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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洵都十日見聞(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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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你!看看你自己這幅模樣!”

“拾女,拾女,就是路邊撿來的賤種!禍害!”

……

謾罵聲源源不斷地傳來,那些歷歷在目的臉,那兇惡的語氣,那曾經出現過或者從未出現過的的場景,一一出現在拾女腦海中,真實的感受令她胸口陣陣起伏。

霍然睜眼,梁拾女看到了頭頂的帳子,耳邊傳來他人的低語:“哎呀,姑娘你醒了。”

是個少女的聲音,帶著一絲驚訝與歡快。

梁拾女餘光瞥到那少女,眉清目秀的,那氣派不似尋常人家的姑娘。她微微瞧了四周一眼,那光景,該是在大戶人家的房子裏。

“姑娘,你餓了嗎?可想吃些什麽?”

那少女嘰嘰喳喳的,一下子說了好多話,拾女應接不暇,許久才勉強吐出一個字:“水。”

少女很認真地聽著,又問了一遍:“是要喝水嗎?”

未等拾女回答,她已經跑出去,片刻功夫便端了一杯水回來,捧到拾女嘴邊,慢慢餵著。

“大夫說,你傷的太重,不能亂動。”

拾女喝了一口,清涼清涼的,並不是清水,而是帶著淡淡的苦味,像是藥。

“這也是大夫吩咐的,專為姑娘熬的藥茶。”

那少女又解釋道。

拾女受了那藥茶的刺激,整個人清醒了許多,她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表示謝意。

那少女笑笑,道:“是我家大人救了姑娘,姑娘只管在這兒好生將養,什麽都不必管。我家大人可是這洵都城裏說的上話的人。”

她面露驕傲之色,卻不至於令人反感,反而生出一絲好感。

拾女身上的痛意漸漸清晰,之前的遭遇在腦海裏一一浮現,再想著那少女剛才的話,不由黯然一笑。

這時候,外面傳來了腳步聲,那聲音很有規律,給人一種穩重之感。接著,一個中年男子便出現在屋子裏,只見他寬袍博帶,面容嚴肅,隱隱露出武人的傲氣。

那少女見了,忙施禮。中年男子擺擺手,少女便慢慢退了出去。

“我叫桓佶,姑娘應該聽過這個名字。”

那男子開口道。

拾女想了想,真的聽過那個名字,故鄉那種消息閉塞的地方,也有關於這個人的傳說。桓佶,一個看似遙不可及的人物,今天就這麽站在她面前。她記得,這是昏迷前見到的那個人。

“你像我的一個故人。”

所以,你就救了我?拾女一言不發,靜靜看著。

桓佶站在拾女床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又道:“我知道你是什麽人,也明白救了你意味著什麽,你不必感謝我。”

拾女嘗試動了動,發現渾身疼痛,果然是動彈不得。她勉力沖桓佶一笑,“請問,今天是什麽時候?”

“八月二十一午時。”

桓佶緩緩道,“你是昨晚掉進寒舍的。”

那麽,她並沒有昏迷多久。拾女這樣想著,她不知道昨晚那些救她的人如何了,她想問眼前的人,卻開不了這個口,只得轉著眼珠子。

“你想問什麽,只管開口。”

拾女還是沒有說什麽,倒是對方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道:“昨晚那些人,全都死了。”

他語氣淡淡的,像是說著很平常的事,也許對他來說,這的確是稀疏平常的事。

拾女心一沈,她隱約記得那些人的面孔,沒有平戡,她更想問平戡的下落,終究沒法開這個口。為什麽要問呢?自身難保的她,知道了又能怎樣?

也許拾女的反應令桓佶有些意外,桓佶打量著拾女,許久才道:“對於一個剛知道自己是誰的人來說,死未免是件殘酷的事。”

拾女忽然很認真地看著桓佶,冷笑道:“像我這樣的人,是生是死又有什麽分別?”

她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起來怪怪的。

桓佶嚴肅的臉上忽然流露出一絲不知是憐憫還是憤怒的情緒,他道:“如果流放罪人的生死可以忽略,那就不會有今天的桓氏。”

拾女心中一動,她隱約記起這位桓大人家族的事,據說是在神燮時代被流放,成為十八勳舊中的可憐人,後來又回到洵都,靠著桓佶父輩的打拼,才有了今日顯赫的地位。而她雖然知道了自己的本名,卻還沒有燃起擔負家族希望的決心,看到的一切都是黑暗無趣的。

“你的名字是安怡徽,不是梁拾女。你既然找回了名字,也該找回家族的骨氣。”

他這是在嘲諷自己,亦或是激勵?拾女心中不快,卻也有些動容。她既然與那個梁家毫無關系,那麽,是否該找回自己的本來的家呢?可是哪裏還有家?

