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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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帝劫
不得不說閻雲柯裝模做樣很有一套，得益於俊美溫潤的面相，他面露笑容專註地凝望著別人時，就好像那人便是全部，讓確實覺得自己可能出了點事的人有那麽點遲疑。
“你是……”陸放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指從對方掌心一根一根拔了出來，客氣而不失禮貌地道。
“閻雲柯，救你的人。”閻雲柯厚顏無恥地騙人，他忌諱別人撒謊騙他，可他竟不介意騙別人，主要是他好奇對方的記憶到底是怎麽消失的，所以他也不介意短暫違背本心，反正只要再越雷池一步就會忘記。
“什麽時候”陸放好歹領兵作戰數年，並不好糊弄。
“小時候，樹骷林，嚎啕大哭的你，卓爾不群的我，忘了嗎”
“哦……”陸放一臉冷漠， “不記得了。”
“在那之後你便一直想著我，你真的不記得了嗎，你能從小時候孤立無援的你走到今日，除了你竭盡所能的努力，還有你心目中的我在用精神支撐著你，比如你會的禁制，以及你領兵作戰的能力，”閻雲柯跟不熟的人，客氣疏遠彬彬有禮，可若是他以為跟人熟了，幾乎所有自愛之人的特點在他這兒都有很好的體現， “你能在沙場中安然無恙，你征戰的目的……”
陸放的目光稍稍亮了，重新握住閻雲柯的手: “朋友。”
“這些，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閻雲柯繼續道。
陸放一臉震驚地松開了對方的手，好似燙手一般。
閻雲柯自顧自地訴說: “但你就是死心眼地喜歡我，讓我很困擾，本不想回應你，但看在你一片真心的份上，我猶豫許久，到底還是決定紆尊降貴來見你，準備遂了你的意，未曾想你竟不記得了。”
陸放道: “你這麽說，我明白了。”
閻雲柯眼皮一跳。
陸放看著他，松了口氣: “不記得也是有理由的。”
閻雲柯: “……”
閻雲柯饒有興致地道: “怎麽，真實的我讓你失望了嗎”
陸放望著這位陌生的奇葩，憋著笑，嘴角上揚，很是不走心地搖了搖頭。
“想不到像兄臺這般尊貴又難見一面之人，還會謙虛地在意別人看法，難得難得。”
閻雲柯仔細看他，不知是高興還是失落，感嘆一聲: “你果然不喜歡我了。”
陸放道: “看來還是沒有緣分……”一擡頭，卻看到本該難受的對方上揚的唇角，好像奸計得逞似的。
閻雲柯也不自討沒趣了，道: “既然如此，那我走了，今後無論你多想找我，我都不會再出現，你可想好，錯過這一次可就沒有以後了。”
“慢著。”陸放不高興，道， “我什麽時候讓你走了。”
閻雲柯: “怎麽，你還想喊人來抓我”
饒是他再有親和力，也覺得失去記憶的陸放和眼前的陌生人這般對話還是太荒謬了點，一步攻略就跟白日夢似的，並沒想過會被挽留。
陸放愉快地拽住他的手腕，領著他往外走，道: “既然是我喜歡你，我肯定希望你常伴我左右，說好的遂我意，難道只是想嘴上說說，順便走個過場嗎”
推開門，陸放楞住了。
此處是乾王宮，而他的記憶停留在魔域戰場，可見他無聊的記憶的確沒了一段。
但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憑空冒出了個逗他笑的人。
“記憶果然不在了。”閻雲柯見他牽得這般順手，心裏有了相對明確的判斷。小黑屋空間裏被他這樣那樣的陸放，在氣昏過去之前，就已經有遠離他魔爪的意圖，顯然是不會像現在這般毫無危機感地讓他親近的。
閻雲柯想盡快跟他走到清除記憶的那一步，所以自然需要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身份，那麽提醒陸放的記憶空缺是很有必要的。
至於他提到的那些過往對此幫助不大，已經遺忘了的陸放，會和正常人一樣，理所當然地認為忘記的記憶並不重要。
所以他直接把陸放帶回了乾王宮，不出意外，這是僅有的記憶空缺。
順便，他也需要清除乾王宮中人關於他的記憶，也打算在皇宮待些時日，為了加快進度，他自然隱藏身形跟著陸放，與他同進同出，同室而眠。
而這時候，乾王朝大軍應該還在撤退的路上，中途可能會在魔域內某處城池逗留，因為陸放不見了，乾帝多半會留在那兒找人，乾王宮內反而空虛。
陸放殿下回到乾王宮的消息傳到前線，包括乾帝在內的乾王朝掌權者都心裏打鼓，猜測可能是魔尊所為，所以乾帝也沒有特意召回。
陸放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清閑時光，只覺從未這般開懷過，步仲等人見他經常對著空氣發笑，看他如看鬼魅，擔心他從戰場回來中了邪。
“你們知道有誰很喜歡我嗎”
步仲和陳易搖了搖頭，除了乾帝以前有過一段時間的溺愛，還有誰嗎。
“有個可能很喜歡我的人，卻一通胡謅騙我說是我很喜歡他，我覺得很有意思。”
而陸放給他們的解釋，也讓他們倍感擔憂，畢竟在他們的記憶力，從小到大，陸放出了名的不討喜，誰會特別喜歡他，不存在的事，就連乾帝待他也不覆以往溺愛，跟真正的喜歡又是兩碼事。
“你當心別被騙了。這年頭，騙子都挺擅長花言巧語。”
“算了。”陸放懶得理他們。
迄今為止除了鬼魂，他還很不知道世間有無聊的存在修煉到極高處用隱身手段來談情說愛的，只有他能夠看見能夠觸碰，對方觸碰他的時候，也只有他有感覺。
起初，陸放理所當然覺得如果他失去記憶，而特地以可能會讓他厭惡的做派來自報家門的人，必然是真正喜歡他的那個，是花了心思才會那樣說。
可漸漸的，他發現無論對方怎麽笑吟吟地待他，耐心地為他解惑，熱情地同他談天說地，甚至一定程度地接觸，好像總隔著什麽難以翻越的鴻溝。
淪陷的是他，對方始終是一團霧。
而且漸漸的他的感覺好像閉合了，他感覺不到對方發自內心的喜愛，無論什麽行為都透著捉弄和敷衍。
閻雲柯輕輕擁住了他，咬住他的耳朵，試圖和好: “別生我的氣。”
“啊。”陸放脹紅了臉，一跳三尺，怒目而視， “你如果不想做，就不要這樣。”
“只是抱著你，不可以嗎……”
“如果你說的抱，是指我未著寸縷，你用手……就免談!”陸放氣道， “你對我做的事，我卻不能對你做，很難不讓人以為你在騙我!離我遠點，我暫時不想見到你。餵，你去哪兒!回來!”
