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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邊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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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4章 邊臣

“從來沒想過?”祝纓有些詫異地看著祝煉。

祝煉與趙蘇早幾天到了西州城,先做考核,聽聞西番挑釁,兩人沒有馬上離開,都暫住幾天觀察一下情況,等有了進一步的安排之後再走。祝纓找了個時間,認真問了問祝煉“有沒有意中人”的問題。

張仙姑提醒得也對,年輕一輩都長大了,是得關心一下,這件事她是有責任的。往深了說,這幹系到安南接下來的發展。下一代、下下一代是個什麽樣的結構、布局,都會隨著年輕人的婚姻發生變化。

哪知問題一問,祝煉回了她一個帶了點茫然的表情。不是“有喜歡的人了不好跟家裏長輩講”的無措,是“這事兒我還沒想好”。

這就有點奇怪了。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這有什麽好猶豫的?哪怕回一句“全憑老師做主”都行。

祝纓還在等著答案,祝煉還在組織語言。

祝煉心裏轉了好幾回,終於開口了:“以前也想過,還沒想明白,不知哪樣好。既中意了,就是要結婚的,要過一輩子的,得慎重。”

他謹慎地看了祝纓一眼。對著養大自己的老師,祝煉倒也沒什麽隱瞞,他確實需要一些指導。

祝纓道:“你有什麽想法只管說,是有喜歡的人不能說,還是遇著什麽難處了呢?我這裏沒有忌諱,你只管講。”

祝煉搖了搖頭:“也……還沒有喜歡的人,就是,不知道該喜歡什麽樣的。”

一句話給祝纓逗樂了:“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哪有什麽該不該的?是沒遇著?”

祝煉道:“我是不知道該像趙家那樣喜歡,還是像蔣家那樣喜歡。”

祝纓更感興趣了:“怎麽說?”

“要是像趙大哥那樣,也挺好,祁娘子人也好,家裏也好。可是看著蔣婉家,夫婦二人都有事做,並不是哪一個人專在家裏,可也不錯。可惜兩者不能兼得,我心裏很是猶豫。安南的好姑娘,都埋頭做她們自己的事,像是理我,又像是不理我。”

“什麽叫像呀?”

祝煉的點扭捏,道:“也……也有唱歌的姑娘,我、我沒回,就沒有下文了,好像也不是很喜歡我。我……”

祝纓道:“想得太多啦,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你只管順從自己的心。有遇到了喜歡的姑娘,人家也願意,就過來告訴我,我為你們操辦婚事。你自己喜歡就行,我不會為你安排你不願意要的婚事。”

“可是,婚姻不是結兩姓之好的麽?”祝煉認真地說,“如趙大哥那般,祁娘子主內,開枝散葉,有子女,再聯姻,姻親之間扶植照應。如蔣婉那般,雖然在安南沒有根基,然而夫婦二人都有官職,也是照顧扶持。像外五縣的頭人們,世代聯姻,子孫繁多,自己就一家是一棵大樹。我是孤兒,不能為老師引來外援,終究不美。”

祝纓道:“你們都姓祝,怎麽不是我的枝葉?”

祝煉認真地道:“老師當我是家人,我是歡喜的。可是我擔心,大家各自有了妻小之後,也就有了私心。到時候,老師反而是最孤單的一個了。小的時候不懂事兒,一年大似一年,自己連官兒也做了,地方上多少人家的家務官司,怎麽能看不出來?地方士紳,聯姻就是結盟。”

祝纓道:“沒有家庭的時候就沒有私心了嗎?趙蘇是心眼兒最多的一個,他的心裏就沒有安南了嗎?我知道你擔心的是什麽,無數的事情都是這麽壞的。可是呀,既不能讓人斷絕人倫,那就要允許一些事情發生,彼此試探、拉扯。這也是考驗。不經過考驗,算不得成。只要根基都還在安南,就都不算事兒。你如今先想你自己,你怎麽樣算舒服?”

祝煉仰臉想了一下,道:“我從小見的祁娘子,她也照顧我,可還是覺得蔣家那樣過得更好。”

“那你得自己求得人喜歡了。”

“哎!”

祝纓笑笑:“瞧,這不挺簡單的?”

祝煉也微微放心,趙蘇家那樣的,女人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做丈夫的在家當然什麽也不用做,幾乎是天下所有家庭該有的模樣。然而那樣的人家,是不能指望妻子擔當大事的。祝纓說讓他先想自己,祝煉卻認為自己還是需要為老師考慮的。他得擔事兒!

