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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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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交易

縣衙裏的酒席吃得不錯,雖然縣令大人自己不飲酒,卻給士紳們提供了好酒。據說是京裏送過來的,眾士紳也都吃得醉醺醺的,腦袋飄、腳也飄。他們出縣衙的時候,好些人忍不住開口唱起了歌,調子是福祿縣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最普遍的調子,他們中的不少人有點墨水,還臨時填起了詞。

有人唱太平盛世,有人捧縣令臭腳誇縣令愛民如子,也有人自己誇自己跟著幹了好事兒的。五花八門,嚎得半座縣城都聽到了。

待回到家中,一群老的、半老的士紳們的依然是情緒很高。等到第二天起來酒醒,不少人回憶往事就有了一絲絲的悔意。

顧翁答應時也是憑著“老夫聊發少年狂”,第二天就覺得有點不大妥當了——就這麽把家裏那麽多的牛馬給交出去了?

他略有點不安,想到自己又是“首倡”就頗有點騎虎難下的味道。又擔心如果是別家的牲口出了事,自己夾在中間還要落埋怨。

第二天一早,祝纓就派人將昨晚答允提供耕牛的人又請到縣衙裏來,各自報一報數目,縣衙這裏也好有數提前做一個調度,顧翁只得硬著頭皮到了縣衙。他猶猶豫豫的,將昨晚的慷慨激昂又減了幾分,變回了那個沈穩的老者了。

祝纓掃一眼就知道他們猶豫了,耕牛耕馬都是極重要的財產,有猶豫是正常的。她看破不說破,等人聚齊了才慢慢地說:“昨晚諸位父老都答允了將牛馬與貧農使用,今天就請報一報各家的數目,以備縣衙調配。”

顧翁有點猶豫,思忖是不是要少報幾匹,祝纓並不催促他們開口報數,卻又命人搬了本縣的簡單輿圖上來,說:“多謝諸位父老昨日慷慨允諾,父老信我,我也不能辜負諸位。”她把輿圖上標了十三鄉的名字,又擡手一個圈、一個圈地圈了許多村落。

看著她將縣城周圍的村落都圈出,顧翁的心慢慢地放回了肚裏——縣令有數。他稍稍少報了兩頭牛、兩匹馬。

祝纓就把他的數目標在了地圖裏,說:“這附近幾個村子的,只要使得來,就從顧翁這裏挪用。”

一一地將各鄉標了出來,祝纓手裏握著最新一次的數據,哪個村子裏田畝有多少、貧戶又有多少,她知道這種數據不一定是完全精確的,不過也有個大概。便指著圖給各位鄉紳說了:“某鄉,貧戶若幹,需牛馬若幹,現有某翁、某某家有多餘牛馬若幹,可調配。”

一一分派,總不至於累壞了牛馬。又指某鄉:“此處所需牛馬極多,某翁之牛馬餘額不夠,就近調某家之牛若幹……”

全縣的數目竟都在她的心裏,鄉紳們也知道,這數目有時候不是很準,但是大概還是實情。也都把一顆心放到了肚裏。

顧翁道:“大人明察秋毫又為福祿縣如此勞心費力,我等生長於此若是再不為家鄉盡力,也是愧對祖先的!大人放心,我等必督促好家中加緊播種,好騰出牲口來。”到時候把瞞報的牲口一報,就是自己超額完成了的!

鄉紳們有這主意的也不在少數,都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

人一放松便不由說了點實話:“莊稼人也是愛惜牲口的,只可惜不太愛惜別人家的牲口,要是跟自家牲口一樣的照料,倒也不是不能借。”

祝纓只當沒聽出來他的言下之意。

她叫來了祁泰,連同縣衙原本的賬史之類再做一本賬,將數目等都統齊了,又留下一些,以備應付突發的情況。

一切準備好,祝纓這才派人往各村裏進行統計,哪家沒牛、哪家想租,又有哪家實在太窮——祝纓準備替這些特別窮的農夫暫墊這一年的租金,不過現在不跟他們講,等到差不多收獲的時候再一道免了。

