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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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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鴻

記憶在那一瞬間湧來。

師姐最喜歡她院子裏的合歡,也喜歡大雪紛飛的雪天。

暮師姐自幼喪親,從滅門之災裏獨存,從此便是冷淡的性子,不像大多數的女孩子,她對詩書琴畫都提不起興致,對胭脂金玉更是了無興趣,在言修然記憶裏她從來都是冷傲而又寡言的。

當然,對他的時候例外。

小時候師姐總是對他格外好,雖然那種好是冷冰冰的,但是即便是最冷漠、最無情的人也會有令人覺得可愛的時候,即便是她在你面前從來也不笑,當她把她喜歡的一切東西都毫無保留地分享的時候,那份歡喜是格外難得的。

言修然的記憶裏實在是留下的不多,只記得那美人坐在窗前,一雙美目裏閃著寒冰一樣的光,看著他在門外玩,那眸子裏的寒冰會融化幾分,柔和起來:“不要在外面玩了,進來吧。”

言修然有時候會問:“可以吃師姐收集的桂花糖嗎?”

那冷冰冰的面容上邊浮起一絲淺淺的笑意:“都給你。”

“可以玩師姐的劍嗎?”

“想要的話,送給你。但是那是我的寶貝,你要好好照顧它。”

“師姐師姐,你的寶貝有名字嗎?”

“無極。”

“師姐師姐,無極的名字是誰取的呀?”

“我父親。”

“師姐,你父親是誰呀?”

“死人一個罷了,不足提起。”

在言修然的記憶裏,師姐似乎從來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仿佛對她而言一切都很無趣,很枯燥,所以她才總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

或者她也有喜歡或是珍視的東西,但是她總是不讓自己陷得太深,及時抽身,所以一身輕松。

記憶裏模糊地畫面和面前的場景重合,仿佛晶透剔透的一塊冰融了,在泥地裏化作一灘汙水,那個纖塵不染的負琴而行的雪衣美人與地上那個衣衫臟舊、一身惡臭、肥胖的臉上滿是新新舊舊的傷痕的中年女人重疊。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

朝如青絲,暮成雪。

楚留香和他那殘廢大哥明裏暗裏較勁的時候言修然還在出神,兩個人同時罷手,一枚打磨光滑的黑子躺在言鐵衣指尖,在清晨的曦光中,微微閃動。

言鐵衣冷笑一聲:“楚香帥,你真是閑。”

楚留香方才與他較勁,不過是信手撥弄,如同在庭院裏閑閑撥動熱風,此刻見言鐵衣手收手,便悠然將那扇子一收,又是從容瀟灑的模樣。

他也不答,只轉頭看向言修然,忽得笑道:“真沒想到這麽快就能見到”驚鴻一劍“青衣使的言公子,幸會幸會。”

他笑的奇怪,言修然避開那目光,陌生而又茫然地對他微微頷首。

謝孤帆趕緊過來拉住言修然,道:“少爺,你太難過了,我們走吧,走吧。”

言修然深知不能在外人面前露陷,索性也不再和他大哥爭執,跟著謝孤帆往外走。

楚留香擋在必經之路上,如同一塊頑石一動不動,嘴角帶著微笑,細細打量著言修然,那認真的神色仿佛在打量一件罕見的古董。

就在言修然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忽然閃電一般地掣出手,一把抓住言修然手腕,有力如同鐵爪一般的手將他的手腕緊緊扣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笑著:“言公子,你都不想知道你新婚妻子是如何死於非命的麽?”

言鐵衣冷聲開口:“舍弟身體一向不好。楚公子,莫要強人所難。”

楚留香扣著他的手腕,頭也不回地笑道:“早聽說言公子身體不佳,久病在身。”

他說著,手指向上,探入言修然袖子,將他的手拎起來,悠然道:“可是我摸了言公子的脈搏,不似是久病之人呀?”

言修然試圖將他的手甩掉,對方抓的卻緊,越是用力擺脫,那扼腕之力便越大。

楚留香依舊不肯罷休,逼問道:“還是你根本不在意?真是奇怪,言公子鼎盛之年,生得這般俊俏,怎的偏要娶一個年紀長你十歲、且如此醜陋之人?”

言修然被他激怒,勃然喝道:“誰許你這般說師姐?你說誰醜陋?”

他這一吼,手腕之上忽然迸發出大力,楚留香一時竟抓不住他的手腕,手臂被震開 ,驚得倒退幾步。

他欲要說話,手上卻傳來劇痛,低頭一瞧,五只手指竟是已經斷了三只。

他原本以為這小公子生得文文弱弱的,大約只是徒有虛名,卻未想到他底子如此紮實,竟一時不備,被他擊傷。

楚留香見勢不好,轉頭變向屋子走去:“無論如何,我是要看一看的。”

他一走,言修然即刻上前攔他,怒道:“你敢!”