閻雲柯不耐其煩，如他所願，前不久他像上次那樣對陸放做了同樣的事。
由於這次的陸放比上回要配合許多，所以閻雲柯並沒有束縛他的手腳，似乎很順利，陸放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昏迷，直到情動的時候意亂情迷，回禮似的摸他……陸放瞬間清醒。
閻雲柯亦然，殺氣不可遏制地外露。
陸放徹底興致全消，他只是試圖對他喜歡且也喜歡他的人做同樣的事，對方的反應，這絕對不正常。
事過之後，陸放記憶依舊在，戒心極重，閻雲柯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陸放大吵大鬧，莫名地鬧情緒，各種看他不順眼，但對陸放沒那興致是他的問題嗎，他對誰都沒那興致，但他絕對正常。
“你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你是正常的呢”
靈魂拷問。
一時間，閻雲柯對自己也有些好奇。
他自認為收放自如，因為他的身體，靈魂都趨近於形而上的完美無缺，所以他不可能有那方面問題，但他也確實沒試過。
……很多時候一些無可挽回的後果，罪魁禍首就是這無處安放的獵奇心。
他不是沒想過，若世間一定要有人跟他嘗試這件事，那這個人最好是個將會灰飛煙滅的死人，或者是足以和他匹敵做過之後也不會有後顧之憂的人。
剛好，烈鏡兩樣都占了。
那麽與其等到聯姻以後再嘗試，完全可以提前揭曉答案。
這對陸放而言，是閻雲柯喜歡他的證明，可對閻雲柯而言，這不過是關於他自身的一個尋常問題的答案而已。
原本是這麽想的。
畢竟他也想知道烈鏡轉世的記憶是怎麽消失的。
閻雲柯打算就嘗試這一次，一次成功等對方忘掉這段記憶，他便功成身退，今後再也不出現在陸放面前。
經過前幾次失敗總結出的經驗，要想對方觸及記憶消失的契機，首先得是烈鏡傷心欲絕。
其次是有人要動他的記憶，被他提前洞悉。
而這回符合這些條件，耗費的時間比較長。
但閻雲柯還是得到了他想要的。
與其說傷心欲絕，不如說痛不欲生的陸放，以及波瀾不驚無情無義的他。
確實是留下的那道法身白玉像暗藏玄機，閻雲柯猜對了，但他沒料到是的烈鏡對自己那麽狠。
就連閻雲柯都知道記憶乃是魂魄碎片，他能不留隱患地讓別人忘掉他的名諱和樣貌，但他不會剝離整塊的記憶，頂多封印，這樣不會損傷到魂體。
他以為烈鏡留下的後手也是類似這樣的環節，他倍感興趣也是想知道還有什麽法子能夠不留隱患地剝離記憶，結果。
記憶並不是被封印，也不是直接消失，而是整段剝離，把那段記憶連同魂魄碎片一起。
他把自己的靈魂給撕裂了。
只是一瞬間，閻雲柯手中的法身白玉像流光一閃，陸放腦海中大片記憶被清空。
眼前這個活靈活現的人變得呆滯，魂魄不再完整，像被拋棄了般，只是無聲地流淚。
乾帝對意氣風發的他，仗著父皇的身份尖酸刻薄，但心裏會敬畏，見他不覆昔日光彩，起初會因為某位無上人物和他的關系上，稍微客氣一些，甚至耐著性子溫和安撫，可漸漸的，陸放死氣沈沈，始終不見轉好，乾帝逐漸失去了耐心，徹底厭棄了他。
陸放不再具備戰無不勝的領兵作戰的能力，不再被信任，如同被打垮了一樣。
他似乎總在找什麽，或許是人，或許是虛影，誰都知道他在找哪位，但誰都認為他癡心妄想，責怪他的異想天開才讓乾王朝被那位大人物看低。
陸放像變了個人，也或許是內心防禦被擊潰了以後，極深處的那一面被迫流露出來直面慘淡的現實，他極盡敏感，沒有辦法合理化別人只言片語留下的傷害，更無法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進行反擊，時不時會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誰都知道乾王朝曾有過一個戰神級的人物，後來那個白面具依舊會出現在戰場，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備受尊崇，乃至國運興隆的乾王朝下一任皇帝將繼承大統，但白面具下早已換成另外的人。
盡管排兵布陣不如以前那位，但白面具便是象征，象征著和霸主級的魔域對壘還毫發未損的逆天能力。
而真正的陸放，在那種環境下，成了他父皇攪弄戰場的工具，乾帝盡管厭棄他，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如野草般蠻橫生長的頑強生存力，隨機應變如同本能，把他丟在戰場中，他總有辦法活到最後。
好好的十九皇子，全境會武前十的人物，從原來的軍神淪落為沖鋒陷陣的小卒。
他手上沾了血，身上魔焰沖霄，好像只有在殺戮中，才能忘乎所以，他不喜殺戮卻又無法逃開殺戮，輾轉了多年，一件冷血無情的戰爭工具。
閻雲柯看在眼裏，既看到他宛如殺神般於血腥戰場出入無人之境，也看到他在夜裏蜷縮身體，篝火般無神地凝實黑夜冷得微微戰栗。
沒有表情，沒有喜怒，傷口會自行愈合，只有醜陋的傷疤永久留下。
拒絕旁人靠近，不給任何示好的機會，哪怕他樣貌驚艷到被人覬覦，但覬覦的目光會讓他反覆作嘔，再後來對他感興趣的人靠近，都會在他一拂袖中化成一攤血霧，而他體表的血煞之氣日漸濃郁，連同眼底也盛著化不去的黑暗。
這等規模的戰役在人間雖難得一見，但顯然不如天界那般。
閻雲柯見過渾身清光刺眼的烈鏡仙帝，卻從未見他墨染得如同實質性的黑暗。
若說前者讓人無法直視，後者就像深淵漩渦，讓人無法把視線從他銳利的五官中移開。
閻雲柯偶爾隱匿身形坐在他旁邊，說不清是什麽心情。
