有深厚研究,常就植物藥性?與他展開探討。只要?是談論植物,向斐然的耐心總歸是要?多一些,一天下來?,這個穿紅色僧袍的僧侶成了常伴他左右肩的人。

自傍晚起,他們開始一邊徒步,一邊撿拾枯枝。這樣到了營地時,便能升起篝火了。

尼泊爾的十一月末稍有涼意,夜晚的叢林氣?溫更是下降極快。納拉揚打?開酒囊,給每個人都分?了些酒。

和尚當然戒酒,飲食也與他們分?開,打?開料質粗糙的棉麻布兜,給自己捏糌粑吃。

“你白天拍的那?些照片,不打?算分?享嗎?”他一邊捏著糌粑一邊怡然地說。

這一路,他們遇到了野象群,獨角犀牛,鱷魚,盤在樹枝上的蟒蛇,傍晚的金色光芒盛放於河岸的林間空地,一群數以百計的梅花鹿在此臥憩、舔水與交頸。

當然也有不那?麽美觀的景象,比如說不清的白蟻窩,土紅色而嶙峋地崛起於地面之上,讓人起雞皮疙瘩。還有龐大的虎爪印。

向斐然本來?就吃不準該不該發,經他一提醒,更心煩意亂,將扁扁酒壺裏的酒一飲而盡,沖鋒衣隨著他的動作而發出窸窣聲?,與篝火之聲?相伴。

分?享,是“我想你”的最?高級具象表達。

白天忙著采集和記錄,他沒空聊天,只覺得這個商明寶可能沒見過,那?個商明寶可能會驚嘆。到營地休整過後一看,怎麽竟從清晨日?出前拍到了晚上六點,直到天徹底黑了下來?。

為了方便歸檔,這麽多年來?他的照片都設置了自動時間戳——豈不是在明白告訴她,他從早上六點起,意識中就一直有她?

“看不出,你也有舉旗不定的時刻。”

向斐然的面龐被篝火映照著,濃影深廓,掀眸睨他一眼?,像是嫌他多嘴。

他最?終只發了梅花鹿的照片過去。

Essie將聊天記錄從頭?滑到尾,認為需要?下一劑猛藥。

“很顯然,向博心裏全是你,從沒忘記過你,但是他內心的藩籬太重,又?是個太依賴於思考和邏輯的人。”Essie分?析得頭?頭?是道,“你得刺激他一下,激一激他的危機感。”

商明寶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味,因為她感情經驗空白,而Essie就不同了,便問:“怎麽激啊?”

“嗯……跟他說你家裏在給你安排相親?”

“我上次跟他說了,我家裏不會讓我聯姻。”商明寶老實交代。

Essie:“……嘶,透露下你身?邊有別的優質追求者?”

“好刻意哦……”

“但是男的吃這一套,但凡——他是個男的,且心水你,就絕對會吃醋,可能還會破防來?質問你。”Essie用指尖點點下巴,“向博會破防嗎?我還挺想看他破防的。”

“我總不能突然跟他說,今天遇到了個什麽男的,感覺不錯。”商明寶已經提前尬起來?了,“他可能會靜靜地看我表演。”

“……”

Essie在房間裏開始轉圈踱步,“得找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方式,他要?是破防了,你還能雲淡風輕地圓回來?——比如……換個頭?像!換成你跟別的男人的合影。”

“No way!”商明寶斷然拒絕:“不可能。”

“你別急啊,”Essie今天當定這個狗頭?軍師了,“到時候他來?問,你可以說是你聚會時真心話與大冒險的懲罰,或者……輕描淡寫地說這是你歸國來?的純種青梅竹馬——沒感情糾紛的那?種,或者表弟啊,堂弟啊。”

商明寶:“……”

“怎麽樣,是不是很合理?雖然他知道這是你的小把戲,但又?拿你沒辦法——暧昧不就是這樣過招的?尤其是向博這種油鹽不進的人,哈。”Essie捏拳捶掌,“而且你香港人啊,你真正的社交圈都不在微信呢,都不用擔心會在別人那?裏引起誤會,多麽得天獨厚!”

商明寶懵懵的:“你建議得很好,可是我沒有跟別的男人的合影。”

“……”

Essie恨鐵不成鋼:“我不信,我來?給你找。”

她點進商明寶相冊:“這個戴口罩的不錯。”

商明寶瞄了一眼?:“這是向斐然。”

“……這個氛圍感側臉!”

“這也是他。”

“這個!你對鏡自拍他抱你的這個背影,絕殺!”

