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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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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

臥榻之上,檀香裊裊。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怎麽會這樣,一定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

榻上女子的額頭噙滿薄汗,眼角止不住的淚浸濕了身下的枕頭,精致的小臉皺在一起,任旁人瞧上一眼便知這全身充滿破碎感的女子已經被夢魘困住無力脫身。

“小姐,小姐,您怎麽了?”正打好熱水端著銅盆的春蘿一進門便看見自家小姐在榻上不斷掙紮,口中不知還在叫喊著什麽,聲音淒切哀傷,好似是正在經歷什麽人間至悲之事。

仍然處在夢魘中的少女聽不到外界的任何聲音,春蘿手忙腳亂地將盆中的錦帕擰幹放在小姐的額頭,她輕輕將哭得慘淒的少女抱在懷裏,柔柔地拍著她的背安撫。

剛剛還在掙紮當中的女子隨著這簡單的安撫漸漸平靜了下來,沒過多久,她便緩緩睜開了眼。

香檀木制成的床榻,荷花樣式的木雕,做工精細的帷帳和珠簾,房間處處都透著淑女的溫良與雅致。

這是哪兒?

自她選擇從軍並在軍營裏摸爬滾打起,連續五年都沒有住過布置如此精細的房間,哪怕是曾經的安平王府也是一概奉行節儉,家中所有開銷均以簡樸為主。

府中除了那塊掛在正廳由開國皇帝親自題寫“忠義賢良”的牌匾以外,再無貴重之物。

作為家中長女的沈瑯自己的房間布局更尤為簡單:一張床,一把不知是何材質的木椅,以及一個不算寬敞的衣櫃和書櫃就再無其他。

“小姐,您終於醒了,這幾天可擔心死奴婢了。”

醒?

沈瑯雖腦袋昏昏沈沈,但還是抓住了身前陌生女子話語的奇怪之處。如果記憶沒有跟她開玩笑的話,她好像是已經死了,就是字面意義上貨真價實的死了。

因為她尤然記得突厥二王子那把塗滿劇毒的尖刀插進胸膛的滋味,以及她在最後時刻殺出重圍後,跳下萬丈懸崖摔得粉身碎骨的感覺。

她臨死前躺在懸崖底下好像走馬觀花地想起了很多事還有好多人,最後還迷迷糊糊地看見了什麽。

不過她又不太願意繼續回想了,畢竟一想起來就頭疼,死之前的感覺很不好受。不過她還是肯定她確實是死了,死的不能更透的那種。

“小姐?”春蘿看著眼前的小姐皺著眉,表情疑惑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麽,但是眼神裏卻透著幾分痛苦之色。

“這裏是哪裏?”沈瑯起初以為這裏是轉世之處,也就是世人常說的喝孟婆湯的地方,不然她怎麽可能到現在都還記得生前那麽多的事。

甚至於她到現在都還在隱隱猜測自己是會上天庭還是下地獄。雖說她前世殺的人都是進犯中原的狼狗之徒,但她的手上實在是沾了太多人的血,若是上了天界恐怕會汙了那些神仙的清譽。

倒不如直接如了曾經那些指著她罵的和尚的願,不入輪回墮下阿鼻地獄,到那地下十八層去看看到底是何風景。

“小姐,您這是燒糊塗了吧,連自己的房間都認不出來了麽?”

春蘿有點擔心面前臉色怔楞的少女,自五日前被救上岸後,小姐就一直發著高熱不退,老爺請了無數大夫都束手無策,就連請了宮裏的禦醫來看過也無能為力。

就在最後用了不知多少偏方都沒有效果,府裏都準備給小姐準備喪事的時候,一個胡須極長的藍袍老道士登門拜訪表示他有些辦法。

本來老爺是不信什麽鬼神之說,但最終還是死馬當活馬醫,讓這看起來不太靠譜的老道士為小姐做了場法事。

沒想到小姐從榻上起來吐出幾口淤血後當夜就退了燒,雖說這幾日仍然未醒,但面色確實一日比一日紅潤。

老爺這幾日也多次詢問那老道士,小姐何時能醒,但道士次次都只給出“須看她本身的機緣和造化,她也許下一刻就會醒,也許永遠都不會醒,這是她的選擇,我們這些外人無權幹涉”

因此春蘿是日日夜夜都在擔心小姐會不會永遠醒不過來了,不過萬幸小姐現在終於是醒了,只是人看著怎麽不太正常,不會是真的多日高燒不退以至於燒壞了腦子吧。

“這裏是我的房間?”

沈瑯不知道僅僅那麽一瞬間,春蘿的心思就拐了九曲十八裏路,就連自己萬一真燒傻了以後的辦法都被春蘿想好了。

“對啊,小姐你怎麽了?你可真別嚇春蘿”

“那我是誰?”沈瑯越聽越有些不可思議,她指著自己的臉迫切地詢問面前的女子。

“您是當朝禦史大夫沈國聲的獨女,皇上親封的嘉善郡主沈瑯啊”

沈國聲?