楚留香從他身側閃過去,見激怒了他,笑得卻越是開朗,悠然道:“我若是偏看呢?”

眼看著言修然上前追去,院子裏的黑衣人聞風即動。

言鐵衣只一擡手,所有人立刻退回。

言鐵衣道:“楚留香早有盛名,你們且莫急於插手,看看修然如今功底幾何。”

楚留香閃身進了死人的屋子,見言鐵衣明顯不想插手,立刻壓低聲音道:“小公子莫要誤會,在下受你父親的托,方才那般說,只是要你兄長放松戒心,並非有意冒犯姑娘!我此行是要帶你出去的!”

說罷,將手中信物一揚,道:“老先生說你見了這玉佩便會明白……”

言修然卻不理他,出手便打。

言修然道:“你要對我師姐道歉。說別人長得醜,不好。”

楚留香舉著個玉佩還要藏著掖著,急得幹瞪眼:“但是你看信物……”

言修然出手毫不留情,顯然不認得什麽信物,只重覆剛才的話:“道歉。”

楚留香苦笑,他本也沒指著這個小公子能這麽快相信他,只是他之前來時,言長松和他說次子只是徒有虛名,且心智不全,從未提起他這癡呆的兒子武功這般了得。

楚留香現在還手也不是,不打又不行,信物還不認,真是害慘了他!

言老先生到底給他托付了一個怎麽樣的麻煩!

言修然手裏雖然沒有武器,出手卻是快的很,他楚留香方才非要來看人家妻子的死況,只是想給言鐵衣留下他們兩個不和的假象,卻不想一句話把小公子惹急紅了眼,壓根不聽他講話了。

楚留香急道:“小公子,你我實力相當,這麽打下去周圍都要遭殃,現場被破壞了,如何看出兇手呢?”

言修然當即站住不動了,卻把楚留香堵在角落,一副教訓人的模樣:“你要道歉,說別人醜陋,不好。”

楚留香連忙道:“好好好,我道歉!”

言修然又說:“和人道歉,要認真地看著別人的眼睛道歉。”

楚留香真是哭笑不得,這小公子武功這般了得,饒是武林數一數二的高手怕是也懼他三分,只說話卻像個小孩子,真是怪極了。

說起來,這個家上上下下,哪裏不是怪得不行?

楚留香想起昨夜言鐵衣在房裏與他父親相處,哪裏像是父子見面,個個話裏藏著鋒芒,雙方只怕就差帶著刀兵了。

楚留香只得走到那死人面前去,恭恭敬敬鞠躬,瞥了那固執的小少爺一眼,道:“在下楚留香,向姑娘道歉,是在下說錯話了。”

他這般說著,眼睛迅速在屋子裏掃視一周,將看到的一切都深深記在腦海裏,眼睛斜斜一瞥,見黑衣人已經推著言鐵衣的輪椅來了,連忙道:“言公子,我此行是來救你的,勞你與我打一架!”

言修然又說道:“你說了這許多,卻沒說對不起,你要對我師姐說對不起。”

楚留香氣急,言長松之前說他兒子是個癡呆,方才見到的時候哪裏癡呆,分明正常得很,這會兒他是看出來了,這小子哪裏都正常,就是死固執!

楚留香刻意激他:“我不說呢?”

言修然見他不說,驟然出手就揍他。

他打起人來,宛如小孩子打架一般的招式,只是出手速度極快,嚇得楚留香連忙閃開。

言修然一身青衣,招式雖然亂,卻是勝在輕盈,如同一只青鳥般在梁間翩躚;楚留香閃躲及時,加上他輕功了得,似是白鶴在黎明展翅,一青一白在黎明的半輪月下相映生輝。

見他要打,楚留香心生一計,心想與其和他解釋,不如引他來追,於是楚留香快速向後退去,跳上房頂去了。

言修然見他跑了,茫然站了一會兒,搖搖頭,也不去追,反倒在地上坐下了,捧起暮成雪一只手,自言自語道:“師姐,我說了要娶你,一定會娶你的。”

然後又小聲說道:“我雖然不很記得你了,但是我是個守信用的人。”說著,從腰際把無極劍解下來,認認真真放在死人懷裏,說道:“無極還給你。我雖然還是很喜歡它,但是還給你,因為你也很喜歡它。”

楚留香站在房頂上,真是要被這個小公子氣死了。

他本意想引言修然去見他父親,奈何言鐵衣帶著他數十名黑衣高手圍著,這位小公子也奇怪,明明被困在家裏連呼吸的自由都沒有,卻偏偏不願和他走。

看他的樣子,似是什麽也不記得了?