待將各將所需統計了上來,祝纓又重新做了一次調度,哪村分得多少,從哪處調耕牛或者馬。調多少、用多少天……一一分派完畢,又派了衙役等往各鄉去督促。

趙灃攜妻子緊急回了西鄉一趟,臨行前告訴祝纓:“這便與舅兄聯絡,不日便回。牛馬數目約摸各二、三十,多了不敢講,這些還是可以的。”

祝纓道:“如若能成,可就省了不少力了。他有多餘的牛馬,我也可買一些。”

趙灃答應了,匆匆離去。

祝纓又抽空往縣學裏去了。

……——

縣學與府學、州學都不大一樣,與國子監更是不同。縣學與縣令一樣,都有一個特點——親民。

縣學裏四十個學生,大部分家境殷實,少數幾個家裏到了農忙的時候都缺壯勞力。家境殷實的,只要家裏不敗家,父母長輩也都在這個時候忙得不可開交——使人幹活也得會使,更遑論有些家裏自己有地,還要管一管佃戶、雇工們如何幹活了。

祝纓便到了縣學,宣布給半個月的假,許其回家幫忙。

縣學生們被連日的考試已考得十分緊張,得到假期也都歡呼一聲。

祝纓道:“且莫忙著樂。你們回家,想也沒幾個人是要起早貪黑下地幹的,趁這些日子想明白一件事兒——將來的路要怎麽走。”

祝纓的人生仕途曾有有鄭熹、王雲鶴兩個人指點,他們都代她謀劃過,這兩個人的路子祝纓哪個都學不了。她自己沒有這二人的位高權重,縣學的學生也沒她當年讀書的順溜勁兒,她想先跟學生們攤開了好好談一談,如果他們願意,挨個兒給他們安排一條路。盡量能安排出仕是最好。

她將學生聚到了縣學的大講堂裏,問道:“你們這一生都有什麽志向?”

有學生說是要踐行聖人之道的,也有說要造福於民的,也有說要鉆研學問的,還有說要造福家鄉的。而“封狼居胥”、“著朱紫”也是青年們的豪情。

祝纓聽他們這般有活力,也不嘲笑他們是妄想,而是說:“那咱們就聊聊‘將來’。‘將來’路很長,事很多,要怎麽走?往哪裏走?”

她立起兩根食指,彎一彎左邊:“有志於學、專好聖人學問。”

彎一彎右邊:“建功立業,造福於民、封妻蔭子。”

然後將兩根手指並到了一起,慢慢地說:“兩件事可以同時發生在你的身上,都由你這個人來完成,雖是一個人的事但兩件事不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傲氣。你們無論做什麽都該明白一件事兒,求知、做人是貫穿終生的。不是說選哪一門就定了終身的。你就一輩子都是聖人門徒或者從此與君子之路無緣了。選了小路,能到地方也是一樣的。反之,選了大路徘徊不前也是無用。”

她給學生們先慢慢地說了一串,然後才是讓學生們趁春耕放假的時候思考一下接下來的路要怎麽走。等春耕結束了,告訴她有沒有人想轉科,她好給學生們規劃一下將來的做官之路。如果不想轉科,那就按部就班來,前程如何看各人造化。

四十個人,以她的想法,什麽辦法都用上怎麽也要推出四、五個出仕的吧?九品也是官兒啊。

則她對福祿縣也就算能交代了。她還是比較希望有人能夠認清現實,不要死巴著明經、進士不放的。整個福祿縣多少年了,也沒見有能考出去的,可見此路於福祿縣是很不通暢的。她也不打算跟一群鄉紳的兒子死磕,非得把他們人人都送上青雲路——憑什麽呀?!

“你們想明白了咱們再聊,看看怎麽能把更多的人送出去,也好為家鄉張目。”

學生們唯唯,此時卻沒有人說自己要轉科之類,他們與他們的家人此前根本沒有經歷或者考慮過“如何出仕”這個問題。整個福祿縣都幾十年沒出人才了,大家都沒這個習慣,更沒經驗。

於是便左右搖擺。今天想能出仕就行,九品也是官。過兩天又覺得縣學越來越好,實在不舍得放棄時人最追捧的“正途”。上一回看到祝纓,還琢磨著縣令大人此言有理,下一回就覺得自己還是得再堅持堅持。

