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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上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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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上香

馮夫人死了告訴她幹嘛?

祝纓瞅瞅陳萌,說:“節哀。”

陳萌猶豫了一下,說:“方便借一步說話麽?”

祝纓點點頭。

自從夏氏投案自盡,祝纓自認就與馮、沈、陳沒有什麽不得不有的聯系了。實際也是如此,沈瑛本就極少聯絡,陳萌這個之前有些莫名其妙愛找她的人,也有很久沒再搭理她了,連帶的,在京城官場的“同鄉”們,大部分也與祝纓疏遠了。祝纓知道原因,也不去硬湊。馮大郎本來就是陳萌的跟班一樣的角色,也是少見的。

今天陳萌主動跟她說話,就很有意思了。看陳萌的表情,祝纓也隱約猜到了幾分。

陳萌一個能夠講出許多道理的人,此時開口竟吞吞吐吐的:“額,三郎啊,呃,那個……嗯,冠群,嗐,珍珠……唉,你們來上炷香嗎?”

祝纓道:“這話從何說起呢?您這意思,是叫我去給喪家添堵?”

陳萌打了許多腹稿,開口時仍是艱難,不過既然開了口,他接下來的話也就變得利索了:“唉,那些話,也就只好哄哄馮大那個傻子。那個傻子,是必得信了那些話才能繼續做人的。”

祝纓皺眉要走,陳萌閃身攔了一下,道:“姨母這一生坎坷,她活著的時候,我也覺得她不可親近。等到她死了,卻又覺得悲涼了。我知她對你不起,又想說,不要給活人留遺憾。她活的時候,我盼這世上沒有她,她才死,我就已經遺憾。珍珠……我後來去找時,九娘說她已經走了。我想……”

“哪有什麽珍珠?不是喬家的女孩子麽?”

陳萌道:“好,就算是喬家的女孩子。多少有一點緣份,到底怎麽做,還是要看她自己的,不是麽?”

祝纓道:“你對我說這些又有什麽意思?”

陳萌道:“京城都說,你尋物找人別有一套,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找到別人找不到的,所以想拜托你找一找她。”

祝纓道:“大公子,你真的有些奇怪,心思凈在這些事情上打轉。別人恨不得事兒從來沒有發生過,大家都忘了才好。”

陳萌搖搖頭:“你沒經過我的事,我也不要你懂我的心。只是我的一點傻念頭罷了。說來在這些事情上頭,你本是比我心更細的。珍珠還是你找回來的。”

祝纓擺擺手,道:“我沒那麽多的心事,辦完了也就過去了,誰還再倒回去琢磨呢。倒是大公子可真是叫人費解。”

陳萌苦笑:“費解是吧?我自己也想不透呢。有時候想,要麽叫我更聰明些,像那些聰明人一樣,拿得起放得下。要麽就讓我更笨些,比如像馮大,像周游,什麽都不懂才好。不上不下的,難受啊。罷了,不過這麽一說,你要不願意幫這個忙,原也不該強求,不過我找過你了,心裏總給好過一點兒。這是我與馮府最後一點牽絆了,還是了結了的好。”

你好過了,把事兒扔給我?祝纓翻了個白眼,站在街角發了一陣兒呆。跺跺腳,竟下定了決心又去找王雲鶴了,她想問題個明白,王雲鶴的“變法”是個什麽意思?怎麽變?是能做到殺人償命,還是怎的?

…………——

王雲鶴挺忙的。

京畿重地,多少事兒都壓在他的身上。不想管時兩眼一閉,就是權貴橫行,想管,自然是怎麽累怎麽來。周游的事兒是橫加在身上的,如今卸去了,他又重新整治起京城的紈絝子弟來。話一放出去,京城的風氣果然好了不少。

再有,京城的規劃他也要修補一二。建都的日子長了,整座城市仿佛有了一點它自己的意志一般,開始像一株長出許多不符合設計的枝杈的樹一樣,王雲鶴就像個提著大剪刀的園丁東一剪西一剪,要給它再修出個整齊的模樣來。

祝纓從大理寺出來時天色已經不早了,此時王雲鶴也沒閑下來。兩府合辦了一次案子,祝纓又露了些本事,京兆府內原本與她玩笑熱絡的人雖不覆之前的熱情,倒也沒再給她臉色看、視她如叛逆了,客客氣氣地請她等,還給她說了王雲鶴正在忙並不是故意不見,又給她上茶水。只是這種客氣裏,多少帶了一點點的距離感。

祝纓耐著性子等王雲鶴忙完了接見她。

王雲鶴的步子裏還帶著點緊張工作的餘韻,見了她就笑道:“我就想,你還是要來的。”

祝纓長揖為禮:“正是有事要請教。”

“周游案?”