師生二人都覺得自己搞定了一件事情,相視一笑。

祝纓也認為祝煉這樣的選擇是極好的,但她不點破,隨祝煉自己去找媳婦兒。

祝煉提起壺來,給祝纓續了一杯茶,師生二人都不大會品茶,偷閑而已。茶才喝了一杯,趙蘇與祝青雪從外面匆匆進來。

祝纓道:“你怎麽回來了?”

趙蘇道:“拿錯教具盒子了,我回來換。”

趙蘇兒子在幕府住著,他也就順勢與兒子住在一起聯絡一下感情,祝纓看他過得滋潤,索性把他踢過到學校去講課,爺兒倆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父慈子孝去。

趙蘇也是什麽都教,頭天晚上準備好了一軸地圖預備第二天講的,第二天一早抓起來就走。府裏用東西都不太講究,一次訂一批款式相仿的,趙霽房裏裝畫的匣子都長得差不多。趙蘇順手拿起來就用。

到了學校打開一看,是他兒子的塗鴉,臉都綠了,跑回來換圖。府門外遇到了來報訊的驛卒馬折了腳,人從馬上滾了下來,人腿也斷了。趙蘇眼疾手快,給人救了,問了事由,相幫著帶信找到了祝青雪。

祝青雪道:“姥!大捷,番主遣使議和了!”

祝纓與祝煉對望一眼,祝纓道:“信使呢?”

祝青雪道:“折了腳,下去包紮了。番使是番主派來的,正在咱們祝將軍那裏,將軍沒得您的令,不敢擅自把他帶到府裏來。”

祝纓先看祝青君的信,上面寫了與番使接觸的過程、番使的說辭等,請示如何處置。

祝纓道:“林風是不是還在征兵、練兵?”

祝煉道:“是。難道要停?”

“不,讓他接著練,正好,番使來的時候才不顯得空空蕩蕩呀。”

趙蘇問道:“虛張聲勢?”

祝纓雙手一攤:“虛實之間哪有定論?依著我,倒想過幾年安生日子,如今這個樣子,拿什麽打?只要他不想打,我就更不想了。雖然要和,但不能怕打,所以要扯開拳架子,好讓對方知曉。既不顯虛,也不顯實。

昆達赤與我對陣不劃算,他呀,還得是往朝廷那邊兒想好處。叫蘇喆她們都過來吧,準備準備,來客人啦。”

…………

番使被祝新樂帶著一隊人“護送”到了西州城。沿途所見,都是被野火燒得烏黑的土地,及近西州,又見到了整齊的兵營。

祝新樂原是藝甘家的,會花帕語,陪嫁之後又學會的吉瑪話,番語只會一點兒,這兩年用心學的是官話。番使只會說番語,因此二人語言半通不通的,說話都是通過翻譯。祝新樂遇到不想回答的問題,就裝聽不懂。番使也是好脾氣,他不回答,番使也不生氣。

到了西州城外面,番使遙望西州城,忽然感嘆道:“看到這樣的城池,我才相信真的是祝相公來了。”

祝新樂瞪大了眼睛!

這破番使他說的是官話,比祝新樂說得還好呢!你大爺的!被騙了!

趙蘇出來迎接的番使,遠遠地看著時,趙蘇就瞇起了眼,及至走近,趙蘇上前一步,與番使見禮。互致了問候,趙蘇就說:“我看使者有些面熟,可是在京城時見過?”

番使年紀也不大,胡子還是黑的,笑得露出一口牙:“正是。我看您也面善。”

互相認了一回,這位曾作為隨員出使過京城。之前的老臣有了年紀,就輪到了年輕人出頭了。安南也不比京城,他的身份也剛剛好。

趙蘇陪他往裏走,沿途百姓裏頗有一些不善的目光追隨——上次普生頭人的“朋友”洗劫了舊城,新城百姓有許多是舊城僥幸活命下來的人,他們認出了西番的衣飾,本能地反感了起來。

番使卻一派從容,好奇打量道路,說:“果然有□□的模樣。看來傳聞是假的了,祝相公並非獲罪南逃?”

趙蘇道:“姥從來都是朝廷命官,守護一方,何罪之有?”

“朝廷是準許她以女子之身做官了?”番使笑吟吟地問。

趙蘇耳語道:“番主也得朝廷冊封,一會兒你見了姥,請求看一看她老人家的帥印,與番主那一枚像不像,不就知道了?”