他擔心一旦插手，兩人之間再弄出些什麽事，僅剩的記憶被剝離，陸放或許會因此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
突然，閻雲柯肩上一沈，那個黑得如同暗夜的人昏昏欲睡，靠在了他肩上，好似力竭了般，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沈沈睡去。
那一瞬間，閻雲柯好似聽到了心湖落入石子的聲音，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自心口湧現，點亮了他眼前的所有景致。
篝火前所未有的明亮。
火焰的味道原來是溫暖的……
冰涼的發絲落在閻雲柯手上。
閻雲柯近乎焦灼地感受到這一切，人的脈搏從未有哪一刻這般鮮活。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呢。
……他跟烈鏡難道不是一類嗎。
……他這是在幫著什麽人對付他的自己人呢。
以及，陸放好像清瘦了好多。
閻雲柯驚慌失措，懷疑自己腦子或許也出了點問題，丟下陸放，落荒而逃。
他回到魔殿，迎面而來的是天界仙官的笑臉。
閻雲柯直接了當地袒露陸放的真實身份，仙官們先是大驚，發現對方只是不滿價碼，便覺虛驚一場。
仙官們當然樂見其成，只當是烈鏡仙帝果然是無人待見，哪怕人間霸主也不介意踩一腳，而加大籌碼當然只是崇澤帝尊想要參與對付仙帝之事的小小掩飾。
閻雲柯皮笑肉不笑地收刮著這些仙官肚子裏的油水，將每一次要對付烈鏡的籌碼都明碼標價，價高者得，力爭把這些試圖置堂堂仙帝於死地的仙官們抽幹。
想想天界仙官們明知是烈鏡都敢這麽對付，若是給他們機會，他們同樣也會聯手來對付自己。
“話說烈鏡為何會下界輪回”
這日，閻雲柯刻意灌醉了舟曲等一眾仙官，從醉得徹底的仙官口中，得知了烈鏡下界輪回的真正原因。
——天帝劫。
“罪大惡極的天帝才需渡的劫嗎”閻雲柯好不容易平覆心緒，道: “不愧是烈鏡。”
“天帝劫，顧名思義也是有天帝之姿卻無天帝之實的人，以一己之力去追逐那個位置的正統途徑。嚴格意義上說，誰都能渡天帝劫，但從古至今，少有仙人能夠渡過。”
仙官們醉得東倒西歪: “帝尊所言甚是，烈鏡仙帝還是太傲慢了，以為度過天帝劫就能成天帝，他把上面那位當什麽了，天帝和帝子都還在位呢，究竟有多不滿才想取而代之，而且還瞞著我等入輪回，他下界的那天，天帝便大告天下，全天界都知道了。”
全天界都知道了，不包括崇澤帝君。
閻雲柯可算是知道了自己在天帝以及眾仙眼中，或許並不算個真仙。
“迄今為止，可有仙官度過天帝劫”他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那是傳說，從未有過。”
閻雲柯不再認為這是烈鏡的野心，現在看來這是對方找死，而天帝順水推舟。
送他入輪回，給他一具魔體，只能修魔，讓他轉世身魔氣纏身，以此來抹消烈鏡仙帝的功德，讓他永世不得回天宮，永遠在人間受苦，這便是為天界征戰四海，平定八荒的無上大帝所得到的待遇。
再者天帝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天帝一族試圖獨占，本就有違天道法則，按照天道法則，天帝之位落於功德最高者，烈鏡可算是實至名歸，也難怪被天帝視作眼中釘。
可見這一切很明顯了，神不知鬼不覺將未來的烈鏡轉世白行之弄到這個時空，毫無疑問是天帝的手筆。
而烈鏡試圖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天界，根本是蚍蜉撼大樹。
眼看著烈鏡沒有翻身之力，他的最終結局已經註定灰飛煙滅，哪怕真有一線生機，魔體魔氣纏身，積累一世的邪惡值不低，哪怕回歸，二者融合，烈鏡那無人望其項背的功德值會被邪惡值拉低，搞不好能在功德榜上和他當個鄰居，自然也將失去角逐天帝之位的資格。
“天帝希望他留在天界，可他非要跟天帝爭位，天帝萬不得已才恩準我等這般作為，若是仙帝敗了，能取悅天帝，若是仙帝成了，我等也是助他登淩霄寶殿的功臣。”
閻雲柯嗤一聲: “這可真是場盛典啊。”
“可不是麽!天界難得這麽熱鬧過，真不希望太快結束。”
你們當個仙吧!現在這麽擠兌上位者，等你們上位了，怕是也會被這般擠兌的，啊，沒法上位，那沒事了。
閻雲柯來到雲海盡頭，見到那座亙古不朽的天碑，烈鏡的功德依舊高高在上地穩在最高位上，一騎絕塵，被他力壓的天帝也無法望其項背。
話說回來，當年他能攻上天穹，身為戰將的烈鏡卻始終沒跟他打過照面，直到事情塵埃落定，天界這位常勝將軍才從外面悠悠歸來，這不太合常理。
閻雲柯網羅了和烈鏡有關的一切秘辛，卻始終沒有見過記錄他真容的東西，似乎已經被銷毀過一輪。
“主上，那位出事了!”魔神興奮來報。
“誰”
“烈鏡!烈鏡仙帝轉世!天界要對付他，窩裏鬥，精彩得很，不少神魔都打算去看熱鬧呢，您去嗎”
閻雲柯幾乎隔段時間便會去孤零零的陸放身邊陪同一小會，但這次為了撬開天界仙官的嘴，他在天界和仙官們歡飲達旦，一年未見陸放。
再見便是電閃雷鳴，地火天劫肆掠之中的桀驁人影。
“他修魔，哪來的天劫”閻雲柯心有疑惑，卻見到了雷霆中做法的天界仙人。
陸放似乎修煉到了頂峰，魔氣達到凡間所能容納的極限。
可怖的地劫自地下湧現，粗重鎖鏈從無盡深處激蕩而出，試圖將他纏繞。
“還有神魔劫，”閻雲柯感到費解， “怎麽會這麽快”
“原本沒到時候，但他自己引來了神魔劫。”
“這若是能度過，陸放能回歸還是……”閻雲柯問。
