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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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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陸逢宜不喜歡梁家也不喜歡梁家的人,皆有原因。

他的父親是梁家掌權者梁翰仁的長子,原本他也應該姓梁,不過他只是個私生子,並沒有受到誰的優待,改不改名的,放到現在的梁家來說,無所謂。

陸逢宜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是私生子,在被梁家人找到前,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原來有父親。

最初,他跟著母親陸蕓生活,陸蕓告訴他,並非每個小孩都有父母,有的只有父親,有的只有母親,他們家只是其中一種,這是正常的。

陸蕓年輕的時候在香港當小歌星,出過幾張唱片,銷售慘淡,她心氣高,不肯做出賣自己的事,背後沒有又沒有支撐,唱著唱著便被擠下舞臺,再到後來無人問津,她就轉回內地發展。

陸逢宜出生在陸蕓最潦倒的時候,她甚至掏不出買奶粉的錢,三歲下,陸逢宜都是喝米糊長大,他沒有關於那段時期的記憶,但是陸蕓像不會厭倦一樣常說給他聽,為了什麽呢,陸蕓說,“幸好當時還有錢買米糊呀。”

似乎是想得到陸逢宜關於她將他生出來的肯定,又更像慶幸,讓陸逢宜不忘記他曾經吃過的苦,未來才能在其中咂摸出甜。

陸蕓的性格很怪,跟陸逢宜見過的所有孩子的母親不一樣,她的心情總是時好時壞。

好的時候她會捧著陸逢宜的臉叫他寶貝,差一點呢,就將陸逢宜當作家中的陌生人。

她不送陸逢宜念小學,自己在家斷斷續續地教陸逢宜認一些字,陸逢宜認得慢,她也不著急,一遍一遍教,讓他開口說話,但是不要太大聲,她不喜歡聽到太大的聲音。

後來有一天,有人找上門來,說陸逢宜應該去念小學。

“他溺過水,耳朵聽不見……腦袋也有點壞,他上不了學,”陸逢宜在臥室門背後聽見陸蕓這樣跟他們講。

溺水是真事,陸逢宜七歲時陸蕓帶他去公園餵魚,走到半途情緒大動,她忽然變得很生氣,把陸逢宜遠遠地甩在後面,假山間的石板橋參差不齊,陸逢宜走不穩摔進池塘裏,他的求救沒有被陸蕓聽見,快死掉時不知道誰拉了他一把,再醒來已經到家了。

他嗆了水,臉上也蹭出了傷口,但是他沒有成聾子。

那些人招招手叫陸逢宜過去,其中一個中年女人蹲下去問陸逢宜叫什麽名字,陸逢宜說,我叫陸逢宜,陸蕓親切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她漲紅著臉,解釋著什麽,陸逢宜記不起來,只記得回家後陸蕓氣得不輕。

“你為什麽要說話?你沒有聽見媽媽在說什麽是不是?”

陸蕓跪在地上,表情難看,“平常媽媽不是叫你的時候你都不答應嗎?你為什麽要答應他們?你是不是恨媽媽?你恨我是不是?你也想離開我?”

陸逢宜被她緊緊地抱著,像根沒有找到支撐的藤狀物,他被勒得晃來晃去,他搖搖頭,但是陸蕓沒有看到,她一直哭,劇烈的情緒驅使她扯下一大把自己的頭發,警告陸逢宜下次不要在外人面前說話,他們只想把陸逢宜從她身邊搶走。

陸逢宜不知道該回答什麽好,他那時候已經不會被面前的陸蕓嚇到,這樣的記憶不知道究竟是從他幾歲起出現在他腦子裏,也可能是與生俱來,陸逢宜聽見陸蕓的要求,點點頭說好,我不叫陸逢宜。

“你不要說話,你不要說話!你叫陸逢宜,但是你不要說話!”陸蕓反覆強調,她崩潰了,涕泗橫流,美麗的臉龐被淚水模糊,“你聽媽媽的好不好?你聽媽媽說什麽,你就怎麽做……”

陸逢宜說了幾次好,陸蕓仍沒有放開他,她的吼叫聲穿蕩在整間屋子裏,最終,陸逢宜學會用點頭搖頭代替回答,陸蕓才慢慢穩定下來,被淚水浸泡後的眼睛發著亮光,她親吻他的臉頰,說:“媽媽愛你。”