“是,也不是。”

“哦,坐,慢慢說。”

王雲鶴固然樂於提攜後輩,也要後輩值得,祝纓是個一點就透,且頗有點“自強不息”味道的年輕人,王雲鶴倒不歧視她不是進士科,仍是盼她能成為一個“君子”。

兩人坐下後,王雲鶴道:“有什麽不明白的麽?”

祝纓就先以“八議”的條科來問王雲鶴,不想王雲鶴也是與鄭熹一樣的意見:這是不能更改的。

祝纓道:“為什麽?像周游這樣的人,他的劣跡非止一、二,難道竟不能制裁他嗎?留著他,還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

“周游是你的心結呀。”

“我不是記那個仇,鄭大理說,癬疥而已。可是他眼中的癬疥,夠讓普通人家遭受滅頂之災了。我實在不知道,那樣一個東西,也值得回護嗎?是因為他爹會死?他比人強在哪兒呢?”

“不是回護周游。是回護禮。”

“誒?”

王雲鶴嘆了口氣:“你學刑名是浪費了呀!來,我對你講。你看刑的時候,不要只想著刑,刑之上是禮。禮之所去,刑之所取。所以要你讀《春秋》呀,只讀刑律,刀筆吏之流,要讀經,才能成大器。”

“大人,晚輩這兩年也讀書,自認都記得一些,然而以禮,周游不是好人。以法,他犯法。可法又說,要包庇他。我整天好像背下了許多東西,拿來斷案似乎判得也都對。但是周游案卻讓我覺得,自己以前沒帶腦子。”

王雲鶴含笑聽著,說:“這就是刑和禮了。看來你是想過的。你的困惑我也曾有過。是為了制度,為了秩序。禮法也會有疏忽之處,這就需要變,需要補,需要改。但主旨不能變。是要有序。”

祝纓一向是個好學生,是老師都會喜歡的那一種,她的神情、姿態會告訴老師:我在聽,您說得真好,請繼續。

王雲鶴也就滔滔不絕了起來,他越講越多,飯擺了上來,跟祝纓一塊兒吃完了,仍然意猶未盡。祝纓以前也沒有這麽高明的師傅這麽耐心地給她講課,她也不覺得睏累,兩個人就一個講、一個聽,後來祝纓的問題多了,王雲鶴也一一解答。

祝纓盡量壓下心中更大的疑團,不斷地提問,從王雲鶴的解答中揣摩他的態度。也因為祝纓的提問,王雲鶴漸從綱領講到了一些細節。期間,仆人們再三來催促,王雲鶴都意猶未盡,說:“明日休沐,何必啰嗦?”

兩人直說到半夜,就在坐榻上合了一會兒眼,不多會兒睜開眼又接著講。匆匆擦一把臉,再扒兩口飯,王雲鶴覺得這樣是很值得的!因為很少有一個後輩在這個年紀,能有這麽敏銳的觀察。

祝纓聽他講了一夜的禮、刑之類,最後的結論:“就像是那塔,一層一層壘起來,又有榫卯,處處勾連。然而總歸是想層次分明的,是不是?”

王雲鶴道:“你是明白的!總要秩序井然才好。”

又如因周游犯法,祝纓說:“說的是上等人與下等人,然而據我看,這就很奇怪,朝廷那麽維護富人,朝廷的錢糧,都是一文錢一粒米的攢起來的。譬如一個縣裏,一個大戶,他有一萬錢,你叫他全交出來,也就是一萬錢頂天了。有一千戶百姓,一戶交十文,也就一萬錢了。是不是?”

“不錯!”王雲鶴拍著坐榻讚嘆,“少年人!你起身寒微,又不曾臨民治事,卻能看得很明白呀!!!這就要抑兼並。你還在學賬嗎?”