祝纓也不催促,如果沒人想改行,能推出一兩個就算不錯了。那也隨便他們,路都是各人自己選的。她要再誘導學生轉行,學生該恨她了。

祝纓打算這也就是最後一次說,這一次如果不聽,她也就只好拿出考試淘汰的手段,將力氣往尖子生身上堆一堆,爭取堆出一兩個走最正經仕途的人了。

害!我又不指望你們做官來給我擡轎子!她想。

見學生們一臉的緊張,好像下一刻就要被拖去走其他更不好走的仕途,祝纓搖搖頭,離開了縣學。

她這一離開,也就意味著春耕放假的令馬上就生效了。大部分學生家裏的“忙”與普通人的忙是兩種忙法。家裏都有功夫問學生:“放假了?為什麽?”

學生們就把這事兒又說了一回,引得家裏將春耕的心分了一半兒在這件事情上。

其中最為躁動的便是顧翁,開始覺得“明法科”畢竟不如進士明經,再看祝纓春耕之調度,又回憶她去年做的種種事跡,又覺得明法科不一定可靠,但是“祝纓”是真的可靠啊!

他便將“縣令大人必有深意,不如聽她的改科”的念頭一轉而為“他們沒甚家財要人養家寒窗苦熬是熬不過去,咱們家卻是不怕的,跟著縣令大人熬一熬又怎樣?你又年輕,咱們家也熬得起!縣令大人總不能輕看了咱們!我看縣令大人是個厚道人,又是個有成算的人,咱們家又不與他作對,他必會給我們一個好結果的。”

顧同一想也對,便說:“我想也是!京城來的書我還沒讀完、卷子也還沒做完,不試一試不甘心!”

顧翁道:“男人就該這麽有志氣!”

祖孫倆的主意就定了。其他人家也有互相悄悄打聽的,顧翁都推說:“不敢妄想。”

這回連姻親都想罵他:老狐貍!你一定有主意的,你不改,我們也不改!主意定了,他們就自動去找無數借口來堅定自己的念頭。福祿縣越來越好、縣令認真對待學生也是理由之一。

祝纓又去哪裏知道他們還有這想法?更不明白他們的信心竟是自己給的!她還一面準備春耕,一面等著有人春耕之後向她請教仕途安排呢!

…………

春耕才將將開始,趙灃回西鄉一是安排一下自家的春耕,二就是去見舅兄。兒子雖然放假,卻被留在了西鄉主持家務,他與妻子連同侄女一起到了寨子裏。洞主許久沒見女兒,先拉了女兒來看了一回,說:“不錯不錯,回來就好。”

“小妹”笑道:“我當然是好的,阿爸你別擔心。姑姑和姑父有事兒跟你說呢。”

洞主看過去,趙娘子道:“問他,他攬的事兒,縣裏春耕要牛馬呢。縣令就是心太軟了,還要幫著籌。”

趙灃忙對洞主解釋:“事情是這樣的……”如果讓妻子再發牢騷,不定什麽時候才能說到正題,他趕緊自己接過了話題,向洞主說了祝纓怎麽計劃的,鄉紳們怎麽允諾的,自己又怎麽從中插了一手。

洞主先不馬上回答,而是問小女兒:“小妹,你說呢?”

“小妹”道:“我看也行,不過得他親自跟您談談,不能賴賬。”

洞主道:“好!就這樣!”他托趙灃給祝纓傳個話,價錢、數目之類的可以讓趙灃代議,又派小女兒籌措牲口,不過最後訂盟的時候需要祝纓親自到場,在雙方交界的地方設個壇,大家好立個盟。因為奇霞族自己還沒個文字,大家還是見面了宰只雞、發個毒誓比較放心。

趙灃道:“好,那我這就下山去轉達!”

洞主擔心地問:“他能答應嗎?他不怕嗎?”

“小妹”先笑了:“阿爸,那個人是一定會答應的。阿爸,我也跟著下山去,看看他這回是怎麽幹的。”

洞主覺得怪異,口上說:“好。”又安排妹妹妹夫吃了飯再趕路,然後將女兒叫到一邊問道:“你這麽信得過那個縣令?”