“……”

“好了不用說了我知道又?是他。”Essie快滑崩潰:“你們居然有這麽多合影!”

向斐然不是一個熱衷於拍照的人,但商明寶喜歡,尤其是看到ig上又?出了新的情侶合照pose時。向斐然盡職盡責當她鏡頭?裏的道具,讓抱就抱讓親就親讓單手托就單手托,商明寶負責甜酷,他負責面無表情,但眼?神裏的溫柔藏匿不了。

“分?手這麽久,居然還都是他的照片。”Essie碎碎念,不知道一把刀子戳到了商明寶心裏——向斐然已將她刪得一幹二凈了。

“咦,這個可以吧?”Essie終於滑到一張不是向斐然的,兩指放大定睛一瞧:“丟,這不是柯嶼嗎?”

“是柯老師。”商明寶看了下,“過年拍的。”

“這個完全可以吧!”

“他見過柯老師,知道……”商明寶不說了,清清嗓子。

“話說回來?,你跟那?個導演商陸一個姓呢。”Essie渾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又?瀏覽了一通後,宣布放棄,“你的異性?緣可真幹凈啊。”快咬牙切齒了。

“看不上別人。”商明寶小聲?嘀咕。

Essie已經在打?電話了:“你等?著,我把我弟弟弄過來?。”

“……?”

助理不能找行動力太果決的,否則就會演變成現在這幅局面。

Essie的弟弟過來?,理著一頭?美式前刺,氣?質很潮,但目光清澈,因為只有十九歲。

深夜到訪,他打?著哈欠:“幹什麽啊?”

被Essie在屁股上踢了一跤:“去那?個姐姐合影!”

商明寶不好意思讓弟弟白跑一趟,主動跟弟弟說:“我送你雙限量球鞋吧,你隨便挑。”

聽完這句話,小朋友人也不困了,眼?睛也睜開了,對鏡臭屁地理了三分?鐘頭?發,聽Essie講完來?龍去脈後,說:“那?找我多不合適,我這麽帥,萬一人家自慚形穢知難而退了。”

Essie冷笑一聲?:“不自量力。”

小朋友整理完儀表後,舉高手機跟商明寶貼到一起,比了個酷酷的剪刀手,“進可男朋友,退可小奶狗,199五張包精修,底片全送!”

商明寶臉上的笑僵得很:“謝謝,一張就夠了。”

她也不在意照片拍得如何,倒是在他臉上看了好一會。

燈光下,弟弟的臉有點紅了,摸摸鼻子,也不咋呼了:“姐姐幹嘛這麽看我?”

商明寶笑笑:“沒什麽,忽然覺得自己老了。”

“別,”弟弟神色認真地說:“你看著也就二十二三,沒瞎編。況且,二十七算什麽老呀?你讓那?些三四十的怎麽說?”

商明寶忽覺眼?眶溫熱,反而笑開來?:“每個年紀都是最?好的,但十九歲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好好珍惜。”

太晚了,她讓傭人收拾了一間客房給他住。

Essie催她:“你換呀,這真是弟弟,如假包換問心無愧的。”

見她猶豫不決,Essie將手機搶了過來?:“我幫你換。”

她幹脆果決手快,眨眼?功夫便將商明寶的微信頭?像換好了,同時給她打?氣?:“放心,向博不可能不問的,以他的個性?,他可能會冷你兩天,等?回國直接殺過來?當面問你,到時候你轉守為攻,直接A上去親他,不就成了嗎!”

聽上去,Essie已經將向斐然摸透了。

“你一定要?穩住,他不問,你就不提,他不找你,你就還是正常跟他說早晚安,讓他記得添衣,註意安全。”

商明寶已經被她說服了,豎起拇指:“OK聽你的,節奏大師。”

只是上了床後,她輾轉反側,將頭?像來?回換。一會想,這招數太無聊了,還是換成原來?的頭?像吧;一會又?想,可是時間寶貴,斐然哥哥也許真的只缺這一步激將法呢?他當年也沒少吃伍柏延的醋,雖然嘴上從來?不提,但行動裏全是占有欲,借著喝醉把人家送的聖誕戒指捋下丟掉眼?也不眨。