“是。雖有賬房,大理寺也有吏專管這個,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自己還是要懂一點才好。”

王雲鶴道:“不錯!多少要懂一些,只要不是沈緬其中。”

他又講了抑兼並,兼講了一些治理上的問題,包括稅、賦、役,政策、各級官吏等。他是一個在地方上頗有建樹的官員,也是“愛民如子”,也是抑制豪強。但是對祝纓來說,這些還是不夠的。祝纓打小受的欺負,可不止是來自於豪強的,她覺得這整個世道都有毛病,她也很少能有機會這樣跟一個人討論這個問題。

雖然這樣的討論以請教居多,王雲鶴無論是人生的閱歷還是學識都高出她許多,這讓她覺得有許多東西王雲鶴說得好像有道理,但是又好像哪裏不對。

她一個神婆家的孩子,是不怎麽信鬼神的,因為她學的那一套核心還是“騙”居多,剩下一小半兒是“蒙”,真“顯靈”的事兒,她都當“湊巧”。她便說:“說授命於天,也太玄了。讀史,總是覺得,他們是事後找補,先幹了事兒,再拿天命當理由。”這個手段她是極熟的。

“天意也是民心。”

“民心那麽要緊,那為什麽不珍惜,讓民活得那麽苦?”

王雲鶴大起知己之感:“正是!不能讓百姓困苦,百姓一旦困苦不堪,就要變天啦。”

“變來變去,還是吃苦種地,有的連地都種不上,幹著更苦的差使。”

“各司其職,方是大同。就像地基,承其重,才重要。”

祝纓道:“可是燕燕,又有什麽錯呢?”

王雲鶴道:“你查明真兇,令行惡者伏法,不使死者蒙冤,已經做得很好啦。要有仁心,不可有婦人之仁。不要沈緬於一、二事,憂傷太甚不利於體。天下還有更多的冤案等著你去查明呢!”

唉,可我就是個婦人呢。祝纓心想,那也不妨礙我查案子。

休沐日的傍晚,王雲鶴又舉了自己任職地方上的例子,比如勸學,又比如勸不要溺殺女嬰之類。祝纓道:“這可真是太對了。我可見太過多無用的男人,又有太多聰慧的女子被埋沒了,真是可惜!要使她們能夠活下來,當家做主,不知道日子能過成什麽樣子呢?”

王雲鶴又讓她細讀《詩》中的“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無非無儀,唯酒食是議,無父母詒罹。”說:“男女有別、內外有別。一個家,要使女子當家,就是男子無用,已是衰敗之兆啦!”

祝纓道:“難道男子做不得的事情,女子做得了,反而不好?女人比男人明白,就能做得官。一個男人,循私枉法,譬如龔劼,難道就好?還不如交給個明白的女人呢。”

王雲鶴嚴肅地說:“世間君子何其多?又不是只有龔劼一個男人!牝雞司晨,絕非幸事啊!從權則可,但絕不能習以為常。君臣、父子、夫妻,陰陽上下,不可顛倒。”

“不是說,妻者,齊也?”

王雲鶴又給她講夫妻倫理,總之,齊也不算錯,但是職責有不同,且妻子榮辱系於丈夫。王雲鶴再三叮囑,如果遇到女主臨朝這樣的事,讓祝纓一定不要頭腦發熱,一定清晰明白。她能治理好國家,那是不錯的,但是讓她治理國家這件事本身就有毛病。一切終要回歸正規。

休沐日這天夜裏,王雲鶴講了一大圈兒,又回到了周游這件事情上。說白了“周游不足惜,然而我惜此禮此法”,可以別處通融,禮法不可違。

祝纓卻想到了高陽王府的事,問道:“陛下呢?”

王雲鶴一笑而過:“你問得出這三個字,就不必我回答啦。”

最後,王雲鶴語重心長地說:“君子的秉性是圓融,而不是剛正,否則,對宰相的要求就不是‘調和陰陽’了。”

祝纓仍抓住了一點問道:“如果宰相想改變這一切呢?”