“小妹”想了一下,道:“我也不是信他,是看了這些日子覺得他一定會到。要為了這幾十匹牛馬,也不能請動一個縣令,他要是為了‘春耕’那就會出現了。”

“唔。”

“阿爸,咱們的機會可能就在他身上了。”

洞主道:“你可要看準了啊!唉,哪怕看不準也無法了,你哥哥們的本事都不夠與那兩家相抗,你又是個女孩兒,咱們得找個幫手啊!”

“小妹”想了一下,說:“我看了這些日子,覺得這個人可以。阿爸,你瞧山下的那些人,多少年縣令不管事,他們也過得好好的。不像咱們,洞主要是不夠強,寨子都要被鄰族、鄰家霸占了,阿爸現在不就是擔心這個?他們的過法比咱們的好,這個縣令又能讓他們的日子更加‘不變’。我看這個人行。”

洞主道:“我親自下山去見一見他。”

“哎!”

趙灃第二天下山,“小妹”就沒跟著,她許久沒回寨子裏,先留在寨子裏幫父親處理一些事務,還要幫著父親準備交易用的牛馬、父女倆再商議一下見面要討論的細節之類。

趙灃到了西鄉的時候,山下的春耕才剛開始,山坡上的小塊地還沒開始——福祿縣也有一些山地,比起奇霞族的住處來說,那些又只能算是小丘陵了。他先聽了自家春耕的情況,得知一切順利,而一些沒有牛的人並沒有幹等著衙門牽頭租牛,還有些力氣的人家已經開始自己想辦法先慢慢幹著了。

趙灃急忙到了縣城,向祝纓提了洞主的條件:“慚愧慚愧,只談下來三十頭牛、三十匹馬,在下看過了,都是好牲口。租金照著咱們縣裏的來,也不多要。只有一樣,洞主想與您當面約誓。”

“這麽講究?”

趙灃攤手:“獠人無文字,重大事情都是對天發誓。大人以後要有什麽要用他們的,恐怕也是這麽個法子。約定會面的地方就在西鄉那裏邊境,咱們也不用出境。”

祝纓點點頭:“可以。正好驗貨。”牲口不算多,卻是個引子。什麽對天發誓都是虛的,見個面互相掂量才是真的。

趙灃大喜:“如此,在下就去通報了。”

兩家很快約定了時間,祝纓從縣城往西鄉趕,洞主從主寨裏帶著族人和牛馬下來。兩人便在約定的地點見面,是山下林地邊的一處比較平整的地方。此地雖然地勢比較平整,因為靠近山區,尋常百姓也不大敢到這裏來開荒,於是便成了交易的地方。

…………

祝纓只帶著縣衙的隨從,但趙灃卻帶著兒子、家仆等跟隨著她,顯然不全是以中人自居。那邊顧翁等人忙著自家耕種的事許多人沒有跟過來。祝纓讓關丞守家,自己帶著莫主簿等幾人並幾十個衙役、一些牛倌、馬倌過來接貨。

祝纓騎著馬,穿戴整齊,此時天氣已有些炎熱了,她沒有穿得很厚。

對面洞主也是穿戴得很整齊,穿著他的窄袖、大披風、衣服上也繡著道道花紋鑲寬寬的繡邊。他身前兩人執刀開道,身下四人擡著張椅子,他就坐在椅子上。身後也跟著人,前面一些衣著講究,也坐著或兩人、或四人擡的椅子,後面的隨從衣著就些破爛,大部分人是短衣短褲,也有穿草鞋的,也有赤腳的。隊伍的最後面是一小群牛馬。衣著鮮亮的昂首挺胸,衣著破爛的都低頭順腦。

兩人相距一箭之地就停了下來,那邊喊話:“是山下的縣令嗎?”

這邊趙蘇給做翻譯:“大人,他們在確認您的身份。晚生這就回答他們了?”

祝纓去年就向顧翁等人討了好幾個各“獠族”的仆人,奇霞族的話對她也不太難,還省了許多學文字的功夫,現在完全能夠聽得懂。她點點頭。

趙蘇就給那邊傳了過去,他知道那邊是他舅舅,就沒有問,也轉過來告訴祝纓:“中間那位帽子上有鮮艷雉羽的就是洞主了。”

“你舅舅?”

“是。”

祝纓點點頭,問道:“現在可以見面了嗎?”

