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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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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頭

楚留香深夜睡不著覺。

他翻了又翻,聽見睡在不遠處的言修然和謝孤帆似是也不曾入眠,便問開口問答:“謝孤帆,你把所有事情都和他說清楚了?”

謝孤帆很驕傲道:”那是,我這麽多年來不斷給我家少爺講他自己的事情,這點事肯定……“

楚留香道:“我是問你說清楚了嗎?”

謝孤帆拍胸膛道:“除了我家少爺失憶的事兒沒說,其他都講了!“

楚留香嚇了一跳:“啊?”

為什麽不說!

現在不還是只有他一個人帶孩子!

謝孤帆小聲咕噥道:“這個不能說,傳出去就壞事了。再說我家少爺也不讓我說。”

楚留香哭笑不得:“你和陸小鳳既然自幼一起長大,為何你偏偏要瞞他,不肯信任他?”

隔了一會兒,言修然才遙遙地回答:“說是很好,也沒怎麽好。只他自己覺得好。”

楚留香:???

言修然憤憤說道:“他年長我幾歲,覺得跟我一起玩沒勁,時常不帶我玩。”

楚留香:……

言修然又說:“他長得比我高,自小便將手按在我腦門上,對我說:小矮子,若是有人欺負你,你告訴我,我給你打他。”

楚留香:……

小孩子真可怕。

千萬不能惹小孩,尤其是會失憶這一種。

——————

與此同時,另一頭。

花滿樓遭受了無妄之災,眼睜睜看著陸小鳳不睡覺在墻邊生悶氣。

他覺得自己不管又不好,管了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能問他道:“青衣使脾氣古怪,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做起事來事事都怪,只是家醜難言才瞞了你,你為何偏偏如此生氣?”

陸小鳳對著墻生悶氣,悶聲道:“你不知道。我總覺得自己欠他。”

說著,轉向花滿樓,嘆氣:“他小時候經常生病,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可是我那時候才多大,在屋子裏待不住,他便日日對著窗戶等我,有一次我在山裏玩得過了頭,外面大雪封了山,我跑得太遠沒回去,言家人到處找我找不到,他也偷偷跑出來找我,冰天雪地的,差點死在外面。”

“打那時候起我就總覺得自己欠了他一條命。”

花滿樓詫異道:“他自幼多病?我怎麽半分也看不出來?”

陸小鳳說起這個,也皺起眉來:“豈止是多病,是病的快要死了。只我住在言家那三年,他就至少被下葬了四次,四次都被確認死了,到頭來竟然都從棺材裏爬出來了。”

花滿樓震驚地說不出話來,良久,才訥訥問道:“是什麽病這麽厲害?”

陸小鳳搖頭:“不知道,言家瞞得跟鐵桶一樣。他是從七歲開始病的,病糊塗了就誰也不認得。那時候言夫人還沒離世,有一次似乎是她忽然發了瘋,下人說她將修然活活扼死了,死了半日,半日後又猛地睜了眼。言家那兩年怪事很多,還沒等我搞清楚怎麽回事,我就被送走了。”

陸小鳳黯然道:“我也不是氣他騙我,我只是氣我自己。言老先生對我授業之恩,我卻什麽都做不了。有時候我也想幫忙,可是那時候年紀還小,又幫得上什麽忙呢?”

“我一直忘不了我離開言家的場景。他一直生病,也長不高,個子小小的。我要走了,他就扯住我的袖子,也不說話,也不和我告別,後來就此再也不曾見過。”

花滿樓聽到這裏,嘆息一聲:“後來你也沒回去找過他嗎?”