沈瑯倒是對這個人有一些印象,原因無他,此人作為大祈禦史臺的總管,以敢於直諫和死諫聞名,為人剛正不阿嫉惡如仇。

此人本來是極易被那些貪腐蛀蟲彈劾下臺的角色,卻因為得到當初的四皇子也就是如今的昭景帝背後的支持,導致至到沈瑯戰死之時,朝中上下無人敢動他。

不過這沈國聲的獨女和她沈瑯又有什麽關系?早些年她還在定陵之時,這沈國聲應當還在京外任地方官,名聲也沒有如今這般大,因此沈瑯根本不知他家中情況。

若是細細探究起來,他能聞名於今時不過也就是看中兩年前還被先皇冷落的四皇子,在權力的爭奪中助其榮登大寶罷了。

不過當時沈瑯還在邊塞忙著應對虎視眈眈的匈奴和突厥,這奪權背後的個中行情她也不是很清楚。只是沈瑯在一次勝仗結束返回大營後,突然聽到朝中密探來報先皇駕崩四皇子登基,其中沈禦史是幕後推手。

“小姐,小姐,您到底怎麽了?”

春蘿再一次看見小姐陷入了沈思,眼神裏帶著一種她看不懂的情緒,就好像她看見的並非是眼前的閣樓文玩,而是穿過了它們去到了更遠的更蒼茫壯闊的地方。

“無事,只是最近幾日感覺身體很不舒服,腦袋也昏昏沈沈的,甚至於忘記了很多事情,你能把知道的關於我的事都告訴我嗎,也許我會漸漸地再想起來什麽。”

沈瑯心中思量片刻便已經接受了她現在仍還活在人世,甚至於還活在她生前的那個朝代,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她不再是本已經戰死的女將軍沈瑯,而是禦史臺總管沈國聲的女兒沈瑯。

但既來之則安之一直是沈瑯做人乃至於為官的態度,既然已經發生了這樣的變化,倒不如走一步算一步,先用這個身份生活一段時間再慢慢查清事情的真相也不遲。

“小姐,世人皆知老爺和夫人相識於微時感情甚篤,這麽多年老爺除了納過一個梅夫人外就再無旁人。夫人一直以來身體都不算好,自打兩年前誤入戰場被救受到驚嚇後,身體就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到如今已經只能終日躺在榻上由人服侍。

您作為家中獨女在五日前到靈隱寺為夫人上香祈福,結果不知怎麽就掉入了河中。所幸您被當時碰巧路過的韓公子搭救上岸,這才及時脫離了生命危險,不過自此小姐您就一直高燒不退昏迷至今。”

春蘿念及自家小姐大病初愈,一時半會兒也接受不了太多信息,就盡量挑了些最近的事讓沈瑯緩緩。

韓公子?這怎麽又出現個新人物?

沈瑯覺著如果再繼續問下去,恐怕又會出現個什麽張公子,王少爺等一系列聽起來就頭痛的人,於是她便想先弄清楚些,她最想知道也是最基本的事情。

“今歲是何時?”

“回小姐的話,今日是安德三年仲月望六。”

沈瑯依稀記得她戰死的那日,天上飄著小雪,不過後來這雪似乎越下越大,以至於她躺在懸崖底下滿身是血,疼得動彈不得的時候也只能看見周圍白茫茫的一片。

那日應該是安德二年冬月望四,大雪。

“你知道沈瑯,也就是赤英將軍嗎?”沈瑯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變得如此艱澀。

“赤英將軍?小姐你說的可是咱們大祁唯一的女將軍?”

“嗯。”

“兩個月前也就是正月新歲之時,邊防加急來報,赤英將軍率領兩千輕騎巡防之際不幸落入阿古達木的圈套。將軍戰至力竭後為不留屍體給突厥人侮辱,維護我大祈的尊嚴,自願摔下萬丈懸崖。

幾日後當搜尋的人趕到崖底之時也只見到將軍身上帶血的衣物和那把名貫大祁的長槍,想來將軍的肉身應當是被崖底的野狼之類啃食幹凈了。如此傳奇的女將軍竟然死得如此淒慘,年紀輕輕就立下赫赫戰功,可到頭來卻也只剩下一個衣冠冢。”

“那,皇上又是怎麽做的。”沈瑯的聲音已經苦澀到差點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上得知這個消息以後不顧丞相阻攔,當夜下旨舉國上下為將軍哀悼兩月,期間不得舉行任何與節日相關的慶祝活動。

本來皇上還想追封將軍為護國元帥,成為大祁近百年歷史中第一個享此殊榮的女性,但由於赤英將軍的父親與胞弟曾因謀反問斬,功過相抵以後也就不了了之”

“功過相抵。”

沈瑯不知道自己是從聽到春蘿話中哪個字開始,神情便有了些恍惚。可能是戰至力竭,也可能是衣冠冢,但無論如何,從旁人口中聽到關於自己的事。

明明是寥寥幾個詞就能一筆概括,但沈瑯卻好像就在眼前又看見了許許多多心碎的場景。

受刑的父親與胞弟,自戕的母親,大火中的安平王府,還有孤身一人在馬背上吐著血也要趕回去的自己……

場景的變化已經太過覆雜,以至於到最後聽到一句如此簡單的“功過相抵”之時,她胸中湧現出了,許多她說不出來的尤為覆雜的情緒。

可能是不甘這麽多年的努力卻只因為一個“身死”就功過相抵,她的這幾年活得猶如孤魂野鬼,只為著心中的一口氣活出了如今的成績。

但卻還不夠!她還沒有一桿長槍一匹戰馬率領三軍收回大祁失地,還沒有穿著鎧甲意氣風發地回到定陵來還沈家一個公道。

她現在還什麽都沒有做到,那麽憑什麽就可以這麽輕松地以一句“功過相抵”來結束她的人生,那麽她這麽多年每個夜深人靜下的無助和悲痛又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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