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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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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仁

殿內一片寂靜,沈瑯送完祝詞便回到了原先坐下的地方。

蕭牧白早已坐回她身旁,微微側身同沈瑯耳語:“阿瑯這下還有何話可說?”

“無話可說。”

沈瑯神色淡淡,重新將目光投向大殿之上奏起的歌舞。

蕭牧白輕輕挑眉,在無人看見的長桌之下伸出指節,一點點抓撓沈瑯微涼的手心。

“做什麽?”

沈瑯扭頭,手掌合攏,抓住蕭牧白還在作亂的指尖。

“我好想你,阿瑯,可你為什麽要看他們,為什麽不多看看我?”

蕭牧白濃睫低垂,眼眸低落,好看的嘴角耷拉下來,整個人顯得格外委屈。

“你……”

沈瑯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當然知道她被蕭牧白下了套,進獻劍舞無論如何沈瑯都只可能會選擇《邊塞入陣曲》,但於誕辰她必須跳曲調不那麽悲涼的新版。

沈瑯心知肚明,新版的《邊塞入陣曲》全天下只有蕭牧白一人會彈。

因為,所謂的新版不過就是沈瑯不服氣《邊塞入陣曲》因為曲風大悲,當時尚在人世的陳將軍擔心影響軍中士氣,因而下令禁彈的結果。

她不通音律,可蕭牧白會。

以三壇桃花釀作報酬,不出半月沈瑯便聽到了曲調豪邁,瀟灑熱血的《邊塞入陣曲》。

可惜當年戰亂頻繁,軍中人心不定,沈瑯並未找到合適的時機將此曲的曲譜加以推廣。

後來沈瑯自己當上將軍忙著排兵布陣,只得以偶爾幾個夜晚興起,騎行數十裏至蕭牧白的營帳。

篝火旁,他撫琴,她舞劍,累了便一壺酒對飲至天明。

《邊塞入陣曲》,只屬於她和蕭牧白的暗號。

回憶至此,沈瑯不禁輕嘆:“罷了,隨你吧。”

蕭牧白,你雖詐我,可的確我對你虧欠最多……

“阿瑯最好了。”

說罷,蕭牧白便小心將沈瑯的右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掌中,然後將熱氣一點點渡進她的指尖。

一場宴會,進行至幾乎夜半,觥籌交錯,賓主盡歡。

年事已高的老臣早已經先行告退,沈國聲也在半炷香前離開了皇宮。

此刻留在大殿之上的,除了尚算清醒的謝裕之就竟只有她與蕭牧白,以及在宴會開始偷偷看她的那個素衣女子。

“想離開了麽?”

蕭牧白感受到沈瑯指尖輕微的掙紮,轉頭發現她的眉心輕蹙,似乎有些焦急。

“嗯。”

沈瑯輕聲應道。

“好。”蕭牧白安撫般拍了拍她的手背。

“陛下。”

蕭牧白起身面向謝裕之:“如今夜深,內子已然有些困乏,還請陛下準允,容我與內子先行告退。”

謝裕之飲下杯中最後一口酒,擡頭時有了兩分醉意,出口的聲線卻十分平穩:“子胥,你且在此暫留一炷香的時辰。有些事,朕想單獨問問你。”

“可……”

“碧禾。”

謝裕之心知蕭牧白此刻所想為何。

“皇兄,我在。”

素衣女子裊裊走出席間跪地行禮。

“朕命你將榮安夫人帶至平樂殿短作休息。”

語氣絲毫不容置疑。

“碧禾遵命。”

碧禾公主緩緩起身,走到沈瑯面前輕聲開口道:“榮安夫人,還請跟我來。”

“有勞公主帶路。”

沈瑯自動無視了身旁蕭牧白滿眼的不舍,沒有猶豫,立刻跟在了碧禾公主的身後。

“姑娘是碧禾公主?”