陸小鳳道:“我長大了以後,有好幾年回言家去看他,他都不在家裏,找也找不到。那幾年的時候我躺在以前住過的院子裏,晚上睡覺的時候總是驚醒,總覺得他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卻找不到他。”

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夜越來越深,窗外一輪月靜靜掛在天上。

桌上一燈如豆,在夜風的吹拂下搖晃著瘦弱的影子。

花滿樓聽到這裏,忽然替言修然難過起來。

他不知道謝孤帆到底和陸小鳳說了什麽,但是他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仿佛自己也失去了什麽一樣。

花滿樓靜靜地想,他心裏藏著這麽多事,一定很辛苦吧。

共情了半天以後,花滿樓決定以後一定要對言修然好一點。

————————

墻的另一頭,言修然越說越生氣,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開始跟楚留香抱怨:“他不僅出去玩不帶我,他帶回來的好東西也不給我!他還老跟我爹告黑狀!”

楚留香很少聽到這種消息,還挺新鮮的,笑著問道:“堂堂陸小鳳告你黑狀?”

言修然憤憤道:“對啊!”

“我小時候經常被灌藥,有時候我假裝喝了,偷偷含在嘴裏,等大人走了再吐出來,他就去告訴我爹!讓他們再給我熬一碗!苦死了!”

楚留香:“……”

言修然一說就停不下來了:

“他還搶我的彈珠!就是那種石頭的小球,彈來彈去的那種。我爹說那東西玩物喪志,不許我們玩,他就說交給他保存,到時候要是我爹爹發現了,打他不打我,我就信了!結果他走的時候全帶走了,一個都沒還給我!”

楚留香真是哭笑不得,偏生他就是想知道這倆小孩到底什麽仇什麽怨,因而追問道:“……你沒找他要?”

言修然想起了就來氣:“他走的時候一幫大人看著,我又不能說你把玩物喪志的小玩意還給我,我當時還特意抓著他的袖子示意他還給我,結果他竟然還裝傻!我抓他袖子抓了一路,他給我裝傻了一路!”

楚留香:“……”

看著言修然情緒激動,他無奈半晌,只能道:“是挺過分的。”

言修然特有感觸:“對啊!”

說著,心疼地捧著自己的小錦囊,數了數裏面的小石子兒。

楚留香無語地看了他半晌:“那你不告訴他實情,一直繞彎子騙他,就是怕他偷你的小石子?”

言修然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石子兒,一臉嚴肅地看向了楚留香:“不。”

“我怕他拐走我兒子。”

說著,一臉緊張:“我就這麽一個兒子,他拐走了不還給我怎麽辦?”

楚留香徹底被他這句話噎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荒郊。

野外。

謝煙客睡在樹上。

他在他的摩天崖待的好好的,就莫名其妙接到一封信,信上是言長松的字,還有一枚玄鐵令。

言長松有什麽話不能和他當面說,非要寫信,還說什麽十萬火急。

他連那臭小子的臉都沒見過,怎麽找人?

那信也是奇怪,說什麽他若是見到這小子,定然會認他出來。

一派胡言!

他至今見了這許多人,也沒把那小子認出來,這有什麽用!

但是他可是謝煙客,他此人最重一個“信”字,就算是言長松此信要他自斷雙臂餓死在路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去做。

可是大海撈針找人?沒戲!

他得見到那臭老頭,把事情說清楚,至少要個認識那臭小子的人同他一起找才對。

謝煙客想到這裏,回想起一路上的經歷,也不過是遇到一個陸小鳳而已。說起面熟的人,倒是有一個,那個什麽一青的,看了就讓他生氣。

謝煙客正想著,樹葉間一滴露水,遞到他的衣服上,沾濕了一塊。

這麽想來,那個一青的臭小子也是,領口臟了一塊……

他忽得想起那個少年的領口來。

油漬沾汙了衣領,讓領口的花紋變得模糊。

那花紋似是個什麽形狀……

他擡頭一看,猛地見頭頂密密麻麻的竹葉,那場景竟猛地兜上心頭來!

不是別的,正是一枚竹葉!

他這般一想,在想來那小孩子說的話,什麽他爹爹就是,就是什麽?

是了,是了,他爹爹便是那個該死的臭小子言修然!正是言家那老頭用一枚玄鐵令要他抓回去的人!