趙蘇又給轉了過去,那邊也傳來了同意的聲音。趙蘇就在前面代為引導,兩邊的仆役、奴隸都忙碌了起來。

盟誓的臺子是趙灃負責搭建的,平地打進幾根樁子,架上梁、鋪一層剖開的樹幹。洞主的人打著旗,把旗也立在臺子上。福祿縣這邊,有趙灃從中協調,也帶了旗子,也如對方一樣將旗子樹起。

雙方都站到了臺子上,洞主一雙老眼銳利極了,上下打量著祝纓,仿佛盯著兔子的鷹。祝纓面不改色,雖然不笑,也不冷著臉,禮貌地對他頷首,說了一句:“你好。”

雙方談話由趙灃父子轉譯,祝纓聽著也沒有聽出大毛病來。各人的譯法有所不同,並非趙灃父子有意隱瞞,只因奇霞族沒有文字,語言也因生活習慣的不同與山下有著不同的邏輯。

譬如奇霞族沒有“朝廷”,沒有“律法”,洞主父女倆算比較了解山下情況的,勉強能夠知道一點。

他們的神靈有關的許多詞多得讓神棍家的姑娘都覺得煩,許多用具又都只是借了山下的發音。如筆墨紙硯之類物口是奇霞族之前所沒有的,他們也沒再造一個詞,就借音了。

因事先通過趙灃一家有了溝通,這點語言上的不便也就是小意思了。

一番言語下來,洞主爽朗地大笑,指了指身後。祝纓順著手指看過去,洞主指的是牛馬,那邊穿著坎肩與短褲的赤腳牛倌趕了牛馬上來。趙灃道:“大人,可要在下去點數一下?”

祝纓掃了一眼,道:“數目是對的。我要驗貨。”

那邊洞主聽了趙灃轉述的話,說:“好。”

祝纓這邊的牛倌去看了牛馬,說:“是好的。”

祝纓也一把擺手,小吳也捧了一只匣子上前,站在祝纓身邊。莫主簿小心地打開匣子,裏面金燦燦的——金子,押金。

莫主簿又摸出一張契書來,展示給洞主看。趙灃給洞主解釋:“押金交您也可,放在我這裏也行。租金由縣裏批到我家,我再轉交給您,條子上都寫明白了。那個可以緩一些交易。發誓是您的習慣,山下是要簽個契書的。您按個手印也行,隨便畫個畫兒也行。”

洞主哈哈大笑:“好!拿上來!”

一個滿頭銀飾的盛裝的年輕女子托著一只盛了許多酒碗的托盤走了上來,洞主先取了一碗,她又走到了祝纓面前,笑吟吟地說:“請嘗嘗我們的酒。”

“小妹”!

祝纓不動聲色,也用奇霞族的話說:“比你在縣裏喝的甜嗎?”

托盤上的碗們互相磕碰了一下,“小妹”很快又穩住了手,驚訝地看著祝纓。祝纓對她點點頭,伸手也取了一碗,對洞主說:“我不能喝酒,不過咱們之間因為別人的原因有許多誤會,今天還是要喝一口的。”

洞主看到了小吳和曹昌焦慮的神情,一時好奇祝纓“不能喝酒”是怎麽個“不能”法。

他眼睜睜地看著祝纓喝了一碗,叫了一聲:“好!”

小吳和曹昌雙眼發直,莫主簿看“小妹”被祝纓開口鎮住了才幸災樂禍完,見狀低聲問小吳:“怎麽了?喝酒有什麽不好麽?”

小吳喃喃地道:“大人沒事兒,我看這獠人要糟。”

洞主見祝纓一口氣幹了一碗酒,也不疑他下毒,喊人再來滿上。一個年輕男子低著頭提著一只粗陶甕走了上來,祝纓瞥了他一眼,眉頭一皺。這男子咚咚地走到臺上,走近“小妹”的時候,“小妹”突然發問:“你是誰?!”

男子將陶甕往“小妹”用力一揮,“小妹”不由往一邊一閃,男子又將陶甕擲向趙家父子,父子倆也其右閃開。陶甕碎在了臺下的地上,裏面一滴酒也沒有!