王雲鶴道:“處置一個周游是可以的,改變一切?他就做不了宰相。他在破壞秩序。一旦天地失序,絕非百姓幸事啊!所以利不百,不變法。”

合著王雲鶴不覺得八議有問題,但是周游過份了,他就要從別的地方削一削周游。

連王雲鶴的秩序,也不是她要的秩序。他要陰陽調和,要尊卑有序。

嗐!不是早就知道的麽?王大人的“變法”,也不過是“要先報告官府兒媳婦罵了公婆,然後打死兒媳婦就可以減罪或者免罪了”麽?王大人無論怎麽“變”,本心是不變的,還是要維護那個讓祝纓既卑且賤的玩藝兒。然而王大人又是真心實意地想做好些,他關愛百姓,打擊不法權貴,也願意為減輕貧苦百姓的負擔而做些什麽,他甚至在維護女嬰的生命。

他敦促祝纓要奮發向上,為民請命,但是這個民裏,仿佛不包括什麽奴婢之類。然而,他對奴婢又是關愛的,認為主人不可虐待奴婢。他同情被虐待的妓-女,否則鶯鶯還得脫層皮,否則珍珠自述不是馮家女兒時他完全可以收回那一紙脫籍文書。可他又管著京城的官妓,也不見他反對權貴們攜妓出游。

我還抱什麽希望?祝纓問自己。

她對鄭熹是沒有這方面的期望的,該怎麽著就怎麽著唄,但是對王雲鶴,還是有一些的。曹氏的案子,讓她對王雲鶴有那麽一點點的不滿,直到現在王雲鶴將一切都給她梳理清楚了,她胸中的塊壘反而堵得更厲害了!王雲鶴對她講這些的時候,是真心實意地在教導她,想要啟蒙一個有潛力成為“能臣”的年輕人。有了王雲鶴這提綱挈領的指導,比她自己讀個三年書悟得都明白。

可明白了之後,事情又好像沒有往王雲鶴希望的方向發展。

王大人也不知道,現在與他談話的正是一個跳大神家的小神婆。她出身連個戶籍都沒有,田無半畝地無一壟,還是個女人。既卑且賤。王雲鶴每說一“有道理”的道理時,就不免刮上祝纓最在意、最無法改變的事情。所以王雲鶴說的固然條理清晰、邏輯自洽,祝纓卻每每在落在他的知識的汪洋之際,腳一踩水,就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又跳了起來——不能掉進去,會淹死。

祝纓難過得更厲害。於法,她只想要一個“大家都一樣”,於人生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能者上、庸者下”而已,可是第一道門檻就是告訴她:你們不一樣。

她的眼睛看這世間看得清晰明白,就如她屢屢破案找到的線索一樣。但是心卻有點混沌,就像她看鄭、王二人判案一般。現在王雲鶴給她講明白了,判案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善惡要緊,善惡之上還有貴賤。

她手上沾過血,大理寺呆久了,也會想,我是不是也做錯了?現在看來,又堅定了自己的想法:我自己去拿該得的東西,去給別人該得的報應。咱們各幹各的。

王雲鶴一番講得痛快了,也是把自己這些年來的所學做了一個梳理。心道:待得閑時,須著一文,將這些寫明才好。倘有後學因此有所進益,也不枉我讀書理政多年終有這麽一點心得了。果然教學相長!

一看已是深夜,就又留祝纓在京兆府歇息。

祝纓跳了起來:“不得了,我得回家了。自從被周游坑害入獄之後,一晚不回家,家母就擔心!”

王雲鶴道:“回去吧,我給你寫條子。”

…………——

祝纓跑回家時已過了子時,家裏一點燈光也沒有,祝纓上前一摸門鎖,沒有鎖,沒人找她。推一推,頂門杠頂得嚴實,她只得翻身躍上了門房頂上,墊一墊腳再跳下來。

推開西廂的房門點上燈,去院子裏取水洗漱一下就睡,明天還早起去大理寺呢。打水的聲音先是驚醒了花姐,她披衣下床,手裏拿了把剪刀,開門問道:“誰?!”

“我!”

“三郎?”

然後是張仙姑和祝大,兩個人都披衣趿鞋跑了出來,張仙姑揉著眼睛,說:“哎?不是在京兆府裏跟王大人聊天麽?怎麽回來啦?”

祝纓道:“娘怎麽知道的?”