身前沈默的女子微楞,沒有轉身,只是淡然出聲:“正是。”

“早聞碧禾公主人淡如菊,樂善好施,有一顆悲憫眾生的菩薩心,今日一見,傳言果真不假。”

“夫人並未親自見過碧禾做善事,又怎知碧禾不是裝模做樣,只為博個好名聲嫁個好夫婿而已。”

“因為眼睛。”

“眼睛?”

碧禾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答案,於是不禁很輕的笑了一下。

“皇兄常言,我的眼睛乃長相中最為突出的一物,澄澈漂亮,晶瑩如玉,皎白如月。難不成夫人只因為我的眼睛漂亮,便草率地認為我是個善人?”

“不,我之所見,非形,在魂。”

沈瑯補充道:“形之美,在骨在皮,百年之後,灰塵而已;魂之美,非骨非皮,千載萬載,世間長存。”

“其實不僅是眼睛,公主無論走路說話還是飲酒都帶著幾分氣度,這種氣度與生俱來,遺世獨立,高潔如蓮。

因而試問?一朵生於千山,冰霜不可摧折的雪蓮,又怎麽會為了世人庸俗的評價,甘願丟掉枝丫跌入淤泥,長此陷入黑暗。”

語落,碧禾停下,輕輕轉身。

今夜月色無邊,身前女子也有著一雙格外幹凈的眼睛。此刻,她的表情既平靜又溫和,一點不似先前大殿之上握劍跳舞的艷麗模樣。

良久,很輕的一聲嘆息,碧禾重新背過身,繼續朝前帶路。

“夫人也是一個心善之人,碧禾相信天意,也願祝夫人日後所想所願,最終皆得以實現。”

“多謝公主。”

子胥,我現在竟有些明白,原來,於這世間,只你與她二最人為相配。

情之一字,不爭先後,輸即是輸,輸給她,我亦無所遺憾。

平樂殿點著燭火,殿內無任何宮女或是太監。

碧禾公主將沈瑯送至殿中便自行離去了,沈瑯則在大殿四周到處觀察。

直到,小小的一只蝴蝶輕輕落在她的身前,羽翅緩慢扇動,通體的淡藍。

“來找我了?”

沈瑯拾起藍浪放於指尖,然後輕聲說道:“去吧,帶我去找卷宗。”

蝴蝶仿佛聽懂了沈瑯的話,翅膀翕動,輕輕飛離指尖,向外融入夜色。

不作停留,沈瑯趕忙闊步走出大殿,脫下外衣,露出藏著的夜行衣,扶著墻邊緊緊跟隨翻飛的藍浪。

已至夜半,宮中侍衛大多守在內殿,平樂殿附近巡邏的士兵更是稀少。

一路走走停停,藍浪最終停在了一座殿閣門前。

沈瑯擡頭,門頂赫然寫著“文淵殿”。

殿內漆黑一片,若沈瑯沒記錯的話,此處應該是大祈歷代君主批閱奏折以及讀書的地方。

卷宗會在這裏嗎?

沈瑯試著輕輕推了推殿門,意外的是,殿門並未上鎖。

只是隨意一推,殿門便被打開大半截,藍浪也通過縫隙飛入殿內

沈瑯也隨之進入殿內,周圍漆黑一片。幸好今夜月色不錯,月光透過西邊的窗戶映入殿內,沈瑯看見藍浪停在了謝裕之的桌案上,於是便也快步走到了桌案旁。

桌案中央擺放著還未來得及批示的奏折,兩旁則零零散散擱著一堆批完的奏折和一些文人的詩集。

究竟在哪兒?沈瑯心中不免感到一陣疑惑。

藍浪繼續飛動,最終停在了桌案中央。

這裏?可這些不都是還沒批示的奏折麽?

沈瑯雖心下有疑,可還是走近了去,然後伸手輕輕翻動奏折。

“不是這個,也不是這個。”

突然,在一眾翻開的奏折中,沈瑯發現了一個被小心折起來藏在最底部的卷軸。

卷軸頂端清晰地刻著一個“沈”字。

就是它!