男子視福祿縣諸人如無物,右手抽出腰間佩刀,左手去揪洞主。洞主飛快地拔刀揮去,顯出年輕時勇武的影子,男子往一邊一跳,刀鋒過去,男子再次欺身而上!洞主故伎重施,不想身上的披風卻在疾走之間糊在了腿上,讓他腳步一個踉蹌!

男子一把扯住他的大披風,右手利刃揮出,洞主拼命往後扯著身子以期避開這一刀,仍是被劃傷了左肩。他掙紮著想要用刀割破披風以換自由,刀在這樣的距離裏顯得過長卻怎麽也轉不過來。

四下的人不敢放箭,唯恐誤傷了洞主。樹林裏又沖出一隊人來,約摸幾十人,也執砍刀或長矛往這邊沖殺而來。洞主的隨從也抽刀攔了上去,雙方戰成一片。

祝纓抽出短刀,伸進二人之間,將刀刃對著那年輕男子。年輕男子仿佛是自己往她刀上撞的一樣!祝纓手腕一轉,短刀在男子腕上一拉一旋,男子腕上滲出血來,很快鮮血長流。手中的佩刀當即落地!

男子的血流到了臺上,往木頭裏滲,他的臉色變得蒼白陰冷,眼睛亮得滲人。祝纓一點也不怕他,往他左肩又補一刀。男子雙臂便不能輕易傷人了。

正要使他腿上再補一刀,侯五已執刀趕到,飛起一腳先將這男子踢遠一點,然後擋在了祝纓身前:“大人退後!”

男子一個翻身,靈活地在地上一個盤旋站了起來!對著祝纓亮出一口牙!鼻腔、喉嚨裏發出野獸恐嚇獵物的聲音。

侯五啐了他一口,提刀便砍。趙蘇抽出佩刀,飛快上前,與侯五夾擊年輕男子。祝纓冷靜地退到自己人堆裏,提著的刀也不入鞘,反而說:“不要亂!圍成一個圈!兵刃向外!”

聽了她話,衙役們也冷靜了下來。小吳此時才說:“咱也沒那麽多兵刃……”開道的都把銅鑼擋在身前了。

好在危險很快解除,男子被侯五、趙蘇砍成重傷。祝纓道:“留活口!”

那人沒聽懂祝纓的話,只恨恨地對洞主說:“我死了變成鬼也要咬下你的頭……”

祝纓心道:這不是奇霞的話,他看起來也不是朝廷治下的百姓,果然“獠人”也分許多族麽?

洞主那邊的人又大聲喊一種祝纓聽不大懂的話,與他們的人戰在一處的另一夥人丟下幾具屍體很快又撤回了樹林裏。

那邊紛亂才結束,祝纓道:“我沒事,你們閃開,我看看洞主去。”

莫主簿和小吳、曹昌慌得不行,都攔著:“不行不行!不能過去!”

祝纓道:“啰嗦。阿昌,你一面覺得像小吳這樣做吏也好,一面又想接著好好做個種田的營生……”

小吳大叫一聲:“不得了!我就說不能喝酒!”

“小吳,你才做了班頭就飄了,不能瞧本地人不起,還嫌本地姑娘長得不合眼,不如京城姑娘可意。不可意還要與人調笑,我回去就打你二十大板。”

“嗚……”

侯五提刀走了過來:“嘿怎麽了?”

祝纓道:“侯五,你的嘴是管不住了……”

衙役們本能地想往一邊縮,又不敢走開,怕她再有危險。小吳叨叨:“又不是我叫您喝的酒,您說他去呀!”

曹昌捂住了小吳的嘴:“你別惹事兒!”

兩邊都亂了一陣兒,祝纓看到了走過來的趙蘇,說:“你心裏有主意。”

趙蘇懵了一下,小吳說:“喝了酒就這樣,單說人不想叫別人短的事兒。”

曹昌忙說:“酒醒了就沒事兒了!就喝了兩口,這就好!快,拿水來給大人喝。”

祝纓被他們哄著喝了半袋子水,似乎不會胡說八道了。

她提刀走到了受傷的洞主身邊,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洞主沒跟她耍心眼兒,道:“這是我的仇家,與你沒關系。咱們喝完了酒,牛你們帶走吧!”

祝纓道:“你的傷呢?”