桓佶微微偏過頭望著窗外的景致,喃喃道:“家父曾留給我一句話,人生在世,寵辱不驚。這句話,送給你。”

他回過頭來看著拾女,那一刻,他眼裏流露的溫柔可以把百丈寒冰化掉。

“人生在世,寵辱不驚”,拾女在梁家的時候,並未讀書識字,所以也不理解那些文縐縐的句子,但那“寵辱不驚”二字,卻突然刺入她的心中,激起無限波瀾。

桓佶大概是從拾女的的表情變化裏看出了什麽,他笑笑道:“今天早上,大祭司那邊的人過來,他們跟我要人。對我而言,把你交出去,並無尺寸之功,可是護著你,是天大的罪過。你說,我該怎麽辦?”

“殺了我。”

“嗯?”

拾女道:“你可以殺了我,獻出我的人頭,武士不是以斬首為功嗎?”

桓佶先是微訝,繼而大笑起來,道:“果然是安氏一族的後人。”

他忽又嚴肅道:“我到底保不住你,還有什麽心願,說說看。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盡力而為。”

他不是在開玩笑,這一點拾女可以確定,她倒是覺得沒意思,向一個陌生人提什麽願望呢?非要說的話,她還得報恩,更絕一點,她有故意陷害桓佶的嫌疑,真沒什麽好說的。

良久的靜默之後,一個年輕的護衛悄悄進來,在桓佶耳邊說了些話,桓佶擺擺手,讓他退下。

“莊黽來了,就是那個負責抓你們的人。”

桓佶依舊平靜,仿佛一切盡在意料之中,“你應該見過他。好吧,你先休息一會兒。”

拾女目送桓佶離開,她聽出那話裏的意思,她現在也不在意自己的處境了,反正還會有更差的結果嗎?她瞇著眼,覺得困倦了。

莊黽將拾女帶走的時候,是在八月二十一日的傍晚,天剛剛黑。

拾女被放到擔架上,由四個身強力壯的武士擡著,從暫住的房間一直擡出側門。莊黽親自驗看,才向桓佶道謝。

“莊護衛,”

即便成為大祭司身邊的護衛首領,護衛依舊是護衛,至少在桓佶眼裏是這樣。

莊黽恭恭敬敬地面對著桓佶,等著這位桓大人的訓話。

“不管怎麽樣,到底是名門之後,照著規矩辦就好了,不必用酷刑折辱。”

“謹遵大人吩咐。”

莊黽離開桓佶府邸後,桓佶的夫人便向自己的心腹抱怨,暗地裏欲派人除掉拾女。桓佶正好聽見,只裝作不知,繞開了。

而莊黽帶人押著拾女沿著寬闊的大道快速前進,在越來越濃的夜色中,有如鬼魅。

突然,擔架上發出連續的咳嗽聲,聽起來極為痛苦。莊黽立刻令隊伍停下,然後快速走到拾女身邊,問:“怎麽了?”

他語氣十分平淡,同時伸手將蓋在拾女身上的被子扯了扯,這樣就只有拾女的頭露在外面。

拾女慢慢緩過來,卻不理他,只裝著沒瞧見。

莊黽見狀,便令武士們繼續前行。他這樣的舉動,並未引起屬下們的議論。

拾女躺著,若無那滿身的傷痛,倒也是個舒服的姿勢。她睜眼瞧著,那些武士們面無表情,像是泥塑的。街道兩側的房屋若隱若現,那些小巷子的入口幽深黑暗,後面不知道有什麽可怖的東西。

忽然,她似乎看見一個巷子入口處有個人影,那人影貼著墻,正往外瞧著,並未讓這些武士們發現。而且,武士們步子快,那人影一閃而過,也並未看得真切,並不能確定到底是眼花了還是確有其事。

拾女打定主意,不準備說出自己這一發現。她確實在某一瞬間擔憂自己的性命,但轉念一想,又將此念輕輕放下了。

武士們在一個大門前停下,拾女往那瞧了一眼,發現是自己上次被關押的地方,她淒然一笑,想著還是沒有逃出去。

這次與上次不同,住了幹凈的牢房,還有一張幹凈的床,鋪著厚厚的被褥,雖是半舊的,卻令人感到被窩的溫暖。

有大夫給拾女瞧過了,得出的結論大概是“暫時死不了”。

莊黽特意當著拾女的面吩咐典獄官:“這是要緊的人犯,好生看著,不可動刑。”

典獄官滿口答應。

拾女想到離開桓佶府邸時的情況,心想這莊黽還真是聽話。她腦海裏出現了桓佶的臉,那長著短須依舊不減英俊的臉,突然,那張俊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毀容般的臉。

她忽的心痛,連著身上的痛,無可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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