“看來,相公與我主的處境,有些相似嘍。”

趙蘇心跳快了一拍,很快又不動聲色地道:“那可不一定啊。”

兩人打著機鋒進了幕府,一進大門,就又客客氣氣地只剩下“請請請”“多謝”了。

祝纓換了一身紫袍坐在大廳正座上,番使聽到傳進的聲音,正一正衣冠,捧著文書大步踏了進去。

大廳很寬敞,比起京城的皇宮、昆達赤的宮殿顯得簡陋了些,勝在比較新。兩列的官員的服色倒是朝廷的正式官服,但是護衛、仆役等身著的衣服全不是中原樣式了。番使心中微微一笑,上前見了一個禮。

雙方沒有禮儀方面的爭執,他是代表昆達赤來的,西番與朝廷議和,所以不是敵人。祝纓是朝廷的官員,所以也不需要昆達赤的使者對她行大禮。只要她不故意挑刺,見面是件很順利的事情。

番使報了身份,奉上了昆達赤的書信。祝青葉接了,遞到了祝纓的案頭。祝纓展開一看,上面的印是對的。

信顯然不是昆達赤親筆寫的,用的是雙方的文字,主要寫了兩件事:一、問責,普生頭人好歹是西番的羈縻,給祝纓打成這樣,家都掏了,祝纓得給個說法,怎麽著也得把家還給人家吧?二、說明一下,這次攻打關隘這事兒是追擊逆臣造成的誤會,不過這個事也不能怪西番,因為祝纓也沒跟西番通報一下她到這兒來了,所以派了使者來,把這邊境的事兒得講明白了。這兩件事要是說不明白,他就得問問皇帝去了。

祝纓將這封“國書”往邊上一推,先問番使:“你父親身體好嗎?”

她說的是番語,番使也不覺得驚訝,回答:“多謝您還記得我的父親,他身體還好,只是已經上了年紀,不能出遠門了。”

祝纓道:“好些年過去了,大家都不再是當年的樣子了。”

番使道:“您還是沒有變,依然青春。”

祝纓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真的沒有變嗎?”

番使道:“對您來說,它稱不上變化。”

祝纓笑笑,臉上的長疤倒不顯猙獰,她和氣地請番使去客館休息,並且說:“在城裏,他想看什麽都由著他去看,不要阻攔。”

番使致謝。

祝纓又說:“不過,需要有人與你同行。不然我怕你出事兒。”

番使道:“相公以禮相待,我又怎麽會做賊呢?”

“不是你,是前番已經有了做了匪。趙蘇啊,請使者去客館休息吧。”

趙蘇的課上不用上了,此後一連數日就專陪著番使在西州城裏轉悠。西州城規劃整齊,秋收之後客商也多了起來,又有工匠也不斷從各地趕來。此外,安南境內的種種物產也不斷往西州城匯集,金、鐵、鹽等不必說,梧州的茶、朱砂之類也湧了過來。

祝纓斷了客商往西番去的路,他們便都在西州城裏交易了起來,雖然有些焦慮,倒也秩序井然。

趙蘇也不攔著番使,只是隨時同行。番使在西州城裏住了數日,不見祝纓召見,只聽到每天有土兵習練喊殺的聲音。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了,番使便主動求見。

地方還是在幕府,出席的人還是那麽的多,番使的話又進了幾分,先恭維了西州城,接著便切入了主題:“不知我主的國書,相公有什麽答覆?”

祝纓道:“試探出什麽來了?”

“誒?”

祝纓搖了搖頭:“從安南到京師,驛馬沒那麽快,我現在答了你,你知道的就太多了!”

番使露出點驚惶的樣子來:“相公疑心太重啦。”

“你比我預想中來得晚了些,看來昆達赤的家事也不太順利。”

番使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頭埋低了一點。

“坐吧,慢慢說。”

番使謝了座,坐下的時候顯得很穩重,並沒有表情表現的那麽的慌亂。坐下之後,他又詢問了一遍祝纓的答覆。

祝纓道:“這麽說,昆達赤已經威服各部了?”

番使矜持地笑了笑。

祝纓點了點頭:“與我料想得也差不多。時間快到了嗎?”

“啊?”