一刻也不敢耽擱,沈瑯連忙將卷軸從底部抽出,然後拉住兩端將其輕輕展開:

“貞宣十四年春,安平王沈易山勝仗告捷,班師回朝。民心所向,長居定陵,街頭巷尾出現各式唱詞誦其功績。軍中朝中,再無人能夠撼動其如今地位,天子擔憂,恐有功高蓋主之嫌。”

功高蓋主?什麽意思?沈瑯立刻繼續看了下去。

“貞宣二十二年,八年間大小戰役三百餘場,幾乎未嘗敗績,安國公雖英勇驍猛,卻也難阻沈易山威望一二,天子憂懼更甚。”

“貞宣二十三年春,其女逃婚至軍中歷練,皇家顏面掃地,天子勃然大怒。為息天子之怒,沈易山自請解印,退出朝堂不問政事。”

阿爹自請解印?為了她?

可為什麽她卻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件事情?

“貞宣二十五年冬月廿七,一封密信加急送入宮中,信中詳細記錄了沈易山勾結外邦突厥,窩藏賊寇,密謀造反的所有細節。天子閱後,雷霆震怒,當夜下令逮捕罪臣沈易山及其二子沈修遠。”

“第二日,安平王府抓獲突厥奸細四人,嚴刑拷打之下齊齊告發沈易山與其子早作謀反準備。證據確鑿,沈易山與其子沈修遠卻拒不認罪。天子施壓,嚴刑逼供十九日,二人雙腿盡殘,血肉模糊,胸膛剜出道道血洞,後背鞭痕刀痕斑駁累累,說話時口吐鮮血,神智模糊。”

“然受刑至此,二人仍拒不承認所犯罪行,夜夜於地牢中大罵天子不仁。”

“貞宣二十五年冬月十八,天子下令行刑,二人腿腳筋脈盡斷拖入刑場。百姓湧入自覺分為兩派,一派掩面哭泣肝腸寸斷,一派高聲痛罵,恨不得親自持刀砍下二人頭顱。最終,時至,刀下,頭落。”

“而後其妻喬氏在府中點燃大火,與府中上下三十二口奴仆一同自戕。”

“自此,風光十餘年的安平王府在火舌中燃燒殆盡。”

“一代名將辛苦一生護佑河山,誰曾想,一月之內變為亂臣賊子,一世抹黑。”

沈瑯手心緊緊攥著卷軸,身子不斷顫抖。

故事至此並未結束,殷紅的朱砂題在下方,沈瑯認得,這是謝裕之的筆跡。

“安德元年秋,朕查閱相關卷宗數十部,突感此事蹊蹺之極。未經庭審,濫用私刑,相關記述混亂荒唐,只憑幾個證詞妄加定罪,視司法程序如若無物。”

“安德元年冬,耗費三月,刑審司找齊所有人證,物證。從唯一活著卻滿臉傷痕的奴仆口中,朕,終於窺見了真相。”

“突厥忌憚沈將軍的存在不敢來犯,於是花費數年往其府中安插奸細,密信也是他們的手筆。”

“聽後震駭,轉念一想,突厥人的手法何其簡單,整個案件漏洞百出。可為何父皇仍舊不願耐心查明真相,偏要立刻置沈將軍於死地?”

“不仁。”

“朕想,早在獄中沈將軍便明白了父皇的意思。功高蓋主不可留,威脅皇權者,格殺勿論。退出朝堂也會有東山再起之日,遠不如徹底死去來得安穩。”

“可惜沈將軍戎馬一生,最終還是不得不慘死於帝王權術。朕雖能參透其中道理,可畢竟身為君主,當以皇家顏面為重,只可將真相寫於這殘卷一角。”

“敬安平王沈易山為我大祈河山鞠躬盡瘁,願其死後不墮阿鼻,長享福祿平安,來世切莫再卷入皇室利益。”

“帝王心寒,大抵如此。奉上,謝家四子,謝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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