就在陸逢宜以為自己不會去學校時,不知為什麽,陸蕓隔天就帶他去市場買了新書包。她笑盈盈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昨夜發狂後的痕跡,售貨員誇陸逢宜長得可愛,她露出很驕傲的表情,為陸逢宜買了個小巧精致的書包,高高興興將他送去了學校。

陸逢宜十二歲時,陸蕓在家中吞藥自殺,陸逢宜將她背去醫院途中不慎摔下樓梯,為了保護陸蕓,他的手臂韌帶斷裂,陸蕓洗胃醒來後,問他胳膊怎麽了。

“斷了,”陸逢宜回答。

“你要小心一點呀。”

陸蕓閉著眼睛,睫毛顫了顫,嘴唇毫無血色,她想翻個身,但又像懶得動。

“我知道了。我用了一點你的錢做手術,媽媽。”

“是嗎?”陸蕓微微一笑,她握了握陸逢宜的另一只能活動的手,說:“你用吧。”

“等你好了,媽媽帶你去我小時候的孤兒院,在香港呢,不知道房子拆掉沒有,那個院長是團山人,她說話的口音很好玩,你至浮妹?她說的是你吃飯沒,是不是很搞笑?”

陸蕓快樂地看著陸逢宜,像獲得新生那樣容光煥發,在醫院的每一天,她都給陸逢宜唱她年輕時寫的歌:

“天藍藍,月彎彎,江水被風吹江畔,有情人彼此走得慢……好似你,好似幾被愛沒法懂,有情人起誓不上算。”

“我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

她唱完歌就吻陸逢宜的手,陸逢宜也以為她真的好了,他們回了家,陸逢宜等著陸蕓帶他去香港。

“我生平做過罪孽的事,如果下輩子不做人,我希望可以變成知了,”陸蕓在回家路上自言自語:“不過呢,知了?是不是死得太快了……算了,到時候再說吧。”

又等了一年多,陸蕓也還沒有帶陸逢宜去看那所孤兒院,因為她死在陸逢宜十三歲那年,那一年,陸逢宜已經知道梁家人的存在。

陸蕓在經歷第一次自殺後變了很多,她越來越平靜,不再莫名其妙地發怒,時常擔憂陸逢宜錢不夠用,盡管陸逢宜多次表示他沒有需要用到很多錢的地方,陸蕓還是從那時開始,每天都給陸逢宜很多很多零花錢。

“寶貝,你改名字沒有?”

陸蕓見不到陸逢宜就要慌張,她把陸逢宜的戶口簿隨身帶著,“梁逢宜,不好聽呀!這麽難聽的名字,你千萬不要去改,聽到沒有?”

“我知道的,媽媽。”

“逢宜,你覺得媽媽錯沒有錯?”

“什麽?”

“我呢……唉,”她說話時就像真的有人在同她商量什麽不得了的大事,多數時候陸逢宜沒有聽懂過她在講什麽,更可怕的是因為聽不懂,那些話沒有存留在他記憶裏。

後來陸蕓死了,整理遺物時陸逢宜找到陸蕓留下的儲蓄卡,加上他自己身上的錢一共有十七萬,付清房租後還剩十來萬,梁家來人幫他辦理了葬禮,要求他在葬禮結束後隨他們一道走。

“她有嚴重精神疾病,本來就不該撫養你。”車上穿著西裝的人對他說,“你是梁家的小少爺,你應該振作起來,讓不必要的悲傷都過去。”

“你的父親現如今不在國內,他非常忙,但心裏是記掛你的,你要記得他的好,陸蕓肯定給你帶去不少傷害,從此以後都會好起來,還有,那個女人給你取的什麽名字?”

“陸逢宜。”

陸逢宜的手掌一張一合,握緊又松開,他始終記得起來陸蕓握緊他的手時所使用的力氣,輕輕的,他重覆做這樣的動作,可以看出他在想念陸蕓。

“極好與極壞都不是好事,持中道人生是最好的,不求坦途,但求平穩,”陸蕓祈禱他在昏暗處總能合時宜地逢見天光,遇難成祥,那是她臨終前最後一個願望。

陰雨時節,陸逢宜的手臂就會隱隱作痛,他心裏分不清楚什麽叫必要的悲傷,什麽是不必要的悲傷,無窮盡的疑問在他心中盤桓,他不知道為什麽已經縫合的傷口已經長好新肉還是會疼,也不明白為什麽陸蕓跟他講過她不想死,最後還是死了。

他沒有馬上到梁家生活,一個叫洛瑋彥的男人暫時擔任他的監護人,他說可以依著梁言叫他舅舅,但陸逢宜根本不知道梁言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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