“不，肯定渡不過神魔劫。”魔殿太上長老道。
“那他這是在自取滅亡”
“天界仙官都在上面，就等著他渡劫期間加重他的劫難，然後讓他自行放棄渡劫失敗。”
“失敗了然後呢”
“自願失敗，無法渡劫，死在天劫下，會入輪回。”
“原來如此……”難怪烈鏡會入輪回，後來的白行之恢覆記憶的時候必然也恢覆了轉世記憶，會決然地離開，莫不是找不到轉圜的餘地，閻雲柯突兀地回想起白行之臨走前深深望他的那一眼。
……以及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他
閻雲柯沒來由地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責和慌亂之中，他很怕眼前之人會離開人世。
陸放若是陷入險境，他可以救，可陸放自己害自己，他就算想救也救不了。
“主上，這到底是他自己的道，您也沒辦法幫他不入輪回。”
“但天界仙官們出手阻攔他，仙對凡人下手，本尊還是管得了的。”閻雲柯從虛空中走出，一步來到天劫地火共同肆掠之地。
“可這樣一來，若和失勢的烈鏡仙帝一個陣營，您也會有麻煩。”魔殿太上長老心憂自家尊上，道， “一旦他失敗了……”
“若我失敗了，你會怎麽樣”有著漆黑雙瞳絕世容顏的年輕人就像站在黑洞之中，靜靜地凝視著來人。
“我不會有事。”閻雲柯一楞，見他分明不認識自己，但說話語氣平靜得又好似和自己很熟悉，不由油然而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他也不知道為何會沈重得無法呼吸。
“尊上會被你連累，被所有仙官討伐。”
盡管每一條道走到最後都有一線生機，比如閻雲柯從大惡魔轉去修功德清氣，所用的辦法，便是分出一個自我，從頭開始積累，天地間也只有他一人做到了。
至於其他的辦法，閻雲柯若能想到，他早就告訴陸放了。
“我不明白。”陸放道。
“你不明白什麽，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訴你。”閻雲柯道。
“我是說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情況很奇怪，每一個試圖幫我的人最後都會下場淒慘，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或者變了，包括我自己。”
對方說話很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閻雲柯卻頭一次嘗到了心痛的感覺，這種感覺既難受，又說不出的酣暢淋漓，他從未這般煥然新生，又好似瀕臨滅亡。
“我身邊好像沒有一個心善之人，世人好壞參半，可我好像是個例外。”
閻雲柯竭力讓心緒平和，一旁的太上長老見他的神情，不由驚呆了: “尊，尊上……”
“現在我明白了，無論是我能遇到所謂不知名的無上存在，我好像前所未有的倒黴，可關鍵時候又會離奇地化險為夷，只有一樣東西常伴我。”
“那大概是我活著唯一的理由。”
“陸放……”閻雲柯道。
“痛苦不是別人給我的，而是我自己給我自己的。”
“可嘆世人都戴著枷鎖過活，卻會因為枷鎖附加的些許好處而沾沾自喜，什麽魔氣成魔神入地，功德加身方可成仙，魔氣和功德，成仙或成魔，本就是場彌天的騙局。”
“讓他住口!”天穹之上有浩瀚的雷霆響徹雲霄。
閻雲柯豁然明悟: “繼續說!”
陸放，或者說漸漸覆蘇的烈鏡本體，淡淡道: “……魔氣和功德，就是枷鎖本身。”
“你知道怎麽擺脫”閻雲柯很是緊張，他想阻止得快要發瘋，但他又懷揣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我想試試。”
陸放祭出一柄劍，握住刀柄，貫穿了自己的軀體。
他雙膝微屈，跪在血泊中，面上血色盡褪。
閻雲柯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神情僵硬在了最心痛的那刻，等反應過來，他沖進了天劫肆掠的中央，擋在了陸放面前。
“若我魔氣纏身，我斬我身，功德給誰”
他從始至終，只是他，既有功德，也有罪惡，善惡非天道，乃己過。
“我下界，只為償還己過。”
閻雲柯近距離看到他裹在黑暗中好似被黑暗吞噬的身體，剎那間綻放無量仙光，不自覺地後退了步，腦中像被揭開了一層迷霧，瞬間天朗氣清，狂喜與狂憂大概就是此時此刻。
好一句魔氣纏身，我斬我身，功德還是自己。
烈鏡不愧是天資聰穎，震古爍今的人物，一眼看穿他的《禁制拆解》，也能在備受阻礙的環境下洞悉修煉的本源。
這些話若是讓尋常勢力之人聽了或許沒什麽，卻給閻雲柯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更是解決了他一直以來的困擾。
如果魔氣和功德不存在，那麽……凡人修煉成仙，勢必會留在人間!
歸根結底，天，人，冥，所謂三界，其實是三個世界!
無論修仙修魔，到最後一步，魔氣與功德，都是虛妄，眾人以為烈鏡渡成仙劫是為了成天帝，可人家或許只是認為功德清光礙手礙腳，不想要了而已。
烈鏡已經擁有了天帝的資格，哪怕不渡天帝劫，他也能在天帝退隱之後擔任天帝。
可他過了這關，他擺脫了天碑的桎梏，幾乎超脫天道之上。換言之，天帝的位置擺在他面前，他可以選擇當還是不當。
閻雲柯頭一次遇到這種人，填滿了他整個的視野，莫名的情緒盈滿胸口，似有某種荒誕的念想在肆意滋長，全天界不要的人，他要，全天界忌憚的存在，他求之不得!