“我去問張班頭的。”

張仙姑現在知道自己辦了個傻事,官員的娘認了個班頭當兄弟,這是不合適的。不過不妨礙她去張班頭那兒打聽消息,張班頭別的消息可能不知道,這個是很知道的。張仙姑就很放心地回家了,一家三口放心地吃飯睡覺。得王大人高看一眼,多好呀。

祝纓道:“明天還應卯呢,我就回來了。沒事兒,睡吧。”她看了花姐一眼,心道,叫她今晚接著好好睡,明天早上等她吃完了飯再告訴她,晚上回來看她想怎麽辦。

張仙姑還要燒水,祝纓已經打好了井水就擦了臉要回去睡覺了。張仙姑道:“哎喲,要死!怎麽能涼水洗腳?有寒氣的!”祝纓道:“燒熱水要到什麽時候?”花姐道:“不怕,我有辦法。”

她用稻草編了個窠子,裏頭放一壺熱水,到現在還有點餘溫,本是準備半夜萬一有需要時或飲用或是做別的用,現在就都拿來給祝纓泡了腳。

收完了也到下半夜了,祝纓眼睛一閉一眼,就得去大理寺了。她閉著眼睛往嘴裏塞包子,說:“馮夫人死了。”

張仙姑和祝大眼睛瞪得大大的“哎喲”一聲,起來,拍著巴掌跳了兩步舞,祝纓睜一只眼看,他們跳的舞還是跳大神時的節拍。花姐放下碗筷,嘆了口氣,沒說什麽。她跟馮夫人的相處稱不上愉快,但是感覺得到馮夫人是盡力把認為最好的給她。可是要說悲慟,她也是沒有,只是有些傷感。

祝纓道:“你慢慢想想,要不要拜祭。我晚上回來你告訴我。”

張仙姑和祝大停止了笑聲,張仙姑道:“哎喲,是呢,到底相識一場。”

花姐苦笑道:“我算什麽呢就去拜祭?不叫人一頓孝棍打出來就不錯了。”

祝纓一邊裝包子一邊說:“不急,你想想,不能叫這個事兒以後總煩著你。哎,我先去應卯了!你們今天……”

張仙姑道:“你走吧,家裏的事兒還用你管?”

祝纓在一樁欽命的案子裏出力不小,非但自己心情沒有變好,連辦案的補貼也沒有,她手上依舊沒有太多餘錢。日常的花費雖有,還挺寬裕,真要辦大事比如買田買房,又完全沒用。攢著,不知攢到何年何月,好像還不如花掉算了!

她出大門就罵了一句:“他娘的!”

因搬了家,離皇城更近了,不太久的時間她就走到了皇城,跟禁軍驗身份。今天領頭的是一開始一起抄家的鮑校尉,祝纓看到他的樣子與以往不同,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鮑校尉一肚子苦水,又苦於在宮門口不能太失態,只能低聲罵了周游的十八代祖宗:“他閑得蛋疼去嫖!完事兒拍拍屁股走了,把我們剩下來挨操!大將軍就多餘管他!叫他吃點苦頭多好?”

祝纓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過幾天也就沒事啦。”

“這幾天就很難了!”鮑校尉哼唧了一聲,“為了出征或旁的,操練就操練。為他,算什麽事兒?”

“聽說,南軍也操練了。”

“該!”

祝纓道:“你找點膏藥貼貼吧。”

“已經貼上了,哎喲!”

祝纓接回了腰牌,踱去了大理寺。

………………

大理寺的大人們上朝去了,祝纓他們一群小鬼兒在一起說閑話。

楊六郎又躥了過來,說:“哎,三郎,聽說你得了王京兆的青眼了?能受他教誨,難得的!”

左司直等人都湊了過來:“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說說,說說。那可是個厲害的人物啊!你要發達啦!”

祝纓哭笑不得:“說什麽呢?為了周游案,請教了一下而已。”

左司直道:“那個案子還有什麽疑點麽?”

楊六郎的耳朵啪地一下豎了起來:“怎麽?怎麽?有內情?”

祝纓道:“沒有!我是想問,這結案……”

“嗐!”大家都噓了她一聲,“還能怎麽樣?就算你跑斷腿,他也不是兇手,雖有別的事兒,上頭要開脫他,他就能脫身。別想啦,趁沒有下一個周游,趕緊歇歇吧。”

祝纓道:“還有什麽大事?下頭不報上來,就沒咱們的事呀。說起來,蘇匡怎麽還沒回來?”

左司直橫了她一眼:“你是屬地毯的嗎?不被踩兩腳不舒服?踩也要美人玉足踩,被那個東西踩,很舒服麽?”