謝煙客從樹上跳下來,氣得直咬牙,他竟然就這麽和那臭小子覷面相逢,給他騙過去了!若不是他領口那塊汙漬,怕是早將這臭小子認出來了!

他當即運起輕功,從枝葉間縱身跳去,向那來時的方向追去。

他們一行人帶著孩子和傷患,夜間必然在城鎮留宿,即便是趕不上,這條路走到盡頭便是無爭山莊,去無爭山莊找勢必沒錯了!

——————

清晨來得極早。

陸小鳳徹夜難眠,連帶著花滿樓也睡不好。

楚留香夜裏折騰半宿,心裏想著什麽時候把事情跟陸小鳳講齊了,以後好分工。

他推開窗子,見清晨的霧氣裏,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

蕭淚血這人真是執著。

楚留香決定跟他交談兩句。

他從樓上繞下去,走到窗後的巷子裏,見蕭淚血站在一棵大柳樹下,手裏照舊拎著他的箱子。

楚留香道:“你這人真是奇怪,連覺都不睡麽?”

蕭淚血忽然道:“謝煙客不是傻子,你們最好早些出發。”

楚留香點點頭:“好。”

蕭淚血看他半晌,道:“你找我什麽事?”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也沒什麽事。就是身上沒錢了,找你借點。”

蕭淚血沈默地看著他,一雙陰森森的眼睛裏滿是殺氣。

過了良久,他才陰測測說道:“你忘了我是殺手麽?”

楚留香道:“我知道我知道,這不是還沒準備動手嘛。借點錢,反正你也要跟著我們,到時候好還賬。”

蕭淚血:“……”

半晌,他似是對楚留香實在是沒有辦法,從袖子裏掏出一枚銀子來,丟到楚留香懷裏,頭也不回地轉身去了。

楚留香在他身後喊:“我會還給你的!真的!”

蕭淚血已經在霧氣裏走得沒影了。

一行人在霧氣尚未散盡之前就上了路。

無爭山莊已經不遠。

上山之路並不十分平坦,馬車因找得倉促,輪子質量並不好,上山的時候掉了一個。

花滿樓行動不便,陸小鳳本要背他,誰知他偏要逞強,扯到傷口,又開始流血。

末了還是要人背著上山。

因言修然力氣最大,末了還是落到他頭上。人家都是背著走,偏他直接抱小孩一般抱在懷裏,絲毫不覺得一個成年男人身體沈重。

不多時,便到了無爭山莊。

楚留香遞了帖子去,半晌,一個穿白袍長靴的人出來,將帖子遞還:“山莊近日緊閉,無論多急的事情也不見。”

楚留香急道:“我們有個朋友受傷……”

那人道:“不見就是不見,這位朋友來的不巧,即便是快死了,山莊的門也開不得。”

楚留香原意不想告知其姓名,如此,只得道:“那請同你們少莊主說,楚留香但求一見。”

白袍人楞了一下:“楚留香?你便是楚香帥?等一下,我去問問。”

不多時,花滿樓忽然道:“原少莊主親自來迎了。”

謝孤帆好奇道:“你如何知道?”

花滿樓道:“我與他有過一面之緣,腳步聲能認出來。”

過了一會兒,卻依舊只有那白袍人出來,手裏提著一大包止血的藥材,道:“幾位請回吧。”

楚留香看了陸小鳳一眼,兩人的神情顯然都不好。

這位原少莊主親自來了門口,卻不出來見他們,想必也知道他們這裏有傷患,給了一包藥,依舊打發了,看來楚留香和陸小鳳的面子加起來也不管用。

早聞無爭山莊好客,他們這才貿然上山來,卻不想竟吃了個閉門羹。

楚留香道:“罷,我們先去找大夫吧。”

說罷,扶著花滿樓,便向來路走去。

正說著,山路上卻忽然傳來馬蹄聲,只見一個青面短須的中年男子怒目而來,手裏拿著馬鞭,怒道:“臭小子,可給我找著你了!”