天劫地火猶如兒戲，裏頭那點白光越來越盛，就像不畏火煉之真金。
正待閻雲柯失神之際，有個人影徐徐走出，來到他面前，似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手伸進他懷裏摸索。
直到對方收手的時候，閻雲柯這才後知後覺，一把抓住。
對方頓住了。就這一頓，那人重重地掀開了他的手，閻雲柯聽到了個魂牽夢繞的聲音，和他擦肩而過——
“自重。”
似有個人輕飄飄地過去。
待一切塵埃落定，那地方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剩下。
而方才那聲“自重”，好像摻著點咬牙切齒的味，似乎是他的錯覺。
閻雲柯回過神來，摸了摸胸口，那道法身白玉像不見了，再品了品方才摸著的那只手的手感，嗯……
他不禁悵然若失，繼而彎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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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閻雲柯裝模做樣很有一套，得益於俊美溫潤的面相，他面露笑容專註地凝望著別人時，就好像那人便是全部，讓確實覺得自己可能出了點事的人有那麽點遲疑。
“你是……”陸放用力地把自己的手指從對方掌心一根一根拔了出來，客氣而不失禮貌地道。
“閻雲柯，救你的人。”閻雲柯厚顏無恥地騙人，他忌諱別人撒謊騙他，可他竟不介意騙別人，主要是他好奇對方的記憶到底是怎麽消失的，所以他也不介意短暫違背本心，反正只要再越雷池一步就會忘記。
“什麽時候”陸放好歹領兵作戰數年，並不好糊弄。
“小時候，樹骷林，嚎啕大哭的你，卓爾不群的我，忘了嗎”
“哦……”陸放一臉冷漠， “不記得了。”
“在那之後你便一直想著我，你真的不記得了嗎，你能從小時候孤立無援的你走到今日，除了你竭盡所能的努力，還有你心目中的我在用精神支撐著你，比如你會的禁制，以及你領兵作戰的能力，”閻雲柯跟不熟的人，客氣疏遠彬彬有禮，可若是他以為跟人熟了，幾乎所有自愛之人的特點在他這兒都有很好的體現， “你能在沙場中安然無恙，你征戰的目的……”
陸放的目光稍稍亮了，重新握住閻雲柯的手: “朋友。”
“這些，都跟我沒有任何關系。”閻雲柯繼續道。
陸放一臉震驚地松開了對方的手，好似燙手一般。
閻雲柯自顧自地訴說: “但你就是死心眼地喜歡我，讓我很困擾，本不想回應你，但看在你一片真心的份上，我猶豫許久，到底還是決定紆尊降貴來見你，準備遂了你的意，未曾想你竟不記得了。”
陸放道: “你這麽說，我明白了。”
閻雲柯眼皮一跳。
陸放看著他，松了口氣: “不記得也是有理由的。”
閻雲柯: “……”
閻雲柯饒有興致地道: “怎麽，真實的我讓你失望了嗎”
陸放望著這位陌生的奇葩，憋著笑，嘴角上揚，很是不走心地搖了搖頭。
“想不到像兄臺這般尊貴又難見一面之人，還會謙虛地在意別人看法，難得難得。”
閻雲柯仔細看他，不知是高興還是失落，感嘆一聲: “你果然不喜歡我了。”
陸放道: “看來還是沒有緣分……”一擡頭，卻看到本該難受的對方上揚的唇角，好像奸計得逞似的。
閻雲柯也不自討沒趣了，道: “既然如此，那我走了，今後無論你多想找我，我都不會再出現，你可想好，錯過這一次可就沒有以後了。”
“慢著。”陸放不高興，道， “我什麽時候讓你走了。”
閻雲柯: “怎麽，你還想喊人來抓我”
饒是他再有親和力，也覺得失去記憶的陸放和眼前的陌生人這般對話還是太荒謬了點，一步攻略就跟白日夢似的，並沒想過會被挽留。
陸放愉快地拽住他的手腕，領著他往外走，道: “既然是我喜歡你，我肯定希望你常伴我左右，說好的遂我意，難道只是想嘴上說說，順便走個過場嗎”
推開門，陸放楞住了。
此處是乾王宮，而他的記憶停留在魔域戰場，可見他無聊的記憶的確沒了一段。
但那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憑空冒出了個逗他笑的人。
“記憶果然不在了。”閻雲柯見他牽得這般順手，心裏有了相對明確的判斷。小黑屋空間裏被他這樣那樣的陸放，在氣昏過去之前，就已經有遠離他魔爪的意圖，顯然是不會像現在這般毫無危機感地讓他親近的。
閻雲柯想盡快跟他走到清除記憶的那一步，所以自然需要給自己一個合理的身份，那麽提醒陸放的記憶空缺是很有必要的。
至於他提到的那些過往對此幫助不大，已經遺忘了的陸放，會和正常人一樣，理所當然地認為忘記的記憶並不重要。
所以他直接把陸放帶回了乾王宮，不出意外，這是僅有的記憶空缺。
順便，他也需要清除乾王宮中人關於他的記憶，也打算在皇宮待些時日，為了加快進度，他自然隱藏身形跟著陸放，與他同進同出，同室而眠。
而這時候，乾王朝大軍應該還在撤退的路上，中途可能會在魔域內某處城池逗留，因為陸放不見了，乾帝多半會留在那兒找人，乾王宮內反而空虛。
陸放殿下回到乾王宮的消息傳到前線，包括乾帝在內的乾王朝掌權者都心裏打鼓，猜測可能是魔尊所為，所以乾帝也沒有特意召回。
陸放迎來了前所未有的清閑時光，只覺從未這般開懷過，步仲等人見他經常對著空氣發笑，看他如看鬼魅，擔心他從戰場回來中了邪。
“你們知道有誰很喜歡我嗎”
步仲和陳易搖了搖頭，除了乾帝以前有過一段時間的溺愛，還有誰嗎。
“有個可能很喜歡我的人，卻一通胡謅騙我說是我很喜歡他，我覺得很有意思。”
而陸放給他們的解釋，也讓他們倍感擔憂，畢竟在他們的記憶力，從小到大，陸放出了名的不討喜，誰會特別喜歡他，不存在的事，就連乾帝待他也不覆以往溺愛，跟真正的喜歡又是兩碼事。
“你當心別被騙了。這年頭，騙子都挺擅長花言巧語。”
“算了。”陸放懶得理他們。
迄今為止除了鬼魂，他還很不知道世間有無聊的存在修煉到極高處用隱身手段來談情說愛的，只有他能夠看見能夠觸碰，對方觸碰他的時候，也只有他有感覺。
起初，陸放理所當然覺得如果他失去記憶，而特地以可能會讓他厭惡的做派來自報家門的人，必然是真正喜歡他的那個，是花了心思才會那樣說。
可漸漸的，他發現無論對方怎麽笑吟吟地待他，耐心地為他解惑，熱情地同他談天說地，甚至一定程度地接觸，好像總隔著什麽難以翻越的鴻溝。
淪陷的是他，對方始終是一團霧。
而且漸漸的他的感覺好像閉合了，他感覺不到對方發自內心的喜愛，無論什麽行為都透著捉弄和敷衍。
閻雲柯輕輕擁住了他，咬住他的耳朵，試圖和好: “別生我的氣。”
“啊。”陸放脹紅了臉，一跳三尺，怒目而視， “你如果不想做，就不要這樣。”
“只是抱著你，不可以嗎……”
“如果你說的抱，是指我未著寸縷，你用手……就免談!”陸放氣道， “你對我做的事，我卻不能對你做，很難不讓人以為你在騙我!離我遠點，我暫時不想見到你。餵，你去哪兒!回來!”