真是無情啊,幾年前這小公子呆在地下室不肯出來,還是他受言老先生所托,親自把他從下頭抱上來的。

那時候這小公子猶是個孩子,抱著他的脖子睡得那麽香,害得他動也不敢動,就那麽端坐了整一夜,如今見了面,這小家夥卻連他的名字也不記得了。

如今和他交流不行,激將不行,反正這個小公子就是不肯依著常理行事,現在這麽一鬧,反倒顯得他楚留香像個跳梁小醜。

他這麽一跳,言鐵衣何其聰明的人,自然看出他的意圖來了。

言鐵衣低聲道:“去,把楚留香帶回來。“

九個黑衣人閃電般的行動,向楚留香追去,與此同時,言家各處不知從何處躍出數十黑衣人來,黑點一般密集著向他追去。

言鐵衣望著蹲在地上的弟弟,看著他將自己最寶貝的劍歸還,心裏忽然一陣觸動。

那日他被人廢了一身武功又折斷脊梁的時候,他決心把自己以前信仰的一切都拋開,他要不擇手段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通過任何方式,通過陰謀,通過詭計,通過殺戮……甚至是通過他弟弟。

這麽多年他把修然像木偶一樣控制著,看著他在自己的棋盤上長大,逼著他做他不喜歡的事情,心裏想著反正他什麽也不會記得,可是這一刻看著弟弟把無極放回暮成雪懷裏,他心中猛地一跳。

言鐵衣道:“修然,無極是你的劍,阿雪她送給你了,哪裏有還回去的道理。”

他一開口,言修然陡然一驚,下意識將懷裏的劍抱緊,警惕地擡頭看他。

暮成雪死得突然,言鐵衣雖然冷血,卻不是全無感情,此刻即便是鐵打的面具也出了一絲裂痕,戚然道:“罷了,你要是非要放回去,就放回去吧。”

言修然死死盯著他,似野獸受驚,身體緊張地弓著,抱著劍無論如何不肯不松手了。

言鐵衣明明是他血脈相連的長兄,可如今只要言鐵衣一湊近,他便會極度害怕,周身如墮寒冰深淵一般酷寒。

雖然記憶已經清空了,恐懼卻是本能的,逃也逃不掉。

言鐵衣伸手,想像兒時那般碰碰弟弟柔軟的頭發,然而在他伸手的一瞬間,言修然猛地驚恐地倒退一步,竟嚇得頭也不回地跑出屋子,飛鳥一般向頭頂將明未明的天空展翅而去!

言鐵衣心臟猛地一抽,大急吼道:“把他帶回來,把他帶回來!”

幾個黑衣人起身掠去,向那青色的影子追去。

猶自不夠,言鐵衣又沖身邊的人吼道:“你聽不懂嗎,把他帶回來!”

黑衣人道:“可是大變突發,總有人要保護您——”

言鐵衣失控地吼著:“我讓你把他帶回來!他要是丟了,你們所有人都給我去死!”

眼看著所有人追出去,言鐵衣劇烈的喘息才微微停止,心中竟不知到底是憤怒還是追悔。

可是他現在還能說什麽?說他錯了嗎?說他不該打他,不該逼他,不該用那些極端的手段對一個十幾歲的孩子?

如果當初不曾逼他,他一輩子都會窩在地下室裏做他那些亂七八糟的小玩意!

他就這麽一個弟弟,他把自己得不到的一切都押在他身上了,他怎麽能看著他就那麽毀了?

再或者,因為言鐵衣自己清楚,弟弟是個乖孩子。

就是因為他太溫順了,才會忍不住這樣對他……

永遠都那麽聽話,永遠都追在他身後喊著大哥,為什麽這一次卻變了?

他猛地轉頭看向怯生生站在一邊的謝孤帆,他知道這個廢物一向嘴欠,一瞬間明白了什麽,氣得哆嗦道:“你對他說了什麽?”

謝孤帆嚇了一跳:”我我我什麽也沒說!“

他生怕被打死,連忙道:“大少爺說什麽都是對的!大少爺永遠都是對的!”

謝孤帆暗自後悔,他就知道他不該提水牢那件事的!他為什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

言鐵衣死死盯住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如果他丟了,如果。”

“我就把你的舌頭割下來餵狗。”

謝孤帆一天之內接連幾次受到驚嚇,這次幹脆兩眼一翻,真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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