祝纓撇撇嘴,去翻書了。她要翻的是一些規章,譬如明法科的規定,以及關於官員的任命之類。明法科的內容,大理寺裏就有。其他的也不難找,鄭熹這人好讀書,也存了一點常見的典籍,她悄悄去翻了來看。

仔細把兩件都讀完了,整個人笑得抖了起來。無論是明法科對於考生的要求,還是官員任命的要求,都是“三代清白”或者“報父祖”、“做保”,卻忘了一條——規定必須得男人才能考。寫的是“民”、“XXX者”。

笑死,默認“人”說的就是男人,卻忘了女人也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有手有腳有軀幹,更重要的是——我還有腦子,沒想到吧?

她憋著氣,把這兩樣放回原處,又找什麽貢士、秀才等考試的條目,發現都沒規定。仔細想想,職官志裏也沒說。坐到自己位子上的時候還是直樂。

樂完了,鄭熹也回來了。

今天又是大理寺放松的一天,沒什麽大案子報上來,各人做各人的事去了,有人閑聊、有人串門、有人琢磨自家私事,也有人趁閑研究刑律。祝纓則被鄭熹給提溜了過去。

鄭熹先問:“去見京兆了?”

“是。”

“聊得很投機?”

“也……不算?請教了一些事情。”

“譬如?”

“呃……”

“周游案?還是放不下?”

“額,馮夫人死了。剛好路過,就請教一些禮儀上的事,王大人談興來了,多說了一陣兒禮儀刑罰。”

“嗯?”鄭熹說,“哦,原來是這樣。”他家裏多少跟馮、沈兩家以前是認識的,仿佛這兩天聽說府裏往外走禮,原來是這個事兒。

他說:“瞧,她這就走了。有些人吶,不用你刻意計較,把你的心思放到正事上才好。”

祝纓道:“哎。我早就不搭理她了,一個活死人,計較啥?是路上遇到陳大公子,他說了。”

“他也不成器。你認真踏實些,以後未必就不如他了!”

“他?怪他爹。”

“狂妄!你還敢評論起丞相來了!”

祝纓不接著說這個,又說:“我想請一天假,前幾天辦案子都沒歇呢。”

“你又要幹什麽?”別人請假,鄭熹一般不問,但是祝纓他就要問一問。

祝纓道:“馮夫人這不死了嗎?大姐我已經找回來了,萬一她念舊情想祭一祭呢,我陪著去。”

“陳萌的面子這麽大了?”

“我是為大姐,別再有遺憾,送這一程以後不惦記,反正咱們不虧欠他們家的。”

鄭熹說了一句:“操心的命。”就準了假。還叮囑祝纓,在外面不要口無遮攔的胡亂評論丞相。王京兆學問很好,且妙在經世實用,讓你與他交往也是因為這個,他既然眼裏看得到你,以後你多見他。有什麽要和京兆府打交道的事都回你。雲雲。

祝纓老實地答應了,在大理寺老老實實又看了一天的禮制的書,按時落衙回家。

…………——

回到家裏,花姐已然想明白了:“我就遠遠地送她一程吧。雖說她未必想見我,我知道她走得安穩了也好。出了那樣的事,想來她走得也不能安穩吧。都是可憐人。”

祝纓道:“她對你也不好。”

花姐道:“她自己覺得的好,未必就是真好,是見識不夠。心地……”

她終究說不全“心地好”這三個字。

張仙姑聽了半天,說:“那也行!我陪你去,單掄起來,我定打得贏她!”

祝纓道:“我陪著去就行啦!假都請下來了!咱們也不去他們家,我已探得他們出殯的日子,到時候雇輛車,遠遠跟著看一眼就行了。”

張仙姑說:“也好!”心裏盤算著等會兒多買一點鹽回來,等他們回家的時候灑點鹽驅邪。花姐就說去準備衣服,張仙姑道:“那你帶弄點燒紙吧。”祝纓去雇車,約定連人帶車包一天。

這天晚上,祝纓敲了花姐的房門。花姐把要穿的素色衣服拿出來疊好,說:“我也不知道夏媽媽到底是不是,就為她穿了一年。今天這一身又要翻出來啦,夫人要嫌棄也沒辦法。”

祝纓倚著臥房的門框道:“還有一件事兒。”

“什麽事兒?”

“小江,哦,就是珍珠,因為周游的案子我又遇到了她,她現改姓江了。你說……”

“你想告訴她?”

祝纓道:“陳萌。他告訴我馮夫人死了,又問我知不知道小江的下落,想讓小江去祭一祭。”

花姐道:“難道?”