頭?像換來?換去換了十幾?遍,商明寶仍沒想明白,就這麽握著手機睡著了。

第二天清早,她醒來?的一件事就是將頭?像換回單人。她想通了,他們之間不需要?這種招數。

但她沒有想到,微信的頭?像有時是有滯後性?的,尤其當她換了十幾?回、而向斐然在叢林裏只有3號時。

位於奇特旺森林的第四天,由一聲?虎嘯開始。

虎嘯一出,百獸靜默,只有飛鳥恐慌起落。

早在昨天,他們在河邊的濕軟泥土上發現了一大一小兩枚虎爪印,應當是一頭?母虎攜帶幼崽。

納拉揚神情緊張,要?大家迅速但輕地收拾好帳篷。昨夜的篝火剛剛燃盡,被他潑了一瓢冷水澆熄了,這是為了防止森林火災。

“聽著,在這裏碰到任何野生動物,都跟老虎不同。我需要?你們保持安靜,不要?掉隊,看到任何畫面都不要?喧嘩。”納拉揚將聲?音壓得很低:“這是一頭?帶幼崽的母虎,假如相遇,一定不要?刺激它?。”

沒有人認為會真的碰上老虎,但見納拉揚和兩個助手都面色凝重,便也跟著收斂了神色。

來?自孟加拉國的情侶咽了咽口水,問:“你以前碰到過嗎?”

納拉揚:“碰到過。”

所有人:“……”

好消息是,他還活著,壞消息是,真他媽會碰到老虎。

和尚還是怡然模樣,手裏盤著十足大顆的菩提籽:“不錯,既有釋加牟尼割肉餵鷹,那?我便欣然以身?飼虎。”

唰的一聲?,向斐然將沖鋒衣拉鏈拉到頂,繼而將登山包掛到肩上,掀眼?道:“和尚閉嘴。”

和尚笑瞇瞇:“你有佛緣,怎麽倒沒堪透生死?”

一路馬不停蹄,直到九點多,太陽開始高升,逐漸照透密林中的一切。

掩映的墨綠菩提樹間,黑黃條紋獸影倏然閃現,腳步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在它?一旁的,是一頭?介於虎崽與青年虎之間的幼虎。

納拉揚不愧是最?優秀的向導,停住腳步的同時手微擡:“站住。”

餘下六人都站定了,與那?頭?孟加拉母虎相距未過百米。

“oh my god。”孟加拉國的男人短促地說了一句——砰的一聲?巨響,手裏的400焦段鏡頭?筆直砸到了地上,於接口處硬生生斷成了兩截。

“……”

沒有人敢發出聲?音或喘氣?,責備埋怨和絕望——這些情緒通通都消失了,只剩下靜。

死寂中,隊伍裏的喘息聲?漸重,而對面那?雙冰冷的眼?睛鎖定著他們,緩緩從菩提樹的陰影中踱了出來?。它?很健壯,正當盛年,軀體在地上落下龐然的陰影。

“easy……easy……”納拉揚躬著身?體,徐徐地說,徐徐地往後退。

在隊伍後面負責殿後的助手抖著聲?音:“不要?跑,不要?扭頭?,不要?尖叫……”

如此艱難,一寸一寸,精疲力竭的對峙中只拉開了五米的距離。但那?頭?母虎也始終未動,又?過了漫長窒息的數分?鐘後,大概是看出了這支隊伍並無傷害它?和孩子的意圖,冷靜地再度退回到了樹林間。

沒人敢動,直到納拉揚解除警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咖啡色的臉上密布豆大的汗。

向斐然長出了一口氣?,將半指手套撕了下來?。掌心潮濕蒼白,顯然已被汗水泡了很久。

熬不住了,必須得抽根煙壓壓驚。他從工裝褲口袋裏摸出煙盒,夾煙與滑動砂輪時才驚覺手是發抖的,根本控制不住。

“你擔心什麽,你腿最?長,跑得快。”和尚邊開玩笑,邊撩起衣擺擦著腦門——剛剛還說欣然以身?飼虎的人,此刻腦門上都是汗。

向斐然沒答話,深深地抿了兩口後,靜默地看著納拉揚去將那?顆價值五六萬的鏡頭?撿了回來?。

那?個孟加拉男人打?死也不敢去撿,已癱軟在地上半天沒動靜了。

“和尚,事情沒解決的人是沒資格死的。”向斐然面無表情,蹲下身?將煙頭?在泥土裏摁滅,繼而裝進垃圾袋中。

除了臉色看著比平時蒼白外,他沒有什麽變化,大約是隊伍裏最?鎮靜的人。但是,他會是剛剛那?一刻最?怕死的人嗎?