閻雲柯不耐其煩，如他所願，前不久他像上次那樣對陸放做了同樣的事。
由於這次的陸放比上回要配合許多，所以閻雲柯並沒有束縛他的手腳，似乎很順利，陸放既沒有生氣也沒有昏迷，直到情動的時候意亂情迷，回禮似的摸他……陸放瞬間清醒。
閻雲柯亦然，殺氣不可遏制地外露。
陸放徹底興致全消，他只是試圖對他喜歡且也喜歡他的人做同樣的事，對方的反應，這絕對不正常。
事過之後，陸放記憶依舊在，戒心極重，閻雲柯不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陸放大吵大鬧，莫名地鬧情緒，各種看他不順眼，但對陸放沒那興致是他的問題嗎，他對誰都沒那興致，但他絕對正常。
“你沒試過，你怎麽知道你是正常的呢”
靈魂拷問。
一時間，閻雲柯對自己也有些好奇。
他自認為收放自如，因為他的身體，靈魂都趨近於形而上的完美無缺，所以他不可能有那方面問題，但他也確實沒試過。
……很多時候一些無可挽回的後果，罪魁禍首就是這無處安放的獵奇心。
他不是沒想過，若世間一定要有人跟他嘗試這件事，那這個人最好是個將會灰飛煙滅的死人，或者是足以和他匹敵做過之後也不會有後顧之憂的人。
剛好，烈鏡兩樣都占了。
那麽與其等到聯姻以後再嘗試，完全可以提前揭曉答案。
這對陸放而言，是閻雲柯喜歡他的證明，可對閻雲柯而言，這不過是關於他自身的一個尋常問題的答案而已。
原本是這麽想的。
畢竟他也想知道烈鏡轉世的記憶是怎麽消失的。
閻雲柯打算就嘗試這一次，一次成功等對方忘掉這段記憶，他便功成身退，今後再也不出現在陸放面前。
經過前幾次失敗總結出的經驗，要想對方觸及記憶消失的契機，首先得是烈鏡傷心欲絕。
其次是有人要動他的記憶，被他提前洞悉。
而這回符合這些條件，耗費的時間比較長。
但閻雲柯還是得到了他想要的。
與其說傷心欲絕，不如說痛不欲生的陸放，以及波瀾不驚無情無義的他。
確實是留下的那道法身白玉像暗藏玄機，閻雲柯猜對了，但他沒料到是的烈鏡對自己那麽狠。
就連閻雲柯都知道記憶乃是魂魄碎片，他能不留隱患地讓別人忘掉他的名諱和樣貌，但他不會剝離整塊的記憶，頂多封印，這樣不會損傷到魂體。
他以為烈鏡留下的後手也是類似這樣的環節，他倍感興趣也是想知道還有什麽法子能夠不留隱患地剝離記憶，結果。
記憶並不是被封印，也不是直接消失，而是整段剝離，把那段記憶連同魂魄碎片一起。
他把自己的靈魂給撕裂了。
只是一瞬間，閻雲柯手中的法身白玉像流光一閃，陸放腦海中大片記憶被清空。
眼前這個活靈活現的人變得呆滯，魂魄不再完整，像被拋棄了般，只是無聲地流淚。
乾帝對意氣風發的他，仗著父皇的身份尖酸刻薄，但心裏會敬畏，見他不覆昔日光彩，起初會因為某位無上人物和他的關系上，稍微客氣一些，甚至耐著性子溫和安撫，可漸漸的，陸放死氣沈沈，始終不見轉好，乾帝逐漸失去了耐心，徹底厭棄了他。
陸放不再具備戰無不勝的領兵作戰的能力，不再被信任，如同被打垮了一樣。
他似乎總在找什麽，或許是人，或許是虛影，誰都知道他在找哪位，但誰都認為他癡心妄想，責怪他的異想天開才讓乾王朝被那位大人物看低。
陸放像變了個人，也或許是內心防禦被擊潰了以後，極深處的那一面被迫流露出來直面慘淡的現實，他極盡敏感，沒有辦法合理化別人只言片語留下的傷害，更無法在不傷害自己的前提下進行反擊，時不時會躲起來不見任何人。
誰都知道乾王朝曾有過一個戰神級的人物，後來那個白面具依舊會出現在戰場，成為傳說中的人物備受尊崇，乃至國運興隆的乾王朝下一任皇帝將繼承大統，但白面具下早已換成另外的人。
盡管排兵布陣不如以前那位，但白面具便是象征，象征著和霸主級的魔域對壘還毫發未損的逆天能力。
而真正的陸放，在那種環境下，成了他父皇攪弄戰場的工具，乾帝盡管厭棄他，但也不得不承認他如野草般蠻橫生長的頑強生存力，隨機應變如同本能，把他丟在戰場中，他總有辦法活到最後。
好好的十九皇子，全境會武前十的人物，從原來的軍神淪落為沖鋒陷陣的小卒。
他手上沾了血，身上魔焰沖霄，好像只有在殺戮中，才能忘乎所以，他不喜殺戮卻又無法逃開殺戮，輾轉了多年，一件冷血無情的戰爭工具。
閻雲柯看在眼裏，既看到他宛如殺神般於血腥戰場出入無人之境，也看到他在夜裏蜷縮身體，篝火般無神地凝實黑夜冷得微微戰栗。
沒有表情，沒有喜怒，傷口會自行愈合，只有醜陋的傷疤永久留下。
拒絕旁人靠近，不給任何示好的機會，哪怕他樣貌驚艷到被人覬覦，但覬覦的目光會讓他反覆作嘔，再後來對他感興趣的人靠近，都會在他一拂袖中化成一攤血霧，而他體表的血煞之氣日漸濃郁，連同眼底也盛著化不去的黑暗。
這等規模的戰役在人間雖難得一見，但顯然不如天界那般。
閻雲柯見過渾身清光刺眼的烈鏡仙帝，卻從未見他墨染得如同實質性的黑暗。
若說前者讓人無法直視，後者就像深淵漩渦，讓人無法把視線從他銳利的五官中移開。
閻雲柯偶爾隱匿身形坐在他旁邊，說不清是什麽心情。
他擔心一旦插手，兩人之間再弄出些什麽事，僅剩的記憶被剝離，陸放或許會因此變成一個徹徹底底的傻子。
突然，閻雲柯肩上一沈，那個黑得如同暗夜的人昏昏欲睡，靠在了他肩上，好似力竭了般，就這麽毫無防備地沈沈睡去。
那一瞬間，閻雲柯好似聽到了心湖落入石子的聲音，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自心口湧現，點亮了他眼前的所有景致。