祝纓道:“我不問,我也不管,是不是有什麽要緊?現在當家的是馮大。”

花姐猶豫了一下,道:“要我想,她也不是不想認親,只是太傷心又為難。告不告訴……就怕時日長了,心底總有件事兒。這是殯事,是了結。她要願意,咱們就一同遠遠的看一眼,跟咱們一輛車,也不叫大公子他們知道。不願意,就不是咱們的事兒,你也不欠他們,你說呢?”

祝纓道:“行,我去找她。”

她還沒宵禁,又去了臨河的小院。這回一敲門,小黑丫頭看到她就認識了,叫了一聲:“娘子,那個小官人又來啦。”

小江也沒讓把她趕出去,祝纓也就進去了。

小江的正屋裏光線極好,四面墻糊得雪白,墻上掛一點佛偈,一邊供個觀音。地上抹得光滑水平,桌椅擦得快要冒光了。布幔,幹凈,一點繡紋也沒有。祝纓的腳在門檻外遲疑了一下,小江說:“進來坐吧。”

祝纓才在最靠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小黑丫頭端了茶來,茶杯、托盤也是擦得亮晶晶的。一個青衣的中年婦人站在廚房門口,問:“要點心麽?”

小江說:“拿些來吧。”

點心盤子上也看不到一點碎渣,糕點碼得整整齊齊的,黃白紅綠的顏色都有,十分好看。

小江問:“還要拿什麽人嗎?”

祝纓道:“有個人死了。”

“嗯?”

“那位夫人,就前兩天。大公子找到我,我沒說見著你了。”

小江猛地站了起來,祝纓也站了起來,說:“不用趕,我自己會走。來是告訴你,陳大公子既然還惦記著,你自己也要有個主意,我今天來得也尷尬。你自己的事兒,既然過去了就別叫它總梗在心裏。你總是要有個新開始的!”

“我已經開始了,你們非得再拽我回去嗎?那與我有什麽關系?小祝大人,請回吧。”

祝纓把杯子放回原位,道:“好,我知道了。你要決定了就別猶豫。”

“我猶豫什麽?”

祝纓不說話,沈默地走了,回到家,花姐一看就知道事兒沒成,說:“怨我,不該多那個嘴。”

祝纓道:“我也想去來著,我要不想,你總不能拿鞭子趕我去不是?”她本沒這般好心,只是與王雲鶴一番談話下來,對小江心就莫名有一點點軟而已。

第二天,她和花姐乘車跟著馮家送殯的隊伍,一路跟到了郊外墓園,看著入葬,花姐遙遙拜了一拜,燒了些紙錢。再站起來時,花姐如釋重負:“好啦,也不知道是該怨還是該敬,總之,過去了。”

祝纓扶她上車,陳萌騎馬跑了過來,一看只有她們二人,又有一點失望,又有一點欣慰。對花姐道:“冠群……呃,你一向是個心善的人。近來過得好嗎?”

花姐道:“大公子,那不是我的名字。我現還好,三餐一眠,心裏很安寧。以往陰差陽錯,多承了許多的關照。”

陳萌擺擺手:“那也是你為人好。唉,我該過去了。”他目視祝纓。

祝纓送了他兩步,說:“還找珍珠?”

“終究是遺憾吶!”

祝纓道:“這都多久了,早知道我那會兒就不手欠了。”

陳萌訕訕地笑笑,說:“等這事兒了結,我請你喝酒。”

“成。”

祝纓毫不留戀地上車回城,車上,花姐道:“大公子這人,粘粘乎乎的。”

“怪他爹。”祝纓說。

“哦。”

回去的路上,花姐心情似乎還可以,說:“一會兒我想去報恩寺。”

祝纓道:“去,今天這車咱們包了。”

不料才進城門,就被一個小黑丫頭給攔住了。小黑丫頭見著城外進來的就問:“看著小祝大人了嗎?”祝纓把她叫住了:“哪有這樣找人的?”小黑丫頭咧嘴笑:“殯事都從這兒進出。”

花姐問:“認識的?上來坐?”

祝纓讓小黑丫頭上車,車夫問:“還去報恩寺不?”

“去。”

在車上,祝纓問小黑丫頭:“你怎麽來了?”

“娘子叫我請您去說個話,還說,您別生氣……”

祝纓摸摸她的頭:“好!”