他是。

因為他還有答案沒有交付,生死之間,走馬燈來?不及轉,只浮起商明寶那?雙不會說話的眼?。

勉芝走之前,尚得到了向聯喬的一句“我實在愛你”,他怎能徒留她仿徨等?待。若真葬身?這裏,真沒道理能說,按他這短暫一生行跡,多半能擦線上個天堂,屆時拿此事來?質問上帝與諸神,場面想必不會好看。

想將剛剛的驚險發給商明寶,但信號暫時斷了,向斐然只能等?到納拉揚所說的村莊中。

穿越之旅還得繼續,補充體能後,所有人再度整裝出發。溯河而上,眼?見水位高漲,沒過兩岸滾石與青苔,透露出這裏曾下過連綿暴雨。

“和尚,早上為什麽說我是個有佛緣的人?”向斐然兩手環著胸,一步抵僧人兩步,目光掃著這叢林裏的植物,極快地分?辨著是否有采集的必要?。

僧人道:“你在人間沒有緣。”

向斐然瞥眼?神過去:“你們也講究四大皆空?”

“你就說我說得對不對吧。”

向斐然笑了笑:“我出身?高門大戶,長輩都是有名望之人。”

“富貴不是人間緣。”

“我年少有成,智識超群,有理想有熱愛,有桃李要?栽。”

僧人笑起來?,知道他故意擺出恃才傲物的姿態:“功名也不是人間緣。”

向斐然垂首,下巴掩在沖鋒衣領子裏,額發在清風下掃著眉心:“你不如直說。”

“我直說不了。”僧人說,“你對人間無所求,你擁有的東西並非你真正想擁有,只是扛著一份自覺的責任,對你來?說,科學家也好,顧問也好,如果老天現在要?你放下,將你剝去,你也欣然往之,到這花花草草間當個看山看雲的人也自在。”

向斐然微勾唇角:“我怎麽不知道自己這麽淡泊名利?”

“如果你想通,可以到甘孜找我,小寺正合適你。”

向斐然哼笑一聲?:“鬧半天,你是給自己百年之後找個接手的人。”

話到這兒便斷了,他重回工作狀態,僧人也忙著采藥。一路見河岸峭壁坍坯,白色花朵漂浮著,已被水流沖刷至辨不出的狀態。

“今年天氣?真是奇怪,”納拉揚介紹:“這是尼泊爾的旱季,但這一帶已經下了一周的雨,在岸邊走要?小心塌陷。”

終於趕在天黑前抵達了這個密林深處的村莊。他們還在用著刀耕火種的方式,水稻田開墾得小小的,像奇特旺鎮子裏一樣,馴著亞洲象。

晚上在村屋中吃手抓飯,米粒盛在棕櫚葉上,配上辛辣的咖喱——咖喱是他們用森林裏的作物調的,口感不如工業制品,但向斐然面不改色地咀嚼下咽。

僧人還是捏糌粑吃,看著他快快地用完餐後,洗凈擦幹手,將手機掏了出來?。

村莊沒有通電,靠火堆和蠟燭照明。黃澄澄的火焰跳動,僧人瞄了一眼?,瞄到他置頂的對話框。

“哦?我錯了。”僧人欣然說,“原來?你有人間緣。”

向斐然給商明寶挑著今天的照片,心裏不無遺憾地想,要?是能拍到那?兩頭?孟加拉虎就好了。對於僧人的調侃,他眼?也未擡。

僧人便自顧自說道:“不過,原來?你的人間緣是個藏族人?我還是第一次見把阿佳當備註的,你和你的妻子一定很恩愛。”

火焰的跳動下,他第一次見到這位年輕博導臉色的猝然巨變。

“你說的,”向斐然停住了打?字的手,脖頸似是僵了一下,一聲?一聲?緩緩地問:“是什麽意思。”

見他色變,僧人放下糌粑,疑問道:“難道你不知道,這一行藏文,讀作‘阿佳’?”

“難道不是白瑪?”向斐然愕然擡起臉,眉眼?間皆是不可置信:“是仙女的意思。“

“那?麽你的妻子一定是跟你開了個有趣的玩笑。”僧人道,“阿佳,是妻子的意思。漢語裏的妻子有多正式得體,阿佳就有多正式得體。”

阿佳……

向斐然低下頭?去,看這一行他看了整整八年半的藏文。

妻子。

“寫的什麽?”

“白瑪,仙女的意思。以後我在你手機裏的備註就是這個,不許改。”

“這樣我還怎麽找你?”