篝火前所未有的明亮。
火焰的味道原來是溫暖的……
冰涼的發絲落在閻雲柯手上。
閻雲柯近乎焦灼地感受到這一切，人的脈搏從未有哪一刻這般鮮活。
……自己到底在做什麽呢。
……他跟烈鏡難道不是一類嗎。
……他這是在幫著什麽人對付他的自己人呢。
以及，陸放好像清瘦了好多。
閻雲柯驚慌失措，懷疑自己腦子或許也出了點問題，丟下陸放，落荒而逃。
他回到魔殿，迎面而來的是天界仙官的笑臉。
閻雲柯直接了當地袒露陸放的真實身份，仙官們先是大驚，發現對方只是不滿價碼，便覺虛驚一場。
仙官們當然樂見其成，只當是烈鏡仙帝果然是無人待見，哪怕人間霸主也不介意踩一腳，而加大籌碼當然只是崇澤帝尊想要參與對付仙帝之事的小小掩飾。
閻雲柯皮笑肉不笑地收刮著這些仙官肚子裏的油水，將每一次要對付烈鏡的籌碼都明碼標價，價高者得，力爭把這些試圖置堂堂仙帝於死地的仙官們抽幹。
想想天界仙官們明知是烈鏡都敢這麽對付，若是給他們機會，他們同樣也會聯手來對付自己。
“話說烈鏡為何會下界輪回”
這日，閻雲柯刻意灌醉了舟曲等一眾仙官，從醉得徹底的仙官口中，得知了烈鏡下界輪回的真正原因。
——天帝劫。
“罪大惡極的天帝才需渡的劫嗎”閻雲柯好不容易平覆心緒，道: “不愧是烈鏡。”
“天帝劫，顧名思義也是有天帝之姿卻無天帝之實的人，以一己之力去追逐那個位置的正統途徑。嚴格意義上說，誰都能渡天帝劫，但從古至今，少有仙人能夠渡過。”
仙官們醉得東倒西歪: “帝尊所言甚是，烈鏡仙帝還是太傲慢了，以為度過天帝劫就能成天帝，他把上面那位當什麽了，天帝和帝子都還在位呢，究竟有多不滿才想取而代之，而且還瞞著我等入輪回，他下界的那天，天帝便大告天下，全天界都知道了。”
全天界都知道了，不包括崇澤帝君。
閻雲柯可算是知道了自己在天帝以及眾仙眼中，或許並不算個真仙。
“迄今為止，可有仙官度過天帝劫”他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那是傳說，從未有過。”
閻雲柯不再認為這是烈鏡的野心，現在看來這是對方找死，而天帝順水推舟。
送他入輪回，給他一具魔體，只能修魔，讓他轉世身魔氣纏身，以此來抹消烈鏡仙帝的功德，讓他永世不得回天宮，永遠在人間受苦，這便是為天界征戰四海，平定八荒的無上大帝所得到的待遇。
再者天帝之位本就是能者居之，天帝一族試圖獨占，本就有違天道法則，按照天道法則，天帝之位落於功德最高者，烈鏡可算是實至名歸，也難怪被天帝視作眼中釘。
可見這一切很明顯了，神不知鬼不覺將未來的烈鏡轉世白行之弄到這個時空，毫無疑問是天帝的手筆。
而烈鏡試圖以一人之力，對抗整個天界，根本是蚍蜉撼大樹。
眼看著烈鏡沒有翻身之力，他的最終結局已經註定灰飛煙滅，哪怕真有一線生機，魔體魔氣纏身，積累一世的邪惡值不低，哪怕回歸，二者融合，烈鏡那無人望其項背的功德值會被邪惡值拉低，搞不好能在功德榜上和他當個鄰居，自然也將失去角逐天帝之位的資格。
“天帝希望他留在天界，可他非要跟天帝爭位，天帝萬不得已才恩準我等這般作為，若是仙帝敗了，能取悅天帝，若是仙帝成了，我等也是助他登淩霄寶殿的功臣。”
閻雲柯嗤一聲: “這可真是場盛典啊。”
“可不是麽!天界難得這麽熱鬧過，真不希望太快結束。”
你們當個仙吧!現在這麽擠兌上位者，等你們上位了，怕是也會被這般擠兌的，啊，沒法上位，那沒事了。
閻雲柯來到雲海盡頭，見到那座亙古不朽的天碑，烈鏡的功德依舊高高在上地穩在最高位上，一騎絕塵，被他力壓的天帝也無法望其項背。
話說回來，當年他能攻上天穹，身為戰將的烈鏡卻始終沒跟他打過照面，直到事情塵埃落定，天界這位常勝將軍才從外面悠悠歸來，這不太合常理。
閻雲柯網羅了和烈鏡有關的一切秘辛，卻始終沒有見過記錄他真容的東西，似乎已經被銷毀過一輪。
“主上，那位出事了!”魔神興奮來報。
“誰”
“烈鏡!烈鏡仙帝轉世!天界要對付他，窩裏鬥，精彩得很，不少神魔都打算去看熱鬧呢，您去嗎”
閻雲柯幾乎隔段時間便會去孤零零的陸放身邊陪同一小會，但這次為了撬開天界仙官的嘴，他在天界和仙官們歡飲達旦，一年未見陸放。
再見便是電閃雷鳴，地火天劫肆掠之中的桀驁人影。
“他修魔，哪來的天劫”閻雲柯心有疑惑，卻見到了雷霆中做法的天界仙人。
陸放似乎修煉到了頂峰，魔氣達到凡間所能容納的極限。
可怖的地劫自地下湧現，粗重鎖鏈從無盡深處激蕩而出，試圖將他纏繞。
“還有神魔劫，”閻雲柯感到費解， “怎麽會這麽快”
“原本沒到時候，但他自己引來了神魔劫。”
“這若是能度過，陸放能回歸還是……”閻雲柯問。
“不，肯定渡不過神魔劫。”魔殿太上長老道。
“那他這是在自取滅亡”
“天界仙官都在上面，就等著他渡劫期間加重他的劫難，然後讓他自行放棄渡劫失敗。”
“失敗了然後呢”
“自願失敗，無法渡劫，死在天劫下，會入輪回。”
“原來如此……”難怪烈鏡會入輪回，後來的白行之恢覆記憶的時候必然也恢覆了轉世記憶，會決然地離開，莫不是找不到轉圜的餘地，閻雲柯突兀地回想起白行之臨走前深深望他的那一眼。
……以及知道自己從頭到尾都沒有愛過他
閻雲柯沒來由地陷入前所未有的自責和慌亂之中，他很怕眼前之人會離開人世。
陸放若是陷入險境，他可以救，可陸放自己害自己，他就算想救也救不了。