小黑丫頭學了一肚子的話沒派上用場,瞪大了眼睛。祝纓對花姐做了個口型,花姐點頭,拿了些點心給小黑丫頭吃。等車到了報恩寺,花姐道:“你結了錢,我一會兒自己走回去。這裏的師傅我都認得。”

祝纓結了錢,跟小黑丫頭去見小江。

……——

還是那間幹凈得令人發指的屋子,小江板著臉坐著,手裏捏著一串數珠。

祝纓到來時,她起身福了一福,很是柔弱地道歉:“昨天是妾無禮……”

祝纓失笑:“昨天那樣我都挨著了,今天就不用這樣了,你還是昨天那樣說話的好。我去看了,送走了。”

小江直起身,小小地吸一口氣,說:“她……”

祝纓道:“要不放心,現在再去看看也還來得及趕得上關城門。”

“我……”

“等著!”

祝纓出門賃了輛車,不用車夫,自己趕車帶上小江,連小黑丫頭帶一籃子紙錢之類都塞進車裏,又殺奔了郊外。她認得路,一會兒就奔到了,馮家人已經收完了場子,只有一個日常看墳的老蒼頭在這裏。祝纓這回把車趕得近了些,對裏面說:“要看看麽?”

小江一路顛簸,連人帶籃子裏的東西連同小黑丫頭都滾到了一塊兒,此時正七暈八素,什麽傷感也沒有了。聽祝纓問,沒好氣地說:“看什麽?”

祝纓飛快地把她頭上的一片紙錢給摘了下來,咳嗽一聲:“我拿凳子,你下來吧。”

小江和小黑丫頭把散落的東西收好,下車的時候祝纓扶也不扶,她只能搖搖晃晃地自己踩凳子下來,又瞪了祝纓一眼。抱著籃子,再去看那片被荒草包圍的墳場的時候,她的神情又變得悲傷了起來。

她在外面點著了香燭,祝纓給她把盆兒擺上,她一點一點地引著紙錢元寶慢慢地都燒完了。然後說:“我死了不要埋在這裏,遠一點,能看見就行。”

祝纓當沒聽到,等她燒完了,說:“得回城了,關城門你沒事兒,我明天要倒黴。”

小江臉上似哭似笑,又有一點感激,說:“多謝。”默默地自己收拾籃子。小黑丫頭說:“娘子,臟。”小江的手僵了一下,說:“不臟。”

收拾好了,又被祝纓給塞進了車裏,依舊是一路狂奔趕回了城裏。到小江家的時候,鼓還沒敲。小江道:“進來喝點茶吧,一路該累壞了。”

祝纓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還是進去坐在了昨天坐的那個位子上。小江看她喝茶、吃點心,說:“我該感謝她嗎?她曾想維護我,只是不曾想別人的娘也想維護自己的女兒。不謝她嗎?這世上還有親手把女兒推進火坑只為多一點錢的。”

祝纓低頭喝茶,沒接話,吃完一盤點子才說:“哪個女孩子都不該被那樣對待。”

小江笑笑,說:“玲玲她們說,你人很好,沒看她們笑話,審完了案子還雇車給她們送回來,沒叫她們一路上出醜。”

祝纓有點噎,說:“我也沒幹什麽好事。”

小江道:“沒幹好事還能吃得香睡得穩?要我,該擔心死了。”

祝纓道:“咱們不一樣,我以前刨一口吃一口,不想第二天,想也沒用,遇事平事。你以前有牽掛。”

“那是以前!”

“對。”祝纓說,“你現在能牽掛自己,就很好。我得還車了。那邊那些破事兒,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過,能做什麽就做什麽吧。這兒以後要有什麽事兒,你可以試著找一找我。我再有辦法呢?走了,說不定明天還有事呢!”

她走得不留戀,先還車,再去報恩寺看看,聽說花姐已經走了,就趕在鼓點敲完之前回了家,看到花姐已然回來了,說一句:“沒事了。”

就安心睡覺,等著明天不知道哪位高官或者高官子弟又可能作夭,再驚動大理寺了。

那一邊,小江仔細地問了小黑丫頭怎麽找的人,慢慢地說:“哦。”

小黑丫頭問:“娘子,有什麽不妥麽?”

“這世間是可恨的,但終究還是有幾個不那麽可恨的人。”小江眼眶微紅,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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