“把我置頂就好了呀,一直置頂,就不會弄丟了。”

他一直把她置頂,可是是從什麽時候起,他還是把她弄丟了。

日?暮時分?,十九歲少女的臉龐被最?後一抹餘暉照亮。她滿面微笑,黑發被雪山下的風吹動。那?抹餘暉照亮在她的眉眼?間——

她的眉眼?是如此溫柔、欣然,卻?帶著遙遠的寂寥。

從前讀不懂的,現在讀懂了。

結婚,不是她的夢想。她不是這樣自造窠臼的人。

從跟他相愛開始,“嫁給向斐然”,才是她新的夢想。

她的夢想是多麽乖巧啊,從來?不宣之於口,知道實現不了。

“你知道嗎,我從十九歲開始就想嫁給你。”

這行藏文說著這樣的話。

你永遠也不會知道。

那?年臨別前的最?後一夜,她情難自禁的一聲?“老公?”,只換來?他抽身?而退,此後經年,從未敢仔細想過那?時她的驚痛和慌張。

這場長達六年的戀愛,他以為是彼此心照不宣的探戈,其實是他拖拽著跪地祈禱的她。

商明寶,從你母親口中得知不需要?聯姻,得知我們之間有可能,又?被我的不婚主義斬釘截鐵否認時,你是否像西西弗斯,好不容易在日?覆一日?的絕望中將一顆巨石推到了山頂,又?眼?見著它?滾落了下來?,碾過了你的血肉。

他冷酷地鎮壓了她夢想。

斐然,愛人之心不可傷。

可他早已傷了她一千八百多天,還要?她自己舔舐傷口。

他親手鎮壓了她的夢想一次,她便乖巧地日?日?自我鎮壓。

僧人已很久沒出聲?了,看著他眼?眶裏落下的淚湮滅在篝火中。

但他臉上神情是笑的,像是自嘲,像是釋然,又?像是頓悟。

兩分?的愛。

三四分?的愛。

他自說自話,自以為是,一葉障目了太久。算什麽男人。

“你永遠不會知道曾經有多愛你。”

連自己愛人的愛都看不清的人,算什麽男人。

“和尚。”

向斐然對著手機,“有一個人,在她十九歲時告訴我,她從十六歲起就特別喜歡我,我信了,但看輕了她的喜歡,自顧自地將她的喜歡等?同於了我要?的那?幾?分?。我現在才知道,她從十九歲起就夢想成為我的妻子。”

向斐然抹了把臉,目光遲疑而陌生地看著手心的濕漉漉——他現在才發現自己流了眼?淚。

一百分?的愛,他只求了三四分?,剩餘的九十七分?,被他經年累月地無視了,變成荒漠。

“她本來?可以度過很好的一生,即使是二十五歲就被父母安排嫁給了門當戶對的人,也有能耐全然地愛護別人與被別人愛護。”

向斐然平靜地敘說,眸底倒映篝火。

“但是為了我,她走過了她二十五歲的夢想節點,笑著告訴我說她成熟了,事業為先。我們分?開過,體面也不體面,她來?找我,我告訴她來?晚了,因為我認為她對我的愛遠遠不夠支撐我們走一輩子。我承受不了她第二次再走,自說自話了一些我會永遠愛你,但沒有勇氣?跟你重新來?一次的鬼話。”

僧人又?開始捏糌粑了,影子與芭蕉葉的影融在一起,目光微微闔著:“你話可真多。”

向斐然勾了下唇:“我煮東西很怕不熟,愛也怕不夠。東西煮過火會爛,我現在知道了,對愛要?求太熟,那?個愛我的人,也像鐵盤裏的牛排一樣,不停地受煎。”

“你說的這個人,”僧人目光覷過去,坐姿卻?巋然不動:“她頭?像邊的那?個人已經不是你。”

向斐然這才發現這個細節,本能的痛愕過後,卻?分?辨過來?:“大概是她哪個弟弟。”

“哦,那?麽你明明就很知道她有幾?分?愛你。”

僧人點破,針穿露珠,啪噠一聲?,精英剔透的頓悟如水珠濺開在向斐然的靈臺上。

向斐然眼?睫上綴著淚痕,笑了又?笑。

“和尚。”他從篝火邊起身?,頎長的身?影從陰影中走了出去,落到了月光下,垂過來?的視線清明幹脆:“所以你說錯了,我有人間緣。”

他篤定地,甚至是驕傲地說,真正地恃才傲物——恃愛傲物。

向斐然將挑選的照片一一取消,只給商明寶發了簡短的一句話:「別再熬夜,等?我回來?」

他還想叫她一聲?寶貝。

是夜,雨打?芭蕉,澆透靈臺卻?澆不透造化——

命運的大雨還是傾盆而至了。

他沒能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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