“主上，這到底是他自己的道，您也沒辦法幫他不入輪回。”
“但天界仙官們出手阻攔他，仙對凡人下手，本尊還是管得了的。”閻雲柯從虛空中走出，一步來到天劫地火共同肆掠之地。
“可這樣一來，若和失勢的烈鏡仙帝一個陣營，您也會有麻煩。”魔殿太上長老心憂自家尊上，道， “一旦他失敗了……”
“若我失敗了，你會怎麽樣”有著漆黑雙瞳絕世容顏的年輕人就像站在黑洞之中，靜靜地凝視著來人。
“我不會有事。”閻雲柯一楞，見他分明不認識自己，但說話語氣平靜得又好似和自己很熟悉，不由油然而生出一種異樣的情愫，他也不知道為何會沈重得無法呼吸。
“尊上會被你連累，被所有仙官討伐。”
盡管每一條道走到最後都有一線生機，比如閻雲柯從大惡魔轉去修功德清氣，所用的辦法，便是分出一個自我，從頭開始積累，天地間也只有他一人做到了。
至於其他的辦法，閻雲柯若能想到，他早就告訴陸放了。
“我不明白。”陸放道。
“你不明白什麽，所有的一切，我都告訴你。”閻雲柯道。
“我是說我有生以來遇到的情況很奇怪，每一個試圖幫我的人最後都會下場淒慘，不是死了，就是逃了，或者變了，包括我自己。”
對方說話很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閻雲柯卻頭一次嘗到了心痛的感覺，這種感覺既難受，又說不出的酣暢淋漓，他從未這般煥然新生，又好似瀕臨滅亡。
“我身邊好像沒有一個心善之人，世人好壞參半，可我好像是個例外。”
閻雲柯竭力讓心緒平和，一旁的太上長老見他的神情，不由驚呆了: “尊，尊上……”
“現在我明白了，無論是我能遇到所謂不知名的無上存在，我好像前所未有的倒黴，可關鍵時候又會離奇地化險為夷，只有一樣東西常伴我。”
“那大概是我活著唯一的理由。”
“陸放……”閻雲柯道。
“痛苦不是別人給我的，而是我自己給我自己的。”
“可嘆世人都戴著枷鎖過活，卻會因為枷鎖附加的些許好處而沾沾自喜，什麽魔氣成魔神入地，功德加身方可成仙，魔氣和功德，成仙或成魔，本就是場彌天的騙局。”
“讓他住口!”天穹之上有浩瀚的雷霆響徹雲霄。
閻雲柯豁然明悟: “繼續說!”
陸放，或者說漸漸覆蘇的烈鏡本體，淡淡道: “……魔氣和功德，就是枷鎖本身。”
“你知道怎麽擺脫”閻雲柯很是緊張，他想阻止得快要發瘋，但他又懷揣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我不知道，但我想試試。”
陸放祭出一柄劍，握住刀柄，貫穿了自己的軀體。
他雙膝微屈，跪在血泊中，面上血色盡褪。
閻雲柯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神情僵硬在了最心痛的那刻，等反應過來，他沖進了天劫肆掠的中央，擋在了陸放面前。
“若我魔氣纏身，我斬我身，功德給誰”
他從始至終，只是他，既有功德，也有罪惡，善惡非天道，乃己過。
“我下界，只為償還己過。”
閻雲柯近距離看到他裹在黑暗中好似被黑暗吞噬的身體，剎那間綻放無量仙光，不自覺地後退了步，腦中像被揭開了一層迷霧，瞬間天朗氣清，狂喜與狂憂大概就是此時此刻。
好一句魔氣纏身，我斬我身，功德還是自己。
烈鏡不愧是天資聰穎，震古爍今的人物，一眼看穿他的《禁制拆解》，也能在備受阻礙的環境下洞悉修煉的本源。
這些話若是讓尋常勢力之人聽了或許沒什麽，卻給閻雲柯打開了一扇嶄新的大門，更是解決了他一直以來的困擾。
如果魔氣和功德不存在，那麽……凡人修煉成仙，勢必會留在人間!
歸根結底，天，人，冥，所謂三界，其實是三個世界!
無論修仙修魔，到最後一步，魔氣與功德，都是虛妄，眾人以為烈鏡渡成仙劫是為了成天帝，可人家或許只是認為功德清光礙手礙腳，不想要了而已。
烈鏡已經擁有了天帝的資格，哪怕不渡天帝劫，他也能在天帝退隱之後擔任天帝。
可他過了這關，他擺脫了天碑的桎梏，幾乎超脫天道之上。換言之，天帝的位置擺在他面前，他可以選擇當還是不當。
閻雲柯頭一次遇到這種人，填滿了他整個的視野，莫名的情緒盈滿胸口，似有某種荒誕的念想在肆意滋長，全天界不要的人，他要，全天界忌憚的存在，他求之不得!
天劫地火猶如兒戲，裏頭那點白光越來越盛，就像不畏火煉之真金。
正待閻雲柯失神之際，有個人影徐徐走出，來到他面前，似有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手伸進他懷裏摸索。
直到對方收手的時候，閻雲柯這才後知後覺，一把抓住。
對方頓住了。就這一頓，那人重重地掀開了他的手，閻雲柯聽到了個魂牽夢繞的聲音，和他擦肩而過——
“自重。”
似有個人輕飄飄地過去。
待一切塵埃落定，那地方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剩下。
而方才那聲“自重”，好像摻著點咬牙切齒的味，似乎是他的錯覺。
閻雲柯回過神來，摸了摸胸口，那道法身白玉像不見了，再品了品方才摸著的那只手的手感，嗯……
他不禁悵然若失，繼而彎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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