“嘿!誰不受點傷?你的刀很好。”

祝纓道:“別人送的,你要喜歡,我給你也弄一把來,這個卻是不能隨便送人。”

洞主嘿嘿一笑:“是哪個好姑娘?”

“是個喜歡釣魚的老頭兒。”

洞主大笑:“今天謝謝啦!”

“你的傷……”

“我得趕緊回家啦!”

祝纓道:“我是說,我那兒有傷藥,叫人取了給你送去,怎麽找你?”

洞主指了指趙蘇:“叫他送吧。”

“好。”祝纓說完提著刀站著,示意洞主先走。

洞主的隨從們將己方死傷之人擡走,向突襲的人屍體上逐個補刀,再割下頭顱帶走。屍身就還遺棄在小樹林附近,趙灃嘆了口氣,命人去掩埋。又上前請罪:“大人受驚了。都是草民之過!方才……”

“他的仇人。”

“是、是……”

趙娘子著急地看著哥哥,狠狠心,跟趙灃說:“你們就在這兒說話啊?回家說去。”

…………

以莫主簿的想法,那不能再在外面停留了,得趕緊回縣城!縣城至少安全些,獠人打架,與他們何幹?他們還得回去春耕呢!

小吳等人全體同意。

祝纓道:“我是來提牲口的,怎麽能自己就走了?趙灃,先去你家,你準備草料。”

“是。”

祝纓帶著人去了趙灃家先住一夜,她還想問趙灃些事兒。再者,這些牛馬她也不打算全趕到縣城,再從縣城趕到各鄉分租——不夠費事的。越是偏僻的地方人越窮,越少牲口,西鄉這兒有不小的缺口。她打算一路回去一路分,就近指派一兩個老成穩重的士紳,監督使用牛馬。

西鄉這兒就是趙灃。

趙灃內心惶恐,他可不信祝纓是一個為了“與獠交好”就肯無限容忍的人。就沖剛才那兩刀,縣令大人就不是個善茬兒!趙娘子也不再說她“軟弱”了,她的刀沒有多餘的動作,手也穩,不像個生手!

夫婦二人將祝纓迎回了家中,妥妥地照顧牛馬,祝纓道:“西鄉這裏勻出三頭牛、五匹馬。”

莫主簿就在一邊記著,然後跟衙役出去調度。祝纓道:“先別急,往縣裏叫他們運幾具犁來。”

趙灃道:“草民家中就有犁!可以用的!”他也不提租金的事兒了。

祝纓道:“好。”很快分派完畢,又向趙娘子討水洗刀。刀沾了血最好洗幹凈了、擦幹曬幹再入鞘,不然不好保養。

趙娘子心道:果然是個老手了。

她更加的小心,依舊收拾了上次祝纓住的地方,又安排飲食。祝纓道:“有勞。”提著刀回房去洗刀、擦刀。

將刀收好,曹昌挨挨蹭蹭地蹭了過來。祝纓明知故問:“怎麽了?”

曹昌跪了下來:“大人,我不是不想跟著您幹了!”

祝纓道:“嗯?哦,我剛才又說什麽了?你這麽想也沒什麽不對。只別在甘大面前說,他一家子雖是仆人,心地好,也看顧你們家。甘家也憑自己吃飯,不丟人。”

“是。”

“起來吧,回縣城好好種地。你瞧,你種地的本事就比當仆人更能幫到我。”

曹昌松了一口氣,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我也知道一頭覺得做仆人不好,一頭又吃仆人這口飯不好。就有時候忍不住。”

祝纓笑笑,正要說什麽,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是趙蘇的聲氣:“晚生趙蘇,前來拜見大人。”

曹昌看向祝纓,祝纓點點頭,曹昌去開了門,只見趙蘇獨自站在外面,又是那個獨自進城獻上兩只白雉的青年了。

曹昌閃開身,趙蘇鎮定地走了進來,祝纓道:“坐吧。”又轉頭問曹昌和小吳,“我是不是也說他什麽了?”

小吳還記著自己的二十板子,急著表現,搶先說:“您說趙小郎有主見。”

祝纓看一看趙蘇,道:“嗯,那我沒說錯。”

趙蘇卻站起身來,對著祝纓當地一跪:“如蒙不棄晚生願拜為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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