謝煙客說著下馬,一聲吼震天響:“你最好老老實實跟我走,省得我宰了你那幾個朋友再來逮你!”

“陸小鳳!你小子竟然騙我!枉我當你是朋友!既然如此,謝某手下也不必留情了!”

謝煙客武功極強,楚留香和陸小鳳雖然一樣是高手,但是到底年輕,不比他內力深厚武功紮實。若是一人對戰,怕是要糾纏許久,耽誤花滿樓的時間。

雖然他的傷口已經愈合大半,但是到底流了血,幾個人心裏依舊是擔心。

若是兩個人對戰,謝煙客勝算不大,然而這邊一個傷患,一個小孩,還有一個指不定什麽時候抽風的大孩子,一個人定然照看不來,謝煙客此人在正邪之間,若是來陰的,怕是照顧不來。

無論如何,這時候都不能動手。

但是謝煙客豈是那種聽得進去別人講話的人。

陸小鳳揚聲道:“原少莊主,你這是要看著我們在你門前廝殺麽?”

那邊大門依舊緊閉,半分沒有開啟的現象。

門另一頭的原隨雲平靜地負手而立。

他眼睛看不見,但是卻聽得一清二楚。

無爭山莊少有這等重大的時刻,此刻無論是多大的面子,他也不能開這個門。

不僅不能開,還得提防這幾人闖進來。

江湖上是有傳言,無論多大的紛爭,只要無爭山莊主人出面一句話,便可化解。

可是如今,即便已經打到了他家門口,這個門也開不得。

門外。

已是劍拔弩張之勢。

謝孤帆搞不清楚情況,急道:“楚香帥,陸少爺,這是怎麽回事啊?”

楚留香道:“今日無爭山莊避不見客,我們進不去。”

謝孤帆急了:“可是我們進不去,豈不是要和玄鐵令主人謝煙客打起來?咱們四個加起來,打得過嗎?“

楚留香苦笑。

這不是一加一等於二的問題。

他們現在一個人護著傷患,一個人護著小孩,還得提防言修然不要忽然心情不好亂打,簡直等於一個人也沒有。

這時,門內的原隨雲顯然已經失去了興趣。

他淡淡對身邊的人低聲吩咐道:“等他們打完了,誰死了告訴我一聲。”

這時,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喊:“死了才要告訴你?要是我們幾個都沒死呢?”

喊聲不大,距離又遠,卻是穩穩傳入他耳中,可見內力深厚。

楚留香嚇了一跳,對言修然道:“你又瞎喊什麽。”

他這麽一喊,外面幾個人不明所以,門內的原隨雲卻是出了一身冷汗。

他們先前就等在門前,尚可聽見裏面的聲響。

只是如今早已走了這麽遠一段,饒是狗的耳朵也不及此敏銳,怎麽可能聽得見他低聲吩咐的這句話?

這世上有這般的耳力的人,怕是只有——

原隨雲的拳頭猛地攥緊。

門外又傳來一聲喊:“和你們原少莊主說,竹林七賢那個驚,驚什麽來著?”

“你上次說我是驚什麽來著?哦!驚猴一劍青衣使言修然來見,能開門嗎!”

原隨雲咬緊了牙。

記憶在胸口翻湧。

仿佛有烈火在胸口蔓延。

他仿佛還能聽見那個寒冷的夜晚,言家人找到他時他那固執的聲音:“我不走,我要等修然來找我。”

“他說他要讓我看見東西,他保證了的。”

“他保證了的……”

那掙紮的聲音在暗夜裏一點點小下去,那自言自語仿佛不是為了說服別人,只是為了欺騙自己。

但是夜還是到了盡頭。

黎明,卻什麽也沒有。

甚至比夜更深、更暗、更冷。

原隨雲死死咬住了牙,一字一句地說道:“開門。”

手下人吃了一驚:“可是少莊主……”

原隨雲吼道:“開門!讓那個混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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