祝纓道:“昆達赤跟你又沒有仇,你又是個有本領的人,你不該浪費在沒意義的事情上。你拖住我,他調兵遣將好攻打我的事不太可能發生,因為這是在賭你的命。所以讓你來和談,也算是有真心在的。談,不可能無休止的談下去,一定有一個時間,給你的時間,快到了嗎?”

番使勉強坐住了,道:“相公說笑了,我奉命來消除誤會的,哪有什麽時間的限制?”

“行,那你接著住,我呢,接著照敵國對他。”

“相公!”番使大聲說,“我主與朝廷訂約,可不是這樣說的!您……”

“將在外,”祝纓說,“你出言試探,又四處觀察,不就是想知道這個的麽?”

番使突然不抗議了,他說:“相公,您做得了此間的主?”

祝纓歪頭看著他:“那你來找我是幹什麽的?你們猜的什麽不妨告訴我,我都給你實現,怎麽樣?”

番使愈發安靜了,他的神色變了數變,還是說:“我是來消除誤會的。”

“你打我、我打你,誤會什麽了?”

“也許,您的皇帝不許女人做官,是我們的誤會?”番使說,“您現在究竟是丞相,還是刺史?還是節度使?”

祝纓伸出一根指頭晃了晃:“你願意怎麽稱呼都可以,我與昆達赤之間也沒有什麽誤會。我們倆,都是受朝廷冊封的人,朝廷冊封之下,什麽都能談。”

“什麽都能談?當真?”

祝纓往後一仰:“趙蘇、祝煉,你們可以與使者仔細談一談了。”

番使也松了一口氣,他確實有一個時間的限制——越快解決越好。

西番的策略,也確實是恢覆之後跟朝廷再占點兒便宜。但是變數出現了——祝纓。

之前,西番也只知道“丞相變成了個女人然後跑路了”這件事,這對西番是有利的。然後,昆達赤就忙自己國內的事兒去了。直到今年,邊臣家裏內訌,他才知道普生頭人這兒出了這樣的事。細究之下更是驚出一身冷汗——祝纓居然就在旁邊,她怎麽跑這兒來了?

於是便派出了兵馬以“追擊”為借口試探地進攻,果然碰了個硬釘子,昆達赤與智囊商議之後,也就有了下一步——派使者。

祝纓這個情況,應該與朝廷不是一條心了,則只要穩住她就行。安南物產再豐富,比起朝廷那邊還是差的,祝纓這個人又比較難對付,主攻的方向不能錯。

當然,能夠順便要一點好處就更好了。

番使也不想再直面祝纓與她討價還價了,趙蘇雖然也難纏,總比面對祝纓好。

……

此後便是番使與趙蘇談。

番使張口便問:“咱們這兒談妥了,落到文字上,該如何稱呼祝大人?”

趙蘇也給了他一個答案:“節帥。”

就說還是趙蘇好!番使終於確定了:祝纓跟朝廷,也不能算是一條心的,她已經不是丞相了,也是個邊臣。

接下來就好談了。

番使當然希望能夠將當年從普生頭人那裏得到的好處延續——普生頭人每年都會給西番不少孝敬,當然,最近這些年都便宜邊臣了。

趙蘇當然不可能同意,非但不同意,還要求將普生頭人交出來,理由就是他與刺殺祝纓的刺客有勾結。

番使當然不想交出這個人,這是一個勾子。趙蘇便說番使沒有誠意了,刺客都還護著,讓人如何相信呢?

一番討價還價,番使提出,交出普生頭人可以,但是希望安南可以提供茶、尤其是鐵器等。趙蘇認為茶可以隨便交易,但鐵器自己也要用,沒有多餘的。

雙方又爭吵了小半個月,先是約定了大致的邊界,訂立了和約,不互相攻伐,不收留對方的敵人。然後是關於貿易的,昆達赤派人全面接手安南與邊臣之前的交易,安南不與邊臣做鐵、鹽等方面的交易。鐵器方面,武器沒有答應,但是日用品比如鐵鍋之類可以貿易等等。

盟書以雙方文字寫就,最後一個字落下的時候,雙方都長舒了一口氣。

當下,祝纓派祝青君為代表,與番使在關前立了碑,將盟書刻在碑上。番使交出了普生頭人,祝纓這邊開關,放商人通過。

祝纓這裏,往關上又加派了五百土兵,以防西番使詐。直到祝晴天那裏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番將已引兵遠遁,邊境才漸漸安定下來。

祝纓沒有往政事堂發公文,而是寫了封信送給了姚辰英,提醒他留意西番動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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